未完待續：路易·巴拉干的故事

王凱梅

“美麗、神秘、魔幻、入神、平和、靜謐、隱秘、驚詫……這些感受，將是照亮我的創作道路的永不熄滅的指路明燈?！?1980年，被授予普利策建筑獎的墨西哥建筑師路易·巴拉干（Luis Barragan， 1902-1988）在頒獎儀式的答謝環節如是說。這是一個有著豐富的生活體驗和細膩敏感的內心世界的智者、詩人、藝術家、建筑師，在造物和造夢共生的詩意空間的漫步中，同時踏入過去、現在和未來邊界模糊的那些時刻的生動感受。在世界建筑之林，路易·巴拉干的名字與南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學一樣，一端牽系著人類內心的靜寂之地，神秘花園，光線穿透繁密的熱帶植物，把幻想的斑駁落在世界之外的林間道上，映在用灰泥、水池、純平面的幾何形式圍起來的空間，為害怕孤獨的人建造的慰藉居所；而巴拉干的建筑的另一端，幾乎是直接擁抱他的墨西哥人身份，在充滿童年回憶的村莊、廣場和街道上，色彩濃烈鮮艷的墻體，噴泉水池邊嬉鬧的孩子，講故事的老人。在火山巖地貌的南美高原上行走時，風吹來的口述神話；在古老宮殿里隱藏的香桃木回廊間，幽禁的歐洲文明的痕跡，天主教規范的傳統。情感是巴拉干的建筑作品依托的媒介，他不拘泥于理論或教條，把建筑作為人們感受和思考人與空間，人與環境內外關系的支點，召喚人們內心深處的幻想和回憶，記憶和向往。

1902年，路易·巴拉干出生于墨西哥鄉村，他從小在父親的農場里長大，鄉下村子里那些用石灰水刷白的圍墻，色彩豐富的街道，天井、果園和環廊掩映下的村莊廣場，豐富了他對建筑簡潔之美的體驗。1924年，巴拉干拿到工程學士學位，之后的兩年，他遍游歐洲，貪婪地汲取文化、歷史、藝術的滋養，默默探索成為建筑師的道路。

1948年，事業趨向成熟發展的巴拉干，在墨西哥城建造了他的私人住宅兼工作室“巴拉干公寓”（Casa Barragan）。公寓以水泥外立面混跡于鬧市之中，從外表看樸實無華，只有當人們進入到巴拉干用灰泥、廊柱、水池、噴泉打造的居所，在宛轉迂回中塑造的詩意空間，游歷于屋內上上下下的樓梯通道，行走在屋外起伏下沉的花園水池時，巴拉干所言“建筑是一部自傳”，在公寓內外建筑的空間場所的變化中才能漸行漸近。上升的輝煌、尋找的暗淡、得意的愜意、回首的閑暇、未了的思索，這座宅子的高低起伏，戶內戶外仿佛是在游歷人生的不同階段。1988年，巴拉干去世，他的故居成為墨西哥城著名的旅游景點，2004年，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巴拉干所不知也無力控制的是，他自己和他設計的建筑杰作將開啟另外一段奇幻生命。

對公眾開放的巴拉干公寓，很快成為和弗里達·卡洛（Frida Kahol）一樣的墨西哥現代主義的代言人。刷著紅色、粉色、藍色的灰泥立面以各種線條延伸到地面、墻角，倒映在水池中，消失在灑滿陽光的階梯上下?，F代建筑與攝影最相宜的一點就在于它經受得住在任何人的取景框中的任意切割，按照今天網絡詞匯的定義，巴拉干公寓具備了所有“網紅打卡”勝地必備的元素。無論誰的鏡頭，無論指向哪里，都是藝術明信片，都是王家衛式的電影劇照。

2013年，巴拉干公寓邀請日本藝術家平川典俊，以《人與空間》（unión de…）為題，拍攝了一組作品。巴拉干公寓為這個拍攝項目特意閉館，數名墨西哥知名的肥皂劇演員被邀請為作品的模特。在平川典俊的鏡頭下，著裝的、裸體的男男女女分布在巴拉干公寓的角角落落。他們有的對望，有的漠視，有的相互呵護，有的自我沉湎，情色欲望盡在不言中。這些腳本殘缺的都市情欲劇或是釋放身體的現代舞劇，溝通著建筑與人的情感。在巴拉干所談及的建筑與花園的關系不少于整個宇宙（no less than the whole universe）的時候，平川的攝影讓這個寂靜宇宙分泌出了多巴胺。但讓這組攝影作品甚為吊詭的點還不在于這些曼妙的身體在墨西哥陽光下的調情和克制，整個作品由30張小幅黑白銀鹽照片組成，對于一個以絢麗色彩出名的建筑來說，失色的創作，突出黑白影像的光影質感，抽離了巴拉干公寓多彩的空間撩撥的曖昧氣味，身體欲望同建筑空間一樣，變得更加純粹。

銀鹽照片的巴拉干公寓，是藝術家揚長避短的特意舉措嗎？還是在美學選擇之外另有原因？

2018年，我在上海偶然進入一個影像展覽，觀看了美國藝術家吉爾·馬吉德（Jill Magid）的影片《一個提議》（或譯為《求婚》，英文中都為同一個詞）（The Proposal，2016）。跟隨著馬吉德的鏡頭，從繁亂的墨西哥城大街一路走來，我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了現實中的巴拉干公寓?！兑粋€提議》是馬吉德對建筑師巴拉干的文獻遺產所做的長期追蹤和研究的記錄，影片中的馬吉德如同一名間諜，首先以藝術家駐留的身份潛入巴拉干公寓，睡在建筑大師的客房，在留有巴拉干痕跡的書房、餐廳、花園駐足。1988年，巴拉干去世，他的故居幾經努力，終于獲得墨西哥文化部的保護，最終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然而，記載巴拉干一生工作的文獻資料，包括設計草圖，完工圖紙和記錄心得的筆記本，在1995年被瑞士家具大亨Vitra的總裁Rolf Fehlbaum購買。同時收購的還包括路易·巴拉干名字的使用權，他所有建筑作品的名字和影像權。Fehlbaum向管理巴拉干文獻的墨西哥文化部交付了300萬美金后，將這筆財產送給了自己的未婚妻，意大利的建筑歷史學家Federica Zanco，并由她組建巴拉干基金會，擔任基金會主席。當巴拉干的重要建筑作品都在墨西哥本地的時候，研究巴拉干的文獻卻成為鎖在瑞士的地下室里的私人財產。并且，在墨西哥城經營巴拉干公寓的機構卻無權商業性地使用巴拉干公寓的影像權。這也是為什么平川典俊的創作以藝術家作品和黑白照片呈現，試圖繞開侵權之嫌。

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維系的價值觀，到底是為了人類共享文明，還是屈服于個人利益的資本積累？藝術作品是否有國籍？藝術家怎么會失去自己作品的肖像權？在馬吉德深入研究巴拉干文獻的過程中，她揭開了當年出售巴拉干文獻的墨西哥文化部門的窘況，一個無力維系自己國家最值得驕傲的世界明星的文化機構，300萬美金的收入足以讓他們好好地保護在墨西哥境內的巴拉干建筑。同時，購買了文獻的瑞士人和他的意大利建筑歷史學家的未婚妻，卻遲遲不對文獻做研究編目，這份本可以啟迪無數年輕建筑師的重要文獻，悄無聲息地被占為己有。影片中，馬吉德多次給巴拉干基金會寫信，希望能前往瑞士看到這批藏品，但基金會主席Zanco總是以各種理由婉轉而堅定地拒絕她。

終于，馬吉德做出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在得到巴拉干家族后人的允許和到場的情況下，馬吉德帶領著數位掘墳者，挖開巴拉干的墳墓，取出存放巴拉干遺骸的骨灰罐。接下去的影片，記錄了馬吉德帶著巴拉干的骨灰罐，將它交給一個制作人造鉆石的特殊研究所。那里的科學家用部分巴拉干的骨灰，提煉制造出一粒2.02克拉的鉆石。馬吉德將鉆石鑲嵌在一枚刻著“我全心全意屬于你”的戒指上。帶著這枚鉆石戒指，馬吉德來到瑞士，再次聯系Zanco，約她面談。影片中，緊張不安的馬吉德早早來到約定的咖啡廳，給攝影機展示那枚由巴拉干的骨灰錘煉成的鉆戒，對著鏡頭，她說：“我有一個提議，用這枚帶著巴拉干DNA的鉆戒來置換Zanco女士鎖在地下室里的巴拉干文獻，讓巴拉干的智慧和知識返回他的家鄉，把巴拉干的精神留在這里?！?此刻，鏡頭移到了咖啡廳外，從遠景鏡頭中，我們能看到有人走進咖啡廳，在馬吉德對面坐下。那人是誰，他們談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吉爾·馬吉德每一次展覽都向Zanco女士發出邀請，但直至影片在國際眾多影展放映，馬吉德的行為一時間成為全球媒體追蹤的熱點新聞，Zanco女士都從沒有來看過一次馬吉德的巴拉干文獻展覽，巴拉干文獻至今的歸屬權依然在瑞士。

翻開向Zanco女士獻上這份厚禮的未婚夫、瑞士家具大亨Vitra的總裁Rolf Fehlbaum的背景看看，才發現他是一位“收藏建筑的人”。在他位于德國的工廠改造成的建筑公園里，擺放著弗蘭克·蓋里（ Frank Gehry）， 安騰忠雄（Tadao Ando） ，妹島和世（Kazuyo Sejima），Herzog & de Meuron等名家的作品。Fehlbaum與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 ）的合作更顯這位富豪的獨特趣味，哈迪德設計的“消防站”因為缺乏實用性無法實現，作品在Fehlbaum的贊助下，在他的建筑公園內得以實現。在奧遜·威爾斯導演的《公民凱恩》（ Citizen Kane 1941）中有一句臺詞，富可敵國的報業大亨凱恩有自己的動物園，收藏歐洲藝術家的名畫，當記者詢問他是否也收藏鉆石時，凱恩回答：我收藏收藏鉆石的人。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 ）在《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中分析道，任何趣味都不是自然的、純粹的，都是習性、資本和場域相互作用的產物，而收藏代表個人趣味的藝術品，是最接近最無可挑剔和無法模仿的資本積累的一種形式，是最具有個人權威或代表文化的權力象征……是對個人優越性的終極確認。當一個國家都不能擁有自己國土上最引以為豪的文化遺產的肖像權的時候，布爾迪厄所抨擊的文化趣味使不平等具有了某種合法的外衣，正是如此無奈地包裹著巴拉干文獻的命運。

墻是巴拉干建筑中重筆書寫的部位，凝聚著墨西哥傳統的鄉村的墻，抵御殖民統治的防衛的墻，在巴拉干的作品中，被涂抹上艷麗色彩的墻，代表著民族榮耀的墨西哥新墻。巴拉干的建筑理念重視個人與建筑的情感聯結，他希望他的建筑是使大眾在都市環境中獲得安寧的場域，把遠方世界帶到眼前，把童年記憶投射在水池噴泉中的幻想棲息地。巴拉干和他的同代人們，從本土經驗出發塑造墨西哥現代主義的獨立性，走過漫長的去殖民主義進程，卻在21世紀全球化的歷程中，他的歷史傳承反倒成為個人趣味和資本權力把玩的骰子。這一切，都是在巴拉干離世30年后，在他和他留給后人的建筑杰作中繼續上演的離奇故事。那些被鎖在瑞士地下室厚厚的墻壁后面的巴拉干文獻還要沉寂多久？路易·巴拉干的故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