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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陳政事疏》經班固史筆的刪節及考補

2021-12-31 17:00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 2021年4期
關鍵詞:班固賈誼新書

劉 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班固在《漢書》賈誼本傳里載其所撰《陳政事疏》(1)篇名據《漢書》本傳“誼數上疏陳政事”擬定,又或題《治安策》,見《李卓吾先生批選晁賈奏疏》;或題《論時政疏》,見明張燮編本《賈長沙集》;或題《上疏陳政事》,見嚴可均校輯《全漢文》,夏炘題以《政事疏》。,并交待此疏的創作背景,云:“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為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盵1](P2230)此疏未見于《史記》有載,《文選》也未收錄。因此篇屬針砭時弊以提出政治見解的奏疏性質的政論文,不同于賈誼所創作的賦類作品及總結秦亡經驗教訓的名篇《過秦論》,故在文學史里的影響力有所不及(2)強調該篇的文學成就者,如劉勰《文心雕龍》評價賈誼奏議類的文篇創作,有“捷于議”(《議對篇》)、“議愜而賦清”(《才略篇》)諸稱,“捷”和“愜”也可將此疏涵蓋在內。另現代文學史家的評價,如林傳甲稱該疏“議論極偉”,“五千余言,痛切詳盡,為古今敢言之士所宗”。參見《中國文學史》,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13頁。魯迅也稱該篇:“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眳⒁姟稘h文學史綱要》,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49頁。。建國以來出版的幾種比較權威的文學史,對此疏雖有所介紹,但并不側重在它的文學成就,而是強調與《新書》的文本互見關系。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稱:“賈誼有《陳政事疏》等一些奏議,還有一部《新書》?!缎聲返囊徊糠謨热菀惨娪凇蛾愓率琛返任睦??!盵2](P111)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稱:“(賈誼)針對各種具體問題而發的疏牘文,所謂《陳政事疏》及《新書》前四卷‘事勢’類就是這種文章”[3](P135),且以小注的形式界定兩者之間的關系,稱:“(《陳政事疏》)見《漢書》卷四十八。這是班固采摘《新書》五十八篇中‘切于世事者’拼湊而成,文字與今本《新書》前五卷若干篇章大致相同?!盵3](P135)《陳政事疏》與《新書》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學術問題,但首先需要釐清班固所載《陳政事疏》的文本面貌。本文即以清人夏炘所撰《漢賈誼政事疏考補》(以下簡稱《考補》)為研讀基礎和出發點,針對該疏經班固史筆刪節、改寫及后人相繼考補的諸多細節,嘗試在細讀疏文的基礎上深入理解“何以刪節”與“如何輯補”這樣兩個邏輯層面。同時也以《新書》、《大戴禮記》為參照對讀了疏文中的各組成部分的內容,展現出它們之間存在的互見性文本關系及其復雜性,也藉此揭橥前人從事文獻還原工作的學術方法。

一、班固對《陳政事疏》的刪節與夏炘的考補見解

賈誼由任長沙王太傅而被文帝召回長安,旋即又拜為梁懷王太傅,本傳云:“懷王,上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誼傅之,數問以得失?!盵1](P2230)顏師古注“數問以得失”云:“漢朝問以國家之事?!北砻髻Z誼在任梁懷王太傅的同時,又被文帝詔問政事,也必然有奏疏類文本呈進,班固也恰以載錄該疏接續“數問得失”。據此推斷《陳政事疏》的創作時間,最有可能是在任梁懷王太傅期間奏進,時當在文帝七年(前173)。此疏也作為朝臣呈進的文書檔案而藏于秘府,班固所依據者或即此秘府藏本(3)余建平認為:“班固所看到的賈誼奏議與《新書》中的賈誼奏議有不同的文獻來源:一份為中央保留的文書檔案,而另一份則是賈誼所留之草稿?!眳⒁姟顿Z誼奏議的文本形態與文獻意義》,載《文學遺產》2018年第3期,第32頁。,不見得據自《新書》。班固又稱:“(賈誼)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云?!盵1](P2265)“五十八篇者”即《漢書·藝文志》著錄的“賈誼五十八篇”,班固所錄《陳政事疏》即據自此秘府藏本“五十八篇”中的一篇,《四庫全書總目》即認為:“決無連綴十數篇合為奏疏一篇上之朝廷之理,疑《過秦論》《治安策》(即《陳政事疏》)等本皆為五十八篇之一?!盵4](P771)而今傳《新書》的文本肯定有來自此“五十八篇”者,但又并非“五十八篇”的原貌,而是文本經過了重新的組合,也不可避免地竄入非賈誼創作的文本。夏炘即認為:“《新書》雖非偽作,實隋唐間淺人掇拾改竄為之?!?參見《漢賈誼政事疏考補自敘》)而館臣則明確稱:“原本散佚,好事者因取本傳所有諸篇,離析其文,各為標目,以足五十八篇之數。故饾饤至此,其書不全真,亦不全偽?!盵4](P771)可以說比較客觀地界定了《新書》的文本性質,也釐清了《陳政事疏》與《新書》之間存在互見性文本的邏輯理據。故文學史家所稱的班固截取拼接《新書》的相關文本而構成《陳政事疏》文本的觀點,可能并不符合實際。

班固也并非照錄疏文文本,而是對疏文進行了一番刪節,根據是在本傳中載錄此疏時明確稱以“其大略曰”(4)余嘉錫稱:“夫曰大略,則原書固當更詳于此矣?!眳⒁姟端膸焯嵋孀C》,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41頁。,另外本傳末所稱的“掇其切于世事者”亦可印證此點。按《陳政事疏》開篇云:“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徧以疏舉?!眲h節前的全疏內容即圍繞“痛哭者一”“流涕者二”和“長太息者六”而展開,即它的組成內容是“一”“二”“六”,另加總撮篇旨的一部分,共計十個組成部分。針對作為疏文主體的九個組成部分,或稱:“《治安策》的主要內容又分布在《新書·宗首》等各篇里,所以句中一、二、六不能一一指明?!盵5](P27)或稱:“這里所說的一、二、六等,和下文不相應,因為此文只是賈誼上疏陳政事的大略,有所刪節。一說,六當作三。一、二、三是事情輕重緩急的次序?!盵6](P215)理解全疏的文本組成,離不開與《新書》的對讀;而對于班固的刪節,自顏師古、真德秀到王應麟等有不同的看法,見解尤為卓犖者當推夏炘。夏炘不但一一指出疏文中的各部分起止,還概述各組成部分的旨意,同時明確指出班固的刪節主要體現在“長太息者六”中,即刪掉了“六”者中的其一即第四組成部分,而僅為“太息者五”??傮w來看,班固的刪節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即組成部分的刪節,以及一些文句的刪節,后者的目的是使載入本傳里的疏文更簡省,但并不影響組成部分的存在。至于班固刪節的原因,夏炘《漢賈誼政事疏考補自敘》稱:“作史者限于篇幅,不能不有刪節,且所采既博,因以有誤?!币馑际钦f史傳容量畢竟有限,不可能將疏文悉數錄入。另外就是要平衡賈誼奏疏材料的使用,因為除本傳外,《漢書》的《食貨志》也錄有賈誼的《論積貯疏》,只好做一些刪節性的工作。由于此疏篇幅較長,班固在刪節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偏差,或不應該刪的組成部分的內容則刪之(如“六太息”里的第四),或明確已刪之的組成內容又通過改寫的方式得以“還原”(如刪掉“兩流涕”其一,將所留存的一流涕改寫為“兩流涕”)。當然班固既稱以“大略”,組成內容的刪節似也屬史筆的應有之義(5)余嘉錫認為:“班固于其所上之疏,凡以為疏而不切者,皆不加采掇。其他泛陳古義,不涉世事者,更無論也?!眳⒁姟端膸焯嵋孀C》,第541-542頁。。但對于后人而言,界定清楚班固刪節的具體內容和所做出的文本改寫,并通過輯補的方式還原疏文的原貌,則需要加以考察。

自唐顏師古開始便注意到了此疏的刪節問題,此后南宋的真德秀認為刪節而致“長太息者六”闕一,并進行了輯補。王應麟則對“流涕者二”有所質疑,并補以《漢書·食貨志》里的賈誼上疏(即《論積貯疏》)。清代姚鼐踵繼此項工作,相較而言夏炘的輯補最為允當,被譽為“奄然如析符復合”[7](P1148),集中反映在他所撰的《考補》中(存世有清咸豐、同治間刻《景紫堂全書》本)。茲先對夏炘的生平仕履略作介紹,他出生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卒于同治十年(1871),字心伯,又字弢甫,安徽當涂人。道光五年(1825)中舉,曾任武英殿校錄,又任江蘇吳江、安徽婺源教諭及潁州府學教授等職。為學專治經學,對義理、訓詁、名物、小學和《說文》等均有精研,注重引申闡述程朱學說,并將書齋命名為“景紫堂”,以見對朱熹的尊崇,撰有《檀弓辨誣》《述朱質疑》等。生平事跡可參見《清史列傳》卷六十七,以及《[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二十。應該說,夏炘在前人的基礎上圍繞班固對賈誼《陳政事疏》的刪節問題,又做了一番精深的研究,不僅明確指出疏文中存在的班固的刪節之處,還對此刪節進行了精準的考補,以復原疏文的原貌,更重要的是還歸納出班固刪節致誤的緣由,對如何開展作品文本的內部研究極具啟發意義。夏炘的考補《陳政事疏》的見解,集中反映在所撰的《漢賈誼政事疏考補自敘》(以下凡“夏炘稱”者均據此自敘)里,茲抄錄全文如下:

漢賈長沙《政事疏》,《史記》不登一字,班《書》始著錄于傳,此孟堅之勝于子長者也。篇首提綱‘可為流涕者二’,今僅存其一。桐城姚姬傳鼐謂后人因論匈奴有兩流涕句,遂訛一為二,其說甚是。至‘可為長太息者六’,實闕其一。真西山《文章正宗》因《新書·等齊篇》有長太息句,遂取以補之。不知《新書》雖非偽作,實隋唐間淺人掇拾改竄為之?!躲~布篇》亦有可為長太息句,何以置彼而取此?其不足據亦明矣。姚姬傳又以為即《食貨志》之《積貯疏》,不知《積貯疏》上于文帝之元二年?!吨尽非昂笪臄⒋紊趺?,非長沙召回時所上,較之真氏所補尤為臆斷。案長沙此疏甚長,班《書》頗有刪節,傳中所謂‘其大略曰’可證也。今其全疏雖不可見,而《大戴記》《禮察》《保傅》兩篇皆掇取此疏之文,《禮察》一篇即‘六太息’之第四段(實為‘六太息’中的第五者)。而篇首‘孔子曰’以下凡一百三十七字,班《書》不載,今按其文義當有之。蓋下文言‘定取舍,貴以禮’,故引孔子之言《禮》以發端,其為原疏無疑也?!侗8怠芬黄浴熳硬徽撓仁ネ踔隆韵路惨磺О税倬攀?,班《書》俱不載。今按‘王左右不可不練也’以上皆論三太三少之職及王后胎教之法,與上文為一家眷屬。自‘昔者禹以夏王’以下論任賢,則與不任賢則亡另為一意。班氏因教太子一段,文太煩冗,遂自‘此實務也’以下盡從刪汰,而并誤刪任賢一段(小注:此段中有‘成王處襁褓之中’語,故班氏誤認為論教太子而蟬聯刪之,大戴氏又誤認為論保傅而蟬聯取之),于是長沙此疏為不全矣。古人文字詳簡,各如其意而止,不似后人之必段落分明,長短如一也。故此疏六太息,短者才二三百字,長者乃兩千字,正是漢人文法之妙。作史者限于篇幅,不能不有刪節,且所采既博,因以有誤,亦其勢所必至。幸《大戴記》猶粗有梗概,得以考補其闕,使二千年來殘破不全之巨制一旦復為故物,豈非快事?今合班《書》《大戴記》錄之,字句多寡之間,擇善而從,詳注異同于下,并略疏櫛其一二,難通之處以后世之治古文者取焉。道光甲午(1834)當涂夏炘?!?/p>

夏炘此序,針對《陳政事疏》主要列舉了六個方面的意見:第一,疏文開篇中的“可為流涕者二”,就組成內容而言實則僅存其一。認可姚鼐“二”乃“一”之訛的判斷,稱“其說甚是”。第二,“為長太息者六”所闕之一,真德秀以《新書》里的《等齊篇》補之,不認可此見,并申述理由。第三,姚鼐以《漢書·食貨志》里的《積貯疏》補之(王應麟則以此輯補“流涕者二”),亦不認可此見,并申述理由。第四,提出以《大戴禮記》里的《禮察》篇和《保傅》篇補之,并申述自己的理由,極具學術見地。第五,以此疏為例論漢人文法。第六,交待經“還原”之后的《陳政事疏》的文本面貌。該序很有學術含量,既涉及到學術史層面的《陳政事疏》考補工作,又“和盤托出”夏炘所從事的考補工作的方法論,還從古籍整理的角度“還原”出新文本的《陳政事疏》,最后又談及漢人創作的文法問題,體現了清人追求的義理、考據與辭章的近乎完美的學術融合。茲即以夏炘的考補為著眼點,既藉以充分認識班固史筆下的刪節、改寫和夏炘等人的文獻輯補工作;同時也展開對《陳政事疏》全文的細讀,特別是對讀《新書》涉及到的相關篇章,以理解早期互見文本中存在的歧異性和復雜性。在對讀的過程中,對于前人(如姚鼐等)有關疏文的考補所做出的諸種判斷,也提出商榷性的意見。

二、 《陳政事疏》刪節內容的考補及原貌擬定之上

《漢書》所錄的《陳政事疏》(文字面貌依據中華書局整理本),對應到今本《新書》中則散見于各篇,呈現出被割裂的數篇形態。一種觀點即四庫館臣認為疏文是原本《新書》五十八篇中的一篇。另一種觀點是班固採摭《新書》相應各篇而隱括為疏文,意味著疏文屬于班固刻意“制作”出來的文本,如王應麟即稱:“班固作傳,分散其書,參差不一,總其大略?!盵8](P1409)今學者余嘉錫也稱:“故凡載于《漢書》者,乃從五十八篇之中擷其精華?!盵9](P542)也有觀點稱:“(《陳政事疏》)其實是賈誼的‘上奏集’,由班固刪取歸并而成的,因此與其文章原貌相去已遠?!盵10](P128)游國恩等編本《中國文學史》亦持此說。這些觀點的共同取向,都是認為《陳政事疏》是班固從《新書》或賈誼的進呈材料中擷取相應文本組合而成。拙文依從館臣之見,將此疏視為經班固刪節而其原本為《新書》里的一篇,這里的《新書》指的是原本《新書》。也就是說,今傳本《新書》反而將原為一篇的《陳政事疏》割裂為數篇,分散在不同的篇目里。按照館臣“不全真”亦“不全偽”的界定,分散之后的諸篇可能保留著賈誼創作此疏的原貌。故在兩者對讀時采用了《新書》內相應各篇基本屬原貌的假定,目的是揭橥班固對于《陳政事疏》文本刪節及改寫的細節。

今所見《陳政事疏》全疏共包括二十個自然段,分別用字母編序為“a”至“t”。據“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和“可為長太息者六”,及包括總撮篇旨的一部分在內,全疏應該原由共計十個組成部分。由于對班固刪節理解的不同,今存疏文的組成部分之數存在差異。如顏師古云:“誼上疏言可為長太息者六,今此至三而止,蓋史家直取其要切者耳?!?《漢書》注)依顏氏此說,則班固刪節后存七個組成部分。王應麟則認為存“太息者四”[8](P1409),即班固刪其二,如此則又為八個組成部分。而據夏炘的見解,則存九個組成部分,即“長太息者六”僅闕其一。如果再依據姚鼐“可為流涕者二”實為“一”的判斷,夏炘也認可此說,則同樣存八個組成部分,只是內容不同于王應麟之說。茲以全疏的各組成部分為基本單位,逐段細讀全疏,將疏文的夏氏考補、前人諸說中存在的合理性及商榷之處,還有疏文與《新書》的互見性文本關系,一一詳細揭橥如下。

第一組成部分即a和b兩段,起“臣竊惟事勢”句至“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句,夏炘稱此部分的旨意是“論陳疏大指”。該組成部分與《新書》(依據《四部叢刊》影印明正德長沙刊本)卷一《數寧》篇存在部分文句基本相同者,屬文本互見。賈誼對當時的政治形勢概括為“痛哭者一”“流涕者二”和“長太息者六”,他敏銳地看到漢初統治隱藏的政治危機,云:“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边M而以“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對比,闡明治國之安危遠逾“射獵之娛”的道理。同時提出三個“至”即“至孝”“至仁”和“至明”,勸諭文帝勵精圖治?!稊祵帯菲奈谋驹赽段“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句下,有禹之下各五百歲而湯和武王分別“起”的敘述,反襯武王之后“圣王不起”,以此諫文帝要做“圣王”。又“海內之氣,清和咸理”句下,有引晏子和髪子之語,述“萬生遂茂”的道理。假定《數寧》篇保留著賈誼《新書》原著的內容,則班固或嫌其冗繁而刪。但也有學者稱:“文字上和《漢書·賈誼傳》所載稍有不同,有些地方語言難解或不連貫,似多有訛誤增竄處?!盵5](P26-27)實際也不能夠排除后人附益的可能性,顯示出疏文與《新書》之間的文本復雜關系,王夫之即稱:“誼書若《陳政事疏》《新書》出入互見,而辭有詳略?!盵11](P159)

第二組成部分即第c至h段,即起“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句,至“可痛哭者,此病是也”句,圍繞“痛哭者一”而展開,夏炘稱該部分“論諸侯強盛必反為痛哭之一”。其中c、d、e、g、h段分別與《新書》卷一《藩傷》篇、《宗首》篇、《藩強》篇、《大都》篇,f段與卷二《制不定》篇,存在部分文句基本相同者,似可視為《新書》的整理者據疏文割裂為上述諸篇,或又加以附益。該部分首先指出中央集權統治面臨著諸侯國勢力膨脹的威脅,但這些危機尚未顯露出來,故表面上是“天下少安”。原因在于“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但等到“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而“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就是說諸侯勢力危機一旦顯露,漢廷便面臨不可收拾的政治局面。接著指出同姓諸侯王與異姓諸侯王并無不同,都須加以防范,云:“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其勢盡又復然?!弊詈筇岢龇婪都盎馔罩T侯勢力威脅的政治主張,稱:“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币魍?,至于具體措施則稱:“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痹摯胧嵓春髞砦涞蹠r所施行的“推恩令”,反映了賈誼超前的政治眼光和才干。該部分是全疏中字數較長者,充分體現賈誼的論辯藝術和漢人文法之妙。

第三、四組成部分即第i至j段,起“天下之勢方倒懸”句,至“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句,圍繞“兩流涕”(即此兩段各對應流涕者之一)而展開。大的背景是“匈奴強,侵邊”,賈誼上疏建言如何處理漢廷與匈奴的關系,及化解匈奴對漢帝國政權的威脅。前人如顏師古對此為“流涕者二”無疑義,即視為兩個組成部分。而王應麟則有不同意見,云:“至于流涕二,說其論足食勸農者是其一也,而固載之《食貨志》,不以為流涕之說也。論制匈奴其實一事。凡有二篇,其一書以流涕,其一則否,是與前所謂足食勸農而為二也。固既去其一,則以為不足,故又分《解懸》《匈奴》二篇,以為流涕之二?!盵8](P1409)至夏炘則引述姚鼐的意見稱,“后人因論匈奴有兩流涕句,遂訛一為二”,遂將此兩段視為一個組成部分,而非兩個以“流涕”為名目的組成部分,且稱其旨意為“論匈奴嫚娒為流涕之一”。今檢《古文辭類纂》,姚氏的確稱:“此二字疑本是一字,后論匈奴一事而疊出可為流涕句耳,非有二也,俗人或遂于起處增一為二?!盵12](P141)按此兩段中確實各存在一處“流涕者”,即“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德可遠施……可為流涕者此也”。雖然是兩處,但從所述內容而言確屬一事,都是講“天下之勢方倒懸”。即漢天子與匈奴本為君臣關系,但實際情形卻是“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且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也就是王應麟所說的“論制匈奴其實一事”,姚鼐同樣據此作出“流涕者二”實為“一”的判斷(6)曾國藩也稱“實止匈奴一事”,參見《經史百家雜鈔》上,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420頁。。

姚鼐可能并不清楚王應麟之說,所以未提班固此處存在刪節的問題。王應麟則不然,不但明確指出班固于此刪其一,故離析“流涕者”之一的匈奴事而分為二,還嘗試輯補所刪之一以對應所謂的“兩流涕”,以恢復原貌。王應麟據《漢書·食貨志》所載的《論積貯疏》補其一,當然也稱班固不以此疏為“流涕之說”。檢此疏,確未見到有“可為流涕者此也”的話,但所述隱然有與此“兩流涕”相暗合之處。如疏云:“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薄氨潮径吥迸c“兩流涕”里“天下之勢方倒懸”敘述主旨相合。又疏云:“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此“邊境有急”與“兩流涕”論匈奴“嫚娒侵掠”相合。又疏云:“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懷敵附遠”與“兩流涕”里稱“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亦相合。另外此疏與《新書》卷四里的《無蓄》篇存在文句基本相同者,而且該篇也是講蓄積對于國家統治的重要性,屬互見性文本。不妨將文句基本相同者舉例如下(有差異者隨文標出)?!稛o蓄》:“夫蓄積者,天下之大命也。茍粟多而財有余,何饗而不濟?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柔附遠,何招而不至?”《論積貯疏》:“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更為關鍵的是該疏末句為“陛下奈何不使吏計,所以為此可以流涕者又是也”,表明此《無蓄》篇與班固所刪的“兩流涕”之一存在著密切關系,而《無蓄》篇與《論積貯疏》所述內容又相同,由此判斷王應麟補以《論積貯疏》是站得住腳的。當然王應麟如補以《無蓄》,似更貼切,因為此篇里同樣有“流涕者”的表述。如此可理解班固刪節的原因,正是緣于《食貨志》也需要此部分內容,目的是避免兩者的重出。這樣針對“兩流涕”之一的輯補,便存在著兩個文本,即《論積貯疏》和《無蓄》篇,內容旨意相同,存在基本相同的文句,只是文句的表達序次不同。但何者屬所刪流涕者其一的原貌,很難做出判斷。不過從《論積貯疏》未出現“流涕者”的話語,而是稱以“竊為陛下惜之”,推測可能經過了班固之手的改寫。當然還會有其它地方的改寫,從它與《無蓄》篇的差異可窺一斑,從而彌合了文本剝離之后的矛盾。

經過上述推理,班固刪掉了“兩流涕”之一應可定讞。班固又將本為其一的“流涕者”易為二,其改寫的手法是將本屬一事的論匈奴嫚娒,離析為今所見的兩段,并分別冠以“可為流涕者此也”。此兩段的文句存在與《新書》卷三《威不信》篇相同者,不妨抄錄此篇全文以與之對讀:

“古之正義,東西南北,茍舟車之所達,人跡之所至,莫不率服,而后云天子;德厚焉,澤湛焉,而后稱帝;又加美焉,而后稱皇。今稱號甚美,而實不出長城。彼非特不服也,又大不敬。邊長不寧,中長不靜,譬如伏虎,見便必動,將何時已。昔高帝起布衣,而服九州。今陛下杖九州,而不行于匈奴,竊為陛下不足且事勢有甚逆者焉,其義尤要。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蠻夷徵令,是主上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足下,是倒植之勢也。天子之勢倒植矣,莫之能理,猶為國有人乎?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舟車所至,可使如志。而特捫然數百里,而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p>

《威不信》篇所講也是圍繞天子與匈奴的尊卑關系而展開,內容旨意基本相同,可視為互見性文本。篇中劃波浪線的句子,與“可為流涕者此也”第一里的“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以及“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足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人乎”,基本相同。劃橫線的句子,與“可為流涕者此也”第二里的“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基本相同。假定《威不信》篇反映賈誼奏疏的原貌,那么可以據此推定班固將本屬一篇的“流涕者”離析為二。還可以看出班固改寫的痕跡,如將“是倒植之勢也。天子之勢倒植矣,莫之能理,猶為國有人乎”,直接簡省為“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人乎”,的確更符合傳體容量有限以簡潔的要求。當然有些文句互不見于各自文本里,如該篇里的“古之正義”至“其義尤要”句,即不見于此“兩流涕”里。而“兩流涕”里的“今匈奴嫚娒侵掠”至“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句,也不見于此《威不信》篇。這又可印證,盡管整體而言屬互見性文本,但文本的細節有差異,在缺乏更為原本面貌的文本可以驗證的情況下,只能將之視為一種復雜性或歧異性的表現,或者視為有著不同的文獻來源(7)余建平推測,“班固所見到的賈誼奏議是中央和秘府所保留的文書檔案,而非《新書》”。參見《賈誼奏議的文本形態與文獻意義》,第30頁。。

三、 《陳政事疏》刪節內容的考補及原貌擬定之下

《陳政事疏》里的“長太息者六”,對應的是經班固刪節后的第k至第t段,起“今民賣僮者”,至“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句。其中出現“可為長太息者此也”字眼的僅有三處,分別出現在第k段、第m段和第t段。故顏師古認為“六太息”僅存其三,并以之與班固傳贊所稱的“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相印證。依此說則班固刪其三,顏氏僅憑據“長太息者”諸字的有無,作為判斷“六太息”的實際留存情況,是有待于商榷的。因為有可能班固只是刪掉了“可為長太息者此也”所在的部分文句,而該組成部分的主要內容則還保留著。如第q段,起“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句,至“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句,雖不存在“長太息者”的字樣,但所述旨意與此段前后均有別。此段是講統治要施行仁政,用仁義禮樂治國,而不是法令刑罰。該段的前一段即p段講的是諭教太子,后一段即r段講的是朝廷大臣要“厲廉恥”,漢帝也要“行禮誼”,君臣和睦而不宜隨欲逮系臣屬??梢姶硕未_實是作為一個有著獨立旨意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即“六太息”之一(作為全疏的第九部分),只是經班固刪節遂造成此文本面貌。

王應麟則認為“六太息”存其四,班固刪其二,但并未明確指出此四者的各自起止。他稱:“所謂太息之說也,固從而取之當矣。而其書又有《等齊》篇,論當時名分不正;《銅布》篇,論收銅鑄錢,又皆其太息之說也。固乃略去《等齊》之篇不取,而以《銅布》之篇附于《食貨志》。顧取《秦俗》《經制》二篇,其書不以為太息者則以為之?!盵8](P1409)他的意思是說《新書》里的《等齊》《銅布》兩篇皆有“太息”之語,而班固悉刪而不??;而《秦俗》《經制》兩篇無“太息”之語,卻保留在了《陳政事疏》里。按《等齊》篇在《新書》卷一,該篇末句云“而此之不行,沐瀆無界,可謂長太息者此也”?!躲~布》篇在卷三,該篇末句云“故善為天下者,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今顧退七福,而行博禍,可謂長太息,此其一也”。應該說王應麟注意到了《新書》與《陳政事疏》之間存在的互見性文本關系,并試圖通過此種路徑還原班固刪節之前的疏文面貌,在他看來班固所刪的兩“太息”,即間接保存在《新書》的上述兩篇文本里。但他同時也提到的《秦俗》《經制》兩篇,則未見于《新書》,余嘉錫即云:“案今本《新書》及《玉?!匪d之目錄,皆無《秦俗》《經制》二篇之名?!盵9](P543)檢“秦俗”兩字出現在《新書》卷三《時變》篇,該篇里的部分文句,恰與疏文里的第l至m段(起“商君遺仁義”句,至“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蔀殚L太息者此也”句),存在基本相同者,屬互見性文本。如《時變》篇中自“商君違禮義,棄倫理”至“遂進取之業”句,即互見于疏文中第l段“商君遺禮義”至“遂進取之業”句,只是部分文字存在差異?!胺彩龤q,而社稷為墟”句,則見于第m段中。假定該篇保留著賈誼創作的原貌,這些差異是班固在刪節過程中加以改寫的結果。如“棄倫理”改寫為“棄仁恩”,“假父耰鉏杖篲耳,慮有德色矣;母取瓢椀箕箒,慮立訊語”改寫為“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箒,立而誶語”,更簡省。同樣又檢“經制”兩字出現在同卷《俗激》篇凡兩處,而該篇與此兩段同樣屬互見性文本,如“大臣之俗,特以牘書不報,小期會不答耳,以為大故,不可矣。天下之大指,舉之而激,俗流失,世壤敗矣,因恬弗知怪,大故也”句,即互見于第l段“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壤敗,因恬而不知怪”句,經班固的刪節或改寫的確更為簡練。由此推斷,此兩段的文本對應于《新書》里的《時變》和《俗激》兩篇,而余嘉錫稱“皆《俗激》一篇之文”(8)余嘉錫還認為疏文中的此兩段,不過是“移易”該《俗激》篇的“前后”,只是在結尾“加長太息一句耳”。參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第543頁。,稍顯不妥。這兩篇都未出現“太息”之語,與疏文里的兩段以“可謂長太息者此也”結尾明顯有別。王應麟可能是誤混,以篇中的“秦俗”“經制”當作了篇題,也有可能所見《新書》之本即如此題篇名。

真德秀編《文章正宗》收錄賈誼此疏,認為“六太息”闕其一,并在第k段前(即“今民賣僮者”句前)補以《等齊》篇,述其理由云:“按《新書》此下一節,天子之相號為丞相,諸侯之相號為丞相,天子列卿秩二千石,諸侯列卿秩千石……是臣主非有相臨之分、尊卑之經也云云,此之不行可為長太息者此也。此太息之一,而史削之?!?9)參見姚鼐《古文類纂》所引真德秀之語,載任繼愈主編《中華傳世文選》,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9頁。夏炘不同意此說,理由是《銅布》篇亦有“長太息”句,何以不補此篇。按照夏炘的判斷,“六太息”里的第一個“太息”對應第k段,起“今民賣僮者”,至“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句,旨意是“論奢侈無等為六太息之一”,即全疏第五組成部分。其中云:“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辟F賤無等而致財力屈盡,故賈誼強調要有尊卑之差。而《等齊》篇強調的也是等級名分觀念,云:“所持以別貴賤、明尊卑者,等級、勢力、衣服、號令也。亂且不息,滑曼無紀,天理則同,人事無別。然則所謂臣主者,非有相臨之具、尊卑之經也,持面形而膚之耳?!蓖茰y刪節前的此“太息”,也包含《等齊》篇的文本,可能是緣于其意疊加而刪節。至于《銅布》篇講的是朝廷要控制銅資源,而不可將此專營權下放民間,云:“故銅布于下,其禍博矣。今博禍可除,七??芍隆噬茷樘煜抡?,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今顧退七福,而行博禍,可謂太長息,此其一也?!崩锩孢€特別提到“挾銅之積,制吾棄財,以與匈奴逐爭其民,則敵必懷矣?!边@與“兩流涕”里的論匈奴有相合之處,而且賈誼“退七福,而行博禍”的慨嘆與“兩流涕”開篇“天下之勢方倒懸”亦相合。據文意推測《銅布》篇應屬刪節前“兩流涕”里的文本,至于該篇出現的“太息”之語可能是經過《新書》編輯者改寫的結果。依據是該篇作為互見性文本,也出現在了《漢書·食貨志》,末句作“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禍,臣誠傷之”,可能這更為接近賈誼創作的原貌。由此分析來看,王應麟以此兩篇來補“六太息”所闕之二,僅依據“太息”之語而并未深究文意是否契合,實則不宜據以來補班固的刪節。

姚鼐也是認為“六太息”闕其一,而以《漢書·食貨志》所載的賈誼《論積貯疏》補之,作為“六太息”里的最后一個“太息”,云:“長太息者六,文內闕一,西山先生引《新書》諸侯官名制度同于天子者補之。鼐謂《新書》者,未敢信以為真賈生之文也。若果如此,孟堅必不刪削之意。謂此一段為論積貯,即載于《食貨志》者是已?!盵12](P149)賈誼上此疏的背景,《食貨志》云:“文帝即位,恭修儉節,思安百姓。時民近戰國,皆背本趨末?!盵1](P1127)結果是“上感誼言,始開藉田,躬耕以勸百姓”[1](P1130)。按《漢書·文帝紀》云:“春正月丁亥,詔曰:‘夫農,天下之本也,其開藉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盵1](P117)“其開藉田”之詔攽在文帝二年(前178),故一般認為賈誼上疏即在是年,如此便與賈誼的《陳政事疏》乃創作于召回長安之時相矛盾。姚鼐辨之,云:“《通鑒》因《食貨志》有文帝感此開藉田躬耕語,而文帝二年有開藉田詔,遂置此疏于文帝二年,此非是。文帝二年,漢才二十七年,而此云‘幾四十年’,必在長沙召回時也?!盵12](P149)以此來彌合作年不合之間的矛盾,目的是將此《論積貯疏》作為班固刪節的“六太息”之一,補入《陳政事疏》中。其實姚鼐并未明確交待該疏為“六太息”之一的理由,或許據自“竊為陛下惜之”句,以之等同于“可為長太息者此也”句。前文已指出《論積貯疏》與《新書》里的《無蓄》篇屬互見性文本,就內容旨意而言更合于“兩流涕”的文本,姚鼐所補恐非的當。故夏炘還是從作年不合的角度駁斥姚氏之補,稱:“不知《積貯疏》上于文帝之元二年,《志》前后文敘次甚明,非長沙召回時所上,較之真氏所補尤為臆斷?!?/p>

相較于上述諸家,夏炘的考補意見可描述為班固刪掉“六太息”里的第四,同時在第三和第五有部分內容的刪節,據《大戴禮記》里的《保傅》和《禮察》兩篇予以輯補,應該說是最為恰切的。具體來說,他將第k段、第l至第m段分別視為“六太息”的第一和第二,即全疏的第五和第六組成部分,內容旨意是“論奢侈無等”和“論流俗敗壞”?!傲ⅰ钡牡谌吹趎至p段,起“夏為天子”至“此時務也”,即全疏第七組成部分。同時認為該部分班固有刪節,應據《大戴禮記》卷三中的《保傅》篇而補之。按《保傅》篇(文字面貌依據清乾隆二十三年盧見曾刻《雅雨堂叢書》本)里的起“殷為天子三十余世而周受之”,至“此時務也”句,恰與第n至p段屬互見性文本,當然存在著異文。夏炘《考補》跋稱:“大戴氏生于西漢孝宣之世,去賈子不遠,故《保傅》篇自‘殷為天子’至‘此時務也’,與班《書》次第不紊?!卑础稘h書·昭帝紀》云:“詔曰:‘朕以眇身獲保宗廟,戰戰栗栗,夙興夜寐,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傳》《孝經》《論語》《尚書》,未云有明’?!盵1](P223)顏注引文穎語云:“賈誼作《保傅傳》,在《禮大戴記》。言能通讀之也?!惫手洞蟠鞫Y記》里的《保傅》篇文本乃據自賈誼,而且保留了創作的原貌,以此來補“六太息”里的班固刪節可謂若合符契(10)劉臺拱《漢學拾遺》認為:“誼陳治安之策,與其《保傅傳》本各為一書(余嘉錫稱當作‘各自為篇’),班氏合之,而頗有所刪削?!眳⒁姟端膸焯嵋孀C》,第543頁。文穎為東漢建安時人,據其注知當時《賈子書》傳本無題《保傅》篇者,而其文本則與今所見《陳政事疏》同載于該書的某一篇內,今《新書》所載該篇截取部分文句而非其原貌。班固據之有刪節,戴德則據原篇抄錄,且題以“保傅傳”。據昭帝詔語,知由于戴德的“抄撰”行為,使得《保傅》篇獨立單行,且具有與《孝經》《論語》和《尚書》相等同的地位。。該篇里自“天子不論先圣王之德”至“猶此觀之,王左右不可不練也”句,夏炘跋稱:“自‘天子不明先生王之德’以下,班《書》雖不載,其為當日次第無疑?!痹摬糠治木渚o接疏文第p段末句“此時務也”之后,兩部分相合均是講“論保傅之法”,夏炘稱:“今按‘王左右不可不練也’以上皆論三太三少之職及王后胎教之法,與上文為一家眷屬?!闭蓸嫵赏暾摹傲ⅰ崩锏牡谌?,間接印證此部分正是班固所刪節者。

夏炘又據《保傅》篇里的起“昔者禹以夏王”,至篇末“其不失可知也”句,作為“六太息”的第四,也就是全疏的第八組成部分,其旨意是“論任賢則興,不任賢則亡”。該組成部分,經過了班固的全部刪節,也就是夏炘所稱的“六太息”闕第四。這意味著《大戴禮記》里的《保傅》篇,可以釐分為旨意不同的兩部分,其中一部分對應“六太息”第三,另一部分則是“六太息”第四的全部。從篇題而言,《保傅》篇講的是如何教育培養太子,很明顯自“昔者禹以夏王”句至篇末,則偏離了該主旨,成為游離在主旨之外的文本。這表明戴德在據賈誼《保傅》編入《禮記》時,誤讀性地糅合了該篇相接連的文本,而沒有做出區分。夏炘即稱:“自‘昔者禹以夏王’以下論任賢則興,不任賢則亡,另為一意?!备鼮榫实氖?,夏炘又據此得出班固何以全部刪去“六太息”第四,戴德何以會出現誤取文本。他說:“班氏因教太子一段文太煩冗,遂自‘此時務也’以下盡從刪汰,而并誤刪任賢一段(夏氏自注:此段中有‘成王處襁褓之中’語,故班氏誤認為論教太子而蟬聯刪之。大戴氏又誤以為論保傅而蟬聯取之),于是長沙此疏為不全矣?!钡趒段起“凡人之智”,至“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句,夏炘又據《大戴禮記》卷二之《禮察》篇起“孔子曰:君子之道,譬猶防與”至“而倍死忘生之徒眾矣”句補在該段之前,兩者相合作為“六太息”第五,即全疏的第九組成部分,旨意是“論人主當用仁義禮樂,不當用法令刑罰”?!抖Y察》篇起“凡人之知”,至篇末“人主胡不承殷、周、秦事以觀之乎”句,恰與此q段屬互見性文本(同樣存在著異文),只是多了所補的這一段,印證這也正是班固刪節的一段。夏炘以此段作補的理由,云:“篇首‘孔子曰’以下凡一百三十七字,班《書》不載,今按其文義當有之。蓋下文言定取舍貴以禮,故引孔子之言禮以發端,其為原疏無疑也?!钡趓至第t段,起“人主之尊譬如堂”,至“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句,為“六太息”第六,亦即全疏的最后一部分第十組成部分,旨意是“論大臣不可逮系”。其中第t段里起“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句至篇末,與《新書》卷二《階級》篇屬互見性文本,班固做了部分的改寫,如“刑不至君子”,“君子”改寫為“大夫”等。附帶說明的是,經夏炘考補之后的“六太息”的第三、第四和第五,均未出現“太息”之語(11)《大戴禮記》里的《禮察》和《保傅》兩篇,應該是最為接近賈誼創作原貌的文本,亦不存在“太息”之語,推測可能是戴德刪去,目的是更適合作為《禮記》學習參考文獻的功能。,是依據文意的各自獨立性作出上述判斷。另外以《禮察》《保傅》兩篇文本與班固刪節后的疏文對讀,可以通過兩者之間的差異看出改寫的痕跡,限于篇幅,不再贅述。

四、《陳政事疏》考補所體現的方法論意義

夏炘的考補工作,得到了當時學者的首肯,此可通過書中首末所載序跋窺見一斑。如程烈光《政事疏考補敘》稱:“先生勤于治經,讀書尤善覓間。一日論及賈長沙《政事疏》遺失不全,昔真西山曾以《新書·等齊篇》補之,近姚太史每以《食貨志》之《積貯疏》補之,似均未當。惟以《大戴記》參之班史,斯能吻合……《保傅篇》后半文字考其辭義,于《保傅》頗不類,于此疏若相貫,斷其為‘六太息’之缺,絕無所疑。余唯唯久之?!庇值拦舛哪?1844)韓菼跋稱:“真西山、姚姬傳非鹵莽滅裂者,取《等齊篇》失之簡陋,取《食貨志》失之牽強。當是時,不自覺,人亦不之覺,得茲善本,立見妍媸矣。而其明眼細心,尤在自序中謂班氏讀‘成王襁褓’句誤以為教太子而刪之,戴氏又誤以為保傅而取之。能替古人設想,安見古今人不相及耶?”又道光十九年(1839)顧志熙跋稱:“向讀班史長沙《政事疏》,于六太息之說尋繹再三,不得其數。及見真西山《文章正宗》、近桐城姚姬傳《古文辭類鈔》,以《新書》之《等齊篇》、《食貨志》之《積貯疏》即謂長太息之一,又覺附會牽強。今得于《大戴記》中掇拾綴補,不惟根據的確,文氣亦殊相類,其為班氏刪汰無疑?!?/p>

《陳政事疏》確實經過了班固的刪節,就“六太息”部分而言,據刪節后的內容所表達的旨意斷定闕其一(即第四)。真德秀嘗試以《新書》中的《等齊》篇作補,這就牽涉到《陳政事疏》與《新書》之間的文本關系。盡管韓菼跋稱其“簡陋”,但真德秀敏銳地注意到了疏文與《新書》所存在的文本互見現象。由于《等齊》篇也是以“可謂長太息者此也”句結束,使得真德秀認定此篇即為班固刪節的“六太息”之一,文本互見的標志便是相同詞匯“太息”的共享。通過互見性文本以輯補刪節的疏文是可行的路徑,但同時也要放在上下文中去理解它是否具備恰當性,實際就是在文獻考據與作品理解(辭章)兩方面取得平衡。否則,照此而失彼,都不能算作是合格的文獻考補,更遑論原貌之還原。事實證明,《等齊》篇的文意已經反映在“六太息”第一里,因此它只可能視為班固刪節的部分文本,而不宜作為經班固刪節的“六太息”之一。也就是在作品理解層面出現了“不合”,故姚鼐和夏炘都不接受真德秀的考補意見。姚鼐又以《漢書·食貨志》中的《論積貯疏》作補,韓菼及顧志熙兩人的跋都稱之為“牽強”,其學理性還不及真德秀的考補。原因在于姚鼐沒有在整體把握全疏所述旨意的前提下,便生硬地去進行考補。他更未注意到此《論積貯疏》與《新書》里的《無蓄》篇屬互見性文本,都是講積貯乃天下大本,而且在文意上更適合疏文中的“兩流涕”部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應麟以《論積貯疏》補作班固刪節的“兩流涕”之一,便照顧到了文獻考據與作品理解兩者的統一。其實,從真德秀、王應麟到姚鼐的考補存在一個共同的文獻取徑,即都是從賈誼創作的文本中去尋找線索。不妨將《陳政事疏》視為“中心性”文本,而圍繞在它周邊的如載于《食貨志》的《論積貯疏》以及《新書》相應各篇則屬于“相鄰性”文本,兩種文本之間存在著互見性的關系,諸如共享標志性的詞匯、具有基本相同的文句以及大致相同的旨意表達等。但這些文本均系在著作者賈誼的“圈子”里,上述諸人的考補并未脫離這個“文本圈”,故也很難獲得切實而有效的突破口。

夏炘的考補之所以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究其根本就在于跳脫了賈誼創作的“文本圈”,而是從形式上與之完全不相鄰的文本中去獲得突破口。表現就是夏炘據《大戴禮記》作補,《大戴禮記》可以說與賈誼并不存在直接的關系,只是他敏銳地注意到該書收錄的《保傅》篇與疏文存在著高度的文本互見性。盡管該篇里的文本仍出自賈誼之手,但篇題畢竟未題以“賈誼”,而且《大戴禮記》屬經部典籍,不同于子部屬性的賈誼《新書》。這意味著讀書宜摒棄四部的藩籬,而且還要具備發現問題的敏銳性,否則很難像夏炘那樣取得突破性的成績。程烈光序稱夏炘讀書“善覓間”,可謂再貼切不過。不惟在文獻考據層面,夏炘恰如其分地找到輯補“六太息”所闕之一,以及其它各“太息”里班固刪節的部分文句來源;而且在作品理解層面,與既有疏文上下文的文意亦貫然相通,還分析出班固及戴德各自在文本操作中致誤的原因,確實令人信服。此即顧跋所稱的“不惟根據的確,文氣亦殊相類”,“自非好學深思,覃精古籍,曷克于千載后確見如是”。

夏炘考補的方法論意義,首先是讀書不應有部類之分,博涉群籍或許能夠發現極有價值的隱秘學術關聯;其次是讀書要善于得間,有敏銳的學術眼光和問題意識;最后是從事文本內部的考據性工作,要與義理和辭章融合起來,也就是程烈光序所稱的“始則羨其綴輯甚工,漸驚其筆狀都有,終并喜其神理融合”。義理、考據和辭章,三者的相輔相承是讀書治學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夏炘圍繞《陳政事疏》班固刪節所進行的文獻考補工作,為我們理解這種境界提供了典型的學術個案,也是筆者從揭示夏炘此作的層面而撰為該文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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