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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

2022-01-07 07:08王志宏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2年1期
關鍵詞:老祖二奶太爺

王志宏,生于遼寧蓋州,祖籍山東高密。遼寧省作協會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散文》《鴨綠江》等刊發表散文、詩歌若干,出版詩集《青青的窗子》,散文合集《蝴蝶的愛情》。

二? 爺

二爺與我祖父是堂兄弟,祖父英年早逝,我們把滿腔敬意和愛戴全部轉移到二爺身上。二爺兄弟兩人,大爺爺在家務農,二爺早年離鄉背井,獨自在省城工作,頗有作為。二爺相繼有三任妻子,前兩任二奶皆因病去世,第一任沒來得及留下后代;第二任有一子,我叫大伯;第三任生了三女一子。大爺爺只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二爺的長子也就是大伯遂被過繼給大爺爺延支續脈。大伯大學畢業后在外地工作,是一名工程師。二爺的次子我本應叫二叔的,卻因了這緣故變成大叔,在二爺退休后結束鄉村教師生涯,赴省城接班。

二爺早年工作繁忙,偶爾回鄉與二奶團圓,對二奶的家務并無多大助益。二奶守著她的四間平房,蘆花雞,還有她的孩子,直到他們長大,該娶的娶,該嫁的嫁。二奶除了抱柴,去河邊洗衣,極少串門。

小時候,我從不敢吃葫蘆籽,據說,吃葫蘆籽長齙牙,我害怕二奶那對齙牙,還怕二奶尖酸刻薄地罵人。后來搞運動,有人嚇唬她,罵人也要挨批判,情形厲害的還要游街,二奶才收斂些。

二奶最大的盼頭就是二爺退休,二爺終于退了,卻不愿回來,他更希望二奶去省城享幾天清福,二奶死活不肯,兩廂拉鋸。二奶早年去過省城,可沒幾天就堅決要求二爺送她回家。她固執地認為,那地方再好跟她無關,她天生是屬于村莊的。最初兩年,二爺只好繼續兩地奔波,后來跑夠了,也跑不動了,于是,跟二奶鄭重攤牌,走還是留,希望二奶做出選擇。

當二奶不得不高度重視二爺關于“抉擇”這個命題時,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策劃了一場生死離別,決絕地舍棄了她的命,緊趕慢趕在火葬落地之前服毒,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付給泥土。

大爺爺和大奶去世多年,鄉下之于二爺已了無牽掛,回省城與兩個兒子團聚,似乎已成定局。然而在眾人的質疑與不解中,二爺決定回鄉,開始了緩慢、寂靜、淡泊的鄉村生活,讀書,看報,看電視,聽收音機,村中散步,周日趕集……二爺是鄉村里的貴族,他每日的常規工作大抵就是一日三餐,因此,有大把大把余閑去看顧他的園子,把有限的土地資源發揮到極致。他總是提早就把種子撒進泥土,把秧苗栽進田地,成了村莊里走在節氣前面,領跑農事的人。

每當假期,二爺常常在后窗的矮墻邊呼喚我,與我分享他熱衷的一切,譬如西紅柿,早玉米,小茉莉……茉莉花瓣是二爺手心里捧著隔墻頭遞過來的,那淡淡的幽香,從他樸素靜雅的屋子一路蔓延而至,在雨后的清晨格外沁人心脾。信手把潔白溫潤的茉莉花瓣放在書頁間。若干年后,花瓣已成標本,當年那馨香的花汁在書頁上洇染出淡淡的一小片乳黃。絲絲縷縷的香自歲月深處翩然而至,讓我覺得二爺好像一直都在,從不曾離開。

偶爾在黃昏時分翻過墻頭陪二爺視察他的園子,像他一樣背著手站在秫秸籬笆旁,欣賞著那一片郁郁青青。我注意到二爺的園子里有一種不太常見的綠色植物,有點像香菜,二爺說是茴香,還說茴香不適合女孩子。

二爺的三個女兒中,二姑和老姑雖然沒有嫁出家鄉小鎮,但畢竟各自操持家事,回娘家尤其是小住便很有限;只有大姑嫁在本村,時常來看二爺,但大姑并不是一個細膩的人。我家盡地利之便,每逢做面食,或者家里來客,都會邀請二爺。二爺愛吃我母親的手工豆瓣醬,桲欏葉餅,無論多忙,母親盡力照顧好二爺。

二爺喜歡讀書,遇到疑難生僻的字會跑過來問我。一次,他捧著一本《知音》,指著文中一個成語,一本正經地問是不是“千里召召”。一時失笑,當看到二爺的目光還熱切地停留在書頁間,我斂起笑容一字一字地讀:“千里條條(迢迢)?!倍斨貜蛢杀?,連連頷首。

有一年雨后泥濘,二爺不小心滑倒致右臂骨折。出院后,二爺情緒低落,擔心成為累贅。那個暑假,二爺有些孩子氣地把我看得緊緊的,請我幫他換藥,澆花,他總嫌別人毛手毛腳。

有一次外公來我家做客,我帶外公去后園摘毛豆,二爺出來散步。兩個老頭兒素來不睦,互不服氣。在二爺眼里,外公經濟不獨立,他看不起外公因兒子富有自然流露的優越感,嘲笑外公是“土豪”加“土老帽”。而外公,連鼻息都充分彰顯他對“老二爺子”的不感冒,看不上二爺舉手投足間“高高在上”的姿態。

然而這一次,隔著石頭矮墻,隔著一株株蘋果樹和青青的田壟,二爺問,親家,幾時來的?外公支棱著耳朵回,身體還好吧?二爺說,這次來,家里沒啥事兒多住些天!外公這邊說,今年莊稼長得不錯??!二爺完全沒有聽清外公對他身體的問候,以及對莊稼長勢的評價,認真作答,我今年都七十六了!

忍俊不禁,聽外公和二爺完全不在同一頻道的對話,仿佛身居不同的時空。笑著笑著,眼淚簌簌滴落,他們都老了!早年的不睦抵不過時光的磨礪,不服漸趨平和,對話在繼續,盡管答非所問,卻聊得熱鬧而又熱絡,甚至流露出相見恨晚的味道,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出嫁后,我到其他城市工作,定居,離二爺遠了;后來,父親母親去了外地的弟弟家,二爺離我愈發遙遠。2013年國慶,妹妹提議回老家看看。腦海里頓時映現出老井旁的那株梧桐,雨后,我和母親在墻邊拔草,二爺倒背雙手,在梧桐樹紛垂的夾角下看蝴蝶,看天色……然而二爺已經不在了,在回鄉定居近20年后因病離開了我們。

二爺的房子已無人居住,現出頹勢,那道矮墻似乎也越來越矮,曾經熱鬧繁華的園子早已不見茴香。我在籬笆旁默立良久。墻角邊端午時節盛開的芍藥,只余花事后老綠色的葉子。那幾朵開得最鮮妍的紫芍,我曾折了作為對二爺小茉莉的回贈,親手插進花瓶,擺在茶幾上。二爺愜意地坐在黑皮沙發上,贊賞我的簡筆畫好,土豆絲兒切得又細又勻,黑管也吹得不錯,夸我仔細會過日子……

西墻邊的杏樹不見了,不知何時多出一株核桃樹。如果二爺還在,他定然會隔著那堵矮墻親切又略帶炫耀地呼喚我:“小宏,你看,二爺的山核桃好了!”

祖太爺

“成、殿、德、聲、揚”,這五個家族范字一一對應著高祖、曾祖、祖父、父親和弟弟,至我弟弟,揚字落底。祖太爺就是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在家族這根繁茂的枝條上當時碩果僅存的“成”字輩高祖,雖然他與我家這一支是遠支。

對這位高祖和他妻子的稱謂曾經讓父親頗為躊躇,斟酌再三,終于固定下來:祖太爺,祖太奶,有時也叫老祖太爺,老祖太。雖然輩分高,其實他們的年紀并不十分老。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在輩分的底端,唯有仰望,唯覺神秘。

祖太爺兄妹三人。他弟弟先天肢體殘疾,年近不惑因病去世,一生未娶。祖太爺本想用席子一卷了事,在族人的堅持下,把他家一個較寬的坐柜權作了棺材。還有一個妹妹,但與我們的任何記憶無關。

祖太爺和老祖太未能開枝散葉,人到中年,收養了一個女嬰,據說是老祖太堂妹抑或表妹的孩子。說來也怪,將來我要叫姑太的這個女嬰長大后幾乎成為她養母的翻版,身材矮矮胖胖,體態圓圓乎乎,臉也寬寬的。

老祖太和祖太爺一生不睦,按吾鄉的說法,老祖太對祖太爺“連半拉眼角(讀‘甲’音)都看不上”,這個“看不上”并不單單體現在丟個嫌惡的眼風或者謾罵嘲諷,而是直接體現在行動上—她有權不讓他吃飯,或者不給他吃飽。備受欺凌的祖太爺反抗過,他的反抗十分決絕,直接尋了短見。有人說老祖太爺是喝了農藥尋死的,也有人說他吃了藥蟈蟈的紅礬,即三氧化二砷,書上所謂的砒霜。所幸祖太爺命大,但從此落下胃病的病根兒。

拋卻對祖太爺的態度,其實老祖太挺善良的,她的刻薄不知為何只針對祖太爺一人。那些年,我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在家留守,家務活和農活讓母親分身乏術,老祖太主動幫忙照看我妹妹。

老祖太家住在西溝,三間平房,是整個西溝最深處的煙火人家,西鄰大山,房東挨著一道溪水,河水十分清澈,有叫劉根兒和白漂子的小魚和狗蝦。夏天,母親常常帶我們去西溝洗衣服。院里有一棵大杏樹,是我童年味蕾的記憶擔當,為這份恩惠,后來我們還給老祖太和祖太爺送過糕點。

從西溝抄小道到我家,過了溪上的簡易木橋是一小片槐林和蓖麻地,小時候我看見過祖太爺和一些鄉親給蓖麻剝皮,加工后搓成繩索。然后是一個水泡子,我和弟弟小時候在那兒玩過小蝌蚪,祖太爺有幾回經過那里,在一旁陪我們看了半天。

老祖太和老祖太爺雖然不睦,但他們在對待女兒的問題上態度卻高度一致,極盡呵護,如同掌上明珠。小姑太沒有讀過多少書,到了婚齡,招了上門女婿,男方是同村的。單從個頭、相貌來看,小姑太遠遠遜色于她的丈夫。他們共育有一子一女,祖太爺和老祖太沒少幫著拉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葉,小姑太的親生父母曾來鄉下認親,但也僅僅是認下而已,依然各安其命,各過各的日子。

在鄉間,祖太爺還有一個身份,姑且叫殯葬司儀吧,說白了就是鄉村的殯葬主持人。相比那些匆忙在自家門前灑上草木灰的鄉親,我曾一度覺得祖太爺似乎更有溫度。多年流傳下來的喪葬習俗、規矩,一應繁文縟節,沒有誰比祖太爺更清楚,更稔熟。一年一年,祖太爺把鄉間一個個老人或者因意外、患病離世的中年人甚而青年人圓滿地送走。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祖太爺盡心盡力,一視同仁。在那一次次送別中,祖太爺貌似一個不可或缺的人。

2002年夏初,祖太爺送走了因病去世的老祖太,一生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歸為塵土。老祖太在世的時候,把夫妻倆辛苦積攢多年的積蓄借給了娘家兄弟和侄子,祖太爺多次討要均遭拒絕,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追討。如此一來,祖太爺基本上兩手空空,女婿一氣之下,把他趕了出去。有一年,祖太爺摔壞了腿,有鄰居看到祖太爺拄著一副拐杖,在季節河退后的河床中撿拾枯枝,用來燒火煮飯。

日子無聲無息地流逝,一如西溝那條緩緩流淌的溪水。四季流轉,山上的柞樹砍伐后依舊會長出新的來,蒲公英、車前子、野菊花和那些頑強的抓根草年年來過,仿佛一切都不曾改變??蓪嶋H上,確確實實是有所改變的。年輕人不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紛紛逃離家鄉外出打工。還有像我和妹妹一樣通過高考走出鄉村的,抑或像弟弟那樣做一個“創一代”,在外打拼出一片天地,把父母接進城市。村莊里漸漸只剩下體弱多病者、婦孺,以及走在通向衰老之路上的那些老人,譬如祖太爺。當年,祖太爺主持喪儀的那些時光,已然不再。

老祖太去世后,又過了幾年,小姑太的丈夫因腦瘤復發去世,暫時隨他一起生活的母親去了其他子女家,小姑太終于把祖太爺接回家,住在房屋一側搭建的一間小房子里。

那時,小姑太的兒子和女兒已各自成家,丈夫去世后,小姑太結識了一個男人,住在村里集市附近。她有時去那個男人家,有時住自己家,給父親做飯,燒炕。那時祖太爺已經臥床,離不開人了。那年春節前,據說已近年根兒,殺完年豬,小姑太到五里外的集市上賣年豬肉,當晚未歸,第二天回到家里時,祖太爺已溘然長逝。沒有停靈,沒有通知親友,沒有人披麻戴孝,沒有那些繁瑣的程序、禮儀、規矩以及禁忌,也沒有低回凄婉的哀樂,聯系了殯儀車,草草火化。

后來,祖太爺的老宅被出售給一院之隔的異姓鄰居。前年,父親回鄉辦事,在那位鄰居家的舊堂箱上看到一本家書,版式與內容與我家那本一模一樣,只是殘舊一些,那是祖太爺留在世間的。兩本家書,完整的譜系,記錄了先祖自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舉家篳路藍縷擇地而居的艱難家族史。據說,當年二爺家的大叔去山東出差,尋找到了存于家書中的祖籍,那些男丁們的范字仿佛一個個神秘密碼,他順著這根家族密碼的枝蔓,找到了家族的源頭,與家書上的記載高度契合。

每當看到家書,就會想起祖太爺。記憶中,他的面孔似乎一直都溝壑縱橫,猶如一領篾席的紋理,他的嘴總也合不攏,竭力保持著笑容。在鄉下,多年以來倡導移風易俗,做了大半輩子司儀,是否無數次的重復讓祖太爺心生厭倦,輪到自己,一下子做盡減法,以極簡的方式走完生命中最后一程。都說,那年過了春節祖太爺就整九十了。

大? 奶

世代生活在同一個村莊,總會衍生出一些盤根錯節的關系,見面問候有個稱謂,這關系到一個孩子的教養或者成年人的口碑?!按竽獭本褪沁@樣來的。她與曾祖母有金蘭之誼,曾祖母、大奶的婆婆和另一位女子,她們仨演繹了一出女版的桃園三結義,給平淡的鄉居時光增添了一抹色彩,給后人留下了一些故事可資追憶。

如果說大奶是一棵樹,她這棵樹枝繁葉茂,兒女成群。曾經有人欲親上結親,把她次子的幼女許配給我弟弟,但大奶的兒媳與我姑父有另一層親戚,長了我們一輩,因父親的顧慮親事未果,此后兩家斷了來往,但和大奶的關系并未受到影響。大奶的丈夫,那位我應該稱為大爺的人,我從未見過。姑媽說,大奶四五十歲就守寡了。

少時遇到困難和挫折,父親曾以大奶為例激勵我,時至今日記憶猶新。那年春天,父親在前園栽土豆,大奶步行經過,父親問她干什么去了,走得滿頭大汗。大奶樂呵呵地倚在墻頭上,說去鄉里辦事,外帶給老爺子抓藥,第一回東西沒帶全,白跑一趟,又來個二回……哈哈哈,大奶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從我家到鄉政府單程約15華里,來回約30里,兩個往返約60里,大奶家比我家還要遠,她沿著那條季節河,完全靠一雙腳一步一步去丈量那60余里崎嶇不平的山路。父親說,也就是大奶,要是換作旁人,也許早就情緒低落,哭哭啼啼了。小時候,我總想,大奶的家也許就快抵達季節河的源頭了吧。

大奶中等身材,臉盤有些圓闊,她的相貌是那種無所謂好看不好看的尋常婦人模樣,不討人嫌,臉上總是布滿笑容,通常穿一件青布斜襟褂子,黑色褲子,手工布鞋,全身上下透著干凈。不笑不說話,中氣十足,還流露出一點憨態。

在大奶眾多孩子中,她最小的兒子最神秘,我叫他老叔,這位小老叔在我這兒曾一度只存在于傳說中。老叔當過兵,復員的時候在我家那個小鎮方圓幾十里轟動一時,人還沒有回來,一麻袋一麻袋的包裹陸續寄回家。那個年代,誰家偶爾來封信,都會在村里熱議一陣子,何況包裹,成麻袋的書呢。我對老叔的書充滿期待。復員回鄉的老叔并沒有在家久留,他一次次往返鄉村與城市之間,試圖開辟一條遠離農事的道路,但具體是什么,我不清楚。

就在我大學即將畢業那年,弟弟終于實現自己的夢想,成了一名司機。我家傾全家之力買了一輛面包車,開始客運,每天從我家所在的村莊出發,終點是40華里以外的城里。老叔就是最早的那批乘客,他從溝里步行到我家,乘我弟弟的車去市內,有時當天跟車返回。

老叔終于從傳說中走進我家,進入我的視野。他首先是英俊的,其次是挺拔,個頭兒雖不很高,但體態適中,舉止不俗。如果讓我在所有認識的漢字中選兩個字來形容,我想,沒有比“體面”這個詞更合適了。老叔的身上有一種十分特別的氣質,那氣質是迷人的。老叔和大奶一樣,十分愛說話,善于聯系人,但與大奶不同的是,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相比吾鄉平翹舌不分的方言而言,十分悅耳動聽??上?,在乘了一段時間的車以后,老叔又不見了,據說赴外地創業去了。

在鄉村,沒有確切的退休年齡,很多人守著土地,守著田園,只要有一口氣在,還能動彈,就不肯,也不舍得放下手中的活計。直到八十歲,大奶還能上山拾掇柴禾。她最小的女兒距我家不太遠,開一小爿雜貨店,有時能看到她騎自行車給大奶送肉蔬和糕點。

大奶不喜歡靠任何人,自強自立成了她的習慣。我們常常懷揣憂慮,甚至焦慮,尤其是為人父母之后,大奶似乎與他人不同,她只來得及顧好眼前,先把今天的日子過了再說。不抱怨,不喊累,只有堅忍和爽朗。只是,我不知道在那些無人處,比如山上的柞樹、榛樹、橡樹、蕨菜、梓樹,山坡上的作物,園后的蘋果樹,以及門前的棗樹,是否在她灑過汗水的地方,見過她獨自垂淚。

老叔外出創業那些年,因通訊不便,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與家人失去聯系。為了度日,大奶把老叔當年成麻袋寄回來的各類書籍公開出售。當表妹偶然得知這個消息時,據說老叔的書已所剩無幾。盡管如此,當我回到家鄉,還是決定去碰碰運氣。蹲在那座小小的書山前,仍然禁不住心情激蕩。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辭?!?,轉眼又看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接著又翻檢出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萊蒙特的《福地》,喬治·桑的《木工小史》……一會兒工夫就挑選出20多本,還幫同行的表妹選了幾本。一共花多少錢記不得了,但《辭?!?0元,最薄的一本《閱微草堂筆記》2元,倒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其余的10元、8元、5元不等。我痛痛快快付了款,沒跟大奶討價還價。

以前總覺得大奶有一些憨,又不識幾個字,不知道那些書是怎么賣的,擔心她吃了大虧?;爻搪飞?,我和表妹嘖嘖贊嘆大奶的大智慧,她雖然不清楚那些書的價值和優劣,但她以書籍的大?。ㄩ_本)、薄厚(篇幅)、新舊以及破損程度估價,真真令人拍案叫絕!

偶爾回鄉小住,邂逅過大奶幾次,她依然胖乎乎的,除了行動略顯遲緩,歲月并沒有給她溫厚、笑意盈盈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的頭發攏在一起,挽成一個低發髻垂在頸后,用黑色絲網罩著,利利落落,衣服已然洗得泛白,但仍舊纖塵不染。

后來,聽說老叔終于有了下落,香車寶馬,衣錦還鄉,只是我無法確切了解老叔衣錦還鄉的具體時間。大奶在九十多歲上壽終正寢,她跟我祖母同齡,但她幾乎活了我祖母的兩個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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