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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會為你開窗透氣

2022-01-22 21:01葉傾城
女友 2022年1期
關鍵詞:小寒醫院

葉傾城

大張干什么都重。

呼吸重,噴過來像會打響鼻的馬,氣息里全是食物的味道,讓人惡心;腳步重,從電梯下來幾步路,走得地動山搖;說話重,動不動就“你怎么不死”;下手,更重……

所以,只要聽見大張重重開門的聲音,小寒就會下意識抖起來。

門被訇然推開,一聲巨響,是大張把背包扔在地上。

他一眼就看見小寒,開口罵:“你死了呀?沒看見我回來了?”

比語聲還可怕的,是酒氣。小寒一看就知道大張喝了不少酒。

是慣常的程序,小寒什么都沒說,去架上把大張的拖鞋拿下來,蹲在他腳邊,幫他換鞋。大張脫了鞋從來不放回原地,卻又愛在嘴上講整潔,一看到家里亂一點,就罵小寒:“你還是個大學生,連歸置家都不會,你們大學學什么……”

大張自己沒上過大學,有心結,所以特別愛把這事兒掛嘴上。小寒什么都不說。

她已經不記得第一次挨打是什么時候:先是熱辣辣,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不是想哭,可能只是眼睛受了痛,眼淚便嘩嘩流下來??偸窍氡M辦法遮掩那些紅腫、那些破口,說是過敏、說是被蚊子咬、說是打羽毛球的時候去荊棘叢里找球劃的,忽略聽眾的似笑非笑、急速閃過的憐憫。

紅腫會漸漸變成青紫,然后變黃,就像筆跡久了會褪色一樣,到最后,一切都會隱到皮膚下面??墒切『尚?,那些顏色會沉積在深處,躲在內臟里,等到最不可忍的時候爆發。

小寒問自己:小寒,你怎么會混到這田地?

頓時,很多字都涌上來:稀里糊涂地戀愛、退學、與父母決裂、流產……

她搖搖頭,卻甩不掉這些字眼。

大張沉重地倒在沙發上,突然喊小寒:“你摸摸我頭,是不是熱?”

小寒幾乎不敢碰他的身體,又不敢不去。其實光是靠近,都能感覺到大張火爐似的熱,她的腳無意中碰到了大張的腳,是冷冰的。小寒想起自己在兒科病房輪轉的日子,老護士長教年輕的規培醫生們摸摸患兒的腳,是玉一樣冰冷還是一團溫熱。小寒知道:大張在發燒。

但她不敢說。

大張從來分不清壞消息和告訴自己壞消息的人。

他只體檢過一次,看到體檢單上所有或高或低的指數,暴跳如雷,大罵醫院,差點兒砸了人家分診臺的桌子。

最開始沒看出大張是這樣的人。

那時小寒在上醫科生地獄般的大五,每天被各種醫學名詞壓得透不過氣來。有師兄約她去吃羊肉火鍋,她想都不想就答應下來。羊肉極豐美,小寒吃得鼻子上溢汗,筷子都掉了兩次,是身邊的男生不聲不響幫她撿,去廚房沖洗了遞過來——那個男生就是大張。

到后來,小寒才知道大張不是“男生”,他初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一直混。是怎么跟小寒他們科主任認識的,大家說法不一,有人說某位藥商是大張的叔叔,也有人說大張和主任的什么親戚是戰友,還有更下三路的,小寒開始不信,現在信不信也不重要了。大張嘴里沒實話,他自己都說身份證年紀是假的,關于他到底是初中還是高中畢業,也是一會兒一個說法,有時候大張還說在軍隊上讀了電大。

總之,當時小寒什么都不知道,大張就是一個高高瘦瘦、不怎么說話、總是皺著眉頭的清俊少年。

那一天,大家一起玩一種叫“心慌慌”的紙牌游戲,小寒是好學生,沒怎么參與過社會活動,第一次玩,一直輸,不知被刮了多少次鼻子,鼻尖都紅了。后來與大張打對家,出牌前,大張突然眼眉一挑,給她一個小小的暗示,她就再也沒有輸過了。

那天大家吵著要玩通宵,然而到了半夜,有人告辭,有人支持不住,七零八散睡得遍地都是。小寒也趴在桌上閉了眼。有人在她耳邊說:“會著涼的,來?!庇昧?,是大張。

一拉開門,一股寒風迎面而來,小寒冷得直抖,睡意頓時消了。天寒地凍,月色卻極清澈,照得操場如同雪野般澄明。醫學院里空無一人,他們沿著跑道走了走,也沒什么話說,經過學校里的駕校,大張說他就在這里學的車,小寒說還不會,大張立刻說“我教你”,拽起她就走。

小寒哪兒敢開呀,連司機位子都不敢上。大張便說:“我帶你兜風吧?!币磺卸际切缕娴?,小寒上了副駕駛,大張把車窗搖開了,小寒一低頭,看見月光下的車影上,自己突兀地露個頭,竟然愣了神。

第二天,小寒在科室,突然收到外賣的奶茶。她不說:“發錯了?!弊屑毧?,留的是自己的電話。

正狐疑,忽然收到大張電話:“奶茶好喝嗎?”

小寒心里一陣甜蜜。

最開始真的就是這樣的。

大張是見多識廣的、經驗豐厚的,在小寒這樣的雛兒面前,他是溫文的得體的。

大張甚至主動告訴小寒,為了未來女朋友的身體健康,他注射了HPV疫苗。

過來好久,小寒跟朋友說起這件事,朋友冷冷問:他在哪里種的?我在美國種的,中國的HPV疫苗對男性開放了嗎?

大張當然沒出過國。

但那時,小寒已經懷孕了。

小寒當時一團亂麻,想到了很多可能性,大張向自己求婚怎么辦,大張讓自己打掉怎么辦,萬沒想到的是,大張說:“我們私奔吧?!?/p>

大張煩她在醫院里的各種班,早班、夜班、長白班、二十四小時班,妨礙他的時間。到現在,小寒也說不清大張是干什么的,只知道有時候會跟藥商們混混,拿些錢回來;也有時會在一些賣仿制藥的群里混混,替人買些印度進口藥。大張是最不忙的人,所以他可以隨時發情,而在他心目中,再沒有比發情更重大的事了,發情時居然沒人接招,大張就受不了啦。

那一天,他們從晚上開始吵,吵到第二天早上,天亮了,小寒必須去上班,她流著淚換衣服。就在她把毛衣舉過頭頂的時候,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壓了下去,她跌倒在地。毛衣遮擋她的視線,她什么都看不見,奮力往上爬,大張用腳踩著她。她好容易從毛衣里掙脫出一點兒,卻看見大張在窗邊一信手,小寒的手機鳥一樣飛了出去,那飛走的,是小寒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小寒一急,差點兒從窗口也跟著下去——他們是在23樓。

大張并不攔她,笑吟吟看她,甚至好整以暇抱住手臂,笑得鼻子都皺起來,像個孩子又像只猴子。他就是這樣未開化的,又像野獸又像頑童的一個……動物。

而小寒目瞪口呆看著他,像第一次認識他。

小寒被“留”了一個星期,無論她怎么哀求,拿學業、父母、導師、報警……一件件跟他分析,大張就呵呵笑,她越說,他越視這件事為一個好玩的游戲。

洞中三日,世上便千年,何況七日。

說急了,大張臉一變,直接一耳光打在小寒臉上,用的還是手背。

戒指劃破了她眼睛上面。最開始小寒不知道是血,她以為是自己瞎了,眼前一片流動的黑。

又或者,她下了地獄。

大張躺在床上,呼吸越來越重。

小寒不敢離開他,怕大張喊自己,而自己又沒聽見,那他就會暴怒,把手里的東西摔向自己。

大張有氣無力地說:“我有點兒喘不過氣?!?/p>

小寒說:“還是去醫院吧,有發熱門診?!?/p>

大張驚叫:“現在疫情呢,一去就會被隔離,十四天。你就是要我被隔離,好出去找其他男人??!”

小寒盡量平靜地勸:“不由得你想不想吧,手機有通信行程卡,只要發現你和陽性患者有過交集……”

大張說:“那我拔卡?!?/p>

小寒沒碰過大張的手機,現在也是大張自己拔卡。

“你的手機,也拿來,別想背著我打電話給防疫中心……醫院就想騙錢?!?/p>

小寒說:“我……陪你去醫院?!?/p>

大張軟弱地又恨恨地對小寒做了個踹的動作。

從昨天到今天,大張一直在發燒,連床都沒下。天色再次逐漸暗下來,大張的呼嚕聲伴隨著肺部的啰音,回蕩在漆黑的屋子里。逐漸地,小寒心里燃起一團烈火,越燒越旺,熱得她想立即逃出去。

大張再說話的時候,嘴唇都爆了皮,聲音已經嘶啞了,“我……要……喝……酒,酒殺菌?!边@是他經常掛嘴邊上的。

“藥……給我拿來?!彼终f。

小寒還是心軟了,轉身去給他倒了半杯熱水,“藥和酒不能一起喝?!?/p>

大張連杯子帶水砸在小寒頭上,砸得她頭失去知覺,連熱水灑在臉上都感覺不到疼。過去的種種,在她腦海里回放:曠課的自己被開除了,成為笑柄的學生怎么還能在校園里待?失蹤幾天的女兒該怎么向母親解釋?

小寒只是哭。

也不是一直這么死心塌地的。父母上周還強行帶走了小寒,她像被綁架一樣送入熟人開的婦產醫院。這樣的愛反而激起她的恐懼與反抗:我不要,不要再被任何人關起來,我要逃!

但如今,小寒無處可逃。她是剛做過流產手術的女人,也許是遺留的藥性令她腦子糊涂。

像做夢一樣,小寒又回到了大張這里。

到底是怎么落到這一步的,小寒不打算再思考了,也思考不下去了,因為,一個酒瓶在身邊炸開,碎了一地。大張喝完了大半瓶,還要。

小寒輕聲說:“我出去買?!?/p>

她走向窗邊:“我給你開個窗透氣吧?!?/p>

窗外,是凌厲的冷空氣,就像她和大張初遇那夜。

關上門,她一直緊緊地捏著鑰匙。電梯來了,她沒有進。突然間,她以一個決絕的姿勢,把鑰匙扔出了樓道的窗口,就像當年大張扔她的手機一樣。手機里,其實有過很多她與大張的快樂照片,很多很多,但和壞掉的手機一起,扔在了垃圾筐里。

冷空氣雖然刺骨,但清新。小寒遲緩地挪動腳步,一步,又一步。這雙腳被禁錮了那么久,她以為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她有點兒一跛一跛,像不相信自己腳下是堅實的大地。

電梯又來了。但這一次,小寒決定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去。

要去哪里?先查個核酸吧。之后呢?還能重返校園嗎?還能回家嗎?還能回到正常生活嗎?小寒都不知道,只是,她不會再回來了。

在漫長的黑暗中,小寒覺得仿佛走了幾個世紀,直到天蒙亮時,她被出夜警歸來的警察發現。小寒用盡最后的力氣向對方嘶吼,自己可能發燒了,不要靠近。

上了疾控中心的車后,小寒向流調人員透露了大張的情況、住址。他會憤恨的吧,小寒想著,但她無所謂了。

也的確無妨。疾控人員和消防員破門而入時,大張已經來不及搶救了。他在酒醉中,咽下了大半板頭孢藥。小寒和他的手機卡,也被大張自己拔了不知道扔在哪,連個打電話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小寒在醫院聽到警察的通知,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痛哭,還是要暢快淋漓地笑,壓在心頭上的大山,突然就碎成了無數粉末,輕飄飄飄上了天。醫院也做了全面檢查,小寒只是普通著涼,而大張一開始,也就是個普通肺炎。

出院的那天,小寒父母帶來了一件紅色的大衣,是保暖,是去晦氣,也是新生。

這么多年來,小寒自己關上了自己的門,直到上天替她開了一扇窗透氣,借著一絲生機,她重新回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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