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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囊(外一篇)

2022-02-04 10:15蘇楊文靜
金沙江文藝 2022年1期
關鍵詞:外婆

三年前的初冬,夜幕初臨,我在街邊金銀飾品店打下一對耳洞。朔風夾著大粒沙塵掃過人行道,玻璃分割開的白熾燈光經由層疊冷鏡折射映照人臉,生硬地添出冷峻意味。隔了一道玻璃門,我疲憊撐住脊背無聲向外凝望,等待銀針對耳垂的刺戮。

室外樓房不體面地麇聚,狹窄窗口如睜開一隙的眼睛,眼里交錯著捉襟見肘的人生,我也是其中一部分。樓廈摩肩接踵堵塞前途,陡峭又陡峭,將人引入苦寒逼仄的末路。摩托、三蹦子和行人是狹窄街道上循序川流的電荷,方言也帶靜電,噼里啪啦做下連串埋伏。

耳朵被彈射而來的器械打穿,相互絞著的手指在手背掐出不散紅印。北方下沉干冷的冬天就是需要血色與僵硬來證明。髕骨咯吱咯吱摩擦,起身推門而出的時刻我懷揣莫名悲壯,心內對黑暗里的巨獸耀武揚威,有咬緊牙關以眼還眼的快感,這是一場不知去向的報復。

隨后,我每日仔細涂藥。用棉簽蘸取碘伏,圍繞新生的破綻涂抹一圈,半個耳垂呈紅黃色澤,像一室燈光里泡發的花朵。漸漸地,傷口周圍開始微微發紫,肌體在短暫刺激地蜷縮與冷顫后滲出血來,不疼不癢,在薄薄皮層下隱秘結痂,過段日子又悄然消失。

“遲來的生長痛”,我曾得意揚揚地形容這對耳洞,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是有如此自恃的偏狹愚蠢,以作態的肉體疼痛作為把戲賣弄,但更希望以后一切傷病都能如此,從頭到尾不過一場漂亮的皮下出血。

不必枯竭,不必赤裸,不必死寂地躺在天井的光下,承受天降的災殃。

然而誰都有插導尿管的可能。

全家人排在重癥監護室外等待醫生告知外婆病情時,我這么想。天高云淡,醫院樓下是滑溜溜的大理石斜坡,僵灰色的冬日蟄伏在大大小小的樓房外壁,空氣中飄來路人呼吸里的腥。

也許是生肺味道,肯定有人清除了氣管里的阻礙,使得所有寒冷直達最本質的呼吸器官,大家互相嗅到對方的內臟,也算悄悄肝膽相照。

“呼吸有腥味一般多見于呼吸道感染,如支氣管擴張、鼻竇炎等疾病……”掐滅手機屏幕如同掐滅一場病變。這個季節不論人或物,都像被剝了皮的活魚,在飄滿銀鱗的大鐵盆旁躺著,偶爾抽搐一瞬,合不上的眼將一小塊銹色的天空死死望住。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抱住手臂,對窗外馬路與樓房居高臨下地呼出一片無力的白霜。

手術室外是天井,水泥墻壁覆蓋微微一層青苔,映照淺嘗輒止的生死。金屬門后外婆是癟的,瘦得只有薄薄皮肉掛住骨架,儀器探頭從她大腿上的血管伸入,蜿蜒又曲折,順流而上行進至頭顱探測血塊和肉瘤。據說鐵銹就是血腥味,這一場慘淡至極的血的藝術。

外婆昏昏沉沉,眼皮抬一會兒,又沒力氣地閉下去,嘴里模糊地嘟囔,雞呀菜呀,家里的房……住院部走廊狹窄昏暗,病痛、哀聲、汗跡……家屬都擠在靠門的病床旁,守著神志不清的病患。窗簾被風鼓起,陰藍的影子投在每個人身上。外公坐在床沿,他也瘦,兩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緊挨,像守著一座枯巢。

傍晚送外公回去,向來燈火通明的院落只開灶屋一盞燈,村莊萬籟俱寂,我們圍桌而坐,暗黃的光下,飯菜漂浮星星點點的豬油,外公咽下一口,再咽下一口,喉嚨陡然滾出長長哽咽地顫音。蒙灰玻璃窗外空無一物,偶有狗吠,黑夜軌道被無限拉長,我們仿佛蒼茫塵世中唯一的人家。

一切像提琴響亮顫音的尾聲,人間筆直下滑,沉沒于最原始的荒冷無聲。

智人就是如此,青春時要金屬首飾,老去了要金屬刀剪。機器在二十多歲貫穿耳垂,七十歲剖開后腦與腹腸,松果體替你記住千百個晝夜,末尾再細究一生中所有折斷與破裂。

陣痛曾是偶然的偶然,然而在它食髓知味地逐漸成為生活本身時,外婆已經無力起身,八十塊一盆的中藥溫水浸過覆滿老年斑與青色血管的足背,苦味的熱氣熏透漏風的老年。干薄皮骨年輕時有果決剛硬的品質,多少個生猛的太陽底下,她在與外公爭執后一步步果決地離開嫁入的村莊,走回熟悉的田野上。

出村都是下坡路,天寒地凍時能聞見植物抽枝的生澀汁液氣味。

小時候,道旁灌木里有熒熒的螢火綠,外婆打著手電走在前邊,我停在坡頭俯瞰清涼天地。如今遠方房屋與山脈烏影如沉默的浪潮,回過頭,只看見老房蜷縮成一團小小的燈暈,其中小小的祖輩,小小的兒女,小小的一生,都緩慢湮沒。

幾十年前的風吹過油菜花與昏灰公路,斑駁老桉樹枝葉零落,外婆先是一個人出走,后來背著一個女兒、兩個女兒、三個女兒,女兒又生育孫女,一個孫女、兩個孫女、三個孫女、四個孫女。

漸漸地,她不走了,但我還是要走。

二〇二〇年九月末,風霜爬上北地高原,我趁夜寄走所有行囊,出租車在還沒亮透的天幕下順國道擦雨直行??諘邕|闊的玉米地彌漫不及散盡的夜霧,冷火湫煙,天白得像一塊鐵。

后來每每回憶,只覺得自己像《地久天長》里的麗云,一生中的離別都太像離別:不見行人的北方寒冷清晨,黃昏門框中對面海島稀少朦朧的燈光,小年夜虛張聲勢的迅猛煙火。她低著頭度過了倒伏而默然的一生,將那些閃亮與悲哀的日子盡作灰塵。

車輪迅速地駛離西安,我麻木遠眺,想象腳下泥濘根系一絲絲斷裂,終于被拋在年末遙遠朝霞里,朝霞后是僵直困頓的所謂黃金時代,以及本人半懸著的四十五平方米的人間。它一室一廳一衛,空調幾乎失靈,暖氣還未鋪設,比起居所,更像一個孤獨的人生堰塞湖,漂滿厚重浮萍。

作為其首任房客,心知十樓在城郊已是高層,窗外灰塵與雨霧彌漫在凹下的墨綠原野,縣城相隔數里,燈火漂浮,蜷成圓弧狀,如天上街市。窗里頭,我沒有同黨,彎腰清掃地面因漏水不盡剝落的石灰碎片。打開頂燈,白墻上都是自己的影子,從四面八方收束而來。

顧影自憐與形影相吊該有更具體的情境,于是我在此添置人生第一面全身鏡。它鋼筋鐵骨,擁有肅穆的黑色包邊,方正規整??蛷d空曠,那面鏡子佇立其中,微微仰面正對不寬敞的飄窗。人類與鏡子的糾葛始自公元前6500年,智人首次在模糊的黑曜巖石片上與自己的目光產生碰撞,然后是漫長的雕琢與打磨,兩面三刀的切分,人與鏡,鏡與光,你與你。

青春期的本人并不自我觀察,嫌厭其隱含的自戀誘因,但在手術室般的新天新地,一切行為都能變得相對嚴肅且自洽。長夜漫漫,我站在鏡前,使得不高的身量在物理反射下被壓縮得正好,白色燈罩透出柔和光線照亮身側墻壁,只要輕輕扭轉,就能看見自己微駝的頸如水鳥低伏,有一點兒窩囊的溫馴意味。

兩側不甚對稱的肩稍稍內扣,是個半括號。

而脊椎骨節段段凸起,仿佛史前兩棲冷血動物隔著博物館玻璃柜被吊起拼接的潔白骨架,實則更像一道拉鏈齒輪,人可以由此完全鋪展,刮垢磨光,掏凈血管,光彩地從頭再來。

我無言地用鏡子看自己的手臂、腰肢、不合時宜的脂肪與關節超伸,看協調與不協調的線條,漂亮與不漂亮的定義。常年被潛意識甩在腦后的一切幽微浮顯,身體是緊密相連的關隘與烽火臺,與其相關的描摹如同簾后的月亮,只有自己能望見,人一面背負墻壁投下的殘缺蔭翳,一面隔著鏡面擦之不盡的塵??匆姷褂袄锏某舐c完滿。

后來因不平整雙肩與脊背莫名的苦痛,我被迫去做了從脖頸至尾骨的徹底檢查。一張張帶著溫度、柔韌厚實的X光膠片被機器打印,透露肉身的隱秘事項。從來害怕這樣虛虛實實的影片,幾根骨頭昆蟲觸角般張牙舞爪,內臟與血肉緊致包裹,黃白黑灰好似魂魄。真是手起刀落的返璞歸真。

膠片上的長條脊柱在肩背處側彎出一線低矮丘陵,分不清診斷報告上的“左凸右彎”是什么方位,左右判斷本就包含過多悖論,我只知道自己身體里有一處彎曲山丘。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的人生都要與這樣歪歪扭扭的骨骼做伴,始終本色出演并不筆直的人類,繼續泯然眾人。

在太多聲勢浩大的偏倚里,這微不足道。

公寓旁邊是城郊工地,熒光安全杠與閃爍的紅綠信號燈將每個雨夜襯得電影一般,失眠時刻,翻身去看由窗簾縫隙投在白墻上鋼材和玻璃的反光,聽著機器的轟鳴聲,想象一磚一磚一層一層地堆砌建造,軀殼內的血液淙淙涌動,骨骼肌膚在九月的蒸汽里嘎吱作響,好像我也在長——這個時候會想起外婆。

醫院深潭般的夜里,她大概也在失眠。所以我痛恨醫院樓外城市徹夜的燈光與凌晨車輛駛過掀起的聲浪,它們是世界迫使年老病患拋棄睡眠的信號,也是飽含侵略性的冒犯。

許多年前,外婆因眼疾有過漫長住院期。無盡的觀察周而復始,物理射線定期穿透病人頭顱,器械面前人也成為器械,成為由術語、數字、表格概括的疾病工地,要掘地三尺,要刻舟求劍,要大動干戈。精準測量后,針尖幾次從太陽穴刺入注射藥水,外婆從那一年開始駝背。佝僂瘦小的老人究竟如何將這般疼痛吞下,我沒敢問。

診斷說她將在接下來的余生里慢慢喪失視力。

當時的病房窗明幾凈,半個城市的屋頂像浪花一樣撲騰著,云彩似乎能夠飄進來,就這么飄滿外婆一生中的所有秋天。

十年后,入秋前最后一日,我的鼻小柱軟骨被豁開一小頁。狗牙劃過,有瞬間窒息的涼意,醬紅色的血液緊接著落滿前襟。

當夜無眠,除卻忍受雙臂推針處的腫痛,我還忌憚鼻尖傷口,想象它們如兩片薄薄的葉在彼此乳白色的撕裂切面磋磨,不知能否嵌合如初。忐忑之下翻身坐起,我點燈驗看,取來棉簽點撥。疼痛如針尖扎肉,很輕微,或許傷口也睡意正濃,妄圖敷衍著息事寧人。鼻子從未遭遇過如此血光之災,小小一場禍事牽動整半左臉,嘴角微翕也怕扯裂合頁。無處可去的血液淤積在鼻尖空腔,使人頭一次注意到在我拙狀的鼻頭下竟有這等所在,月牙形的小倉,一座微型空中樓閣,用以藏匿不為人知的疤痕。

不知世事時謹小慎微地探查自己,太容易生出敝帚自憐的淺薄情誼。

與三年前耳洞的誕生如出一轍,它們賦予我虛情假意喊疼的時機,十分難得,失不再來。我常在夜深時分伶仃對鏡端坐,借此在砂巖縫隙般的日子里尋覓到一絲得以喘息的折中。

或許外婆年輕時也曾這么以為:承受血肉之苦的人會柔軟,如泥沼溫和吞沒一只野獸般脆弱地發聲,我寬容你,寬容雨水,寬容蚊蟲,寬容污濁,讓一切下沉,下沉,慢慢吐出泥泡,整片荒原恢復平靜,偃旗息鼓。

實際上,等到切身承受生命之痛時,早已無法柔軟,無處寬容,喑啞無聲。

所有微妙的矯情只能算得年輕的恩賜,在真正不得已的痛苦前格外寡廉鮮恥,但也演習般地讓我得以模擬肉體終將帶來的苦楚。

——要有多少倍,才是外婆的痛呢,外婆因身體麻痹跌倒的痛,外婆的太陽穴被扎針的痛,外婆半醒著,金屬探頭進入后腦的痛。

摩擦血管的,刮過骨骼的,刺戳肌體的,那些綿密隱秘的痛,加劇衰老又證明衰老的痛,尊嚴蕩然無存的痛。外婆神志不清,微顫的手仍試圖捂住被單,醫生按程序用力掀開,吩咐親屬幫她更換病床。老年人的裸體不再被當作裸體,而是人體樣本,徒剩嶙峋和干燥。

幾十年前健壯美麗的女性,最終被歲月帶回了曾經芬芳并將永遠芬芳的油菜花田埂上,只留身軀任人間消磨,不再回來。

六月,我探望外婆。

城市是一片薄薄的指甲,線路像甲半月弧線,駛向鄉下的車輛狹窄暗淡,不斷有附近村子的老人背著背簍上下,用方言絮絮地談論著蔬菜、糧食、兒女與孫輩。窗外天光粗糲,景物過曝,整個世界被浸泡在大杯白開水里,前路緩慢扇形展開,野山野河遲鈍地擦肩而過,

卡爾維諾寫過,所謂孤獨,只有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人所感知。

整個午后,我們并肩坐在瓦檐下,日影的輪廓從這株梨樹默默移到那株梨樹,雞鴨偶爾蹬起霧般黃土,她挽著褲腿躺在椅子里,瘦如干枝般的腿腳被太陽烘烤,老屋后的山坡風拂樹葉,我歪頭聽外婆口齒模糊地說話,有時我倆不動,只看風寂然地追逐院中一片飄零羽毛。

我的手掌覆蓋外婆的手掌,暗黃與細瘦如出一轍,幾十年后會生長同樣的斑點,疏松骨縫終將年久失修,成為X光膠片上所有灰白黃里最脆弱不堪的范例,接著像一片秋葉那樣搖晃著墜落,埋進村莊深長空無的夜海。

佛教將凡人的肉身稱為穢囊。

我平躺時總用指腹輕輕按壓前額,如今二十出頭,眉心已然微有酸痛,往后定會生成“川”字紋路,畢竟一生惆悵都在此流走。萬般磨損與新生從茫茫云海中將我撈起,耳語著,你用這般質地,從人生的河里赤條條游過。

肌肉的溝壑與褶皺在當今尚可推針消溶舒解,靈魂里如鯁在喉的結節卻只能憑自己在光陰的細密纏繞中抽絲剝繭,像風試圖撞碎一片巨云,必得在羽化的邊緣里尋找一處破綻。

人或早或晚,終將成為縫縫補補的病體,煢煢孑立,踽踽地,蹣跚著走入黑暗的河流。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客途終究秋恨無盡。人都是溟蒙地,順水推舟地踩進一片又一片的光里,將年華給出去,啞然地半生后,世界再還來塵埃。

仍然要活,要活成一棵被劈開的梨木,拖攜已殘破或終將殘破的穢囊,攥緊已如煙或終將如煙的情誼,要像夜云無聲路過另一片夜云,又在黑暗中回過頭安靜地彼此注視。

要找到另一個地方的另一個下午,并排在太陽底下坐著。

即使世界是夢幻,人生是泡影。

七八歲開始,就羨慕成年女性的美麗與煩瑣。

秩序和柔軟巧妙結合,佩戴玉鐲或銀鐲的手腕白皙,帶著溫熱微膩香氣。順著胳膊向上,莊重與婉約緩慢氤氳著生發,紗制裙袖順著風耳鬢廝磨地擺動。怎么能讓身上如此芬芳?我百思不得其解。

對于女性身份的認同感,從飄忽雅致的文字與影像開始。彼時,以為女性是潔白,也是晶瑩——成為“美”,即本能與義務,是渾然天成的本領與代代相傳的秘密。小時不識玉。即使是個石頭鐲子也好,只要將它套上手腕,我也就隨之幽微明暗,成為悲切,成為自持,成為情感與外物相結合的特殊產物。這真是極特別的搖曳風情,小巧精粹,引而不發的炫耀。佩戴首飾,成為一種資格。即使用雜草圈成戒指與手環,懸在腕上,也是十分圓滿融潤。

后來知道,美同樣是一種資格。

美有門檻,有鄙視鏈,有階層,致使古老前朝多少月亮前赴后繼墜樓落水、吞金萎謝。

剛有打扮的資格時,喜歡豐盛囂張的花色。十分妥帖而不矜持的潑辣俗氣,天花亂墜。須得像香妃,電視里用絨毛與水晶包圍的慘白女人,被蝴蝶簇擁著死去活來。誰能料到初中校服下的黑瘦軀體蘊藏的巨大野心,只需在額前的劉海上別一枚丑夾子,就可沾沾自喜整日,原因無他,只覺得這使我的頭發弧度婉約美麗。自然,除了自己外,無人看出這一處無傷大雅的小小竊喜,也無人愿意長久注視一張寡淡無味的黢黑面龐,以發現其竟有一撮優美發絲。

也許世上有人對美的實際操作天生沒有天賦,我艱難地認下這個名頭。該怎么得體、規整、漂亮地凜然走在人群中,腰背如何挺直,步伐如何連綿輕盈,逐漸成為疑問。

青春伊始,同級美麗女同學已戴上糯紫色玉鐲,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她瘦得伶仃,那么細的腕子,那么細的鐲頭,水水潤潤好年紀,一出手便如同王母簪釵劃出銀河,將我等平庸之輩永隔在遙遠河畔,赤腳站在董永的老黃牛旁呆若木雞。是的,有人在尚對“美”字懵懂之時就已掌握其二三關要,成年后更是能將其敲骨吸髓地領悟透徹,自然成為一種風景。

畫虎畫皮難畫骨。我悄悄尾隨其后,不斷鬧些不倫不類的笑話。用街邊攤販的廉價香膏涂抹衣物,將中年人佩戴的龐大佛珠掛在手上,抑或是小商店里花里胡哨的丑陋頭繩,像個最劣等的差生,鍥而不舍地一再削好鉛筆準備橡皮,卻寫錯答題卡,在收卷的鈴聲中百萬次折戟沉沙,心里渴望光滑鮮亮的小人一次次在美的錯位中東施效顰,頭懸梁錐刺股地模仿著聞雞起舞,士氣振奮又戰死當場。

我的青春一直如此,粗糙,笨拙,不知所謂。一個始終鉆頭覓縫,徹底咬牙切齒,卻永世不得其門而入的躁動盲流。

瘦弱是美麗嗎,于是十五歲的女孩兒用壓歲錢重金購買據傳能夠消燃脂肪的烈性乳霜,背著父母用保鮮膜將它與腿腳包裹。窗外寒風凜冽,窗簾后的人難忍皮膚上的刺激灼痛,斜靠床頭流了半夜眼淚。

將當時未成體系的邪門歪道變美處方行諸自身,只得半臉脂肪粒,與庸俗彷徨依舊的成長期。偷偷摸摸做下許多大膽行徑,卻對光明正大早起描眉的女同學報以虛情假意的不屑與艷羨,留下擰巴的余地,荊棘遍地,寸步難行。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我問媽媽,將來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會變美麗嗎?我會變富有嗎?”

《quesera sera》里的問句,大約曾經的我也迫切地想知道。不諳世事的時候,世界尚不是陷阱,它只是龐大且朦朧地化作星空,懸在狹窄的道路上方。每個女孩都會變成美的一種嗎?沉默又寬容的三維空間閃爍著,背過身不回應這稚嫩的向往。

五歲的傍晚,我在大院里與伙伴玩耍,手里牽著白天在公園里買的氣球。在玩笑性的推搡與追逐中,它忽然脫離束縛,搖搖晃晃地飄上天空。星光灼灼,大氣層晃動。我們站在一塊兒,抬頭仰望著那個氣球在濃郁藍色幕景上扶搖直上。

“它一定會飄上九重天!”其中一個女孩這么說著。

大家用飽滿的虔誠共同盯著氣球,直至脖頸酸痛,直至暮色更濃,氣球不知所蹤,玩伴遺憾散場。

我們的氣球一定會飄出平流層,擦過飛機尾翼,沖進外太空,成為銀河系的座上賓??床坏浇Y局,就是好的結局。

幼年玩伴是最容易沖散的流沙。所有人皆是彼此的浮光掠影。只是后來偶爾聽聞,誰的父親去世,誰與同學自駕到鄰省,誰讀了什么學校,其余早已記不清姓名,音訊全無地被埋沒。

有誰知道那天夜里的氣球飄到哪里了嗎?有人在嗎?

對講機里一片荒涼,沒有應答。

那我自己來回答吧。你當然沒有變得更美麗,也沒有變得更富有。因為十多年后的問題也要隨之改變:將來我還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會因為神經衰弱致使早生的幾根白發而難堪嗎?會因為他人不負責任的貶低而痛恨脂肪嗎?會發現自己的脊柱已經開始彎曲了嗎?

在二十歲前長久的白噪音后,一生布局初顯。

你發現自己并不白皙,不是所有人的身體長大后都能自動祛黃,你還發現手臂上東倒西歪的汗毛,發現自己早已因為青春期戀人的話語而變得瘦削太甚,盆骨前傾,肋骨外翻,胸腔微微歪斜。

你發現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過一些,于是你遷徙,在另一種物候里消耗了幾年青春,近視加深,皮膚微衰,脊背稍駝。不必再擔憂脂肪,因為你的皮肉已過于單薄,負重時骨骼作響、肩背疼痛。

扶搖直上的氣球也沒能離開地球,你們視線消散后的下一秒,它就在氣壓的暴力撕扯下轟然爆裂,氧氣稀薄,聲響沒有傳到地面。你們各自回到亮著燈的房間,它的殘骸從幾千米墜落,垂直掉進了當地垃圾站,翌日凌晨被運走處理。

這就是一切的結局。

新的紛擾拔地而起,數百種價值觀裹挾著人類前行。無法抵御的浪潮震蕩著讓每個人衣衫襤褸,兩手空空地遠行。

她們究竟是怎么長大的?

七八歲時的疑惑,竟然也是二十三歲的疑惑。潔凈與規整究竟是天賦還是技術,為什么時間給出大相徑庭的答案。那些高跟鞋與連衣裙,那些手鐲與耳環,分明在我尚矮小的年紀里鮮明高調地閃亮過,踢踢踏踏地搖曳著,踩上我稚嫩與耳膜與向往,在眼球壁激起驚艷的光芒。

在全世界整裝待發涌動著的巨大失落流水線前,那些沒有現實茍且、頭皮屑、勞累、汗味與垢的未來道路,那些俗氣又精致的氣球,一個個炸裂垮塌。而站在原地茫然無措的女孩尚是個半成品,就被拋進了人間。

在“美”終于成為人生中被允許且被催促的評判坐標后,我依舊沒能買一個喜歡的鐲子,小時果真不識玉,艷羨的只是一團朦朧霧氣,長大后發現,世上每一分一厘都早已被過度注解,價格牌后邊寫滿傲慢與偏見。一個鐲子,不能太廉價,不能出自寂寂無聞的產地,不能成色太差。因為這塵寰由眼睛與批判構成,那些雅致與精細只是被裝修與粉飾得金碧輝煌振振有詞的牢籠與桎梏,充滿教化和管束。

的確不該走在這條路上,畢竟我氣色枯黃,身軀佝僂,腹腔空空蕩蕩,青春有去無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有人誤入塵網中,一去二十載。

二〇一九年冬天,旅途之中,歇腳在張掖大佛寺。寺前的廣場仍然飄滿風箏,老年樂團坐在屋檐下奏樂合唱,孩子大跳跑叫,枯枝遒勁,壁繪脫落,布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花燈躺臥著,顏色斑駁。

歲暮天寒,翠綠屋瓦閃閃發著淡黃的光,如湖面粼粼。人站在干燥與瀲滟、喧嘩和寂靜之中,挾帶異鄉的氣流,如一枚緩慢沉底的投河卵石。

“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p>

我念楹聯。

寺廟上空有烏鴉飛過。

雪讓無人的院落變得平整,薄冰在腳下碎裂。

睡佛眼簾半抬對著殿門,眸里仿若有光,壁畫上佇立了近千年的無數信眾眉目祥和,雙手合十,虔摯地與俗世每一雙眼睛對望。

目光洞穿了一個世紀,冷靜,漫長,妥帖地接納我全部的偏激、疲憊、粗陋與莽撞,使人想要化身煙霧在此冰天雪地中永存,為這一份襁褓般的悲憫。

殿旁老樹身上的紅綢已經破舊,香火一年復一年熏著銅香壇。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想,這大約是最后一次來張掖了,于是在廟里買了一串小葉紫檀。

一百零八顆珠子纏繞在手上泛著溫潤烏光,意寓抹去人生十纏九十八結一百零八種煩擾——教人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

我收下這枚麟囊,自此,手腕不再空無一物。

只是離想擁有一個鐲子的年紀,已經過去了太久。

作者簡介:蘇楊文靜,1998年出生人。云南楚雄人。西北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在讀。散文、詩歌作品見于《散文》《金沙江文藝》等。

責任編輯:余繼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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