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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在風中旋轉的魂靈

2022-02-06 21:24李璐
上海文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魂靈主理但丁

李璐

讀張玲玲小說《告別之年》,我首先想到的,是但丁《神曲·地獄篇》里寫到的一對情侶,弗蘭采斯加和保羅。長詩里,但丁在進入地獄第二圈的時候,遇到了一群被永無止歇的暴風吹拂的魂靈。他們生前都因愛欲而失去生命。歷史上,弗蘭采斯加于一二七五年因政治原因嫁給一個身患殘疾的貴族,后與丈夫的弟弟保羅相愛;兩人都被她丈夫殺死。長詩中,但丁聽了他們相愛的故事后,因憐憫而暈厥,如同一個尸首倒下。

這被暴風吹上吹下、永無止歇的魂靈,仿佛是《告別之年》里的一個個人物,也仿佛是張玲玲小說敘說的方式、敘說的語調。

《告別之年》以敘事者“我”的眼睛,勾勒出男主人公“宋”的行事方式、人生經歷。而“我”在敘述與宋的交集時也很自然地涉及到自己大學階段找兼職,以及與前男友的相處、與友人的交往等情況。這結構串起了八九個人的存在狀態,且都能進行深入的刻鏤。

讀《告別之年》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小說的速度和信息量。一旦開始閱讀,就仿佛踏上了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一句句沉實地迎面撲來,每句所攜帶的信息以及句子本身的精致其實都可以如詩句一般慢慢品讀的,而張玲玲豪放地讓這么多句子萬箭齊發,讓你陷入高速帶來的某種沉迷的暈眩中,被她的速度帶走。

張玲玲又喜歡在交代主要人物行狀的主線上,隨時插入對涉及到的旁支人物的描敘,而這描敘同樣是有力地勾勒,一點不含糊,直接給出一個人一生的輪廓,比如宋有一次約“我”,地點定在“南山路一間叫做帕尼尼的西餐廳”。張玲玲接下來寫道:“餐廳主理人是我朋友,家族開制藥廠,但他自己對藥物缺乏興趣……”這一節用一百五十八字敘寫餐廳主理人的求學經歷、餐廳經營、拍短視頻等與“我”的藝術合作;并直接接到“在上完前菜后,宋說,你胖了些”的敘事主線上。非常自然,而張玲玲敢于這么寫。這樣觸處隨時生發的段落加厚了主線的敘事,就仿佛高鐵車窗外紛至沓來的景物,也像極了日常生活中,人隨時隨地由外界觸發的思緒涌動。

讀張玲玲的小說,也會為人物情愛聚散的高頻度以及永無止歇的尋找而震撼。像《告別之年》里的宋,會帶著杯蠟和吉他來找“我”,也會(被張玲玲仿若不經意提到的)帶著音響和蠟燭去象山找他口中所說的“喜歡的女生”。相似的追求模式,一個又一個層出不窮的追求對象,而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重復他的戀愛故事。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的前男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每個人都渴望找到愛,又屢屢失望,生命已從十八歲、二十三歲延綿至三十歲……張玲玲小說中人物對愛的渴望與失望,并非少歷世事的年輕人對愛的尋求和理想的破滅。像“我”和宋,都已在生活的漩渦里傷痕累累?!拔摇北磺澳杏褮虻膫蹠那嘧献兊媒瘘S,宋以運送尸體謀生并多次在途中受困,他們在愛的追求中一次次重復“熱戀—分手—心碎”的老故事,直到生命越來越黯淡。這些被時間磨損的魂靈當彼此訴說“我總以為我想做出什么,花了很長時間,做了很多事,最后發現其實也不過想被愛而已”時,得到的回應也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這句我感到異常酸楚,差點落下眼淚”,而并非如前輩作家《傾城之戀》里,兩個人可以因處境和心境的相似,而相互憐憫、抱團取個暖。

取暖永遠不可能,尋找永遠要繼續。這就如在風中永遠旋轉的魂靈。但丁當時在“地獄篇”中描寫的可怕懲罰,實實在在落在小說中每一個人物身上,仿若命運的詛咒。張玲玲小說的深刻之處還在于,她寫出了這永遠旋轉的舞蹈中,那巨大的厭倦。這厭倦,與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厭倦是同質的,它存在于張玲玲小說的敘事調子中。這厭倦,是對人類情感平地生波又嘶然湮滅的厭倦,是對人類情感千瘡百孔、不抱希望的厭倦。但你見過累極了又強拖著身體往前走的人嗎?這厭倦亦包含了對還得繼續尋找、永無止歇的愛欲的厭倦。那仿佛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敘事調子、包容了極大信息量的敘事速度,因這厭倦而蒙上了一層綺麗至極的香氣。

我也想起張玲玲自小說集《嫉妒》以來的一篇篇小說,寫到“一九八五年”、“一九九七年”、“二00八年”,包括《告別之年》里的“○三年到○八年間”、“二一年年初”……一個個時間節點,更多地可以看作人物個人的編年記號;而又因八0后、九0后這代人的經歷正與整個中國的急速變化在時空上同步,所以關于這代人日常吃穿、生活、交往等的記述,那一個個時間節點,亦成為大時代呼吸的標識。從某種意義上,張玲玲的小說,為一代年輕人的情愛生活寫下了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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