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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的故鄉

2022-02-10 16:05
核桃源 2022年6期
關鍵詞:故鄉記憶

姚 靜

每個人心上都有一個故鄉,她不僅僅是一方熟諳的山水,她更多時候是一處精神皈依之地。作為精神皈依之地的故鄉不再是一個具象的地理位置,她甚至不在地球之上,只駐我們心上,惟有心靈才能感知到她的牽絆,她的存在。

——題記

對我而言,故鄉是這樣一個所在,年少時拼命逃離,人到中年卻頻頻回首。其實啊,我回首眺望的是最初離家時那個圓滿豐潤的少年,不帶傷痕、不著塵埃,即便流淚,淚光里閃爍的也都是希望和期盼。

每個人離開故鄉的第一步都是一個簇新的腳印,柱仗而歸,只為尋找那一個簇新的初始。

我的藉貫和故鄉是不一致的。

父親的故鄉在昭通。我一歲多的時候隨父母回去過一次。我蹣跚學步的雙腳晴蜓點水般在那一塊土地上站了站,沒有留下一絲兒關于昭通的記憶。因為父親在昭通已無直系親屬,后來再也沒有回去過。那一塊土地永遠復歸陌生。

母親的故鄉在昆明。外公在世的時候,倒隨母親回去過幾次,逛過西山龍門,趕過花街,對村里的大水井、秋千架也有些許印象,但終究是匆匆一瞥,對那個位于西山腳下的彝族小村莊始終隔膜得很。

我的父親母親參加工作以后,就遠離了他們的故鄉,四處兜兜轉轉,輾轉滇東、滇南至滇西,最后在大理州劍川縣生下了我。

長大后我時常需要填一些表,其中藉貫一欄,我有時候填上父親的故鄉“昭通”,有時候填上母親的故鄉“昆明”,不論昭通還是昆明,于我都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后來單位整理個人檔案,要求藉貫必須明確一致,我思索良久,其實我最想在藉貫一欄里填上的是“劍川”,可是所謂藉貫指的是祖父及以上祖先的長久居住地,劍川顯然不是我家祖上的居住地。

劍川是我的故鄉,我生于斯,長于斯,我熟悉她的山水風光、人情風俗,如同熟悉自己掌間的紋路。這一份日積月累的熟諳,無論離多遠,無論隔多久,一句鄉音,一截衣袂,都會瞬間喚醒記憶。

一個人無論走得有多遠,心的指向永遠朝著故鄉。你離故鄉有多遠,心離故鄉就有多近,隨著年紀的增長,故地舊園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心上夢里。

當你在道“晚安”已過,說“早上好”太早的時刻醒來,除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就無事可做。故鄉,關于故鄉的種種,在這樣的時刻都會襲上心頭。

大佛殿是我的出生地。她是一個彝族小山寨,位于劍川縣西北方老君山腳下。老君山號稱“滇山之祖”,傳說太上老君曾在此煉丹,它的山勢之雄奇,林壑之優美,自不用多言。

我第一次張開眼睛,看見的是大佛殿的山水;我第一次蹣跚學步,腳踩的是大佛殿的土地。大佛殿是我人生的源起之處。

“大佛殿”聽上去像是一座寺廟,這個地名確實源起于寺廟。老君山上有一座小廟,供奉著一尊大佛,大佛殿因此得名。

我沒有見過那個隱于深山的小廟。小時候時??匆姼浇逭囊恍├先耍▼D女居多),他們三三兩兩相約著,帶著米面等吃食步行到老君山上燒香朝拜。為表虔誠,他們中有些人是從數十公里外走著來的,以求今生平安,來世順遂。那個隱于深山的小廟讓我覺得神秘可畏,對絡繹不絕去燒香朝拜的人們,總是不解。小時候我不知道人總要有一點念想才能活下去。今生的遭遇,是前世的果;今生的修為,是來世的因。沒辦法說服自己時,迷茫的心總要找一個出口。這也是那個小廟香火不斷的原由。

成年后,方明白三生輪回的說法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安慰,讓人活得不至于太絕望罷了,真假間留下一絲兒念想,把諸多的不甘寄托給下輩子。人生的大幕落下,是否尚存一縷芳魂?循著舊日蹤跡而去?能如此也算一種圓滿,在走過萬水千山之后。

再長久的人生終有掩卷的一刻,縱有萬般不舍也要打出“劇終”兩個字。如此一想,離合悲歡便少了一點錐心的疼。人生際遇不同,不羨慕別人,也不哀憐自己,腳下該走的路一步不少,心里該熬過的思念,一分不少。

誰不是走在朝拜的路上?

據說大佛殿彝族的先輩是從麗江寧蒗游牧而來,他們愛上了老君山腳下這一方山水,就留下來。他們像一把種子,撒落在老君山腳下的山谷間,生根、發芽、長葉、抽枝,慢慢繁衍出一個村寨來。

雖然經歷了輾轉遷徙,他們卻一直延襲著本民族傳統的祭祀、嫁娶、喪葬等習俗,成為一個具有濃厚彝家特色的村寨。

對于大佛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入侵者。我的父母是林業工人。當時林業局在大佛殿有兩個伐木點:三工隊和四工隊,四工隊就駐扎在大佛殿,三工隊還要往上走,幾乎進入老君山腹地。

我家在四工隊,和大佛殿相鄰而居,看得見寨子里的裊裊炊煙,聽得到寨子里的雞鳴狗吠。

每天林業工人們抬著轟鳴的油鋸和鋒利的斧頭上山去,他們砍倒一棵棵樹木,修掉樹枝,堆放在一起,然后裝到一輛輛綠色的解放牌汽車上,運到山外去。

綠色的林濤嘩嘩起伏,帶著松脂的清香四處翻滾,大佛殿周圍的山嶺上仿佛有著砍伐不盡的樹木。

我不知道父親手里的油鋸放倒過多少棵參天大樹?只知道家門前那一條林區公路上運送木材的解放牌汽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那時候林業局時不時會來一場“大會戰”,以此激勵工人們的工作熱情。大會戰時工隊上插滿彩旗,高音喇叭里放著振奮人心的歌曲。在油鋸和刀斧聲里,工人們喊著“順山倒”的號子,一個個山頭被剃光。

小時候我不知道這么多的木材運到山外去做什么?后來讀了郭小川的詩《祝酒歌》才知道:“廣廈億萬間,等這兒的木材做門楣;鐵路千萬條,等這兒的枕木鋪鋼軌”,大佛殿的木材,林業工人的辛苦,都奉獻給了祖國的建設。

林業工人很辛苦,工資卻不多,須精打細算才能顧住一家人的溫飽。林場工隊又多在深山老林里,生活艱苦不便。羊岑是離大佛殿最近的鄉鎮,也在十多公里之外。羊岑每逢星期四趕街,人們采買購物都集中在這一天。為方便日常生活,工隊職工家家戶戶都自己開挖了一塊菜地,還養了雞豬鴨鵝,盡力爭取菜蔬自給自足。

在那個物質困窘的年代,大佛殿的臘肉成了我的溫馨記憶之一。大佛殿屬高寒山區,腌制出來的臘肉色澤靚,味道香。放學回家,一踏進院門,如果聞到一股臘肉噴香的味兒便歡呼雀躍:今天吃肉!母親習慣用一個圓鼓鼓的鑼鍋煮臘肉,放在一個燃著炭火的爐子上,咕咚冒著熱氣,肉香四溢。臘肉湯時常用來煮大白豆,或者干板菜,或者干蔓莖片。大白豆、干板菜、干蔓莖片都是當地的特產,也是我一直愛吃的菜。我的胃也忘不掉故鄉的味道。

父親和大多數林業工人一樣,有喝酒抽煙的習慣。他們的工作太苦太累,何以解乏?惟有煙酒吧。一群工人圍著一張飯桌劃拳賭酒是當時最常見的娛樂方式,他們大呼小叫,喧聲震天,直到月亮升起,星星滿天才散去。

我的人生和大佛殿重疊的時光并不長,我四五歲的時候,便隨父母搬遷到大佛殿外五六里處的一個白族村寨——舊栗坪。林業局在舊栗坪有一個道班,專門養護運輸木材的林區公路。

我在舊栗坪上了小學。

相比之下,我在舊栗坪生活的時間更長,可大佛殿是我的出生地,她對我便有了非凡的意義。她是我記憶洄溯的終點,在她之前,我沒有來處。

出生在這里,或者出生在別處,我無法選擇,卻感激冥冥中安排一切的諸神,讓大佛殿連綿的青山,起伏的綠林,潺潺的小溪,漫坡的野花,漆黑的垛木房,著長裙的彝家女,成為我關于世界最初的印象。

舊栗坪與大佛殿相隔不遠,兩個村寨的人也都互相熟識。我們時常到大佛殿找蘑菇,采蕨菜,看電影。那時候,林業局有一個放映隊,輪流著到各個林場和工隊放電影。因為沒有別的娛樂活動,同一個片子在舊栗坪道班放過了,我們還是會追隨著放映隊,到大佛殿四工隊再看一遍。

電影散場后,和鄰居、和附近的村民一起打著手電筒,舉著火把往家走,一邊討論著電影里的情節?,F在回想起來不覺得辛苦,只覺得那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大佛殿滋養了我。我關于世界最初的記憶在那里佇足、停留、徘徊、依戀、纏綿。在別人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只因為我的第一聲啼哭在她的山谷中響起,我的第一個腳印落在她的泥地上。我的潛意識里美化了她,她成了一個無可替代的山寨。

每一個人的出生地都是無可替代的,哪怕再也回不去,卻永遠是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四季可以輪回,人生卻無再次。當我重返大佛殿,已年過五旬,再也回不到呀呀學語、蹣跚學步的兒時。

人到中年方明白,離鄉背井的奔赴不過是為了去遇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一個人。在歷經千百場聚散后,只要最重要的那一個人還在身邊,那么千百場聚散都可以揮手笑別。一旦最重要的那一個人離你而去,余生便成了一場漫長無期的告別,歲歲年年、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你都在依依不舍。思念一點點吞沒你。這時候,蠶食,是極形象的一個詞;凌遲,是血淋淋的一件事。而你卻要不動聲色地面對。人生如戲,卻由不得自己去編排,許多的偶然、意外、猝不及防讓人生變得千瘡百孔。

大佛殿是我的療傷之地。

衣錦還鄉是得意人的炫耀;夢回舊園是斷腸人的撫慰。故鄉無言地接納著每一個回歸的游子。

當眼前的日子過得不盡如人意,就回故鄉去。

我們的車子沿劍蘭公路前行,過了紅旗林業局機關所在地,就偏離劍蘭公路,穿過一個叫作“金坪”的村子,岔上通往大佛殿的公路。

到大佛殿的公路還是原來那一條林區公路,從前林業局為運送木材修建的。路線一點沒變,每一個彎拐,每一道短坡還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從前坑洼不平的泥土路面變成了水泥路面,光滑平坦。公路一直在山坳里穿行,幾乎沒有陡坡,也沒有急彎,車輪貼著水泥路面刷刷前行。近鄉情怯,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我不由得心跳加速。車子駛上一段平緩的短坡,一側是溪澗,雨季里會漲水,平時幾乎干涸。另一側有一道低凹的山箐。我記得春天山箐里會開滿藍色的灰背杜鵑花,藍瑩瑩的一片,像一塊藍紗巾遺落在那里。接著車子進入一條山谷。山谷拐彎處,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叫作“瓦窯”。曾有人在這里修窯燒瓦?,F在瓦窯早就沒了蹤影,那塊平地全部變作了莊稼地,中間立著一幢用來看守莊稼的土墻房,孤伶伶的。車子駛上一個長坡,爬通長坡,就看到大河了?!按蠛印笔菑睦暇缴狭飨聛淼囊粭l河,它流經大佛殿、舊栗坪、金坪、羊岑等村寨,林場的人都叫它“大河”。大河河水清亮、充沛,嘩嘩不絕。夏天,我們時常到大河里洗澡、戲耍。架在大河上的原來是一座木橋,由數根粗大的木頭并排而成,上面鋪著碎石和泥土,透過縫隙,看得到橋下白嘩嘩的河水?,F在木橋的位置上有了一座水泥橋。

從前交通不便,人們時常步行回家。這座橋邊是一個休憩地。走乏了的人們,御下背負的東西,到大河邊洗洗手,掬一捧水喝,再坐到光滑的石頭上歇一口氣,抽一支煙。河水嘩嘩,像和人們問候打招呼。

山未變,路未改,我卻從稚子到了中年。山水是否記得我?我曾沿著這條公路到山外求學,一次次往返,從小學走到中學,從中學走到大學,直至一去不返。三十年的時光已過,為什么我還看見兒時的自己在這條公路上走著,走著……

人有記憶是幸,抑或不幸?有人羨慕金魚,只有三秒的記憶緬懷過往,再痛再疼也不過三秒??墒窃浀臍g愉,曾經的痛楚,都消失干凈了,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過了大河,舊栗坪就到了。

我們在道班舊址停了車。道班的職工住房早已蹤跡全無,被夷為平地,變成一大塊平坦的莊稼地。曾經家園的位置我還是找得到的。那條小河還在,父親親手種下的薔薇籬笆也還在,只是那道薔薇籬笆內我們家的位置上蓋起了一幢土墻房??茨谴狈孔拥氖綐討撌菑呐f栗坪遷來的人家。故園舊貌留在我的記憶中,只能回想。我在小河邊,看到了一棵垂柳,它粗壯發黑的樹干分出兩個粗大的枝丫,又被迎頭砍去,兩截斷口處有新枝長出,舉著鮮綠的柳葉。我認出了這棵柳樹,它是我兒時種下的。我不知道柳樹還記不記得我?我不再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了。好想伸手去摸一摸這棵柳樹,只苦于隔著小河和薔薇刺叢。

我默默和老柳樹告別,想來花草樹木榮枯盛敗也會疼會痛,只不過它們的表述無聲罷了。

不遠處便是舊栗坪,這個小山村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房子多了,從山腳一直綿延到公路兩邊來,貌似人口增多了,也熱鬧多了。

我對著蕩然無存的家園感嘆一番,又接著趕路。再往上走五六里路便到大佛殿了。

在闊別三十年后,我回到了大佛殿。

三十年,近一半人生的歲月。我不知道關于大佛殿的記憶有沒有錯漏?我還能不能找到童年時的蛛絲馬跡?

記憶是過去從前的存儲器。如果記憶也會有錯漏,這一生如何留存?轉念一想,何曾要留存什么?人的一生不過自己覺得精彩罷了,在別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冗長乏味的故事。有無都沒甚關系。許多名人傳記在書店里都被束之高閣,何況草芥小民的一生?不過一沙粒而已,來不擾人,去不可惜,獨獨疼了自己的心。

在大佛殿我幾乎沒有熟識的人了,心情還是激動,與這一方山水,終是一場重逢。

是不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我們便止步不前?開始慢慢洄溯一生,在內心深處一點一點向出生地靠攏,即便身在異鄉,心卻回到了出生地。

公路兩旁的樹木越發蒼翠茂密了,針葉的松樹、闊葉的栗木和低矮的灌木長滿了山坡和溝谷。山水依舊,春天會開滿杜鵑花,夏天會長出野蘑菇……她們似乎都還在等著那一個穿著塑料涼鞋前來戲耍的女孩。與山川河流相比,人的一生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間。

山還是那一座山,壩子還是那一方壩子,每一個遠游的人回來,依然找得到方向。

大佛殿的山水叢林在我眼前,也在我心里。這是一塊隱秘之地。她的獨特只有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才能感受。

與那些險要高山,驚心大川相比,大佛殿就一荒村野寨,它的風光不過是小景小物。在長久的歲月里無人問津。只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記得她,因為熟諳,所以走了心。

我相信還有許多人也牽掛著大佛殿。曾經在這里拋灑過汗水的林業工人們,他們或因工作變動離開,或是退休回了老家。他們奔赴另一個地方,需要一點一點去熟識,去相處,去和諸多的不適應和解。而大佛殿是真正的故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會在心上夢里牽繞。

前方遠遠地出現了一道高大的寨門:公路兩邊各筑一個亭子,上面飾有彝族風格的圖案。一條走廊把兩個亭子連接起來。走廊中央裝飾著一個牛頭。牛頭下方是“大佛殿”三個金色大字。

原來的大佛殿沒有寨門。寨門的修建凸顯了她彝族山寨的氣息。

站在寨門前,我有點恍惚:大佛殿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不是記憶中的模樣。是記憶撒了謊?還是大佛殿變化太多?雄峻的老君山腳下,道道山梁環繞的小山村,給人的感覺不再是寂寥荒涼。一幢幢裝飾著彝族元素圖案的民房散落在山坳里,一幅安居樂業的溫暖靜謐。

曾經的大佛殿是讓人一見之下便想落淚的,她窮苦,偏遠,荒涼。黯淡漆黑的垛木房,圓木相扣成墻,木片履頂做瓦。怕大風把覆頂的木片吹了去,木片上壓上一個個大石塊?;鹛晾锝K年不熄的煙火把整個屋子熏成漆黑,連檐下的蛛網,灰塵都是黑的。洋芋,苦蕎是這里主要的作物。洋芋挖回來后晾干,像小山一樣堆在墻角,用一塊大大的竹篾圈起來。這里的山水是一幅出離紅塵的美景,身處其間的人,卻要時時處處為一日三餐掙扎苦拚。

那年月,在這里生活是需要有一顆佛心的,視貧苦為素樸,落后為常態,永遠不要和外界的繁華富庶作對比,擋住令人心動的誘惑,方能淡然,安然。

日復日,年復年,日子過得寧靜卻清苦。

我偏愛大佛殿,也就愛著她的僻遠和荒寂,不過是因為我出生在這里,如同一條魚,在這里孵化,然后啟程游向外界?!俺錾亍弊屗哂辛藙e樣的意義。我心里有愛,才覺得這里的風清涼,水甘甜。記憶是一層紗,給這個原本荒僻的小山村披上了虛幻的美,隨著年歲的增長,在我心上她如殿堂般神圣起來。

故鄉的山水是從心里長出來的,她的美,她的親,有著無可比擬的力量。

我記憶中的大佛殿是三十年前的模樣,比我年長的人記得她四十年前、五十年前的模樣,她被原始森林覆蓋的時候,第一個來到這里的人是誰?有一個詞叫“史前”,遙遠到沒有記載,無法探尋。

大佛殿的史前是什么樣子?輕風知道,綠水知道,自然萬物比人睿智,它們不言。

仿佛轉瞬之間,半生已過。游子歸來,故鄉已不是舊時模樣。

一條卵石鋪成的路曲折繞進寨子。

清明前后,正是山村最美的時節。沿路李花雪白,桃花艷紅,還有幾樹海棠花也鮮艷的開著。我睜大眼睛,搜尋著一絲半縷童年的痕跡。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修行,我便是從這里起步,無論走多遠、多久,這里始終是我目光回望的終點。沒有大佛殿,我生于何處?來自哪里?

我們把車停在大佛殿小學背后的一塊空地上。

大佛殿小學校舍整齊干凈,校園中央豎著一面五星紅旗。孩子們放學回家去了,校園里靜悄悄的。

大佛殿也有了導航信號,我們跟著導航找到了開心彝棧。

到開心彝棧去要跨過一座小橋。我在小橋上停留了一會兒,橋下水聲嘩然奔流著的就是大河,它源起老君山,流經大佛殿,流經舊栗坪,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少年時代。我站在橋上屏息聆聽大河嘩然的水聲。

開心彝棧的大門上用彝文寫著一幅對聯,我不知其意,只是感覺彝家氣息更濃郁了。進了大門,迎接我們的是開心彝棧主人楊祿森的媽媽。我一見老人,只覺面熟。小時候,我一定是見過她的,只不過那時候她還年輕,是個風姿綽約的婦人吧?穿長裙的彝家女子走在彎彎山道上,我時常與她們迎面相遇。

我們訂好房間,安置好行李,便到寨子里四處轉轉。

古老的水磨還在,溫暖的火塘還在,只是整個山寨給人的感覺卻是不同了。老舊的垛木房不見了,家家戶戶住的都是清一色的瓦房,土黃色的墻壁上繪著紅黑相間的彝族風格圖案,院落寬敞整飭。

兩條小溪一左一右穿過寨子。卵石小路沿著潺潺的溪流鋪伸。路旁溪邊海棠花、李花、桃花,東一棵西一棵盛開著,搖曳多姿。

寨子里還有另外幾家客棧和農家樂,裝飾都很有特點。想來經常有游客到這里來游玩休憩吧。寨子邊上,有一個民族文化廣場,立著太陽柱,是人們舉行活動的場地?;鸢压潟r,寨子里的人會穿上彝族盛裝在這里圍著火把唱歌跳舞。

寨子一側的山上有一個觀景臺。踩著一臺臺階梯爬上去,可以看到大佛殿的全景:一塊塊翻耕好的土地等待著播種;牛、馬、羊群在草甸上悠然地吃草。白的李子花,紅的桃花,粉的海棠花,零零落落點綴其間。在觀景臺上轉個身就可以遠眺老君山的雄姿,它巍然肅立的蒼天白云之下,想起太上老君在山里煉丹的傳說,不由感慨自然的神奇與恒久。

時光在這里流淌緩慢,你可以捕捉到太陽一點點西斜的痕跡。

一朵云飄過來又飄走了,一陣風吹起來又停下了。房檐下的陰影由短變長。然后月亮升起來,掛在山尖,清輝瀉地。

我們回到客棧。主人楊祿森也回來了。他邀請我們到堂屋火塘邊喝茶。圍火塘坐著的還有寨子里的幾個鄰居。我們聊起了四工隊、三工隊,還有幾個熟人。

故鄉之所以有別于其他地方,不止是山水風土,人情習俗,還有這方土地上承載著的故人舊事。一個個故人,一件件舊事串起的記憶讓故鄉勝過了所有的地方。故鄉成了一個收藏過往的所在。哪怕她山高水遠,哪怕她貧窮枯槁,我們回望的目光永遠溫存。

夜漸深,我們便洗漱休息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很難安靜下來,心里總是充斥著各種揮之不去的雜念,它們叨擾著我,讓我無法專注地去做一件事,甚至無法專注地去看一朵云。一深思凝想,那些雜念就遁跡無蹤;不去想它們,卻又紛涌上心頭。這就是浮躁吧,心里總是七上八下。在大佛殿的這個夜晚,我忽然安靜下來,只想專心地睡一覺。大佛殿的夜晚萬籟俱寂,偶爾有風從窗外掃過,像一聲輕輕落下的囈語。

這是一塊佛性的土地。沒有晨鐘暮鼓,沒有經卷詩文,但人們臉上寫著安然與寧靜,寫著通透與放下。一直生活在這里的人是幸福的,從稚氣童子到耄耋老人,年年歲歲,看朝露初斂,夕陽落山,一生緩慢平和,心里靜謐得沒有一絲兒情緒。折磨世人的是妄念與執著,而妄念與執著有著另一個名字叫希望與追求,令人疲于奔命。能安然于簡靜生活的人,是值得羨慕的。

這個夜晚,我在大佛殿夢到了大佛殿,她紅白紫粉的杜鵑花、遼闊的高山草甸、還有沿著山溪分布的九十九個龍潭……我在夢里與大佛殿對話,我回來了,你遠行的游子。在你的懷里,我無須戴著面具去討人喜歡,讓所有的瑕疵一覽無余,用本真的面目去面對天地、山水、樹木和花草。

我終于放下。

山高月小的夜晚,不驚不擾的夢境,時光不急不緩地走著,將又一個黎明送來。

我起了個大早,迎著天邊的晨曦,順著卵石鋪的村道,去尋找我記憶中的家園——四工隊。

我一步步走進記憶深處。

記憶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它能帶我們重游舊地,重返從前。記憶有時候也是靠不住的,有了情感的加持,它會美化或丑化過往。當我們覺得記憶也無法真切再現昨日的時候,人生便有了一種虛幻之感。

歲月久遠,許多細節遺失了,想象或許給記憶增添了一點點無緣由的裝飾,卻不影響四工隊從我的腦海里清晰浮現。一條小河嘩嘩流過四工隊駐地。一條小路跨河而過,延伸到籃球場上?;@球場邊有序排列著幾幢平房,有刷了白石灰的土墻瓦房,也有蓋著油毛氈的木板棚。房屋周圍是一道道木柵欄,圈起一塊塊菜地?;@球場上有兩個木頭做的籃球架,還立著兩根放廣場電影時用來掛銀幕的木樁……它們一一從記憶中走出來,依稀模糊卻是一生不忘。

我很快找到了四工隊的方向。那一條經過四工隊門前通往三工隊的林區公路還在,只是年久失修,鋪路面的碎石變得七零八落,凸凹不平,但仍然清楚地看得出那是一條公路的模樣。我順著公路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我的命運在哪里拐了彎?當年只是沿著這條林區公路一直往外走,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大佛殿已拋在身后,我有了一種全然不同于父輩的生活。

一條小河出現在路邊,水量枯乏,聽不到嘩然的水流聲。小河那面就是四工隊原址,如今全部變作了莊稼地,用一道木柵欄圈起來。一株青綠的柳樹下有一幢民房,想來是這塊土地現在的主人了。

什么叫滄海桑田?這就是了。四工隊早已煙消云散,它像一個青春的故事,有始無終。隔世經年的重逢里泛著欣喜和憂傷,喜的是山水依舊,憂的是物是人非。我鼻子發酸,忽然間想要流淚。

三十年后回歸的我已然是客,故園舊居不在,卻終究與這一方山水難舍難離。我很難淡定從容。隔在我和大佛殿之間的歲月,遠如山海,屢屢的回望里,她一直是最能撫慰我心的地方。

我自問:如果當初不曾遠走,是不是就少了那些歷劫般的遭遇?

每一個人從故鄉出發時,內心都是茫然的,因為根本不知道將走向哪里?命運的結局早已定下,卻一無所知地往前走。走著走著,添了第一道傷痕;走著走著,添了第二道傷痕……早知道最后是不可收拾的境地,何不留在故鄉終老?徒經一番顛沛流離。

于我,故鄉有著別樣的意義,圓潤光潔,毫發無損的我永遠留在了故鄉的土地上。

我是凡俗之人,做不到離塵清歡,所以常惹煩惱悲傷,白發早生。

無欲則剛,世間無欲者成了罕物。我們戀山戀水,戀華服戀美食,只有在碰壁受挫,萬般失落時才會想起故鄉,這時候故鄉是一個逃逸之地。像病痛者求一貼止痛的藥膏,故鄉溫柔地撫慰著我們。

所有的煩憂皆從貪欲而起,可面對紅塵誘惑又怎么做到心如止水?所以我羨慕大佛殿守在火塘邊,點起一只蘭花煙的老婦。她把日月星辰全部藏在那一只自制的煙卷里了,一口一口慢慢品咂,讓一生無驚無擾地過去。飽讀詩書的人,也不見得比她活得通透。四季輪回,榮枯有序,這其間心能簡靜安然,便是悟了之人。

人總是患得患失,難有心滿意足的時候,我們永遠做不到毫無牽絆的出離,厭世卻又戀世。這塵寰間可有滿意之人?一生不聞悲聲,所見皆是歡喜。

當所有的努力無益,便妥協成隨遇而安。

我站在這條廢棄了的林區公路邊,憑空消失了的四工隊——我的故園舊居。

許多悲傷來得突兀莫名,我們在吃飽穿暖的日子里悲痛欲絕。

我慢慢走回寨子。

大佛殿的山野上李子花是最多的,星星點點的素白,繁密地開了一樹又一樹。溪邊橋頭,村口地邊,散著淡淡清苦的氣息。其間夾雜著幾樹粉艷的桃花或海棠花?!疤壹t李白”四個字便是這一季大佛殿的速寫。

柳枝泛青,桃杏綻紅,光陰又老去了一段。

棉絮般的云彩在湛藍的天空飄游,太陽溫煦地照著青山,綠水,照著初長成的小小青梅。鳥兒輕盈地飛上天空,我聽不到它向上振翅的喘息。

曾經大佛殿的貧瘠于我是疼痛,荒寂于我是酸楚,一直希望她能好起來。如今在黨和政府精準扶貧,鄉村振興的政策下,她終于從貧苦中走出來,另展新顏。家家戶戶都住上了大瓦房,村內道路硬化,鋪了碎石甬道,沿路有太陽能路燈,還栽種了一排排海棠花。兩條山溪穿寨而過,潺潺有聲。Wifi 信號全覆蓋,她不再是偏隅一角。2017年大佛殿被命名為“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

大佛殿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我心里淡淡感傷,為一去不返的童年時光,卻也欣慰,眼前的大佛殿一天天時尚起來,富足起來。一切都在往前走。

在不相干的人眼里,大佛殿依然是一個素樸的小山村,她的詩意與浪漫是我賦予她的。她的山林、草甸、花海、蒼松、冷杉,還有沿著山溪匯聚成的一個個“龍潭”,在我眼中都無與倫比。

你的故鄉或許是一個小鎮,或許是一座喧鬧的城市,或許是一個小山村,但她給你的感覺一定不是別人眼中的模樣。因為是故鄉,這座城,這個鎮,這個小山村就有了溫度,即便是路邊一株缺失養分的植物,在你眼里都溫暖可親。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故鄉。

如果你想從這篇文章中讀到點什么?或者學到點什么?那么注定你要失望了。這許多個方塊字堆砌起來的只是一大段關于我對故鄉的感受,它千頭萬緒,深入肺腑,我卻做不到把這一感受形象生動地表述出來。每一個人關于故鄉都有不同的記憶,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我的歡悅說不出來,我的疼痛更難以出口。無論我寫下多少文字,歡悅和疼痛仍在我心里。我站在回憶的路口,無法與他人共情??墒俏矣窒M腥俗x到這篇文章,從我雜亂的敘述里認識到一個叫“大佛殿”的山寨,由這個山寨想到自己的出生地,我從哪里開始?將在哪里終結?

終究不能長久地留下來。吃過午飯,我們就離開大佛殿了。

一旦遠離,我又要頻頻回首。隨著年歲和閱歷的增長,我放棄了許多所愛所戀,學會內心荒蕪地活著。大佛殿只能留在心上。

和所有人的故鄉一樣,大佛殿不再是一個地名,她是我的精神皈依之地,她的山風,她的清溪,無一不是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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