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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鞭一甩

2022-02-14 01:15黃玉良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8期
關鍵詞:長鞭長順牲口

黃玉良

老財東高天順一夜沒睡著,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可就是這一會兒,又做了一個噩夢,驚醒后他穿衣坐在炕沿上,抓過水煙袋一連吸了三袋,在屋子里拍著腦袋不停地走動,又想起了頭天上午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頭天上午,他去給東坪村的李財主祝賀其小兒子娶親,炸響的鞭炮聲把給他拉車的黑馬嚇驚了,這驚馬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兒,竟然拖著車狂奔,車都拖翻了,還在跌跌撞撞地往前飛跑,最后是橫著的車卡在樹上才停了下來,幸虧當時人都下了車,才沒捅下大婁子。這匹馬從此暴烈難馴,又踢又咬,連車把式長順也不認了。他兒子嘟囔著說,干脆給那馬一槍算啦,看那樣子怪嚇人的,等捅下大婁子就晚了!但高掌柜實在下不了這重手,因為馬曾救過他的命。況且,他頭天晚上就安排好了,讓管家天一亮就騎一匹馬再牽一匹騾子趕去北城,去搬馴馬高手崔海川救急。他告訴管家,不管海川主家活兒多忙,都要叫海川趕快來!他相信,憑著自己和崔海川多年的交情,只要沒出遠門他就一定會盡快趕過來。嚴格來說,崔海川還是他的長工,到北城趙團長家干活兒,只不過是臨時避難躲壯丁。況且,崔海川困難時是他收留的。

這個崔海川,本是山東人,一開始,是給鄰村郭財東家趕馬車。馬不比牛和羊,牛和羊有雙胃,閑下來會反芻,馬是單胃,只會不停地吃?!榜R無夜草不肥”,郭掌柜懂這些,海川也懂,他把騾馬喂飽都上炕睡下了,老掌柜的躡手躡腳進來,摸摸馬槽里空著,就動手篩草,加水,拌料,海川不作聲,看老掌柜的這出戲怎么唱下去!過了一會兒,老掌柜又過去摸摸,槽里的草料依舊,騾馬沒吃,老掌柜心想,可能是料加少了,于是又從料缸里舀了有豆香的炒黑豆面料,這是牲口最愛吃的,撒上,攪勻,牲口還是不為所動,這時海川發話了,你這是弄啥呢?老掌柜說,我想給牲口加草料,可它們不吃。海川說,你這是怕我把你家牲口懈怠了??!不相信我是吧?怎么樣?它們沒給你面子?它們不吃,你放里的,你吃了!弄得老掌柜下不來臺。第二天,算賬,辭工走人,誰勸也沒用。

按當地的規矩,雇長工是一雇雇一年,雇主半路打發雇工,是要加倍付工錢的,可如果雇工半路炒雇主,那就算爛工,也就是違約,主家是可以不付工錢的。許多人都覺得這崔海川就為這點小事辭工,有點不可思議,這樣的倔脾氣,誰家還敢用他?偏偏,高天順就敢用他,因為他見識過崔海川的本事。

那天高掌柜去趕集,在村東老河道里,鄰村一財東家的馬車陷在舊河道的爛泥淖里了,趕集路過的人圍觀的很多,都在看熱鬧,有好事的山東老鄉就提醒,快去請崔相海川來吧!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海川來到泥住車的河道,他打量了一下,車輪陷得不深,車上的貨也不重,再一看車上套的牲口,一匹馬、兩頭騾子,一個個膘肥高大,清一色的皮套,頭上五彩纓穗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轅馬脖子上還系著銅鈴,锃光黃亮,車上裝的小件貨已卸下去大半了,可無論車老板怎么吆喝,車就是出不來?!案F漢家慣娃娃,財東家慣騾馬”,海川看出來了,這是一戶典型的嬌慣大牲口的人家。他接過車把式遞過來的長鞭,在空中掄了一個圓弧,然后幾甩鞭梢,騾馬頭上的纓穗就一個個被抽落到了腳下的泥地上。財主與車老板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海川把大鞭向車老板手里一遞說,抱歉,我也沒法子了!這時,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起哄的,說怪話的,什么人都有。財主臉上實在掛不住了,上去抓住海川的手哀求說,崔相,請你看在我和你家掌柜是老親戚的分兒上,無論如何要把車弄出來,我絕不虧待你,要不你說個數,我絕不還口!海川說,掌柜的你想多了,誰還沒有個跌跤打滑處?我是怕你心疼自家的騾馬!掌柜的搶過海川的話頭說,全拜托了,你看著處置!海川這才解開自家腰間的褡縛,從中抽出一條皮鞭,換下了車老板原來玩具一樣的鞭繩,他在空中來回揮動了幾下,讓鞭繩充分舒展,然后讓車老板到大車前發聲吆喝。幾頭肥碩的騾馬揚頭甩尾,欲前又止,誰也不肯埋下頭使勁兒,海川則把長鞭在騾馬的頭頂上掄得呼呼生風,鞭繩與空氣摩擦發出有威脅的嘯聲,幾輪過后,他把長鞭在空中甩一圈,再猛地一下,鞭梢在牲口頭頂炸響,一連幾下,這是警告,也是威懾。緊接著,他給車老板使眼色,讓他加力吆喝,自己則大幅度揮動右臂,一鞭接一鞭,重重地抽在騾馬身上,力重千鈞,幾匹騾馬一激靈,長嘶一聲,立刻按照車老板的喝令,四蹄用力,俯身埋頭拉起長短套,奮力爬坡,并沒有費多大的周折,大車輪就從舊河道的泥潭里忽地一下沖出來,隨后上到了平地上。海川示意,車老板發出了停車的喝令,大車停下,海川一邊幫著把此前人工搬運上來的貨物往車上裝,一邊對他們說,牲口是用來使喚的,不是用來長肉的!說罷,解下自家的鞭繩,頭也不回地趕集去了。這一切,混在人群里的高天順都看在了眼里。

崔海川走進高家,最初是和眾長工一起干雜活兒。

一連幾天陰雨,眾長工閑得無事,聚在馬坊院喝酒,有人又說起高掌柜的嗜好,高掌柜愛吃肉,頓頓有肉!每頓一碗,一碗一斤!一年四季不論冬夏,或蒸或炒,或燉或煎,他的廚師老常頭,早年間在甘州府做過廚師,廚藝了得,會變著法兒給他做了端上來。別的菜他可以少吃,但這每頓一碗的肉卻是少不了的!這事在當地越傳越邪乎,村民在添油加醋地描述之后,末了總會咂巴著嘴吞咽著口水感嘆,人家高財東,不光有錢,還有那個口福!吃下去能降得??!帶著七分酒氣,年輕氣盛的崔海川也迸了一句,口福?福!不就是有錢嗎?一頓吃一斤肉算得了啥?我也能吃了!說著,一手端著酒盅,一手指著大個子長工李虎,你吃不了一斤肉?你,還有你,吃不了一斤肉?山東老鄉中也有人跟著附和,就是的,一斤生肉,做熟了沒有多少的!大家正嚷得起勁,沒想到,高天順高掌柜不知啥時候已站在人群后面了,眾人默然了,氣氛有些尷尬。高掌柜撥開眾人擠到桌子邊,往桌邊的長條凳上一蹲,捻著下巴上的小胡子微微一笑,用指頭點點大家說,下雨天喝酒,也不叫我,來,劃兩拳!

沒人敢和高掌柜伸手。高掌柜調侃笑道,怎么?武二哥?就這膽還能過景陽岡?海川心懷抱歉,走上前來在高掌柜對面坐定,訕訕地笑著,伸出蒲扇一樣的大手說,高掌柜,來吧!于是,兩人吆三喝四,互有輸贏,連走了幾輪,突然高掌柜起身說,斗不過你們年輕人了,不敢耍老二桿子了!拍拍海川的肩膀又說道,改天再跟你學你們山東酒拳!高掌柜起身告辭,眾人都不好意思地把老掌柜送到院里。不一會兒,有人送了幾壇陳酒來,并轉告他們,老掌柜說了,要喝就喝好的!海川和眾長工都覺得,這高掌柜大人不記小人過,是個好人!

第二天,管家把海川從伙計們吃的大伙房調到后院的小灶上,和高掌柜一起吃。還叫來老常頭,當面叮囑,改過去的一斤一碗肉為兩斤兩碗,一樣的做法。高掌柜與崔海川兩人就在客廳小桌上進餐,一人一碗肉,高掌柜每頓不剩,海川也不好意思剩。說實在的,開始那幾天,山東大漢對付這一碗蒸肉覺得根本不是問題,甚至可以再吃些其他菜肴。吃完飯,兩人就在正房喝茶,諞閑話,抽水煙,聽唱片。一開始,崔相覺得這一頓一碗肉真解饞啊,這才叫享福呢!大碗吃肉,大斗分金銀,多少戲文中都在唱??!老家山東梁山好漢不就是這么干的嗎?要知道那時候的窮人家,也就過年時才稱上兩斤肉敬一下灶火爺,吃頓餃子,其他時間連個肉味都聞不上的??涩F如今,一日三餐,頓頓有肉,聽著就讓人羨得慌!可十幾天下來,這崔相就坐不住了!人開始發胖,干慣了活兒的雙臂一伸,筋骨咔咔響,滿身的力氣沒處使,感覺嘴里滿不是味兒!往往是上頓的還沒消化完,下一頓又端上來了,尤其是每頓都端上來的那碗肉,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誘惑力,成了負擔!于是,他央求道,高掌柜,我服你啦!是我年少不經事,有眼不識泰山,你宰相肚里能撐船,你別跟我一般見識!你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你讓我給咱去干活兒吧,我實在坐不住了,我就是個下苦的命,不干活兒比坐牢都難受!我真的沒你那口福,我算服你啦!高掌柜的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對他說,不要急嘛,我知道,這一陣除了一早一晚翻曬麥茬地,沒多少活兒,加兩人減兩人都看不出來,你給我好好講講你們山東武二哥,講講調教大牲口的路數,說說你們山東人闖關東奔陜西的事兒!急啥嗎?

緊接著發生的一件事,讓老掌柜再次見識了山東漢子的手段!

這一天,高掌柜家的兩個寶貝孫子前面跑著,他們的奶奶和娘在后面追著,一頭闖進高掌柜的客廳,孫子抱住爺爺的腿哭鬧著要吃青皮果果,兒媳婦說剛才在外面和小孩子玩耍,東鄰趙掌柜家的孫子拿了幾個青皮核桃,剝開后給了這兩個一人一塊兒新核桃仁兒,沒想到勾起了這倆小子的饞蟲,吃完還要。這一年倒春寒,核桃花都凍落了,基本絕收,趙家院子里房檐下的一個枝上結了幾個,高家院子那棵樹上好像也有幾個,大家就往樹上瞅。果然,在樹干頂梢往南避風向陽處,還真有幾個核桃墜在枝杈上,大家都歡呼起來。高掌柜的帶著贊賞的口氣說,哈哈,我說今年凍得連個看的都沒有了,沒想到還給我孫子留了幾個。說話間,這兒媳婦脫掉鞋就準備上樹,高掌柜止住了她。

這兒媳婦娘家是農家小戶,她能吃苦,手腳麻利,人長得也水靈,打從生下這對虎狼羔子,她在高家地位大大提高,據說肚子里又有了新的“情況”。所以,盡管她無意之間又想重溫鄉村農家女孩子爬樹攀高摘杏偷梨的故技,怎奈身份變了,套用《沙家浜》里胡傳魁司令的一句經典臺詞就是“這些粗活兒哪能讓你干?”

核桃樹木質密實,生長快,葉子苦澀,不生蟲,樹冠大,西省人喜歡在庭院、田邊地埂栽植,高家老院子里這一棵還是高掌柜親手植的,第一年栽活,第二年長了一年,開春解凍前平了個茬,用油甕底子的油渣追了一下,沒承想,第三年冒出來的新芽像氣吹的一樣,當年就長到房檐那么高,幾年間高過了房脊,樹干筆直,枝杈旺盛,在南院投下濃蔭一片。為了不擋路遮光,過低的枝都去掉了,樹干拔得比較高。這些年核桃一年比一年結得多,都是熟透了叫幾個長工抱住樹干用勁一搖,果實就紛紛跌落下來,外面的綠殼跌在了一旁,到時只管撿凈核桃就是了。高掌柜想舊戲重演,吩咐叫人來,別人都在地里干活兒,只從馬坊院里叫來了趕車的長順,手里還提著他的趕車長鞭,還有跟著高掌柜好食終日養得渾身是勁兒沒處使的崔海川。崔海川上去抱住樹干搖了幾搖,樹搖擺的幅度不大,長順、高掌柜過來,三個人一起發力,樹倒是搖得枝梢大動了,但核桃并沒有落下來。高掌柜明白了,往年核桃都是熟得向下落,自然稍微加點力就搖落下來了,今年還不到核桃熟透的時節,所以一般的揺動難以奏效。有人建議去扛梯子,還有人說要是有一個長把子鐮刀就好了,高家的小少爺還眼巴巴地盯著樹上,海川靈機一動,對長順說,你的大鞭我用一下。長順一聽,把鞭子在手里握得緊緊的,你要鞭干啥?海川指一指樹上,用指頭比畫了個圓形再指指核桃。長順脖子一扭,你來不如我來。說著,他拿鞭子掄圓了朝那個樹枝上抽,大個子長臂加上鞭把子與鞭繩,可以夠到掛果的那個枝條,但鞭繩是軟的,那幾個核桃在枝條葉子下墜著,鞭繩把樹葉子都抽爛抽落了,也不見核桃落下來。海川幾次催著長順把鞭子給他試試,長順不肯,反而向樹上抽得更急了,越急,抽下來的樹葉越多,兩個孩子眼巴巴地跟著長順的鞭子的起落捏拳頭咬牙使勁兒,可就是聽不到那盼望中的核桃落地聲。高掌柜知道自己用騎兵的馬鞭行,對趕車的鞭子不在行,那么長的鞭繩根本不聽他使喚,他見海川幾次跟長順要鞭子,就說,長順,你乏了,叫海川試試。長順此刻又急又累,胳膊也確實酸沉得快抬不起來了,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流,見掌柜的這么說,順勢就把手中的大鞭遞給了海川,并叮囑道,小心點兒,別把鞭桿弄折了。海川應一聲,接鞭在手,來到樹南邊,把鞭桿兒一抖,一收,鞭梢在空中舒展開了。他用鞭梢在空中畫了個弧線,鞭桿一收,鞭梢突然如白蛇吐芯子一般伸向樹枝,鞭繩細梢尖一卷,一個核桃撲通落在了地上,兩個小孩同時跑過去撿,大一點的哥哥撿到了。海川怕砸著孩子,稍停了一下說,這一個先給弟弟,下一個是哥哥的!他看孩子們都退后了,又把鞭繩舞起,鞭桿再一收,又一個核桃落地了!鞭梢在空中翻飛,不斷有核桃掉下,掉一個,孩子們就歡呼一次,但加起來總共也就七八個。這兒媳婦眼尖,說內院里還吊著幾個,但枝太密,弄不下來就算了,等熟透了自己就落下來了。海川說都弄下來就沒想頭了,他把鞭掄圓了,向那個細長枝上一搭,鞭梢子迅速纏在了那個枝上,他立刻把鞭子朝下緊拉兩下,鞭繩松開,樹枝反彈,把墜在下面的三個核桃甩了出去,碰在了南墻上,滾落到了院子里,兒媳婦說這下光了凈了??茨飪簬讉€拿著那幾個核桃高高興興地回后院去了,這些日子閑了的海川意猶未盡,擺弄著長順的鞭子不舍得放手,給有點失落但細心殷勤地清掃落葉的長順打著圓場,說,有四種東西不能讓外人亂摸亂動——木匠的斧子,解(鋸)匠的錛,大姑娘的屁股,車老板的鞭!高掌柜聽了哈哈大笑,長順與眾人也都笑了。中午吃飯,高掌柜吩咐廚房加了幾個菜,從櫥柜里拿出一壇西鳳老酒。兩個人都高興,三杯酒下肚,高掌柜的臉更紅了,海川也有些暈暈乎乎,于是他們說話就放得開了。高掌柜的說,崔相,沒看出來啊,看你用鞭那兩下子,是大把式??!海川說,掌柜的你還夸我,我這兩下子,比起真正的大把式,太一般啦!

高掌柜問,崔相,使喚大牲口,最要注意啥?海川說,最要注意的是,盡量不要從大牲口后面走,防止它們抬蹄踢,因這受傷甚至送命的不在少數!

那趕車這一行,最怕啥?高掌柜又問。

怕牲口驚!大牲口驚了,會有意想不到的勁兒,即使車拉翻了,還會拖著跑,不知道避讓,弄不好會傷人的!

如果牲口真的驚了咋辦?

當然要扳剎車,但這時剎車作用已經不大了,主要靠車老板的鞭頭功夫,最多三鞭,就要止住牲口的狂奔!

那一掛車,幾節大套,幾匹騾馬,先抽哪個?

先抽駕轅的,因為只要轅馬不跟著起哄,用力向后坐坡,車速就能慢下來!

鞭打哪個部位最靈?

打騾馬的耳根子!崔海川肯定地回答道,抿了一口茶繼續說,皮鞭梢尖抽打在耳根后會特別疼,又不會傷筋骨,但車把式的鞭頭功夫一定要過硬。自己會跟著牲口跑動,能喝止住,還要把鞭子精準地抽在牲口的耳根子上,很不容易,弄不好還會抽到牲口眼睛上,那就更危險了,牲口會更加瘋狂地奔跑,車毀、牲口傷亡是輕的,有時候還會傷及無辜路人!人常說“是馬三分龍”,駕龍車得有御龍術!趕車人手中的長鞭,那可不是擺設,不是玩意兒!看它平時悠來晃去的啪啪甩著就像玩兒似的,關鍵時刻就是御龍劍、撒手锏!要準、狠、穩,一鞭定乾坤!人常說“趕車使的攔頭鞭,揚場用的左右锨”,這攔頭鞭,平時是輕易不使用的,就是在牲口驚了不聽口令不聽招呼時才用!拉車的大牲口驚了,就像人喝多了酒,處在瘋癲狀態,獸性與野性占了上風,不管不顧瘋跑狂奔,趕車人這一鞭下去,徹骨的疼痛,要讓牲口打個激靈清醒下來,讓它產生莫大的恐懼,從而開始聽你的口令,服從你、敬畏你,特別敬畏你手中的長鞭!

海川又說,在南邊的水網地帶,人們出入靠舟船,在山區,路窄坡陡,靠驢騾馱乘,在俺們山東平原上,還是用車來勁兒,一車能裝好幾千斤,拉一趟,頂牲口馱幾天!小時候聽我爺說,發明車的老祖先黃帝就叫軒轅,名字里的兩個字都是車字旁,聽說黃帝陵就在咱這兒北邊,可惜沒去過。高掌柜接過話茬,行啊海川!你還知道黃帝,抽時間咱去拜拜老先人,你接著說!

海川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我也是小時候聽我爺說的,他說過去的國家之間起沖突,主要在平原上打仗,一出兵車就幾百輛,皇帝大臣出訪、集會也都是坐車,這些車靠啥拉?靠馬拉,哪個級別的官車套幾匹馬,那是有下數的,與窮富無關,也不在乎你馬多馬少,壞了規矩是要受處罰甚至殺頭的!趕車,是一門手藝,也是有學問的。按我爺的說法,就是要講禮數,古代叫“五御”,那些文縐縐的詞兒我也記不準,大致意思就是趕車要有禮貌,要懂禮節,別張狂。趕個馬車就高高在上了?就像駕著玉皇大帝的車輦過來了?眼睛向上,誰都看不起了?那可不行!那是小人之為,會被人看不起的,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趕馬車經過水邊、人多處、有尊長貴人的府邸前都要謹慎小心,掌握好節奏,不要弄得動靜太大。除了古人圣賢所說的那些,趕車人出門還要觀天象,識氣候,防風雨,避雷電,注意季節,尤其是牲口發情走駒的季節,兩車相會或是走村過街,要管好自家的牲口,還要防備別的牲口竄擾!

三杯老酒下肚,海川這一番話說得格外流暢。高掌柜的心里終于有底了,心想,都說他話少,脾氣倔,你看他說起駕車御馬術,竟一套一套的!這哪像從一個攬工漢嘴里說出來的話?太不可思議了!高掌柜心生好感,坦言道,哎呀海川,你讓我長見識了!話說到這里了,我也給你說說掏心窩子的話,這話我不大提起,可能你也聽村上人說過,我愛侍弄大牲口,二十年前我當騎兵在山西剿匪,一次,兩個騎馬的土匪被追急了,雙雙揮刀夾擊我,我搶先一步把先到的小個子土匪劈下馬,回刀刺向大個子土匪的肚子,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臂長刀沉的大個子土匪的戰刀刺中了我的左肋部,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濕漉漉的熱氣哈在我的臉上,睜開眼一看,荒山坡上躺著兩個土匪的尸體,我也不見自己的弟兄,饑餓的烏鴉黑云一樣在低空盤旋著,叫著。我的坐騎——一匹棗紅馬正在用嘴拱我的頭,我試著動了動,頭沉得像灌了鉛,左肋下刀口有血沫子冒出來,一動,疼得鉆心,就又倒了下去,恍惚間覺得這回可真要死在這里了!這時,我的棗紅馬又過來咴咴地親昵地用頭拱我,并不時仰天發出嘶鳴,好像在求救。有躲在不遠處的老百姓看見一匹馬在徘徊嘶叫,就想撿拾這匹馬。有兩個出過壯丁的大著膽子過來看,我睜眼只說了一句話,快救我!就又昏了過去。我醒來就看見這兩個山西老鄉解下腰間的白布褡縛,用一根把我的傷口連腰帶胸緊緊地包扎起來,用另一根把我縛在馬背上。還沒等兩個人完全收拾好,這棗紅馬就馱著我快步跑了,兩個山西老鄉在后面追著,叫著,人哪有馬跑得快?很快,越過一道山坡就不見馬的影兒了??赡苁强`得不牢,也可能是馬跑得太快,在快到老營的官道上,我從馬上滑落到地上。這鎮子出入口的人就多了,有百姓也有兵。他們一看有個傷兵倒在那里,走近了一看,還是個當官的,趕快報給兵營,找來了軍醫。

我醒過來已是第二天后晌了。軍醫官對我說,你的命真大,刀是先刺穿了你的真牛皮武裝帶才扎入你的肋下的,刀勢減弱了不少,如果直接刺在身上,從這個方向往前再進一寸,就是心臟。再晚一會兒,光不停地流血也能把你流死了!

從那時起,我對馬的感情大大加深了。我家種這么多土地,不用牛,盡管牛勁兒大,也好養,但它腳下不出活兒,慢;也不養驢,嫌驢倔,勁兒也小,馬是不好養,愛生毛病,使役起來不如騾子皮實,所以咱這兒種糧的地方,都是以養騾子為主。有一年清明節,高陽廟唱大戲,人們為多看一眼我高家一犋接一犋的高騾子大馬,竟然駐足停步在路邊圍觀,連即將開演的大戲都忘記了!我就是愛馬,剛回來那些年,出門辦事,串親戚會朋友,都是騎馬。這些年,年歲大了,加之在隊伍里受過傷,想馬上來馬上去的如風如飛,心有余力不足了。再者,也不安全,我要是在外面喝了幾杯酒,暈暈乎乎的能上馬嗎?于是,我就給自己打制了一輛馬車,棗木車軸,榆木轅,青槐木車輪,車廂裝板都是上好的楸木,用桐油刷了好幾遍,外用銅葉子包裹銅釘鑲嵌,車上裝了遮陽篷,前后掛著簾子,可擋風避雨,車里鋪有毛氈,上鋪軟墊,可坐可躺。拉車就得用馬,騾子再好,我一看見它就不由得想到了太監,心里就別扭。馬就不同了,長鬃大尾,昂頭嘶鳴,威武漂亮,能激起男子漢潛在的精氣神兒,再者,這馬有爆發力,關鍵時刻指得上。但這家伙畢竟是畜生,力大威猛,他要使起性子發起飆來,還是很嚇人的,這個我見得也多了。

高掌柜說到這里,自己先拿起筷子,勸海川一起吃菜,笑笑說,哎呀,你看我,光顧著說話了。說著又把酒杯斟滿,端起來,和海川又各飲一杯,隨后自己裝上水煙,咕嚕嚕吸了幾口,接著說,你以為我把你圈在我這里干啥哩?聽說你是個御使大牲口的高手,說你爺曾在濟南府掌管過府尹的馬車,知牲口性情,鞭頭子上功夫過人,今兒個無意間看了你用鞭那兩下子,讓我開眼了!說實話,我在騎兵隊時的馬,都是經過馴馬師嚴格調教的,但咱莊稼戶的馬,大都是自繁自養順其自然的,養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你看給我拉車的兩匹馬,就是好看、精神,但這畢竟是牲口,骨子里野性未改。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到我這把歲數,只想過幾年安穩日子,我想請你給我趕馬車。有人說你話少,脾氣倔,不好擱伙共事,可經過這么長時間的了解,我覺得你是個正直的人,咱倆投脾氣,能說得來。海川說,我也覺得高掌柜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說話間,高天順從里間屋取出一長一短兩條精致的趕車鞭,看得出來,這是早已準備好的。山東漢子接鞭在手,眼前一亮,他撫摸著光滑的鞭桿說,這鞭繩,最好的是用四川產的水牛皮,再由河南開封許家紡造合成的,鞭桿用湖北襄樊的竹子,經加蠟烘烤,柔韌堅挺,彈性好,張力大,不易折彎,重點就在鞭桿最上面這一段細竹梢,加上鞭繩會打忽閃,外行人就用不了,掄不好還會抽到自己身上!高掌柜插言,我用壞過幾條隊伍上的馬鞭,那鞭短,可玩成趕車鞭,鞭桿兒頂端軟不溜丟的,沒一點兒勁,還真抽到過自己!海川點點頭繼續說,這和外行人玩三節棍、火流星一樣,不得竅頭,就是會打到自己。就拿這一長一短兩條鞭子來說吧,各有各的用處,這長鞭適用于趕重車走長路,因為重車要套兩節,用三五個牲口,翻溝過河、上坡下坡,鞭子就要長,有時候這一鞭下去,要同時抽疼幾個牲口呢;拉人的馬車,至多套兩節,兩三個牲口,且大多穿城過巷,周圍屋檐樹枝的,長鞭耍不開,適合用短鞭。他說著握鞭在手,走出屋子,走下臺階,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弧,然后把鞭桿兒一抖,一收,鞭梢在空中發出一聲炸響。高掌柜說,我看這長鞭到你手里就像長了眼,指哪兒打哪兒?海川說,比起我爺差遠了,他當年黑夜里能用鞭打燃著的香頭兒,打燃著的蠟燭,火苗滅,蠟燭不倒;用鞭梢搶煙卷兒,不傷抽煙人!

第二天早上,高掌柜告訴管家,崔相以后不跟大伙兒出工了,專門趕車。

從那以后,高掌柜如果趕集上會、拜親訪友,海川就趕上小馬車接送,高掌柜如果不出門,他也趕趕大馬車,給人家拉貨送腳。當然,也有些運費收入。

海川把牲口調理得服服帖帖,他坐在車前部,輕揮長鞭,騾馬踏著碎步,在渭華平原的官道上嗒嗒駛過,穿村過街,有膽大調皮的男孩子在后面扒車,喝止不聽,海川也不急,瞟一眼,鞭梢向后輕輕一甩,就巧妙地把那孩子的帽子掀掉了,并不傷人。小家伙們只得自己跳下去撿帽子,逗得路旁的人直喝彩。日子長了,也有涉險的時候。有一回,他給雜貨店拉一車洋貨回家,路過一段人跡少有的荒僻路段,兩個蟊賊把長刀咬在嘴里,從車后尾向車上爬,他在前面的車轅上坐著,手起鞭落,先抽在一個的手上,這家伙齜牙松手,栽下車去,另一個一愣神的工夫,鞭又到了,直沖眼睛而去。這家伙大叫一聲,雙手捂眼,跌下車去。這時他打馬狂奔,車輪轉得飛快,一道煙塵滾滾而去,到前面鎮子的騾馬大店時,牲口就像被水淋了一樣,他的夾襖也被汗水濕透了!

時隔不久,崔海川又一次讓眾人見識了山東漢子的御馬手段。

那是同村的另一個大財主的老爹歸天了,財主要趁埋他爹的時候把已故三年的老媽一起合葬并立碑祭奠。新定做的高大的石碑、碑座、碑首和墓口石裝車拉回來了,因為都是重件,人工搬動不易,所以事主想把裝這些重家伙的車盡可能地停在離墓地近一些的地方,但他的車把式覺得這路窄彎急車重,不好弄,事主找到高掌柜,請海川幫著把車趕過去。海川實地察看了路況,發現最令人擔心的路面已被搬運磚石的人車碾軋得甚是堅實,于是就接過趕車鞭,吆著三馬一車奔向墓地,一切順利,平安到達,人們都長出了一口氣,車上的東西卸得只剩下最后一塊也是最大最重的刻滿字的石碑了,正在這時,孝子按當地的規矩,在樂人陪同下來墓地看望工匠。不知是有意還是沒經驗,吹鼓手的嗩吶隨著理事的一聲“起樂”哇啦一聲響了,喇叭碗兒正對著轅馬的耳朵,嗩吶尖厲激昂的這一聲穿云裂石,似晴空霹靂,三匹馬仰天長嘶一聲,尥了一個蹶子,一齊狂奔起來。站在車尾部的一個長工跌落在地上,另一個在車上正解繩子的工匠徒弟一屁股跌坐在車廂內,兩手下意識地抓住車廂,嘴里發出恐懼的尖叫聲,媽媽老子地喊著救命!海川這時正在車邊上察看馬車駛出去的路線,聽見背后這一聲尖厲的嘶鳴,立刻意識到壞事了。他在轉身的同時一手扯住了馬韁繩,嘴里吆喝著讓牲口安靜下來的口令,但已經遲了!沒經過磨合的生車生馬,根本不聽吆喝,好在長鞭在手,海川當機立斷,上手段了。他左手握著韁繩,隨車狂奔中右手把長鞭舞起,在馬頭上掄了一個圓弧,帶著哨聲的皮鞭在馬頭上掠過,緊接著鞭梢一甩,啪的一聲,抽在轅馬的耳根部,白轅馬一激靈,搖了搖頭,隨即后腿彎曲,前腿伸直挺硬,使勁兒后坐,抵住大車,就在這眨眼之間,海川的第二鞭、第三鞭一前一后,閃電般抽在兩匹拉梢的馬耳朵根部,嘴里不停地吆喝著站住的口令。從后面追上來的趙家的車老板也大聲喝令自家的牲口,這兩匹梢馬各挨了殘酷的一鞭,頓時老實了許多。散發著威脅的鞭子帶著呼哨還在頭頂揮舞,驚恐之下,它們嘶鳴了一聲,止住了奔跑。在轅馬的抑制下,大車停止了狂奔,減慢了速度,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最后停下了。這一切也就是在分分鐘之間完成的,被嚇呆了的眾人回過神來,紛紛跑向馬車,覺得簡直是奇跡。事主與幾個年長者心里已經在感嘆,完了,婁子捅大了!這石碑磕斷碰爛事小,關鍵是車上的這個人要兇多吉少了!膽小的人已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愿看到這悲慘的一幕,害怕以后做噩夢。當車停下之后,他們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看見崔相一手握鞭,一手撫摸著馬匹,用手指頭梳理著馬鬃。

眾人徹底服氣了。

趕車的長順嘴里喊著“掌柜的”匆匆忙忙跑了進來,高掌柜思路被打斷了,急忙問,啥事?這長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畜生連我也不認了,我怕它餓著了,給它加些料,沒想到它齜著牙就過來啃我,幸虧我有準備,防著它這一手呢,看到它兇的那樣兒,我把料子扔到槽里,把攪料叉橫別在它的大嘴里才逃脫,我是不敢再到它跟前了!

高家少爺走過來,看著他爹的臉說,連長順都不認了!這牲口不能用了!

高掌柜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凈胡說!馴一匹馬是容易的嗎?我這不是去請崔相了嗎?

兒子又嘟囔了一句,還不知道來不來的了呢!

高老掌柜聽了,又瞅了一眼日將過午的太陽,心里也有些著急,但思前想后,覺得還是等管家回來再說!

太陽剛偏西,管家領著崔海川趕回來了,高掌柜親自到大門口接他。幾個月不見,海川拉著高掌柜的胳膊端詳著,還是方頭大臉,腦袋就像篩子盆兒一樣大,滿面紅光,一臉慈祥,又胖了不少,一笑,兩眼顯得更小了,也顯得更慈眉善目了。如果你不了解前情,怎么也不會把他和飛馬揮刀的領兵武官聯系在一起。高掌柜看著這個臂長手大,個高肩寬,雄赳赳的一條山東大漢,除了背稍駝了些,別的還真看不出大的變化!海川簡單地洗了把臉,一行人用過飯來到馬房院里。海川脫去小棉襖,上身只穿一件夾襖,從腰間抽出一條特制的水牛皮鞭繩,換下長順原來的皮鞭,往空中一揮,在鞭繩完全舒展開的時刻把竹子鞭桿猛然一收,鞭梢在空中挽了一個來回,發出清脆的炸響!他把腰間的褡縛緊了緊,吩咐高掌柜與管家等一行人站在山墻外的高處,下面只留了他和趕車的長順。長順拿了一柄長把子的鐮刀,走進喂馬人的屋子,進門的左手邊是長順睡覺的火炕,再往里就是牲口槽。黑馬見有人來,喉嚨里發出咴咴的嘶叫聲,兩個碗口大的釘著鐵掌的蹄子在石槽里亂刨,扯得拴牲口的木桿大幅度搖晃。這長順吃過黑馬的虧,自然不敢靠近,踩著一個靠墻立著的耙上到屋梁上。崔海川就先退到了屋外,這長順在高處把長柄鐮刀伸下去,用鐮刀刃把拴黑馬的韁繩割斷。黑馬嘶鳴著,釘著鐵掌的大馬蹄叩擊著地面嗒嗒直響,沖出屋直奔院中的人而去。海川迅即把手中的鞭一抖,靈巧地轉了個身,然后長鞭在空中一個炸響,是威嚇,也是警告。黑馬聽到鞭響,稍微愣了一下神,隨即更加兇猛地向海川撲去,嘶吼著,齜著的大門牙叩擊著,揚鬃甩尾,前蹄高抬,站在高處的人驚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急呼崔相小心!此時只見海川靈巧地一轉身,黑馬又撲了個空。說時遲那時快,海川手里的鞭子呼嘯著,直抽在黑馬的后胯上,這一鞭,勢大力沉,力重千鈞,大黑馬中鞭后打了一個趔趄,緊接著后腿直立,前蹄抬起,朝海川壓了下來。海川靈巧地閃轉騰挪,跳到黑馬的側面。黑馬雙蹄剛落地還沒來得及回過頭來,海川手中的長鞭又一次抽了下來,這一鞭抽在黑馬后胯的另一側,撲通一聲,黑馬后腿一曲,坐在了地上,兩只前腿支撐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海川手中的長鞭。海川這時把長鞭在黑馬的頭頂上空揮得呼呼生風,鞭梢在空中一聲連一聲炸響,卻不落在馬身上。黑馬平身臥倒,連連打著滾兒,鼻子噴著粗氣發出很響的聲音,它用嘴啃了啃自己后腿的癢癢處,一骨碌爬起來,站在那里,頭低下去了,渾身簌簌抖著,溫順得有點兒讓人可憐!這時,海川一手握鞭,騰出另一只手在黑馬身上摩挲著,在馬頭上撫摸著,剛才那一左一右的兩鞭,在馬身上留下了兩道指頭粗的印痕。

此刻,海川招呼高家父子及眾人從高處走下來,并告訴大家沒事了,說著,把長順送上來的活動草料兜里的豌豆大麥抓了喂給黑馬。因為害怕,長順這兩天都沒敢多到黑轅馬跟前,也就沒好好喂,但饑餓中的黑轅馬竟然對它平時最愛吃的硬料不動心,用鼻子聞了幾下就把嘴移開了。海川心里一沉,隱隱皺了皺眉頭。

入夜,高掌柜與長順在馬房院里坐著聊了許久。夜深了,海川給牲口槽里加了最后一次草料,看到黑馬那一槽的草料基本沒動,心里不禁又是一沉。他來到前屋,讓長順到別的屋里去睡,并勸高掌柜也回去休息,只留自己一個人在長順的屋子里。他把被子掀開,把自己的棉袍塞在被窩里面,把一個提料用的柳編笆斗兒架在枕頭上,吹熄了燈,自己小心地爬到屋梁上悄悄蹲下。夜深了,靜了,只聽見拴著的牲口狠命地掙扯著韁繩,突然啪的一聲,韁繩竟然被它給扯開了。海川在屋梁上借著窗外月光的余暉,看見白天被懲罰了的那匹黑馬,從后屋最靠墻的地方來到這屋門口的火炕前,兩只前蹄跨到炕上,按住枕頭上的柳編笆斗兒,用門牙啃得嘎巴嘎巴瘆人的響!海川蹲在屋梁上,兩腿直打戰,心里暗暗后怕!

第二天一早,高掌柜問海川,昨晚上睡得還好嗎?海川沒有正面回答,點頭一笑告訴高掌柜,我察看了,黑馬耳朵里有鞭炮爆炸燒灼過的痕跡,馬是受了大驚嚇!短時間不要拉車外出上路了。接著,他把頭天晚上發生在土炕上的事說了一遍,看著被啃得殘破的笆斗兒,眾人都驚得瞪大了眼睛,驚問崔相咋知道這黑馬會報復?崔相說,馬是單胃,餓了那么久了,昨天竟然對喂到嘴邊的豌豆大麥不動心,晚上拉它上槽時,它看我和我手中的大鞭時,眼睛都是紅的,我就知道這仇結下了!大牲口有靈性,報恩,也記仇,化解這仇恨是需要一段時間的。高掌柜說,這個我懂一些,我當年在隊伍里,人的耳朵也會被炮震傷的,有的過些日子就好了,有的就落下了耳病。他一想到昨晚上后半夜那一幕,還是有些后怕。海川又說,高掌柜心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對馬偏愛,這匹牲口就先留在后院拉拉磨拉拉碾子,過些日子看看再說。高掌柜覺得有道理,就答應了。

近些年,醫患糾紛問題頻頻出現,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上引起了熱烈的討論,不得不承認。有些患者及其家屬由于對醫護行業缺乏了解,所以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醫護行業的確存在著操作失當的問題,這種醫患糾紛的存在不僅對醫院的形象造成了影響,最重要的是,醫療護理操作的失范問題對患者的健康造成了威脅,使得患者對就醫產生恐懼心理,進而造成嚴重的社會恐慌問題。

打這以后,這匹黑馬就被黑布蒙上了雙眼,在磨坊碾坊里,日復一日,一圈又一圈,在這走不到頭兒的磨道里拉磨,再沒鬧騰過。高掌柜一有空就去看它,它雖然帶著揞眼,但老掌柜身上那熟悉的氣味還是被黑馬聞到了,它在磨道里仰頭嘶鳴,甩尾抖鬃。高掌柜過去撫摸著馬鬃,馬兒把頭偎在他的懷里蹭呀蹭,咴咴地低聲叫著,形同嗚咽,叫得高掌柜心里很不是滋味。當地駐軍換防離開后,海川就從趙家回來了,高掌柜對海川說,這匹寶馬良駒不會老死在這磨道里吧?海川說,再調理一段看吧。他一有空就給馬搔毛,梳鬃,喂麥草也喂谷草,草總是鍘得又碎又短,“寸草鍘三刀,沒料也長膘”,這個道理他懂。他讓高掌柜在邊角地種了一些紫花苜蓿,每天擦黑他會割一捆背回來,還有騾馬愛吃的“蘆子草”,一起鍘碎了摻著喂。長工伙計們大灶上的面湯,他會擔過來放兩把鹽,攪勻涼涼,給黑馬飲。馬的優點多,小病小災也多,“結癥”(腸道秘結)就是高腳子牲口的常見病。一天,海川從廚房端了一盅香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高掌柜趕巧碰上了問要油干什么。海川說他看黑馬是結住了,從昨后晌就沒拉,也不吃草料。高掌柜說,那趕快去叫白蟒村白獸醫呀?海川說,白獸醫紅火的那個勁兒,不一定追得上,誰知云游到哪個村了?我先給治一下,不行再找白獸醫,我還叫了兩個人來幫忙。說話間兩個長工也來了。海川說,前結刨后結擰,得了中結滾不停,從今上午看下來,這黑馬是后結癥,這種病就是白獸醫來了也是一個字,掏!接下來他把香油涂抹在自己的右手右臂上,在兩個長工的幫助下,果然掏出來一團凝結的草團,黑馬長嘶一聲,接連拉出來許多淤積的糞便,頓時通暢輕松了,用嘴唇親昵地碰著海川的衣襟,打著響鼻,高興得撲棱著腦袋。海川說,現在還不能讓它大吃大喝,應少吃多餐,均勻喂水。高掌柜看了說,海川,人說“貓狗識溫存”,我從黑馬的眼睛里看,它對你親多了!

第二年麥罷,海川趕車到秦嶺山下去拉一套打磨好的石碑、碑首和碑座,還有一塊墓門石,因為路遠車重,海川臨走把黑馬也加套在車上,車裝好后,就趕著回程路。因為暴雨,上游一座必經的石橋完全被洪水淹沒了,混濁的洪水奔騰咆哮著,泡沫裹著枯枝柴末打著旋兒。海川在河灘上畫了一個記號,等了好一陣,不見水位下降,看來這洪水一時半會兒是難退了,河邊是不能過夜的,必須在天黑前趕到前面的大車店。一個放羊的老漢給他出主意說,你這車上的貨不怕濕,只要對準河對岸那棵樹的方向,就可以從這個“滾水橋”上蹚過去的。怕濕的貨不敢過。于是海川牽著馬頭,小心翼翼地下河了,一手挽著黑馬的籠頭,一手用鞭桿探著涉水而行,還好,這久經考驗的石橋,雖然被滔滔的洪水完全淹沒了,但橋面依然完好。他來時已注意過,這橋面比車寬不了多少,因此在與牲口并排而行時,他自己盡可能地貼著橋邊走,眼看過了河心就快到對岸了,就在此時海川一腳踏空,加上激流的沖擊,一個趔趄讓他頓時失去平衡,側身向橋外的激流倒下去,一股絕望的念頭立即籠罩了他。正在他掙扎時,黑馬閃電般地側身展脖,一口咬住海川的后衣領把他拖上了橋面。他稍一愣神,趕快站穩,牽引著馬迅速走向對岸。等上得岸來他一把抱住馬頭,雙腿還在發抖,兩行熱淚涌出眼眶,灑在馬頭上,一滴又一滴,他把走時帶的干烙饃,全掰來喂到馬嘴里……

回到家后,海川把橋上發生的一幕告訴了高掌柜,感嘆道,要不是這匹馬反應快,我今兒個就沒命了!高掌柜聽了,輕輕撫摸著馬頭說,這大牲口通人性??!

這匹黑馬最終老死在了高家,深夜,高家人從后門出去,把它悄悄埋在了一片沙礓地里。

崔海川后來還是留在了高家趕馬車,直到一九四九年前后,他才在黃河灘上買了一片沙土地,在地中間蓋起了房子,和許多山東攬工漢一樣,把根扎在了西鄉。直到大集體時期,他還給生產隊趕了幾年膠皮轱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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