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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

2022-02-14 01:16孫希彬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9期
關鍵詞:張成墳墓二中

孫希彬

一大早,張成接到通知,楊礦長要親自找他談話。張成見過楊礦長,也聽過楊礦長講話,但沒有單獨見過。第一次面見礦長,難免緊張,經人指點,張成躡手躡腳進了楊礦長的辦公室。楊礦長卻沒有架子,讓座、遞煙,還親自給張成點上。張成看得清楚,大前門,好煙。楊礦長開門見山,話說得簡潔明白——工人墳需要專人管理,礦上挑選責任心強、有工人階級感情的人去當守墓員,經各方推薦、比較,選中了你張成。說破了題目,楊礦長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周建華是你師傅?”最后又補一句:“你考慮一下,考慮好再定?!泵鎸畹V長期待的目光,張成霍地一下站起來,脫口說道:“我服從安排!”楊礦長上前握住張成的雙手,連聲說:“好!好!很好!張成同志,張成兄弟,你果然覺悟高,重感情,好!很好!你要沒意見,就去服務隊報到,他們會給你具體安排。有啥要求你給他們提,他們解決不了,可以直接來找我……”

去服務隊報到的路上,張成忽然覺得答應得倉促了,有點不對勁兒。哪里不對勁兒呢?不清楚,反正就是有點不對勁兒。張成總是這樣,一句話,一件事,人家機靈人即時就明白了,他要過后才明白,甚至過了許久才明白。他又愛較真,明白了就追討,追討自己當時的應對是不是正確、是不是恰當,結果發現,自己的應對大多不正確、不恰當,有的還很離譜,于是就懊悔,就惱怒,就發脾氣,甚至扇自己的嘴巴——你個笨蛋!你個蠢貨!你咋這么沒腦子啊……懵懵懂懂來到服務隊,聽隊長講了任務和要求,領取了工裝、工具,往宿舍走的時候,腦子豁然一亮,想明白了:是因為翠花。

翠花是張成的媳婦,兩個人上個月才結婚。他倆經人介紹成了對象,處了一段,雙方滿意,正籌備結婚,張成卻因礦難傷了一只腳。張成心想,毀了!婚事八成要黃,自己殘疾了,人家可是水靈靈的姑娘??!哪知道翠花人品好,覺悟高,說他是為國家受的傷,光榮;又說傷得也不重,啥都不影響。張成很感動,心說這么好的媳婦,以后得好好待承人家。兩人如期領了結婚證,舉行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把養傷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養好傷回礦上上班前,張成和翠花合計過工作的事。依照慣例,井下工受輕傷,不能下井了,礦上會在地面上派一個輕巧活兒,賣票啊、看磅啊、當保管啊……最不濟也是門衛。保管員、售票員當然好,不過那活兒一般人爭不到手。張成說當司磅員看磅也中,當門衛看大門也中,只要不去清廁所就行,那是“四類分子”才干的下賤活兒。擔心張成一根筋不拐彎,翠花說:“咱不要挑剔,領導叫干啥就干啥,咋著也比在農村強,你有文化,好好工作,沒準兒還能坐辦公室當干部哩!”翠花的話給了張成莫大的鼓勵,心說一定要上進,做出成績來,爭出體面來,讓翠花也跟著風光風光……可是現在保管員、售票員當不成,連大門也看不成了,雖說不像“四類分子”一樣去清掃廁所,當守墓員看墳,也不夠體面吧?翠花咋看呢?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呢?都知道我在外面工作,問起來是一看墳的,不大好聽吧?心里嘀嘀咕咕地走著,頭碰到宿舍門了才回過神來,一看門虛掩著,推門就進,卻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坐在自己床上,慌不迭退了出來,驚魂未定,身后傳來黃二中的尖嗓子的聲音:

“兄弟!快進屋呀,聽說你工作確定了,我趕緊去買酒買肉,給兄弟慶賀哩……”

黃二中和張成一個宿舍,依礦工的說法,叫“同屋”。說到宿舍,就不得不提楊礦長了。原先,礦工睡大通屋,一屋十幾二十人。楊礦長挖煤出身,深知礦工的困難和需要,一上任就燒了“三把火”:一改善伙食;二改大通屋為單間小屋,一屋二至四人,硬鋪換鐵床;三廢除家屬不能探望的規定,除法定的探親假外,允許礦工家屬每月來礦一次?!叭鸦稹睙煤?,楊礦長贏得了礦工的尊敬,樹立了極高威望。張成工齡短,下井時四人一屋;到了地面上,倆人一屋。同屋的黃二中,原是機電工,不小心把手掌鉆爛了,從一線退下來,現今在食堂當雜工。張成對黃二中印象不好,覺得此人嘴碎、尖刻、自私自利。黃二中給張成賣能耐,說從井下到地面上,工資不多拿,身價不一樣,領導征求其意見,他說除了食堂,哪兒也不去。領導說食堂沒空崗呀,黃二中說:“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去食堂?!鳖I導只好讓他去食堂當雜工,但說明雜工沒有崗位補貼。黃二中說只要去了食堂,還在乎那兩塊補貼?黃二中還給張成吹噓他的人生規劃——一年有崗位,三年當采買,最終目標是食堂管理員?!靶值?!只要我當上管理員,保你天天都吃豬頭肉!”黃二中說著咂巴咂巴嘴,好像已經吃到了豬頭肉。張成知道黃二中是鴨子嘴,說的話不能當真。黃二中也的確沒有給張成說真話。張成在家養傷時,黃二忠曾被派去當守墓員,干了一星期就要求調換,說工人墳在寥天野地里,風刮日頭曬,遇到下雨,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領導說好辦,給他蓋個工簡房。工簡房蓋好了,黃二中又干了一星期,就堅決不干了,說整天跟墳墓打交道,一睡覺就夢見鬼,快被鬼纏死了。領導沒法子,才讓他去食堂當雜工。因為黃二中到處嚷嚷夢見鬼,再沒有人愿意去工人墳看墳了,隊長派不下人去,要求礦上把守墓員崗位從服務隊剔出去,事情鬧大了,驚動了楊礦長,這才有了楊礦長親自找張成談話這件事。

貿然答應當守墓員看墳,心里本就有點兒堵,進屋看見大肚子婦女,又生出難以名狀的煩躁,聽見黃二中在身后大嚷大叫著請客,張成心說:不好了!這貨出名的鐵公雞,忽然大方起來,必有蹊蹺。心里狐疑,行動更遲緩,木偶似的杵在門口,不應聲也不動彈。黃二中兩只手都提著東西,就用肩膀推張成進屋,嘴里一直叨叨個不停:

“快進屋呀兄弟,有酒有肉,咱哥兒倆好好喝一氣……”

被黃二中推搡著進屋,面對床上坐著的大肚子女人,張成拘束得手腳無處放。黃二中好像屋主人似的,一邊讓張成坐,一邊繼續叨叨:

“兄弟你看!豬頭肉、醬肉包、酸白菜、花生米……哎呀,對了兄弟,來,認識一下,這是你嫂子,上午才來……” 黃二忠一邊說,一邊把大肚子女人指給張成看,張成咧嘴笑笑,算是打招呼。黃二中用刀尖撬開酒瓶蓋,咕嘟嘟,倒了兩半碗??纯淳破?,寶豐大曲,張成想這貨溜奸?;?,請我喝這么好的酒,這敢喝嗎?就推辭說:“我不喝酒呀?!秉S二中頭一搖,說:“哪有井下工不喝酒的?來吧兄弟,專門為你買的,正經大曲酒,跟哥可不能外氣??!” 黃二中說著舉起了酒碗。礙不過,只能喝,剛喝了兩口,黃二中又開腔了,語氣變得鄭重:“兄弟呀,哥今天跟你商量個事兒。你也看見了,你嫂子來了。你要不嫌呢,咱就拉一簾子;你要是嫌呢,也有個辦法……來!兄弟,喝酒!”兩人碰了碗,喝一口酒,黃二中把心思挑明了:“兄弟,你不是當守墓員了嗎?我知道,山坡上蓋有房子……”

張成明白了,黃二中是要他卷鋪蓋走人呢。由于條件所限,礦工之間互相提供方便很正常,誰家房檐不滴水??!一般情況下,誰的家屬來了,同屋其他人到別的屋借一宿,借宿不便的,當事人就用床單拉一隔簾,說聲“打擾啊哥們兒”,該干啥干啥。黃二中家屬來了,張成到別處借一宿,應該,但黃二中讓張成去工人墳睡覺,就有點出格了。怎么辦?不答應?人家媳婦就在眼前坐著,咋開口??!可是……黃二中似乎看穿了張成的心思,給媳婦努努嘴,說:“你還不趕緊給兄弟敬個酒?!贝蠖亲优苏酒饋?,端起酒碗給張成敬酒。張成想推辭又沒法推辭,遲疑了一下,接過酒碗,咕咚咕咚一氣灌完,把碗往桌上一蹾,說:“嫂子,你來一趟不容易,來了就多住幾天,我、我去山坡……”

在黃二中攙扶下,張成磕磕絆絆來到工人墳,果然有一工簡房。打開門,撳亮礦燈,只見屋里亂七八糟,堆著鐵锨、水桶等工具,靠墻擺放有一張鐵床,和宿舍一模一樣的鐵架子床。張成酒喝猛了,頭暈得厲害,連聲說:“黃哥你別管我了,快回去吧,嫂子在屋里等你呢?!秉S二中把張成的鋪蓋放在鐵床上,說:“那好兄弟,你早點睡,明早回去吃飯??!”黃二中走了,張成往鋪蓋上一躺,呼呼大睡。

半夜,被尿憋醒,張成睜開眼,打量著陌生的環境,看著白亮的礦燈,一時有些納悶:這是哪兒?我在哪兒?晃晃腦袋,還有點疼,聞著嘴里哈出來的酒氣,憶起來黃二中,憶起來喝酒,憶起來大肚子女人……猛地明白了自己一個人來工人墳睡覺,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張成膽子不小,十來歲時一個人夜里走過老墳地,但今晚他卻害怕得厲害。黃二中夢見鬼的事他沒聽說過,不然會更害怕。聽著呼呼的山風,張成不敢出門,就對著門縫往外滋尿。放罷了水,下邊輕松了,口渴又來了。他摸索著找水喝,想起這是在山坡上,不可能有水,就惱怒起來,恨起了黃二中,心說,這貨真不厚道,為了自己暢快,把我攆到山坡上和鬼魂做伴,還讓我渴得半死。我為啥要來??!我不來他也沒法兒??!就讓他拉簾子,他弄他的,我睡我的,又該咋著哩?我咋就答應來山坡呢?牢騷一通,惡氣出了,翻過來再想,不答應也不中??!當著一個大肚子女人的面,沒法兒不答應??!不過只此一晚,明天說啥也不來了,黃二中耍啥花招也不來了。

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兒火辣辣地燒,屋里沒有水,又不敢下山去,別說下山,連屋子也不敢出??!要不是有盞礦燈亮著,真不知道該咋辦哩。想著不知多久天才能亮,張成把礦燈調到最小,省點電。睡不著,提起礦燈照屋子,發現屋子很小,門也很薄,一腳可以踢碎,他趕緊拿起鐵鍬,把門頂上。退到鐵床邊,剛一坐,鐵床吱呀一響,嚇一大跳。定了定神,張成罵自己:“來都來了,怕有啥用?到這一步了,是神是鬼隨他,是殺是剮隨便!睡!睡著了啥都沒有了……”伸手拉鋪蓋,骨碌出來一個酒瓶子,一看,寶豐大曲。張成想起來了,上山時黃二中揣了喝剩的酒瓶說:“給你帶上,酒能壯膽?!焙?!就喝它壯壯膽!張成咬開瓶蓋,咕嘟喝了一口,奇怪,甜甜的、香香的,一點也不辣。咕嘟再喝一口,好得很,爽得很,口也不渴了。心說,酒真是好東西啊,能壯膽,還能解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酒灌完了,張成心里一松,渾身輕飄飄的,騰云駕霧一般,飄進了夢鄉……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張成一骨碌爬起來,離開工簡房,往山下走。他要找黃二中,跟黃二中說他晚上要回宿舍住,寧可拉布簾也不來工人墳過夜了。進屋碰見大肚子女人,不見黃二中,開口問:“嫂子,黃哥哩?”大肚子女人說他一早起來就出去了。大肚子女人看著張成,說:“兄弟,你有臟衣服嗎?拿來嫂子給你洗洗,你們上班忙,我閑著也是閑著?!睆埑摄蹲×?。想不到大肚子女人要給他洗衣服,說得那么自然那么親切,真跟親嫂子一樣,讓張成頓生愧意,紅著臉說:“沒有沒有,不麻煩嫂子啦?!眱蓚€人無話可說,晾了一會兒,張成挺不住了,說:“嫂子您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匆匆忙忙拿了茶瓶、茶缸、火柴等急用的物件,就離開了宿舍,路過小賣部,進去買了一包蠟燭?;氐焦ず喎?,張成開始埋怨自己:“我這是干啥哩?我咋這么……覺得委屈,委屈得想哭。想想又沒人欺負自己,是自己要這樣的,一個男子漢,應該照護婦女,應該替人家大肚子婦女分擔……”這么一想,倒生出些許豪氣,嘴一咧,自顧笑了起來:“嘿嘿,先這樣吧,就讓人家多住幾天,自己一大老爺們兒,山坡也能睡!”

心里平靜下來,仔細打量工簡房,發現房間太小了,一張鐵床就占了一小半;墻壁、房頂也太薄了,夏不禁曬冬不禁凍的,幸虧眼下是秋天;門也薄,不嚴實,漏風透氣的,還沒有窗戶。真要住,得好好整治整治:房間擴一擴,多一張床的地方夠了;屋門要加固、弄嚴實;房頂苫些草,厚厚的,冬暖夏涼……呵呵!莫非真要來山坡住嗎?張成忽然發現自己想入非非了,搖搖頭,搓搓手,從屋里走了出來。

房前,一大片空地,長滿了野草,往下就是礦區;房間左手邊是莊稼地,不遠處是一個小山村;房間右手邊是山溝,溝里有溪,水不大,卻流淌不斷;房間后邊有一片墳地,那就是工人墳了。工人墳從下往上延展,背靠著山,山不高,也不峻,坡緩頂平,看著就養人。天氣很好,秋陽溫和地灑著,山風拂面,送來莊稼的氣味。若不是墳地,若不是看墳,這地方還是不錯的,在這兒上班,比井下不知好了多少倍呢。

工人墳散在山坡上,有幾十座吧,因為沒人打理,像荒墳,荊棘叢生,雜樹生花,瘋長的野草里露出一個個墳頭。墳頭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埋得早的,雜草覆身,還長出各色小樹,埋得晚的,黃禿禿一堆兒,還沒來得及長出草來。墳包里埋的全是礦工,因各種事故犧牲的礦工,都是外地人,他們為支援國家建設,從四面八方來到礦上,里邊就有師傅和工友。想起師傅,想起工友,他們熟悉的面孔出現了,往日在一起的熱鬧場面也出現了,再看荒涼的墳地,心口就堵得慌,鼻子一酸,眼也迷蒙起來……

山坡往下不遠,是礦區,礦區再往下,就是市區了。這里原來是三不管之地,偏僻、貧窮、荒涼,鳥獸都不待見;礦井架一豎,喧鬧起來,各路人馬從四面八方會集于此,一個礦接一個礦建成投產,幾年之間連礦成區,吹糖人似的,催生出一座城市來,其繁華時尚,壓過了其他城市,更別說周邊縣城了。張成老家離此不足百里,兒時和玩伴夜間嬉鬧,遙看礦山一片燈火輝煌,就想,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啊,一定很美。長大了,有機會來礦上當工人,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猜想當工人是什么滋味??!來到礦山,到了井下,才知道礦工并不如想象的那樣輕松美妙,臟、累,還有危險——真危險??!一出事故,非死即傷。師傅是八級工,啥陣勢沒見過?還有李剛,機靈得像猴子,二明也是身手麻利??!大難臨頭,都不能逃脫。師傅死了,李剛、二明死了,還有那幾十個躺在墳墓里的礦工,都是為煤礦建設獻出了生命??!礦區的煤海煤山,城市的輝煌燈火,都是井下礦工用力氣、汗水甚至鮮血換來的??!師傅死了,工友們死了,埋在工人墳,需要人照護,自己卻覺得當守墓員不體面,像什么話??!想到師傅對自己的好,想到工友們死了自己還活著,心里就惴惴不安,連礦區景致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

白天好過,夜里難熬,天一擦黑,空氣就緊張起來。張成把自己關進屋里,頂緊屋門,卻無法入睡。昨晚仗著酒勁兒睡著了,今晚卻沒有酒。礦燈明亮,照徹滿屋,山風呼呼叫,房板吱吱呀呀,好像屋外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鬼,正扒著門縫往屋里瞅呢。天不冷,風不涼,卻覺得心底發涼,渾身發抖?!拔揖瓦@么嗎?”張成突然發怒,罵起自己來。小時候跟爹在寥天野地看瓜園,為證明自己是男孩子,敢夜穿老墳回家給爹拿旱煙,現在成了人大樹高男子漢,就嚇成這鳥樣?爹說過:“好鬼不害人,惡鬼邪壓身,你一身正氣,鬼還躲你呢!”對呀,我渾身上下都是正氣,怕什么鬼??!張成心一橫,牙一咬,干脆打開屋門,走出房間。一股山風吹在臉上,涼涼的,不由得一哆嗦?!鞍ψ?!”張成罵了一聲,定住神,站穩了。

秋月明亮,薄霧如紗。山下燈火通明,山坡空曠寂寥。山不高,一眼可見山頂,平平的,像一堵高墻,為墳墓擋風,為煤礦擋風,也為城市擋風。坡上樹木稀疏,溝壑幽深,灰白之處是光光的巖石;平緩之處,墳塋一抔一抔,閃起點點鬼火;墳地的荒草和樹木,黑魆魆的陰森,定睛細看,樹叢由暗轉亮,枝葉也清晰可辨。

“師傅!我來啦——”

秋夜的山坡,突然爆出一聲喊,那喊聲有意地壓抑,顯得低悶、渾厚,卻更具穿透力,在空曠、寂寥的山坡上震出巨大的反響,驚得秋蟲暫停了鳴叫,一只野兔聞聲跳起,疾速竄跑,連樹上熟睡的鳥也撲騰起來。

“師傅!我是張成,我來陪您來啦——”

又一聲喊,聲音一樣低悶、沉厚,但震撼力明顯減小,秋蟲沒有停止鳴叫,聲調卻顯得遲疑、凌亂;樹上的鳥撲騰兩下,不再動彈。

“李剛!二明……我是張成,我來啦,我來陪你們……”

秋月之下,迎著颼颼山風,張成對著墳塋喊話。

“師傅!李剛!二明……我是張成,咱們班的張成,會讀報紙的張成,你們一定認識我,記得我。你們犧牲了,回不了老家,埋在這兒,礦上沒有忘記你們,派我來陪你們……師傅!您要多照應我……李剛!二明!你們也要照應我,嗚嗚嗚嗚……”

張成停止喊話,悶聲哭了起來。

和墳墓對話之后,張成不害怕了,一點兒也不害怕了,白天不怕,夜里也不怕。走進工人墳,就像小時候走進姥姥家的村莊一樣,一家一家掃視人家的院子、門樓,哪家窮哪家富,哪家旺哪家敗,一看就知。查看墳頭,也能推想躺在墳里的人在他家里的分量,家人在意不在意,孩子孝順不孝順。在墳地里漫游,觀察各種植物,感受各種動靜,呼吸墳墓氣息,漸漸地,在寂靜中體驗出了喧鬧的氛圍。

張成把自己安頓下來了,不再惦記宿舍——說過了讓人家多住幾天,就讓人家多住幾天吧!為了讓人家住得安穩,不讓人家有“催攆”的感覺,干脆不回宿舍,吃飯直接去食堂,飯后直接上山坡。躺在鐵床上,就瞎想,想翠花,翠花要是能來多好??!可是不可能??!翠花在老家,離礦上百十里路呢,除非會飛。會飛也不能來??!家里也忙??!再說宿舍黃二中占著,總不能讓翠花住工人墳吧……

張成開始工作。吃飯就得干活兒,拿工資就得工作,這是張成的理念。工作是看墳,首先得弄清有多少個墳。一,二,三……六十四個;一個,兩個,三個……六十五個;一個!兩個!三個……六十六個!點數三遍,一遍一個結果,這讓張成心生疑惑:咋回事?數個數都數不準?再數!就再數一遍!一,二,三……六十四個。是六十四個嗎?張成搖了搖頭,還是不敢確定。攏共幾十個墳,數幾遍竟然數不準?張成想我不笨??!上學時語文好,算術也不差呀,咋會數不準數呢?仔細打量墳地,張成發現:墳埋得沒次序、不整齊,不是一排一排的,是傘狀的、隨意的、七扭八歪的,從哪兒數起都容易遺漏或者數重,加上荒草遮掩,真是不好數清哩。不好數也得數,連個數都數不準,成什么樣子?左思右想,他想出個笨辦法:數一個,就在墳上做個標記,一個一個數,一個一個標,數到底,標到底,終于數清了——六十五個標記,六十五個墳頭,工人墳里總共有六十五個墳墓。

點清了有多少個墳,就一個一個清掃打理,從師傅開始,從上往下走。師傅的墳是新的,還沒有長出草來,好打理。先用鐵锨給師傅的添一圈土,再找一塊水泥板當供桌。供桌擺放端正,他立在供桌前,給師傅作揖鞠躬。師傅面善、話少、厚道,是那種一看就讓人想親近的人。張成打上班就跟著師傅,師傅沒少照護。出事那天,師傅沖上去排險,搶險排險,師傅總是第一個沖上去。師傅大聲喊:“沒成家的后退!”張成就往后退。張成年紀最小,剛有對象,師傅叮囑他遇到危險退后幾步。開始張成不理解,后來明白這是井下工不成文的規矩:遇到險情,八級工先上,后邊是七級工、六級工……“沒成家的后退”,是師傅另加的。井下工就是四塊石頭夾腦袋,誰也保不準不出事兒?!皼]成家的后退”,原以為不過是老礦工對新礦工做出的姿態,誰知道血淋淋的景象瞬間呈現在眼前——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亂石滾落,煤灰飛濺,張成感覺左腳一沉,就失去了知覺……在醫院里,張成聽工友講述了結果:一場礦難,犧牲三個——師傅、李剛和二明;重傷兩個,輕傷四個,張成傷最輕。在醫院里度過一段驚恐悲傷的日子,醫好外傷,張成就出院回家了,是老家幫他醫好了內傷,媳婦翠花居功至偉。再回礦上,物是人非,他再也不會下井了,再也見不到師傅了……回想師傅對自己的好,回想師傅那聲“沒成家的后退”,張成眼圈兒又紅了,沖師傅深深鞠了一躬。李剛、二明的墳,張成也添了幾锨土。因為性子慢行動慢,沒少吃他們懟,現在他們死了,埋在墳里邊了,張成不記他們的過,只記他們的好,還要給他們添土護墳。

整理完新墳,往下都是老墳了。老墳渾身長滿了草,沒人打理,顯得荒蕪。依照老家的習俗,墳地的荒草雜樹不必清除,理出來路徑,方便行走就行。墳上也可以長草,墳上生草長樹,說明地氣旺,不過只能長椿樹,椿樹為王嘛,其他雜樹,特別是楝樹,必須刨除。墳前供桌一定要清理干凈,擺放規整。張成發現,幾十個墳,大都沒有供桌,這是不行的,墳再小再簡陋,供桌一定要有,那是生人給死人祭奠時擺放供品的地方,沒有供桌怎么行?張成干活兒仔細,墳一個一個清,路也一截一截通,沒有供桌的墳,就想辦法弄一個——幾塊磚,或一塊石板。

清點了數目,清理了墳墓,還得弄清哪個墳里埋的是誰。專設守墓員看墳,起因是遠方的家屬前來掃墓,找不到哪座墳是自己親人的,找領導哭鬧,礦上這才決定派專人看墳,避免此類事情再次發生??墒?,清點數目容易,清理修整也不難,確定墳里埋的姓甚名誰,卻不容易,靠張成一個人根本沒法完成。六十五座墳,張成只認識師傅、李剛和二明,另外六十二個墳就不知道埋的是誰了。要能立碑就好了,每個墳前立個碑,既方便認找,也顯得莊重。張成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寫了一個建議,趁吃飯的時候,悄悄塞進了礦長意見箱。

工人墳突然熱鬧起來,家屬、工友、工會人員,辦公室、人事科人員……各路人馬來到工人墳,對著墳頭指指點點,確認墳墓的主人。明白是自己的建議起了作用,張成心里樂開了花——看來守墓員這工作不差嘛!意見有人聽嘛!他不再自卑自輕,跟在大隊人馬后邊做記錄。經過幾天的努力,確認了四十三座,還有幾座不能認定。據了解情況的人說,這幾座墳是最早那批礦工留下的,他們是礦山的開拓者,從東北來,犧牲了,葬在這里。開始有家屬來,時間長了,或許因為路遠,或許已經沒有親人,或許是其他原因,沒人來掃墓了,就荒了,幾十座墳,這幾座墳最小最寒磣。圍著幾個饅頭似的小土堆兒,人們議論著,感慨著,嘆息著,說些傷感甚至激憤的話,然后下山去了。人們走了,張成不能走;別人說了就了了,張成不能了。為了讓墳墓主人不再弄錯,他找了一張大大的硬紙板,仿照墳墓的方位,把墳一個一個標到紙板上,一個墳畫一個圓圈,把已經確認的人名寫進圓圈里。標記完畢,張成舒了一口氣,盯著那幾個空空的圓圈,詢問:“你們是誰???你們叫啥名字???”

墳墓的主人很快確定了,幾座荒墳的主人也找到了,給墳墓立碑的事卻不見動靜。起初說礦領導很重視,正在研究;后來說楊礦長調走了,新礦長剛到任,大事很多,立碑的事暫時提不到議事日程;再后來又說煤炭形勢不好,等等再說;再再后來就沒音兒了,去詢問,那些管事的眼光就不對了,話也說得不入耳。張成有點生氣,心想,給工人墳立碑名正言順??!咋就弄不成呢?看來還是守墓員身份低下,說話沒分量??!罷罷罷!人家有頭臉的不說話,我一個看墳的,逞啥能??!

人事不順心,就找動物玩吧。墳地里,除了野草雜樹,還有許多小動物,螞蚱、蛐蛐兒、蝴蝶和叫不出名的飛蟲們,它們各自按各自的套路飛舞、跳躍。田鼠不少,探頭探腦的,你剛感覺到它的存在,刺溜兒,不見了;也有蛇,應該無毒,但張成天生怕蛇,進墳地就拿一根長棍子,不停敲打草叢,驅蛇讓路,卻驚嚇了野兔。墳地有野兔居住,一窩兒?還是幾窩兒?說不準。兔子很不講究,隨便扒拉幾下,就做了窩兒,這一點兔子與麻雀相似,但比麻雀稍強,麻雀連窩兒也不扒,飛哪兒算哪兒。不過這樣也有好處,方便,可以不停地換窩兒。張成喜歡兔子,很想跟它們親近,可兔子膽小,一有動靜就跑,跑了又回來,反復多次,終于確認張成沒有惡意,才放心居住下來。在一叢茂密的野草下,張成發現了一窩兒兔崽,還沒有長大,要加害它們很容易,但張成不會加害兔子,他想讓兔子留下來,做自己的鄰居,陪伴自己。兒時在老家,吃食短缺,野菜也吃樹皮也吃,麻雀、蛤蟆都是美味,更別說野兔了。那是特殊時期,因為饑餓,要活命,逮啥吃啥,現在不會了。墳地里有樹,野生樹,有荊棘,有雜樹,還有幾棵大樹。最大的一棵是槐樹,歪脖,可能小時候被大風刮傷了,再也直不起來,不過更顯得老成。還有兩棵榆樹,榆樹長得直,左一棵右一棵,像槐樹的衛士?;睒渖嫌幸圾B窩,很大,張成辨認了,是老鴰窩兒,卻住著一群麻嘎兒。麻嘎兒像老鴰,比老鴰小,成群結隊,嘎嘎亂叫,不似老鴰孤高。老鴰呢?是另有新窩兒,還是被麻嘎兒攆跑了?可能是另有新窩兒了吧。麻雀更多了,嘰嘰喳喳沒心沒肺的,嗡——來了,嗡——走了……飛禽也有,走獸也有,有這些尋常動物陪伴,張成不再想煩心的人和事,安安生生工作,安安生生過日子。

一場大風后,天氣驟然變涼了,張成回宿舍拿厚衣服。黃二中兩口子正在吃飯,張成冷不防進屋,弄得他們有點慌亂。張成一眼看見,兩張單人鐵床被并成了一張大床,他的木箱子和用品,也被移到門口墻角處。黃二中很尷尬,一邊給張成讓座,一邊用尖嗓子邀張成一起吃放。大肚子孕婦臉也很不自在,扭扭捏捏,手足無措。張成不理睬也不應聲,打開箱子拿了衣服就走,心里卻是憤憤然。

回到山坡,張成放下衣物,著手整治工簡房。天冷了,工簡房跑風漏氣的,難以過冬。礦上有的是廢料,磚、水泥板、木頭,都有,費些氣力罷了。也不求人,一個人干,螞蟻搬家似的,一點一點從礦上往墳地搬。料搬夠了,稍一合計,就開始修房。小時候跟著父親蓋過雞窩兒,支過瓜棚,擺弄這些不算陌生。黃二中來山坡了,拿著豬頭肉和酒,看見張成在整治工簡房,趕緊伸手幫忙。張成心里有氣,不理黃二中。黃二中覺出了沒趣,磨蹭了一會兒,放下酒肉走了??粗S二中下山的背影,張成心又軟了,怪自己道:“這又何必?人家知道做得不對了,就不必再給人家臉色看嘛?!?/p>

張成干活兒,像蝸牛走路,像蜜蜂采蜜,不急不躁,雖然慢,卻日日有進展。經過多天的辛勤勞作,大功告成??粗掭菀恍碌墓ず喎?,再看看規整清爽的工人墳,張成心滿意足:這下好了,自己住的烈士住的,都好了;這下好了,活人死人,都有個安穩窩兒了。安穩了,也想家了,月底領了工資,張成回了一趟老家。吃飯時,翠花問工作安置得好吧?張成回答:“好、好?!贝浠▎柌焕郯??張成說:“不累、不累?!焙痛浠ㄓH熱的時候,張成暗暗叮嚀自己:不能說,千萬不能說,不能讓翠花知道自己是看墳的……

回到礦上,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地氣還熱,雪落地就化,洋洋灑灑飄了小半夜,日出的時候,馬路上除了淺淺的積水,并不見雪痕,唯房頂、樹梢可見藏白。遠望山坡白雪皚皚,走近了,樹梢、野草、洼地,貼滿了雪花,巖石、墳頭卻了無雪跡,花花搭搭的,別有一番景致。張成踩著殘雪,走進墳地。天冷,飛蟲們不見了,也沒有了高高低低的鳴唱。蛇入冬就睡眠,也不用拿棍子轟了。樹上的麻嘎兒很安靜,不必驚擾它們。他很想看看兔子,想給兔子送些吃的,雪天不好覓食。兔子在哪兒呢?張成知道好幾處兔子窩兒,悄悄地看了,都空空如也,不見兔子。兔子窩兒多,并不是因為它們狡猾,是膽小,它不會讓人知道它的窩兒,一旦發現窩讓人知道了,它就搬家。想到這里,張成不再尋找,把食物放在兔子容易發現的地方,讓它們自己尋取。

工簡房空間擴展了一倍,外間放工具做飯,里間看書睡覺。山坡上清靜,沒有攀比,沒有紛擾,想干嗎干嗎,比宿舍自在多了。墳墓集中整理以后,沒有多少活兒可干,有家屬來掃墓了領領路、指指墳,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打發,就看閑書。張成喜好看書,尤其偏愛歷史故事和雜書,越是稀奇古怪的書越喜歡看。圖書館書不多,張成翻來翻去,挑中三本,一本《毛主席著作里的成語典故》,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案例匯編》。管理員說一次只能借一本,好說歹說,讓多借兩本。

白天與夜晚,在別人是黑白分明,張成卻感覺差別不大。礦上,墳地,在別人屬陰陽兩界,張成卻感覺一模一樣,相比起來,他更喜歡墳地。墳地里沒有爭搶,沒有打罵,尤其沒有取笑。因為性子慢、動作慢,張成時常被人取笑,這讓他羞愧,也讓他惱怒。受夠了別人的取笑,害怕被人取笑,一聽有人取笑就慌亂,就羞愧。慢慢地,張成形成了自己評人的標準——不取笑人的人就是好人,不取笑他就是對他好。工人墳多好??!無論高矮胖瘦,墳與墳等距離安坐,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尸骨們安穩,自己安穩,陰陽兩界都安穩。

躺在鐵床上,張成會胡思亂想: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鬼魂?若有,他們會不會爭斗?會不會相互取笑?鬼魂和神靈是什么關系?鬼魂嚇唬人,神靈護佑人,是先有鬼魂還是先有神靈?鬼魂有好有壞,是不是修行好的鬼魂可以成為神靈?張成腦子想得慢,但張成想得細,一個問題,人家轉一遍,他轉三遍五遍,三遍五遍不行,轉他十遍八遍,不怕轉不明白。關于鬼魂和神靈,張成轉了不止十遍八遍,最后得出結論:有鬼魂,也有神靈;鬼魂介于人與神靈之間,還沒有成為神,還有人的脾性,所以它會嚇唬人,就像那些心性不好的人。對神靈,要敬;對鬼魂,要善待。張成還認定,鬼魂雖然有人的脾性,但與人完全不同,人分親疏遠近,鬼魂不分親疏遠近。人有人理,鬼有鬼理,神有神理——人理是親疏遠近,鬼理是對錯好壞,神理是護佑眾生。根據自己的思考和理解,張成按鬼理和鬼魂打交道,不管他活著時怎么樣,不管他親屬怎么樣,一律善待他。張成堅信,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

山坡好靜。風聲、雨聲,蟲子的叫聲、鳥的叫聲,動物的廝打聲、交配聲,張成都聽得清清楚楚。和墳墓處久了,和墳地里的草木動物處久了,張成聽懂了它們,人、鬼魂、草木鳥獸與天籟融為一體,聚成一個和諧的大家庭。張成一點也不孤寂,他和草木對話,和動物對話,和魂靈對話。最開始,他是和師傅對話,后來也和李剛、二明對話,再后來和所有魂靈對話,對話多了,張成覺得他們都還活著,還在下井挖煤,還在說笑嬉鬧,還在吃豬頭肉喝二鍋頭。師傅和藹可親,所有人都和善可親,沒有胡懟沒有取笑,整個工人墳都溫馨、和睦,真好。

平和的日子過得快,轉眼到了春節。張成領了工資和年貨,興沖沖地回到老家,和翠花好好團聚了幾天。節后上班,迎來春暖花開的季節。

春天真好,萬物都有生機,工人墳也不例外。張成在墳地巡看,葳蕤的青草、芬芳的野花、啾啾叫的鳥,讓他心曠神怡。環視房前屋后,他忽然覺得,房前的空地不能閑著,那么大一片地,平坦肥沃,種上瓜果蔬菜多好!有閑地,到處都有糞便,山溝里有水,自己有力氣、有時間,正好種瓜種菜。人不能閑著,地也不能閑著,說干就干,農村出身的他干這活兒輕車熟路。選好一塊地,先深翻一遍,日光曬透了,把坷垃打碎,用耙子摟過,呵!好大一片土,松軟平坦,看了就舒坦。弄來各種糞便,把土喂得肥肥的,再弄來種子和菜苗,間隔著撒種、移栽,有黃瓜、茄子、豆角、蔥、姜、蒜、辣椒,還有倭瓜。當然,不會忘了油菜和食香,油菜食香,下面條最美,張成最愛吃食香蒜汁撈面條。地邊上又點種一圈玉米,嫩玉米也好吃。天遂人愿,剛種上,下了一場春雨,地里的種子破土發芽,移栽的苗兒油綠發亮,放眼望去,滿園都是希望。心里喜悅,張成笑問自己,真要把這兒當家了嗎?

黃二中突然上山來了。好久不見,黃二中換了一身干部服,偏分頭改成大背頭,臉也刮得干干凈凈,看上去很像干部。黃二中老遠就打招呼,尖嗓子一點沒變:“兄弟你好??!”張成瞟一眼黃二中,沒應聲也沒停下活兒。黃二中近前,尖嗓子更尖了:“兄弟呀,我來請你下山呀!”下山?張成覺得奇怪,停下手中的活兒,看黃二中。黃二中發現了生機盎然的菜園,驚道:“乖乖!種這么多菜,你要開菜園嗎?”張成咧咧嘴,不吱聲。黃二中指點著園子里的各色蔬菜,說可真勤快呀兄弟,該評勞模了。張成仍笑而不答,耳朵在等黃二中說“下山”的事呢。黃二中真是個叨叨嘴,對著菜園里的各種蔬菜叨叨了許多廢話,才想起來上山的目的,歡快地說:“兄弟!咱有房子了,你搬回宿舍住吧!”張成心里一咯噔,又聽黃二中叨叨一陣兒,才終于聽明白了。

原來,黃二中攀上了食堂管理員,當上了保管。黃二中瞄的是采買,沒有當上,不過當保管也不錯啊。黃二中真是個機靈人,看倉庫房間多有閑置的,就把邊上一間拿廢磚隔了,當宿舍住下了。管理員發現了,厲聲呵斥。任憑呵斥,黃二中光作揖賠笑臉。呵斥累了,管理員改為嘆氣,生米做成熟飯,房間閑著也是閑著,黃二中又是保管,這樣上班也便利,也就作罷了。真應了一句老話:臉皮厚,吃個夠。黃二中帶著老婆孩子搬到倉庫住,宿舍騰出來了,不能老空著,這才請張成回去住。張成跟著黃二中來到宿舍,黃二中一手掐腰,一手在屋子里一畫:“兄弟,這兒歸你一個人了,農閑了,你把弟媳婦接來,住幾天,女人跟了咱,咱就得好好待承人家。不過——”黃二中故意拉長了尖嗓子,“我的東西得放在這兒,占個地兒?!睆埑山忧徽f:“本來就是咱倆的,你想咋放就咋放唄?!秉S二中說:“兄弟呀,你可別想著我是屙屎占攤兒,宿舍是正經分配的,倉庫是我爭取的,萬一住不成了我還得回來;還有一條,是為你著想,兄弟你太老實了,你自己住一屋恐怕有人算計你,你不一定守得住。我的東西放在這兒,就沒人敢打主意了,有人找你說事兒,你就推到我身上,讓他找我說?!睆埑陕犃?,目瞪口呆。黃二中把他的東西收拾收拾,放在靠門的墻角,就是張成原來放東西的地方,然后拍拍張成的肩膀,說:“兄弟你是實誠人,你嫂子都夸你呢!聽哥的,以后跟著哥,哥不會讓你吃虧!”黃二中走了,張成打量著寬敞的宿舍,問自己,這兒就歸我一個人了嗎?我一個人擁有一間宿舍了嗎?想著苦盡甘來,心里涌起感動,眼角都濕潤了。從沒有立足之地到擁有兩處房子,做夢一樣,一步登天了。自小到大,沒有這么闊過,真值得揚眉吐氣好好樂一下子。但張成不喜張揚,不會像黃二中那樣咋咋呼呼眉飛色舞,看著完整一間礦工宿舍,看著兩張鐵床拼成的超級大床,壓住滿心的喜悅,喃喃自語道:“好!真好!好!真好……”

雖然擁有了兩處住所,張成還是在山坡多些,習慣了,墳墓、菜地也需要他時時打理。菜長勢很好,很快就可以吃了,過些天吧,趁個星期日,回去接翠花,讓翠花睡睡礦工的宿舍,讓翠花嘗嘗礦山的鮮菜。轉念一想,翠花一來就知道自己是看墳的,怎么辦??!一想到自己是一看墳的,一想到看墳不體面,張成就有點泄氣。接?不接?一時糾結難定,情緒也像過山車,一會兒興奮得哼小曲,一會兒沉悶得像木頭??粗说剡厓涸麃y叫的麻雀,看看槐樹上起起落落的麻嘎兒,不由得嘆息:“人,不如鳥??!”

“老張??!忙??!還沒做飯嗎?”

快晌午了,剛澆完菜,直起腰松口氣,準備歇息一下做午飯。張成已經盤算好了,午飯吃蒜面條。面條早上買好了,中寬的,厚的,面條厚些有嚼頭。吃蒜面條,當然要放油菜,多放,二分面一分菜最好。油菜種了一整畦,還沒有長成,不過大個兒的能吃了,看著那肥嘟嘟的油菜,忍不住想吃。食香長好了,肥??!又肥又嫩,掐一把,合著蒜瓣兒搗了,拌面條吃,最出味兒。菜是鮮菜,可惜面條不是手搟的……

正掂量先薅哪幾棵油菜,一個女聲大腔嚷叫,嚇張成一跳。扭臉看,一個女人來到面前,不認識,看衣著打扮說話行為,像個女光棍兒,農村那種女光棍兒。這樣的女光棍兒村村都有,老家村里就有幾個。張成對這樣的女人有成見,不愿理睬,就沒有應聲。女人卻是見面熟,放肆地跟張成說笑,還要幫張成澆菜,張成堅決拒絕,心說,可不能招惹這樣的女人。女人不嫌尷尬,高聲說:“老張啊,俺來求你啦!今兒個孩子他干爹來啦,做蒜面條,他干爹好吃蒜面條,面條搟好了,沒有下鍋菜,想起你這兒有,急慌慌跑來了。老張,我薅幾棵??!”不等張成答應,就動手薅起來。喊張成老張,是農村人對吃公家飯人的尊稱,不論職位高低,不論年長年少,只要是公家人,一律老啥老啥地叫。張成冷眼看女人,一棵、兩棵、三棵……專揀大的薅。那些菜,都是張成看好的中午要吃的??!卻被這個女光棍兒連根帶梢全給薅了。張成又心疼又生氣又不能阻止。你種的菜,人家來央求薅幾棵,你能說不中?不能??!在老家不能,在這兒也不能,不然就顯得你這人太小氣、太不是人了。眼看著女光棍兒手抓腳撓把大個兒的油菜全薅了,甩甩根兒上的泥土,嘴里還嘖嘖有聲:“哎呀哎呀,太小了,能吃的太少了,就這吧,先對付著吃一頓吧。我回去了啊老張,家里鍋都燒滾了……”說著抱著油菜一扭三晃走了。盯著女光棍兒的背影,張成氣得手腳發抖,一直盯著女光棍進村了,才吐出一口惡氣,罵道:“日你個先人!你把大個兒的都薅走了,我吃啥哩?”

張成嘟嘟囔囔,挑幾棵女光棍兒遺漏的稍大些的油菜苗兒,和面條下鍋煮了,好歹也算吃了頓蒜面條。菜雖鮮嫩,卻沒嘗出鮮味來,嘗出一肚子窩囊氣。

第二天上午,女光棍兒又來了,看她走近菜地,張成慌不迭喊:“菜還沒長成哩,不能再薅了?!迸夤鲀簱溥晷Τ雎晛碚f:“我沒要薅菜啊,看把你嚇的?!睆埑伤闪丝跉庹f:“那你要干嗎?”女光棍兒又笑,說:“我就不能來串串門?來陪你說說話?真是!你一個人待在這荒坡上,不落寞?不想找人說說話?”一邊說著就一邊靠近了張成。張成下意識往一邊閃,女光棍兒看了,站住,問張成:“老張,你說實話,昨天,你是不是罵我了,還日俺娘,對不對?”張成臉憋得通紅,不敢接話。女光棍兒說:“我回到家,耳根子熱得發燙,就知道一定是你罵我了。我說老張,你別日俺娘了,俺娘太老了,你要想日,就日我吧?!睆埑梢宦爣樢淮筇?,趕緊后退,說:“我沒日你娘,日你先人了?!迸夤鲀焊赂麓笮?,說:“我先人都漚成骨頭末了,能日嗎?你還是日我吧!”說著伸手拉張成的袖子。張成哪里見過這陣勢?甩袖子掙脫,甩幾甩甩不掉,跺腳道:“你再這樣我可喊人了啊?!迸夤鲀耗樕蛔儯骸澳愫鞍?,有人來了我就說你欺負我,想強奸我,看你還要不要臉,看你還要不要工作?!睆埑杀粐樧×?。張成成了一個木頭人,被女光棍兒牽著袖子進了工簡房。一進工簡房,女光棍兒就把張成往鐵床上推,手伸到張成褲襠里亂抓亂摸。張成嗷嗷叫,連說“不敢不敢”。女光棍兒在張成褲襠里抓了幾抓,鼻子里哼出聲來:“聽你叫聲像郎豬,摸著可是劁貨??!嘁!去你個鳥老張吧!”說罷丟下張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順手把張成正用的大半塊肥皂撈走了。張成又驚又羞又氣憤,聽著女光棍兒走遠了,才從屋里摸出來,對著女光棍兒的背影,跳腳大罵:“日你先人,你男人才是劁貨哩!”

工人墳地處煤礦和村子之間,距離兩邊都很近,礦上少有人來,村里卻常有人來嘮嗑。沒咋費事,張成就摸清了女光棍兒的底細。此女是村里有名的“破鞋”,為了招人眼,在一顆門牙上鑲一層銅箍,冒充金牙,人送外號“大金牙”。男人沒本事,家窮孩子多,大金牙又好吃懶做,就走了歪路。男人想管管不住,一放手,大金牙撲棱開了,隨時隨地可解褲腰帶。人哪,就一張臉皮,薄得很,一旦撕下,啥都無所謂了。大金牙愛財圖財,只要有好處,誰睡都中。張成暗暗囑咐自己:這女人太爛了,得躲遠點。

卻躲不了。

沒隔兩天,大金牙又來了。有過交道,大金牙不再客套,上來就說家里沒菜了,來掐些菜,不管張成同意不同意,到菜地里連掐帶薅。掐夠了,薅足了,看張成冷冷地盯著她,笑出聲來,說:“老張啊,你看你那個樣子,我就掐你點兒菜,你惡狗一樣盯我,值得?說實話我也不想白吃你,買菜我沒錢,就這一身百十斤肉,讓你日你不日,不賴我,誰叫你是個劁貨哩!”張成大怒,吼道:“你放屁!你男人才是劁貨哩!”大金牙胸一挺:“咋?不服?叫我再驗驗?”張成把手里的鐵鍬一扔,道:“驗就驗!”

“驗”的結果讓兩個人都大吃一驚。張成驚:這娘兒們!四十大幾了不顯老,瓠子奶、大屁股,驗起來嗷嗷大叫,叫聲驚心動魄,和翠花屏聲息氣完全不一樣。大金牙見多識廣,招數又多又新鮮,幾下就把張成給弄蒙了。大金牙驚:小伙子年輕力壯本錢雄偉,驗起來生龍活虎又藏不住生澀笨拙,讓她十二分滿足。事畢,大金牙捧起張成的臉要親張成的嘴,張成堅決扭開了,喪氣般嘆氣,說:“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贝蠼鹧勒f:“咋?提起褲子裝好人呀?不讓我來?你休想!我吃你的菜,你也日我了,兩不欠。從今以后,你這兒就是我的后花園,我想來就來,想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贝蠼鹧勒f著收拾收拾,抱起菜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補一句:“老張,我給你做證明,你不是劁貨,誰說你劁貨我不依他??!”大金牙走了。張成呆在鐵床上,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穿衣服。

張成很不暢快,因為驗了大金牙。張成想,我這是干啥哩?我咋就跟一個破鞋干這事哩?自己有媳婦,翠花年輕漂亮人品好,我咋干出這樣對不起她的事哩?下午的陽光從西邊射進屋里,張成縮在工簡房里不出去,他怕見光,更怕見人。日壓西山了,他也不想去食堂,把剩菜剩飯熱熱,悶頭吃了??粗旃庖唤z絲暗下去,才慢慢活泛過來,叼支煙走出工簡房,徑直走進墳地里。

經常夜游墳地,對墳地的格局方位爛熟于心,穿行墳間小路,七拐八拐,來到一座墳前——這是師傅的墳。師傅的墳,張成看得最勤,照護最多,添土也最多,眼見著師傅的墳比旁邊的墳都高了大了。師傅對自己的好,他永遠記在心里;師傅那句“沒成家的后退”,永遠響在耳朵里。他還記得,師傅告誡那些耍笑他的人:“看人不可偏短,人家張成識字,人善心細,說不準將來發達了,咱還得沾人家的光哩!”師傅隨口說的話,張成感激得差點掉出眼淚。人世無常,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師傅的話竟然應驗了,自己雖然沒有發達,卻真能幫上師傅,為師傅做事了,連李剛、二明也跟著沾光。師傅看重自己,自己就要爭氣,就要上進,就要干出點名堂,可是——咋就跟一個大破鞋干那種事呢?是時間長沒見翠花憋得慌?憋也不能??!咋就這么沒出息哩?干出這樣的事,咋有臉回家哩?咋見翠花哩……張成羞愧難當,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師傅墳前:

“師傅!我犯渾了,師傅!我犯錯了,犯大錯了。我不該干那事,不該理那種女人,我對不起翠花,對不起您。師傅,請您原諒我,請您幫幫我,您的魂靈幫幫我,讓翠花也原諒我……我不再犯了,我一定改……師傅,我給您磕頭了……”

張成經常給師傅燒紙、添墳、作揖,還沒有給師傅磕過頭,為了贖過,為了求得原諒,為了心里能過得去這道坎兒,張成第一次給師傅下跪、磕頭。

一陣山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那是楊樹;大槐樹枝梢兒隨風擺動,沒有聲響。鳥窩里的麻嘎兒也悄無聲息。夜蟲嘶鳴,高低長短都有,不識得是什么蟲子。兔子呢,兔子在哪兒安臥呢?張成很想和兔子說說話,但他不知道兔子在哪兒。兔子就在工人墳里,他卻無法找到它,接近它。張成理解兔子,非常理解。兔子能留下來就給足他面子了,還是不要去驚擾它吧!

從師傅墳前爬起來,抬頭看山,山脊上披了一層昏暗的月光;順山脊往上看,只見一輪殘月掛在天際,有薄云籠罩,月亮時明時暗,讓人覺得越發遙遠。低下頭來,掃見李剛、二明的墳手拉著手,排在師傅腳下。他倆都成家了,李剛有孩子,二明結婚晚,沒有來得及生孩子。下井的礦工,都急火火成家生孩子,怕的是一旦礦難死了,連個后代都沒有。張成也一樣,早早托人介紹對象,沒想到還沒等結婚,礦難受傷了,不用下井了。想到結婚,想到生孩子,他自然念起翠花。翠花已經懷上了,不知是男是女。翠花,你睡了嗎?翠花,我想你了……張成嘴里念念叨叨,胸間涌出一股甜甜的酸酸的滋味。

清明節,是掃墓的日子。早清明,晚十月一(寒食節),清明掃墓宜提早。掃墓本來是家屬操心的事,張成卻當成了自己的一件大事。為了接待掃墓者,他提前幾個星期就開始準備了。工簡房原有兩把鐵锨,他又申領了五把,理由是供家屬添墳用;申領臉盆一個,毛巾兩條,理由是供掃墓者洗手用;擔心有人粗心忘帶,他還自己掏錢買了一些燒紙和鞭炮。

節前一周,掃墓者陸續來了。張成特意穿一身新工作服,站在屋門口迎接,看到手提祭品的人,遠遠地就打招呼,還跟人家說明這里準備了哪些備用的東西,需要了盡管說。掃墓人有的熟悉親人的墳墓,有的不熟悉;有的記性好,有的記性不好;有的年年來,有的幾年來一次。張成熱情周到的服務,讓他們感覺到了方便和溫暖。

李剛妻子來了,帶著兩個孩子,撲在李剛墳前放聲大哭。大人哭,孩子哭,那情景,揪人心肺??此麄冎棺×?,張成把嶄新的毛巾遞給李剛妻子,勸道:“嫂子,不哭了,身體要緊?!北緛硪呀洸豢蘖?,張成一勸,李剛妻子的哭聲又起,弄得張成手足無措。又哭了一陣兒,李剛妻子才爬起來,拉著兩個孩子向張成道謝,說些客套話,下山去了。

師傅妻子來了,獨個兒來的。咋稱呼呢?師母?不習慣,礦上也沒這叫法。師傅小五十歲了,喊叔完全應該,那就按家鄉習俗喊嬸子吧??粗鴭鹱釉趲煾祲炃耙贿厽堃贿叺吐暱拊V,張成拿了一沓燒紙過去,喊了一句“嬸子”,把手里的紙加在正在燃燒的紙里面。兩個人默聲燒完紙,立起身來,張成給師傅墳頂壓紙,又給師傅添土,嬸子連聲說“謝謝兄弟”。張成向嬸子說明了自己和師傅的關系,礦上派自己來當守墓員,正好可以照看師傅。嬸子告訴張成,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實在走不開,沒讓他們來。張成說有他在這兒,有啥吩咐盡管說。嬸子嘆口氣,說:“路這么遠,跑一趟真不容易,以后要是趕不來了,就拜托兄弟給他墳上燒幾張紙?!?說著哭出聲來。嬸子一直壓抑著沒有哭出聲,這會兒卻忍不住了。張成說:“嬸子您放心,您來不來,每年師傅忌日,還有清明、十月一,我都給師傅添墳燒紙?!?/p>

不見二明媳婦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生孩子,沒有孩子,夫妻要散。

六十五座墳,大都有人來掃,最后剩下幾座沒人來掃了,張成數了數,共有八座。都是早年的墳墓,或許沒有親人了,或者親人顧不上,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哪種原因,墳墓沒人掃,都顯得荒涼、可憐,讓人同情,讓人心酸。在老家,常見田間沒人管的墳,風刮日曬,人畜損毀,眼見著荒了,眼見著小了,眼見著沒了。以前對這些沒有感覺,現在不一樣了,當了守墓員,這些礦工的墳墓就與自己有了關系,一種莫名其妙卻緊密相連的關系,他要照護它們,不會讓它們越來越小,更不會讓它們消失。從古到今,消失的墳墓很多很多,工人墳也許會在將來消失,但不能讓它們在自己手里消失。張成給那些沒人掃的墳墓清理雜草,添加新土,還給每座墳墓都燒了幾張紙。想到有些家屬為了喪葬費、接班等鬧得沸反盈天,親人的墳墓卻扔在腦后不理不睬,張成禁不住搖頭嘆息:“咋會這樣呢?”

清明節一過,工人墳恢復了冷清,張成的日子也清靜下來。從冷清到熱鬧容易,從熱鬧到冷清就別扭。好在張成不怕冷清,還有一園子菜等他打理,除了吃飯睡覺,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菜園里。

“張大哥!”張成正在搭黃瓜架,忽然聽見有人喊。

張大哥?沒有人這樣稱呼啊,礦上同事直呼張成,村里老鄉喊老張,從來沒有人喊張大哥,這一新鮮的稱呼讓張成停下手里的活兒,扭臉看時,一個女人站在菜地邊上。女人很年輕,瓜子臉,瘦,怯生生的,低眉順眼,不敢抬頭。張成問:“你是叫我嗎?”女人點點頭算是回答。張成再問:“有事嗎?”女人頭更低了,磕磕巴巴說了來意,聲音又輕又細,還有點沙啞,張成卻是聽明白了。張成種了許多菜,其中就有黃瓜。黃瓜吸引了村里的孩子們,看到綠瑩瑩的黃瓜,饞得不得了,哭著鬧著向大人要,大人抗不住,已有好幾個有頭臉的家長來要黃瓜了。黃瓜長勢好結得多,自己吃不完,有人張嘴討,張成總是答應,不讓人家臉皮掉地上。女人的兒子看著人家的孩子有黃瓜吃,哭鬧得厲害,實在受不了了,才來求張成。求的人多了,本來有點不樂意,但眼前的女人,竟讓張成生出心疼,沒來由的心疼。心疼讓人心軟,也讓人爽快,張成二話不說,揀最好的黃瓜摘了好幾根,又順便摘了一些豆角,薅了一些油菜,滿滿一大兜,遞給女人。女人瞟了張成一眼,發現張成也在看她,趕緊低下頭,臉上飛起一朵紅暈,說聲謝謝張大哥,疾步走了??粗耸萑醯谋秤?,張成心里涌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滋味:軟軟的,酸酸的,澀澀的……

女人叫槐花,十六歲那年,為逃避大饑荒,從平原嫁到小山村。她男人原本打光棍兒,憑空討了個媳婦,心里歡喜,無以表達,全心全意待媳婦,沒日沒夜勞作。男人肯干,女人賢惠,生下一男一女,小日子眼看著紅火起來。男人心太實,重活兒臟活兒不讓槐花摸,挖石頭壘豬圈,撬大塊石頭也是一個人,一著不慎,石頭滾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腰椎上。男人下半身癱了,上半身卻如常,能吃能喝能說話。生產隊照顧,給男人分派一些只需動手的活兒,讓他掙工分糊口,家里地里,就靠槐花一個人撐了。吃苦不怕,受累也認了,男人不能行人道,卻是有苦難言。男人也苦,媳婦受累不能幫,媳婦有苦不能解,慢慢變得不正常,一到晚上,用手擰,用指甲掐,把槐花身上弄得紫一塊紅一塊?;被靼啄腥诵睦锟?,咬牙忍著,不能訴說也無處訴說,苦死了。沒人的時候,槐花會對著墻壁哭泣:“老天爺,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哇!”

緣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張成一見槐花就心疼,是那種發自心底輕微微的顫抖和軟綿綿的酸楚。張成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跟翠花是親切,是溫暖,是奔好日子的力量和源泉;跟槐花是不由自主的心動,是發自心底深處的憐惜,是不問來由就想幫助的渴望,恰似雪天野地冷不丁遇見一只無依無靠的小羊羔。不一樣,根本不一樣??!自從那天來討過黃瓜,槐花的影像就印在了心里,他就巴望著能再次見到這個女人?;被ú皇谴蠼鹧?,人家是萬不得已才來替孩子討黃瓜,不可能沒事找事來工人墳。等了兩天,不見槐花來,張成竟有點心神不寧,干著活兒,眼卻不自覺往村莊方向瞟,期待那個影像飄然而至。

槐花沒有來,大金牙來了。

大金牙三天兩頭來,來了,胡扯一陣兒,弄些想要的東西就走。她跟張成驗過,就有了理由,就可以理直氣壯,張成若想再驗,歡迎,不想驗拉倒,她圖的是東西。她清楚張成不情愿跟她好,就不再勉強,來了就撈東西,一點都不客氣。不過大金牙有分寸,知道啥該拿啥不該拿,不惹張成惱怒,也不讓張成害怕,一來二去,稀里糊涂,她倒成了工人墳的???,幾天不來,還讓張成覺得少點什么哩。

看著大金牙一搖三晃走近了,張成主動打招呼:“早哇!吃飯了嗎?”大金牙驚道:“咦!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了,俺老張會說話了。咋著哩,有啥好事了吧?”張成臉一紅,道:“亂說!哪有什么好事呀?!贝蠼鹧雷叩綇埑筛?,歪了頭左看看右看看,大嘴巴吧嗒有聲:“嘖嘖,臉都紅了,還說沒好事,一定有好事了!老實坦白,是不是有相好了?”張成臉更紅,阻止大金牙:“可不敢胡說啊,再胡說,就趕你走?!贝蠼鹧啦挪辉诤跄?,不依不饒:“坦白吧老張,說給我聽聽,我給你保密。我嘴嚴,決不會給別人說?!焙鷴嘁魂?,看張成不接招,大金牙覺得無趣,就去薅菜。薅著薅著,忽然想起了什么,湊近張成,壓低聲音,臉也變得嚴肅,說:“說實話老張,你真該找個相好,你年輕,人好,當著工人,老婆不在身邊,一個人在山坡,多好的條件呀!找個吧,你得找一個,現在不找,以后老了想找也弄不成了,后悔都來不及。這樣吧老張,礦上女人少,不好找,村里好找,我給你濾一個?!贝蠼鹧勒f著真濾起來:“俺村那些娘兒們,我算算,有沒有合適的。咦!還真有一個,配你正合適,年齡跟你差不多,也許大你幾歲?不過更好,女大三抱金磚,女人大了知道疼。著!我給你牽線搭橋,你得請我??!俗話說成不成三兩瓶,今兒個你就先請我一回……”鬼使神差,或者是心想嘴里漏,張成竟然順著大金牙的話問了一句:“啥樣的女人???你別瞎噴?!贝蠼鹧酪慌拇笸龋骸班搜胶门税?!她叫槐花,勤快,賢惠,說話慢聲細語,真是個好女人??!她男人廢了,怪可憐的……”

也不知是不是大金牙的功勞,過了幾天,槐花真的來了。

槐花是來求番茄的。

工人墳的黃瓜吸引了村里的孩子們,番茄更是稀罕物?;被ǖ膬鹤影l現了張成種的番茄,看著那圓圓的紅紅的果子,眼饞嘴更饞,鬧著要吃,槐花心軟,見不得兒子哭鬧,只好觍著臉皮來求張成?;被睦锵氲綇埑烧诘人?,她一句“張大哥”剛喊出口,張成慌不迭迎了上去,問槐花需要啥?;被ㄐ邼恍?,用手指了指番茄。張成二話不說下地摘番茄。一籃子菜很快摘好了,有番茄、黃瓜、豆角、油菜,還有小蔥和食香。張成把籃子遞給槐花,說:“快給孩子拿回去吧,需要啥只管來?!被被ń舆^籃子,看張成?;被ǜ铱磸埑闪?,深深地有意味地看,不再是怯生生地瞟。張成也在看槐花,目光里難掩心中的期待。兩個人的目光交流了一會兒,還是槐花害羞,先收回了目光,?著菜籃走了。張成目光尾隨著槐花,一直把她送進村里。

黃瓜番茄做媒介,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拉在了一起。應該說,兩個人都有意思了,可兩個人都是薄臉皮,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一層薄薄的綿紙,硬是沒有膽子去捅破。窗紙再薄,也要有人去捅,不捅破,永遠紙隔天涯。也許天公看不過去了,給他們送來一只大青蟲。

槐花再來討菜,敢下菜地了,她跟在張成身后,小心翼翼摘黃瓜、摘番茄、摘豆角,生怕弄斷了菜秧。正摘豆角,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毛毛蟲從菜秧上滾下,正好落在腳面上,不由得失聲驚叫。張成聞聲回頭,問咋啦?;被ㄊ种改_面,張成一看,是一只碩大的青色的毛毛蟲。張成天生怕蛇,又怕又惡心,與蛇近似的也怕,比如蚯蚓,比如毛毛蟲??粗被@嚇的模樣,看著惡心入骨的毛毛蟲,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張成伸手把蟲子從槐花腳上抓下,甩手扔得老遠老遠。大青蟲扔遠了,槐花靠上來了——或許是害怕,或許是感激,或許是受驚之后的下意識,槐花身體軟軟地靠在張成身上。張成擁著槐花,心怦怦直跳,一股甜蜜從心底涌出,胳膊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量……不知道擁抱了多久,張成聽見槐花輕輕說:“天黑兒,我來給你送包子?!被被h走了,張成留在菜地里,一個人又立了好久。

傍晚,槐花來了,送來熱騰騰的菜包子,還有香氣撲鼻的雜面條。當槐花把雜面條盛進碗里,把菜包子遞給張成時,張成伸手接包子,順勢把槐花抱到了鐵床上……

槐花從此成了工人墳的???,不定時來,來時,帶來菜包子、手搟面等親手烹制的鄉間美食,走時,帶走各種菜蔬和肥皂、洗衣粉等日常用品。為了補貼槐花,張成用糧票從糧店買來白面,隔三岔五買一塊肉,還特意到商店給槐花買了一塊香皂,讓槐花羞澀的臉上現出驚喜。來了,她不再急匆匆走,張成澆菜,槐花洗衣服,兩個人隨性嘮嗑,想哪兒說哪兒。嘮著嘮著,發現兩個人原來是老鄉,隔一條河。嘮著嘮著,嘮到某個村,倆人都有親戚,既然如此,那也算親戚吧。敘年齡,槐花是姐張成是弟,就以表姐表弟相稱吧。攀上了親戚,來往方便多了,雖然有點掩耳盜鈴,倒也師出有名。其實,村里人是有大智慧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沒有誰去追根究底。大金牙看見槐花來工人墳了,問張成好事成沒有。張成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大金牙何許人,立馬知道好事成了,打趣道:“哎喲喲,看來你倆真有緣分??!老張你不夠意思,大鯉魚不讓吃,豬頭肉總得有吧?”又鄭重告誡張成:“人家槐花可是良家婦女,可憐的人兒,你要了人家,就要好好待承人家,你要是狼心狗肺,我可不依你??!”胡掄一陣,大金牙揣上東西走了??粗蠼鹧酪粨u三擺的背影,張成偷偷笑道:“這娘兒們!心眼兒不壞呀!”

張成的日子豐盈起來。有了槐花,一切都那么美好,陽光好月光好風好雨好山好水好兔子好麻嘎兒好……連大青蟲也不覺得太過討厭了,更別說菜園子里的各色青菜。日子真叫個甜,吸口空氣,甜絲絲的,喝口泉水,甜絲絲的,黃瓜秧上的露水濺到嘴里,甜絲絲的。聽說過“幸福的日子比蜜甜”這句話,張成算是體驗到了。獨自享受著甜蜜,張成把守墓員的各項工作都暗暗提升了標準。

張成想得透——這一切,都源自煤礦。沒有煤礦就不會有工作,沒有工作就不會來看墳,不來看墳就不會種菜園,不種菜園就不會有槐花……說來說去,還得感謝這些墳,沒有這幾十座墳,自己就不會當守墓員,不當守墓員,就不會認識槐花……得好好伺候這些墳墓??!得好好待承這些魂靈??!別管魂靈會不會照護自己,自己先把魂靈照護好。鬼講理,鬼也講情,你待它好,它就待你好??上О?!好多人不懂??!看看那些家屬吧,爭喪葬費、爭接班也就罷了,你好好待你死去的親人??!不祭奠,不掃墓,讓親人的墳頭長荒草,說起來這原因的那原因的,不就是親情薄了唄。

張成已經把自己和墳墓合二為一,認定對墳墓的態度就是對自己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也是對墳墓的態度。想透了,厘清了,張成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規矩,并且用自己的規矩照護鬼、接待人。

一個陰氣沉沉的天氣,張成接待了一個怪模怪樣的人。

飛機頭,喇叭褲,一手提收音機,一手夾香煙,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人突然闖進工人墳。張成一年四季待在山坡,很少下礦區,更少去市區,不知道這模樣剛剛從大城市傳過來,最時髦。分不清男女,也弄不清來由,張成不敢貿然打招呼,站在屋門外,等候人家來詢問。那人對張成視而不見,大搖大擺從張成身前走過,鉆進墳地里,轉了一圈兒,出來,對著張成喊:“喂!哪個是俺爹的墳?”張成心說,你爹是誰??!你不說姓甚名誰,我咋知道呢?見張成不應,那人追問:“看墳的!問你呢!哪個是俺爹的墳?”這時候張成已經弄清眼前的“怪物”是個年輕的男人,心有不悅,這么不懂禮數,你問石頭嗎?就不回話。年輕人急了,提高嗓門叫:“你是聾子嗎?”張成一聽生氣了,干脆膀子一別,往門框上一靠,眼一瞇,不應也不睬??磸埑蔁o動于衷,年輕人脖子一甩,罵罵咧咧下山了。不大一會兒,年輕人回來了,身后跟著服務隊隊長。隊長問張成咋回事,張成回答:“我不是石頭?!标犻L明白了,悄聲勸張成:“年輕人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标犻L領著年輕人找到墳墓,走走過場下山了。張成過去看看,是王大金的墳,今天是他的忌日。王大金是勞動模范,赫赫有名,當年全礦上下都學王大金呢,想不到他兒子是這副模樣。張成嘆著氣,拿一沓燒紙,來到王大金墳前,一邊燒一邊念叨:“王師傅啊,我可沒有慢待過你??!沒有接待你兒子,不怨我??!看你兒子沒給你燒紙,我給你燒,你別嫌少,要收下啊……”眼見著紙灰打著旋兒升了起來,張成覺得王大金收下了,心里很熨帖。

春節又到了。過年,礦上放假,帶著工資、年貨回家,看著老婆孩子喜悅的模樣,感覺特別好??墒墙衲暧凶兓?,根據上邊精神,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不放假,還要加班加點,讓產量翻一番。一線不放假,全礦都不放假,張成也不例外,雖不能團圓,但也覺得新鮮,還能領雙倍工資,也不錯。

第一次在工人墳過春節,還是革命化的春節,怎么過?井下工的革命化,是多出煤;炊事員的革命化,是飯菜花樣多、味道好;鍋爐工的革命化,是把澡堂水燒得熱氣騰騰保持溫度;清潔工的革命化,是讓地面清潔不見臟物。工人墳的革命化,張成自己確定,是給墳墓凈凈身子洗洗臉,讓礦工的魂靈干干凈凈過個年。

張成肩扛工具進了工人墳。工具有三種:耙子、掃帚和剪刀,剪刀剪亂草,耙子摟落葉,掃帚掃供桌。開始工作才發現,工人墳個個清爽,根本不需要再清掃。也難怪,天天都打理,時時都修整,山坡又干凈,又是冬天,沒有雜物臟物需要清掃??墒且^大年,又是革命化春節,總得做點啥才好??!想來想去,張成打算給每座墳添添土。給墳添土,都是在忌日、清明和十月一,那是魂靈的節日,春節是人的節日,只在家里燒香,不去墳地添土。但張成打算添,他就在墳地住,得給魂靈表表心情?;毓ず喎磕昧艘话谚F锨,從師傅開始,給墳墓添土。添多少合適呢?剛接手時,墳墓都矮小荒涼,添土多些,經過多年的打理,現在墳墓個個飽滿精神,墳與墳之間空地又小,沒有太多閑土可挖,就限量添土了。經過思考,張成決定:每墳三锨,李剛、二明六锨,師傅待遇最高,九锨。從師傅開始,恭恭敬敬給師傅的墳頭添了九锨土;給李剛、二明添墳時,想到一句俗話——人熟多吃二兩豆腐,魂兒熟也多添三锨土,禁不住一樂。其他墳墓,每座三锨,不偏不向。添到王大金時,想起他當年的風頭,想到他兒子幾年不來上墳,忍不住多添了三锨。

二十三,祭灶天。祭灶過小年,過了小年,就進入年下了。張成領了工資,借了一輛自行車,下班就一路猛蹬往家趕,到家小半夜了。把工資交給翠花,吃飯、親熱,歇息一會兒,雞叫二遍往回趕,上班前又趕回了礦上。

二十六,去割肉。張成到肉店割了一塊豬腰窩兒,五花肥美,足足五斤重,送給槐花?;被ㄓ煮@又喜:“這么大塊??!你都給我,你吃啥哩?”張成說:“這是專門給你買的,讓孩子們好好過個年,食堂里生熟都有,我再買?!被被ㄕf:“餃子別買了,我給你包?!?/p>

二十八,貼嘎嘎。貼嘎嘎就是貼門神、貼門聯。如今革命化了,不興門神了,門聯還興。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張成也想給工簡房貼副門聯,到門市部看了,門聯有,可內容不喜歡,不想買??匆姽M織書法家給礦工義寫春聯,就要了筆、墨、紙,想自己寫,上學時描過紅,寫副門聯不會太難。真要寫,卻難住了,寫啥呢?提起筆落不下來了。想想想不出來,丟下筆,來到屋外。讀過那么多書,咋就寫不出一副門聯呢?張成悶悶不樂,走進墳地里,面對那幾十座熟悉的墳,念叨起來:“你們也想想,寫個啥?人家過年,咱也過年;人家貼門聯,咱也貼門聯,還得貼一副好門聯,貼一副跟誰都不一樣的門聯,想想,都想想……”一邊念叨一邊走,不知不覺爬到了高處,山路盡了,再往上就是山脊了。張成還沒有來過高處,沒有從高處往下看過,不期然往下一看,驚訝了:幾十座墳,在山懷里坐著,真像一個個饅頭,那么小,那么不顯眼,要是從山脊往下看,恐怕就剩一個個點兒了??疵旱V,偌大一個礦,就那么一小塊兒,高高大大的井架,像小孩兒的玩具,還不及山的腿彎兒高呢。再看城市,一眼看不到頭的馬路,一棟棟讓人頭暈的大樓,全都縮成一片了……俯視著工人墳,俯視著煤礦和城市,張成覺得胸懷擴大了,氣量也壯了,腦子里猛然蹦出一副絕妙的門聯來,怕忘了,他連蹦帶跳往山下跑,跑進工簡房,展開大紅的門聯紙,抓起毛筆,蘸足墨水,一氣呵成:

一統天下三畝半

掌管陰陽四季全

橫批:

自得自樂

年三十,吃扁食。張成的年飯很豐盛:有食堂領的餃子,豬肉蘿卜餡兒;有槐花送的餃子,薺薺菜豬肉餡兒;還有槐花精心做的四個小菜兒,真該喝二兩了。剛端起酒杯,想起了師傅,放下酒杯,提起裝餃子的小桶,直奔師傅的墳墓。在師傅的供桌上,放三個餃子,舀三勺餃子湯,李剛、二明的供桌上,各放一個餃子,各舀一勺餃子湯??纯赐袄镞€有湯,就挨個兒舀,每個供桌舀一點,確信每個供桌都有了餃子湯。

大年初一,撅屁股作揖。正月初一一大早,張成面對著工人墳作揖,揖畢,大聲喊道:

“師傅!張成給您拜年啦!伙計們!張成給你們拜年啦!”

礦難越來越少,墳墓增加不多,工作輕閑,就有閑心看閑書。圖書館里的書太少,很快都看過來了,就翻報紙。圖書館里報紙多,中央的、本省的、外省的,市報、礦區報,都有,抱一摞子,一張一張翻。張成喜歡看晚報、雜版,從里邊尋找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天從省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一個老區農民,為紅軍先烈守墳,守了幾十年,偶然被記者發現,成了新聞人物,受到縣委表彰。又在一家外省的晚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明朝末年,有一家人,為一個被皇帝冤殺的民族英雄收尸、守墳,老子死了兒子守,代代相傳,一直守了幾百年,這家人也成為英雄,被人們傳頌。兩篇文章兩個故事,看得張成熱血沸騰——原來看墳不低賤??!原來看墳大有說道??!原來看墳也能成為英雄??!看來自己錯了,是自己知識少眼界窄,認為看墳不入流呢!這下好了,可以挺直腰桿了,可以和保管員、售票員比肩四齊了。真是好消息呀!我得把這個消息傳出去,讓礦上人都知道,也要讓翠花知道。想到翠花,想起這么些年,沒有讓翠花來過礦上,說起來這個原因那個原因的,真正的原因,還是覺得看墳不體面,不想讓翠花看見自己一個人在工人墳里工作?,F在好了,報紙解決了大問題,可以氣氣派派告訴翠花了,也可以大大方方接翠花來住了。張成覺得前程光明,心氣立馬提升起來,心氣一提,壓在心底的一樁愿望又翻了起來。

為工人墳立碑,是張成在師傅墳前許過的愿,也是張成給工人墳里所有魂靈許過的愿。張成給礦上提過建議,幾經周折,沒有落實。許愿沒還,不是小事,立碑就成為張成不能釋懷的心結。報紙上的文章,讓張成樹起了信心:還愿!一定要把心愿還上!年紀大了,經歷多了,張成明白,下邊的人不當家,要找就找礦領導??墒?,礦領導換了幾茬了,一個都不認識,再說現在的領導不比當年楊礦長,根本見不著面。還得找楊礦長,楊礦長說過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如今他當局長了,權更大了,立碑的事應該不難……

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張成給楊礦長寫信。寫信之前,張成先跑到墳地里,拜求師傅,又給每一座墳作揖,告知要為他們申請立碑,祈請他們冥冥之中為自己助力。拜過墳墓,張成感覺渾身是膽,氣魄陡增,回到屋里,提筆就寫:

“楊礦長……”

不對!現在人家是局長,得稱楊局長。

“楊局長你好……”

不對!不能稱“你”,得稱“您”。

“楊局長您好!我是張成……”

不行!你張成算老幾??!人家還記不記得你??!不能這樣寫,得把身份寫上,寫上不丟人。

“楊局長您好!我是工人墳守墓員張成,給您反映個問題……”

調門調好了,一氣呵成。張成把寫好的信讀了幾遍,改了幾遍,覺得滿意了,小心翼翼把信折了,又把兩張報紙上的文章做了標記,一起裝進信封,仔細封好,貼上郵票,鄭重其事地投進了郵箱。從郵局出來,張成長松一口氣,感覺辦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想他該回家一趟了,給翠花說清楚他是守墓員看墳的,看墳不丟人,不但不丟人,還很光榮。家里不忙的話,就來礦上住些日子……

有人說日子如梭,一來一往;有人說日子如刀,刀刀見骨;有人說日子如驢拉磨,轉一圈又一圈……張成的日子卻像山溪——時隱時現,時慢時快,慢時寧靜如止,快時疾若奔馬,全看山勢。農村娃,有機會到礦上當工人,像是溪流從石縫里躍出;礦難砸傷腳,像山溪拐彎;當守墓員看守墳墓,像極了流水成潭,上有溪水注入,下有溪水流出,潭底溪流翻涌魚兒歡暢,潭面卻平靜如鏡不見一絲波瀾。這合了張成的性情,喜靜不喜動,喜慢不喜快,表面靜若止水,內心波濤洶涌,晃晃悠悠,徐徐前行,沒有爭斗,沒有紛擾,自洽,自安。這樣的日子好過啊,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張成從頭發烏黑的青年變成了頭發花白的老漢,當初調換工作的念頭早就拋進了山風里,只念著這樣的日子長長久久呢。然而,溪流依山勢,形勢比人強,自從給楊局長的信發出,張成的日子突然換了頻道,像潭水沖出隘口,像兔子受到驚嚇,更像滾石下坡,咕嚕咕嚕,驚心動魄之際,唯有目瞪口呆。

龍年。

上半年,楊局長在張成的信上做出批示,下半年,工人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荒僻寒磣的工人墳變成了莊嚴氣派的礦工陵園,菜園變成了停車場,工簡房變成了陵園門,兩邊是筆直的道路,路旁是一色的青松,園內有縱橫交錯平整堅實的水泥小徑,一個個墳墓修葺一新,每個墳墓前邊都立著整齊劃一的墓碑。

張成只想為烈士們立碑,對工人墳的巨變毫無預期,看著施工工人操作著各種機械大動干戈,生怕墳墓遭到破壞。他給施工工人端水敬煙,反復叮嚀:離墳遠點,不要碰著墳墓;聲音小點,不要驚嚇魂靈。工人們都很給面子,施工時小心翼翼,盡量把聲音調小一些,盡量離墳墓遠一點。在工簡房被推土機推倒那一刻,張成心里刺啦一聲,像是被撕裂了,針扎似的猛疼幾下;當歪脖槐樹抱著老鴰窩轟然倒地那一刻,他眼前猛然一黑,差點栽倒。張成明白,熟悉的環境要沒了,熟悉的日子要變了,一切都將面目全非,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忍受內心的傷痛,藏匿對未來的不安,臉上卻堆出大大的微笑,迎接每一個來賓,自己勸慰自己:這不正是自己的功勞嗎?這不是證明了守墓員的價值嗎?這不正是自己期望的結果嗎?

自從工簡房被推倒,張成就回到宿舍住了,但他的魂兒還在山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他就待在工人墳里,看工人們施工。施工結束了,工人墳變成了礦工陵園,他就在陵園里游走,看看張三的墓碑,看看李四的墓碑,嘴里碎碎念念:這下好了,都有名字了;這下好了,再也不會弄錯了……來到師傅墳前,立住,低頭,靜默片刻,嘴里又開始念叨:師傅,您的碑立好了,我的心愿還上了;師傅,您的碑立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天天如此,風雨無阻。忽然有一天,張成發現師傅墓碑前面站著一個人??幢秤?,是個老者,身著風衣,頭發花白。走近了,看見供桌上放著一瓶打開的茅臺酒、一盒開封的中華煙,還有兩個酒杯。老者倒了兩杯酒,兩手端起碰了一下,自己喝一杯,另一杯澆在供桌上,連碰了三杯。他又點燃兩支煙,自己叼一支,另一支放在供桌上。張成看呆了,猜想,這是誰呢?老者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扭過頭來,張成一看,驚得叫出聲來:“這不是楊——楊局長嗎!”

是楊礦長——楊局長!雖然多年不見,但楊局長經常上電視,報紙上經常登照片,張成認得準。早就聽說楊礦長和師傅關系不一般,看來所傳不虛。張成認得楊局長,楊局長卻沒有認出張成。當楊局長弄清眼前這個人是他二十年前談過話的人,由于他親自談過話,這個名叫張成的青年礦工愉快地接受了看墳工作,一看二十多年,成了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的小老頭兒,不由得感慨萬分,緊緊握住張成的手,連聲說:“好同志??!真是好同志啊……”楊局長愉快地和張成談話,問這兒問那兒,張成都如實回答。臨別,楊局長又一次握住張成的手,動情地說:“感謝你給我寫信!感謝你??!張成同志,張成兄弟,你這樣的好同志、好礦工,不能受委屈??!不能虧待你??!”

幾天后,工會主席找張成談話,要張成填表,礦上要給張成申報局勞動模范。

蛇年。

上半年,張成榮獲礦務局勞動模范稱號,在五一表彰大會上披紅戴花,從楊局長手里接過紅彤彤的榮譽證書,幾個記者追著張成問東問西,還不停拍照。第二天,一篇通訊刊登在礦工報上,標題是《礦山守墓人》,還配有張成的大幅照片。

下半年,槐花突然去世了?;被腥讼人懒?,那個半身癱瘓的男人,如果沒有槐花的精心照護,早死幾百回了。男人死了,槐花該過好日子了,誰知道槐花也跟著去世了。好眉好眼的,說死就死了,連醫院都沒來得及送。多好的女人??!剛剛五十歲出頭??!張成傷心得不行,在槐花墳前轉來轉去。大金牙勸張成:“別難過了老張,人死不能復生,好女人有的是,回頭我再給你濾一個?!?張成一聽惱了,大喝一聲:“你給我滾!”

馬年。

為了照顧“一頭沉”,也就是家屬在農村的單身礦工,礦務局出臺了接班制,年滿五十歲的單身礦工,可以提前退休,讓年滿十八歲的兒子頂班。本來是好事,張成卻發了愁。張成兩個兒子,大兒子二十一歲,小兒子十八歲,都有資格頂班。大兒子頂了小兒子咋辦?小兒子頂了大兒子咋辦?左手右手一樣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張成見過太多家庭因為接班鬧得親人反目,他可不想那樣子,又沒有好辦法,愁得不行。這時候他想起了黃二中。黃二中皮厚臉壯,不顧人們的指說,讓他老婆在食堂里擇菜刷碗打掃衛生。擇著擇著,擇成了臨時工;刷著刷著,刷成了長期工;掃著掃著,掃來了一個政策——走“五七道路”,一下子變成了正式工,發工資轉戶口,子女都跟著吃上了商品糧。還是黃二中精明??!張成嘆道。

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接到通知,礦務局又出臺一項新政策:局級以上勞動模范,可以特招一個子女。張成蒙了,真的假的?是不是誆人???跌跌撞撞到勞資科,領表、填表、簽字,看著人們羨慕的眼神,聽著人們的議論,接受著人們的祝賀,張成用指甲狠狠掐了掐大腿,疼!真的!忐忑亂蹦的心終于安穩下來。

三年三大變,三年三臺階。辦完了兩個兒子的招工手續,張成光榮退休。

陽光,山風,青松,墓碑,一片祥和的氛圍。張成在陵園里行走,腳踏在堅實平坦的水泥小道上,仿佛在老家村路上穿行。他走得很慢。他在向墳墓告別。二十五年了,他陪伴它們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日出日落,二十五年的風風雨雨,張成和墳墓已經融為一體,不能分割了??墒撬诵萘?,要回老家去了,不分也得分,不割也得割。撫摸著師傅的墓碑,凝視著師傅的名字,張成輕聲告訴師傅:“師傅,我退休了,我要回老家了……”一句話沒有說完,心里一慟,眼淚就涌了出來。陪師傅流了一會兒淚,又破涕為笑,告訴師傅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辦完招工了,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啊。告別了師傅,又跟李剛、二明告別,再跟每一座墳墓告別。他很想和兔子告別,可是兔子早就不見了,它們被機械的轟鳴聲嚇跑了;現在安穩了,它們還能回來嗎?麻嘎兒是回不來了,窩兒沒了,搭窩兒的歪脖槐樹也沒了,它們是再也回不來了。撫摸著一個一個墓碑,張成心里很寬慰——他對得起礦山,對得起楊礦長,對得起師傅,對得李剛、二明,對得起所有魂靈;他對得起兔子,對得起麻嘎兒,對得起墳地里的草草木木;他也對得起槐花,槐花的墳墓就在陵園附近,他已經和槐花說過話了。唯一對不起的是翠花,這么多年,沒有讓翠花來過礦上,不該??!不對??!陰差陽錯??!翠花你也別怨我,我也是沒法兒??!翠花你放心,欠你的我補,我就要回老家了,以后的日子,全陪你。

張成給師傅的墳墓深深鞠了三個躬,又給所有墳墓鞠了三個躬,然后轉身,一步一回頭。走到園門口突然停住,面對陵園,大聲喊道:

“師傅,我會來看您!李剛、二明,你們好好陪著師傅,我會來看你們!伙計們!你們都要好好的,我一定來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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