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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的下司犬

2022-02-23 11:08楊村
安徽文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叔叔水庫

楊村

百度百科:下司犬產于貴州省麻江縣東南部,因中心產區在下司鎮,故歷史習慣稱為下司犬。產區居民以苗族為主,居住于深山峻嶺之間,過去林深茂密,山高路險,野生動物較多,自古以來苗族同胞均有打獵和養狗看家守院的習俗。經民間長期選育,形成了下司犬體型外貌和生活習性獨特的特性。

? ——題記

那天,我和木金駕著他的寶馬駛向臺雄水庫釣魚。木金告訴我,謝叔叔的下司犬跑了。我才想起,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和謝叔叔見面了。木金說:“那天晚上,老謝夢見他的下司犬在天空中飛行,第二天,下司犬就跑了?!?/p>

我一陣惆悵。我雙眼盯著浮漂的目數上下,臺雄水庫忽然成了蔚藍色的天空。謝叔叔的下司犬就在我的腦海里徐徐地飛行。它飛行的軌跡,讓我一直回味無窮。它的來龍去脈,它與謝叔叔形影相隨的影像,占滿臺雄水庫,堵滿了我的視線……

卻說謝叔叔下崗了。

謝叔叔其實比我們幾個哥兒們都年輕。他不是我們的叔叔,而是我們的孩子們的叔叔。我們隨孩子們叫他,叫得多了,似乎叫成了他的名字,而他的真名卻讓我們弄模糊了。我已許多年沒聽見有人叫他的大名了。木金在遠處“謝叔叔、謝叔叔”地叫喚,若是聽不到回聲,他就改成“老謝”,那頭就有了回聲。很靈。

謝叔叔下崗的時候不過四十幾歲。他看上去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悲戚,做起事情來,依然起眼動眉毛,不失精靈悟,寬大的臉龐總是掛著常有的笑意。我們都說謝叔叔是最年輕的退休人員。謝叔叔喜歡坐在人堆里海嗑木金,戳穿木金的謊言,——當然,必須有木金在場的時候,——他的頭發就立起來,兩眼王顧左右,聲音也大。謝叔叔說,人后莫說人,有話當面講。我們都喜歡謝叔叔這種性格,真實率性,不虛偽,有擔當。這時,要是你嚴肅認真地直視著他,就像老師直視學生,領導直視下屬,謝叔叔的眼光就閃爍著,有消遁感,笑容也開始顯得僵硬,而且似乎有一絲邪淫。嘿,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哪個沒有一絲邪淫呢?

大家就笑開來,十分歡樂。大家都是釣友,三天兩頭聚餐、出釣?;鸷芡?,噼噼啪啪地爆響,火光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紅撲撲的,許多手掌就伸出來擋住火頭,脖根往后仰。木金坐在人堆中,也豎起耳朵來聽,聽后也嬉笑著,卻并沒有辯解。笑聲沉落之后,人堆就空寂了一陣,只有火苗嘩嘩的響聲,火星升騰著,像螢火蟲,消失在夜空中……

這是一堆閑人,釣友。有錢多的,如木金,一條插節竿,日本貨,少則幾千元,多則上萬,還不停地換,淘汰,送人,或者扔給閑魚。有錢少的,像我和謝叔叔,一根并繼竿淘去淘來,看了又看,才下決心入手,寶貝似的呵護。在人堆中,木金聊裝備,我和謝叔叔聊魚獲;木金談境界、談休閑,我和謝叔叔談實際、談生活;木金雅,我們俗。

“八斤大的火鯉,四米五硬竿,幾個回合就搏翻!”謝叔叔說。

大家都聳著耳朵,呆了一會兒,就各自炫耀自己的輝煌戰績。釣魚人的江湖,也有五花八門,各懷絕技。末了,火就漸漸地弱了下去,暗了下去,一堆膝蓋不斷地往前蹭,拼成一個圈兒。然而,大家都不愿散去。

木金的屁股在坐凳上磨了一下,接過了謝叔叔的話。木金說:“八斤的火鯉,多大口線?”

謝叔叔說:“四號主線,二點五號口線?!?/p>

木金說:“那就是暴力,沒有技術含量?!蹦窘鹩终f,“八斤火鯉……日本插節竿,一號主線,零點五號口線就足了!”

兩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懟上了。謝叔叔笑呵呵的,目視了人堆一圈,說:“那是,人家都暴力,就你一流技術?!?/p>

木金也不慍不火,話匣就打開了,什么插節竿,小線,彎弓……大家都不以為然。但木金仍談興甚濃。人堆里都知道木金吹牛,不相信他的故事。木金知道大家不相信他,大家也知道木金知道大家不相信他,木金知道大家知道他知道大家不相信他,但木金仍舊侃侃而談,若笛子獨奏,如課授釣魚教程。

等木金講完,謝叔叔說:“你一天到晚神吹,就沒見你拉上一條像樣的?!?/p>

大伙就轟地笑了一陣。木金也笑。大家都開心。

不久,木金就請釣友吃飯。上大魚了,慶賀。飯間,一同出釣的釣友已經二兩落喉,話就多了起來,說:“大家信不信,這是木金釣起的魚?”那釣友像拋出一個謎面。這時,我們將信將疑,都放下了筷子,等待謎底。那釣友說:“狗屁,木金用人民幣釣的!”

我們便哄堂大笑。木金也開心地笑,伸出筷子給桌上的每一個人大塊搛魚,然后舉起酒杯:“來,大家喝酒!”

這堆閑人不務正業,以釣魚取樂,拓展生活的空間,拉伸生命的寬度。釣癮比酒癮大,比麻將癮更大。然而大家都得吃飯,都得生存,都得謀一份差事。謝叔叔下崗,就是說他沒地方按月領錢了,一家人的嘴巴得靠他去糊,不找份工作咋辦?

幾個核心人物就出謀劃策,到處給謝叔叔打聽工作。幾經波折,毫無進展。木金吆喝著說:“沒有崗位就和我去干個體!”可在某些環境下,個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營生。我就目睹過木金坐在他的寶馬車里,連續幾個晚上在小區里蹲守,等待一個管項目的人。最后等沒等著那人的出現,進行了什么交易,我不得而知。但從木金的軌跡來看,做一個有錢人,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得不相信,天上沒有掉下來的餡餅,掉下來也不一定砸著大多數的普通人。

這時,釣友中有人說:“倒是有一個崗位,就不知道老謝肯不肯干?”

“什么崗位?”我們不約而同,都急切地問。

“有個水庫需要一個看守人,輕閑是輕閑,就是工錢不高,而且不太自由?!蹦侨苏f。

我和木金立刻找到謝叔叔。謝叔叔毫不猶豫,事情就搞定了。

那是一個不大的水庫,卻是好幾萬人和好幾萬頭牲畜的飲用水源。水庫竣工驗收時,還召開過慶功會,市民代表還在會上發了言。代表的發言既幽默又懇切,表達了好幾萬人和好幾萬頭牲畜的心聲。代表說:“浩大的飲水工程終于竣工了,在我們市,這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在此,我代表全市的幾萬人口和幾萬頭牲畜,感謝上級的關懷!”全場的笑聲和掌聲經久不息。

我們陪謝叔叔去與公司簽訂了合同,然后卷好鋪蓋,備好鍋碗瓢盆,送謝叔叔去水庫上崗。沒有任何儀式。我們嘻嘻哈哈,背著被子,拎著水桶,水桶里裝著鍋碗瓢盆和謝叔叔一個禮拜的油鹽醬醋米,走向水庫。

公司帶路的人走在前面,謝叔叔緊隨其后,我們走在后面。雖是一個小小的隊伍,稀稀拉拉,嬉皮笑臉,像幾個爛桿兵,但我們心里都裝著一副莊嚴。畢竟是送謝叔叔去就職呀。木金說:“老謝,一人守庫,全家光榮!”木金這一說,又引得一陣笑聲。小溪流淌在我們腳下,配合著我們的笑聲。峽谷越走越小,到山根處,就有一面巨大的懸崖,一扇黑洞洞的鐵門貼在崖壁之下。帶路的人打開鐵門,哐啷哐啷的聲音在懸崖下循環,蕩漾開來。峽谷里就像擊鼓傳花似的熱鬧。

鐵門沉重地打開了。鐵門似乎很久沒打開過,門軸上掉下褐色的銹塊。

這時,一條小小的隧洞出現了。水渠嘩嘩地在我們腳下翻滾、流動。我們雙目忽然漆黑一片。帶路的人說:“不怕,等會兒就適應了,人對黑暗要有接受過程?!蔽覀兌即魃狭祟^燈,每人一根拐杖,踏在水渠上的水泥板上,魚貫而入。平時很亮的頭燈,被隧洞密度很大的黑暗吸收,燈光顯得特別微弱,快沒了電似的。我們小心翼翼地向深處走,感覺就像走向地球的心臟。隧道頂和兩側都是原始的巖壁,帶著礦石的色道。說話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地心那頭回答我們,嗡嗡地傳播。走了約半小時,前面出現一束亮光。那是另一頭隧道口,我們都齊聲說:“到了!”只有帶路的人說:“我們走了一半,記住,這是一個標志,無論從哪頭進來,看見亮光時,說明已走到隧道的一半了?!绷硗膺€有水聲,特別響的一陣浪花的聲音。不知道是鑿隧道時有意設計,還是后來行者總結的經驗。我在心里默默地刻下了這個標記。

我忽然覺得,這是一條生命隧道,它連接著兩個世界。

果然,當我們走完了另一半隧道,另一頭的鐵門“哐啷——砰”地關上時,我們和謝叔叔已經將塵囂隔離在外了。眼前就像一口井,四周被青山環繞,一條峽谷夾著一條小溪向遠處穿行。

一間小屋貼在山壁中,從山頂俯望下來,可能就是萬綠叢中一個小白點。小屋四下有幾廂小菜園,菜和雜草齊生。帶路的人告訴我們,那是謝叔叔的前任開辟的,那個老人。如今他太老了,公司擔心有什么不測,叫他家的人接走了。

峽谷里手機沒有信號。我們一個個像聾子,手機純屬多余。木金晃著他的頂級蘋果到處測試,電池滿格,卻始終搜不到信號。小屋里有一臺高功率電臺,那是與外界聯絡的唯一工具。

我們七手八腳,掃地,鋪床,做飯。把謝叔叔安頓好后,我們在小屋里陪他吃了午飯,返回人間。臨別時,平時笑嘻嘻的謝叔叔,眼圈頓時紅了。我不忍心直視謝叔叔,拔腿就跑,只聽鐵門又一次“哐啷——砰”的巨響,謝叔叔就一個人被隔在大山深處。

臺雄水庫比謝叔叔守護的水庫大了很多。林子和謝叔叔守護的水庫一樣蔥蘢。那是另一座城市的飲用水源。但它寬闊、敞亮,有無數條小岔河,漫山漫谷地汪洋恣肆。水庫兩邊有鄉村公路環行,移動信號滿格,4G通暢,很利于木金與管項目的負責人、工程隊和客戶通聯,遠程處理業務。其中有一段小公路幾近廢棄,道路很差,可能是當年修水庫時的便道,或者是伐木工人運木的簡易通道,直接通到水庫邊。

我們從我們居住的城市出發,跑了一百多公里,到了另一座城市的水庫。我把木金的寶馬停在小路口上,準備下車,背著釣具走向水庫。木金說:“走走走,往前開,開到水庫邊!”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來開,我怕……磕底盤,樹枝刮車?!?/p>

木金說:“走走走,不怕,車又不是你的,磕壞了不怪你,開爛了好換新車!”他又說,“我喜歡來臺雄水庫釣魚,就看中這段小泥路,伸到水庫邊,方便?!?/p>

你瞧,這有錢人說話就是不一樣,有底氣。不像我們,開個爛車像開個寶貝,小心翼翼。

奇怪的是,木金一到臺雄水庫,就會念叨謝叔叔,念叨謝叔叔的下司犬,念叨謝叔叔的水庫。好像他的腦洞里,有一根專線,把臺雄水庫和謝叔叔的水庫連通。魚在水面上跳舞,濺出的水花變成一圈圈波紋,蕩漾,擴散。浮漂在波紋的激蕩下一起一伏,顏色由紅變黃,由黃變綠。但是,那魚兒們就是不開口。我們釣不起魚,無計可施。

木金把目光從浮漂上抬起來,他看著我說:“你還記得謝叔叔的下司犬嗎?”

我說:“記得呀?!?/p>

我也抬頭看木金。這時,他的浮漂快速下沉。木金慌忙提竿,又一次提空?!皨尩?,這狗日的魚好像在水里盯著我們看?!蹦窘鹫f,“你一直專注地看漂,它一動不動,像用釘子釘死一樣,你眼睛一離開漂頭,它就下沉了?!?/p>

我們又專注地看著浮漂,只用語言交流,免以目。水恢復了平靜,像蔚藍的天空。

“謝叔叔還有過另外一條下司犬,”木金說,“你只知道他的另一條,飛行的那條?!?/p>

我“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謝叔叔的另一條下司犬。

木金說,另一條下司犬只在謝叔叔的小屋里過了一夜。那天,謝叔叔從水庫巡查回來,見一條餓狗伏在他的屋檐下。謝叔叔撿起石塊攆,下司犬跑了幾步,又走回來,伸出舌頭喘粗氣。攆了幾下仍走回來。這時,謝叔叔靈機一動,他從電飯鍋里舀出剩飯,倒入湯里,盛在一只廢盆里,攪勻,就成了下司犬的美味佳肴。

下司犬吃飽后,也許是對謝叔叔心存感恩,百般地依戀謝叔叔。它在謝叔叔身前身后蕩悠著,千嬌百媚。傍晚,謝叔叔打開屋子的雜物間,給下司犬安排了住宿。下司犬不知有詐,乖順地搖著尾巴,走進房間??傻诙炱饋頃r,下司犬已葬身在謝叔叔的棍棒下,徹底KO了。木金講述得從容不迫,而且有一種懸疑風格??晌衣犞犞?,頭發卻不爭氣地豎起來,那一棒似乎不是落在下司犬身上,而是落在我身上。我忽然覺得,我就是一條下司犬。

我說:“謝叔叔也算得個狠角色!”

木金不置可否,他繼續講述故事。木金說,謝叔叔一個人大干了一個星期。我在自己有限的食譜上搜索,清燉,黃燜,爆炒……我再也想象不出謝叔叔的烹飪方法了。

后來,下司犬的主人尋過來了。他問謝叔叔:“大哥,你看到一條下司犬嗎?”那人的眼睛一直在謝叔叔的小屋里到處搜尋。他是一個獵戶。他嘆著氣。他找他的下司犬找了十多天了。謝叔叔打開所有的房門,獵戶一間一間地查看,沒有下司犬的蹤影,悻悻地離開謝叔叔的小屋。臨行時,他交代謝叔叔,要是看見他的下司犬,麻煩謝叔叔收留,他會付給謝叔叔用在下司犬身上的所有飯錢,另外支付謝叔叔兩千塊錢酬金。

我問:“那條下司犬和飛行的下司犬一樣大?”

木金說:“那是一條大狗,飛行的是一條小狗,差別很大?!?/p>

水面噼啪兩聲巨響,有魚在跳。木金說,那是翹嘴。我問木金怎么知道是翹嘴?木金說,魚躍都是有規律的,啪的一聲干脆利落,那是鯉魚,噼啪兩聲是翹嘴,噼啪啪啪啪連扇,那是鯽魚,鳙鰱是啵的一聲,像接吻……

我接到謝叔叔的通知時,已經是夏天了。通知是木金轉達的。謝叔叔說,五一假期快到了,邀請我們去和他釣魚。木金對此念念不忘,對謝叔叔蹲守的水庫正垂涎已久。我們準備了一個星期的裝備,思前想后,如何才能補給充足而又能輕裝前進。木金往常習慣性地背負著的沉重海竿統統從包里抽出來,只帶了一根五米四和一根四米五的插節竿,我帶著自己的國產竿,光威集團的無法一本三代目五米四和四米五兩根。加上餌料、窩料、操網、魚護、竿架,還有一個星期的伙食,我們已負荷滿滿。

我提前一個星期提醒木金,必須在出發前處理好所有的業務,謝叔叔那里與世界隔絕,我們的五一長假,相當于在人間蒸發。木金說:“停止一切業務!”我說:“誤了你的‘錢’程,可不要怪罪我和謝叔叔哦?!蹦窘鹫f:“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錢不在多,夠使就行!”狗日的,有錢人真他媽什么都敢說。

謝叔叔在隧洞口迎接我們。他的頭發長了,胡子也沒刮,就是精神特好,有一股仙風道骨的味兒。

謝叔叔說:“把頭燈戴上,水有點漲了,穿上水鞋?!?/p>

我和木金沒帶水鞋,有些路段要蹚水前行。但我記得,水渠下掀起一陣濤聲,像一伙婦人在浪笑,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點亮光時,我們就走到隧道的一半了。這是送謝叔叔上任時,那個帶路人告訴我們的經驗。鐵門又一次“哐啷——砰”的時候,我們已走進了謝叔叔的世界,那個紛擾的俗世就被兩重鐵門關在山外了。

一只小狗從小屋上飛奔過來,興奮地咬著謝叔叔的褲腿,雙腳把臀部高高地翹起來,尾巴像通過一陣電流,歡快地搖晃著。它的喉管送來一陣狺狺的輕吟,像情人的傾訴。謝叔叔說:“它在歡迎你們!”

木金從我身后竄上前來。木金說:“哎,下司犬!”他迅速地蹲下,撫摸小狗,然后抱起它站在一塊石板上。

我和謝叔叔不約而同地仰視著木金。那狗也聳起兩只耳朵傾聽,哼哼著,好像在說:“這位大叔知道的真多!”

我和謝叔叔幾乎同聲問道:“你怎么知道是下司犬?”

木金說:“下司犬的最大特征是體形和毛色與眾不同,你看這只狗的頭大,方形,胸闊,短毛中有少量的長毛伸出來,體力耐久性比其他狗好,嗅覺靈敏度高于普通狗兩倍,有極佳的獵犬訓練基礎。極品下司犬與獵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發現獵物后只吠叫兩聲,緊咬獵物追趕,每過一處山口或嶺脊時,它們又會吠叫兩聲,告訴獵人它所在的位置和去向?!?/p>

我說:“據說這是美國軍犬和下司土狗結合的產物?”

木金說:“不不不,那是吹牛,它是純種下司犬,名氣很大?!?/p>

我不得不對木金刮目相看。他的假話說得頭頭是道,真功夫也了得了得。怪不得能搞到那么多錢。

這時,謝叔叔忽然陷入悲戚。他自言自語地說:“那條和這條的體形一模一樣,毛色也相同?!敝x叔叔說的另一條狗,恐怕就是木金說的那條下司犬了。主人尋找了十多天,尋到謝叔叔的小屋,可是,下司犬早已葬送在謝叔叔的棍棒下,它變成了糞便,變成了肥料,變成了泥土,變成了謝叔叔那個世界里的精靈。

有一天,幾個獵人在山間狩獵。只聽獵狗在山頭吠叫了一陣,消失在遠處。當獵人收山離開的時候,這只下司犬又來到了謝叔叔的小屋。小狗腿上一瘸一拐的。謝叔叔看著可憐,心里被什么東西吱地戳了一下,有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謝叔叔慌忙給小狗喂食,包了草藥。它一定是少不更事的小英雄,因作戰經驗不足,被野豬獠折了腿。

木金說:“怎么不關起門來?又可以改善一個星期伙食呀?!?/p>

謝叔叔說:“罪過,罪過呀!”

人心變惡是微妙的過程,變善也是一個微妙的過程。這就是人之初無善惡,性相近習相遠吧。

我們沿著水渠,背著釣具向水庫走去。呈弧形的堤壩上溢滿了水,看上去像尼亞加拉大瀑布,騰起的水花灌入深谷,炸起洪大的飛沫和霧氣,沖向下游的峽谷。我們鉆入泵房,翻過短墻,一葉孤舟泊在岸口。那是一葉袖珍版的孤舟,我們三人輕手輕腳地坐上去,以釣具做平衡物。謝叔叔老練地緩緩搖槳,孤舟載上我們,徐徐地駛入水庫深處。

謝叔叔為了迎接我們來這里釣魚,早已在水庫邊挖出了三個釣位,而且在每一個釣位上安裝了坐凳。釣位寬敞,有石級下到水邊洗手、和餌、操魚。頭上的樹叢也清砍得干干凈凈,以便木金自由地揚竿,而不會釣到林子上的鳥。謝叔叔先將孤舟泊靠東岸,卸下了木金,缷下了木金的釣具,然后,我們蕩悠悠地劃向西岸。坐定之后,我才發現謝叔叔挖釣位時經過精心的設計。三個釣位坐落在三條嶺下,三個人可互望,聊天對話,神扯鬼吹,笑口常開。木金說:“這是三足鼎立!”

我們在釣位上鋪開攤子,打下窩餌之后,太陽就從木金那邊山頭跨到我們這邊的山頭了。那是那個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們實際上只做了垂釣預備。我們計劃是要大干一場,然后憑借著木金的三寸不爛之舌,讓那個世界名聲在外。但是,我們一直蹲守了兩天,基本聽完了木金的所有假話,神怪故事,而魚獲總共是五尾白條,木金和謝叔叔分別釣起兩條,我釣起一條。這樣一來,我們的計劃就要提前結束了。謝叔叔說:“奇怪了,聽說水庫藏有很多巨魚的,可能是前任那個老人搞光了,他會放霉藥?!睋f,那是一種顆粒碩大的迷魂藥,巨鯉吞下一粒,它會暈厥,浮出水面,束手就擒。

我們決定收竿,投降。那時夕陽在山,緩緩沉落。

就在這時,木金的浮漂徐徐下沉了。久戰沙場的木金一目一目地數,綠色,黃色,紅色……就在黑漂的瞬間,木金優雅而沉穩地揚起他的插節竿。刺中魚了!我和謝叔叔站在西岸望去,木金上萬元的插節竿彎成了一個圓弧,在東岸線上力搏。巨魚始終沒有松懈,沒有向上浮動一絲。木金嫻熟地變換著角度,舉起,倒竿,舉起,讓力。我看得心率都加速了,好像握竿的人是我,而不是木金。謝叔叔跳下孤舟,一個人向對岸劃去,準備協助木金操出巨魚。然而,木金堅持不住,只聽噼里啪啦幾聲脆響,他的插節竿斷成了幾節。魚兒拖著竿梢、線組和鉤,遠遠地跑了,連個影兒都沒讓木金看一眼。

木金久久地傻在釣位上。我從水庫里的倒影,看見木金僵立了好一陣。只聽他嘆了一聲,說:“搭橋了!”

那天黃昏,我們三個失敗者劃著孤舟來到謝叔叔的小屋。唯有下司犬無知地歡快。它長久的孤獨,讓我和木金給帶去的暫時熱鬧,它的熱情被激發出來了。

木金燒燃了一堆旺火。我說:“你干嗎?”

木金沒有回答我。只見他慢悠悠地從釣包里取出魂斷水庫東的插節竿,一節一節地放入火海中。我又說:“你干嗎?”

木金說:“葬竿!”

嘿嘿,可不可以來一曲《葬竿吟》呢?

臺雄水庫汪在山根下的水域寬闊,有無邊無際的感覺。但木金一直神聊謝叔叔的故事,把我拽入那個幽暗的隧洞,拽入謝叔叔的水庫。浮漂紋絲不動,猶如定海神針。這讓我盯著浮漂的雙眼發漲,有?;酶?,而浮想聯翩。

我從水里提出我的并繼竿,換餌料。我忽然想起,我一直想向木金請教一個問題。我們相隔大約有五六十米。我問他:“你說的搭橋,是怎么回事?”側面的山崖也回應過來,我的問話就變成了無限追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木金又揚起他的插節竿回答我。他說,我們的釣組本來是主線連接鉛墜,鉛墜之下是口線,口線又連接著魚鉤,想象一下,它就像人們拍照時做出的“勝利”手勢,只不過手指是向下伸展。他說,有時兩顆餌料重合,正好被魚兒吞食了,或者浮漂調得鈍了,貪婪的魚吞下了第一顆餌后,又吸入第二顆餌,那就是搭橋了。他說,或者兩顆魚鉤同時掛地球了,都屬于搭橋。你想,如果口線是一號線,而主線是一點五號,那就變成一點五號線搏二號線了,要么斷掉主線,要么就斷竿。

這是木金新鮮的垂釣教程,他使我豁然開朗。

我說:“哦,我明白了,那次你的插節竿魂斷水庫東,就是這樣搭橋的?!?/p>

木金說:“正解?!?/p>

我說:“那是一尾貪婪的魚?!?/p>

啪!又一尾鯉魚躍出了水面,帶著金黃的顏色入水,干脆利落。木金盯著鯉魚打挺的起落處蕩起的一圈波紋,罵了一句粗話。正在這時,遠處慢悠悠地蕩過來一只漁船。只見木金站起來,向漁船那邊呼喊:“哎,船家有魚賣嗎?”那船家并不十分在意,對于釣魚的人,船家常不指望他們買魚。木金又喊:“哎船家,叫你咧!”那船家的船就近了,靠過來。船家說:“有!”木金又叫了我一下,他說:“收竿吧,起魚了!”

木金跳上魚船,揭開船艙的蓋板,選中了兩尾最大的金黃的鯉魚。

我們抬起鯉魚放入魚桶,裝入木金那輛寶馬的尾箱。一路上,鯉魚在車上拍打著魚桶,發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響。木金說:“你開車,我聯系業務!”

木金先通過公司的朋友用電臺接通了謝叔叔,叫謝叔叔務必走出隧洞來。然后委托一個哥兒們召集我們那堆閑人,那幫釣友。木金說:“起大魚了,老地方聚會,一個都不能少!”

舉杯的時候,大家開始懷疑木金的魚獲。有人說:“是插節竿釣起的,還是這個釣起的?”問話的釣友大拇指和食指做一個數錢的動作。所有的人便轟地笑起來。木金看了看我,他的可靠的朋友。我感到,我必須發言了,我必須站出來做一次偽證了,我必須通過這個晚餐,樹立起木金的釣魚高手形象。我裝得一點都不激動,盡量沉靜地描述木金搏魚的驚心動魄。我深知,哥兒們相信我甚于相信木金,或者說相信真相甚于相信謊言。在我的舉證之下,哥兒們都相信木金的插節竿的豐功偉績。

當晚,我正巧與謝叔叔鄰座。酒過三巡,我問謝叔叔:“聽說下司犬逃走了?”

我以為謝叔叔會陷入悲戚,哪知謝叔叔如釋重負。他笑瞇瞇地說:“它回家了!”

那天晚上,謝叔叔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下司犬在天空中飛行。第二天一早,謝叔叔正在做他和下司犬的早飯。炊煙正吻過屋檐,飛向幽谷。這時,山間響起了獵狗的吠聲。小下司犬聽見山頭的犬吠,它飛也似的鉆入林子,向犬吠的方向奔跑。謝叔叔等它吃飯,從早上到黃昏,下司犬一直沒有回來?!八僖膊粫貋砹?,”謝叔叔說,“它自由了?!?/p>

我說:“多可愛的下司犬,可惜了?!?/p>

謝叔叔說:“不,我理解它,它是孤獨的,現在它終于能夠回家了,回到群體中,我為它高興!”

我們都喝醉了。木金的寶馬車一直停在飯店門口。我們雖然都是一堆俗人,錢多也好,錢少也罷,我們都知道,酒后不能開車。我們一堆人從包房里走出來,在飯店門前拉扯了一陣,開心地笑著,后來就各回各家,四散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下司犬,一直在天空中追逐著云朵,自由飛行。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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