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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力

2022-03-01 06:21趙豐超
延河·綠色文學 2022年1期
關鍵詞:張叔老大娘建軍

1

馮主任低頭出了病房,慘白色的廊燈打在他的脊背上,顯得有點駝。

下午兩點多我就趕到了醫院。馮主任所在的樓層被電梯間分成了兩部分,朝西是婦產科,兩個大紅的“產房”字樣,特別顯眼。朝東就是馮主任的辦公室,門口掛著消化內科的牌子。我到的時候,馮主任正忙著給病人寫病例,那是一個剛剛切除膽囊的病人,正是他的出院,給我騰出了一個床位。馮主任隔著口罩跟我打了招呼,示意我稍等一會兒。

“還疼嗎?”馮主任見那人一直用手捂著腹部,隨口問了一句。

“疼是不疼,就是感覺這兒少了一塊,我就想問問,膽切除了,是不是膽子就變小了?”

“不是變小了,是根本沒膽了?!瘪T主任笑著說。那人臉一寒,沒再說話,拿著病歷默默地走了。不知道膽小算不算一種后遺癥?

馮主任終于騰出了時間。他是消化道疾病專家,又在大學里帶研究生,還是市人大代表,采訪過他的記者有很多,但他說他對我印象最深,聽聲音就能分辨出來。他又安慰我說,你這是小手術,幾分鐘的事,我親自給你做??磥?,專家就是不一樣,我的一顆懸著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末了,他說他還有一臺手術,就叫小伙子把我帶到病房去。

小伙子應該是馮主任的學生。帶我去病房時,他戲謔地跟我說,有時候,感覺醫生就像店小二,整天迎來送往的。馮主任這會兒還沒走,聽到小伙子的話,他提高嗓門說,何止迎來送往?是迎生送死。小伙子做了個鬼臉,沒敢再說話,而是掀開一襲透明的簾子,帶我朝病區走去。幾步之后,我回頭看了看,簾子雖然是透明的,仍將“產房”二字遮得嚴嚴實實。

2

這是一間小病房,只有兩個床位,我被安排在靠里的位置,另一張挨著窗戶的床位上躺著一位老大娘。我進去的時候,老大娘在睡覺。她的床頭上坐著一個懷孕的女人,像是老大娘的女兒,這會兒也在打盹呢。

小伙子說,本來騰出來的是那張靠窗的床位,不知道馮主任怎么想的,他把老太太換了過去。他像是為我抱不平,但我真的無所謂,我對床位的事本來就不在乎,反正是看病,又不是看風水。

“聽說你是個記者?”

我被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老大娘竟然坐了起來,而且連我是干什么的都知道。我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這才看清楚,她的臉蠟黃蠟黃的,一點血氣也沒有,面上的皺紋深重,把嘴唇都擠占了,讓人懷疑那不是嘴巴,而是一條縫,一道更大更深的皺紋??伤€能中氣十足地說話。

“我是聽馮主任說的?!彼忉屃艘痪?。我對她點點頭,說是的。不過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馮主任為什么要跟她說這個呢?

后來我們就嘮開了。老大娘叫曾巧,今年六十八歲,跟我母親去世時同歲,不同的是我母親患的是肺癌,而她是胃癌。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已經切掉了半拉胃,還做過兩次化療,今年卻又復發了。她還說,像她這個年紀本來是不打算再治的,一輩子挨一刀就夠了。但是馮主任是個好人,非要她接著治,說現在有“新農合”,花不了幾個錢。

“就是,現在人平均年齡都有七十七呢!”我寬慰她說。

“我倒不計較這個,我還不想死,是我心里有個事兒?!?/p>

我能猜得到,她所說的那個“事兒”肯定不簡單。我想起我的母親,在醫院的最后一天,她自知好不了了,拼著一口氣要回老家,在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之后,她終于穩穩當當地睡到了自家堂屋里,睡到了草鋪上,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她就咽氣了?;蛟S回老家也算一件“事兒”,至少在我母親心里是的,不知道老大娘的“事兒”又是指什么。她又往直坐了坐,準備繼續說下去,這個時候馮主任進來了。

我以為他是來看我的,結果不是,他只是朝我點點頭,就到了老大娘床邊。老大娘的床頭上放著一摞檢查報告,馮主任什么話也沒說,把片子拿起來一一看了,有看不清的地方他就湊到窗邊看?;蛟S是他近視得太厲害,他把眼鏡往上扶了扶,眉頭也往一塊兒擰了擰??赐曛?,他還摸了摸老大娘的額頭,像是測量體溫。他對老大娘說,手術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就做,很快就會好的。老大娘含混地點了點頭。

講完老大娘的事,馮主任才回頭跟我說話。我們之間好像沒什么話題,要么是疾病,要么就是六年前的那次采訪。當然,提到那年的采訪,馮主任好像很感慨。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說,一晃眼四五年都過去了,人老得可真快呀。是六年,我糾正他說。六年確實夠長的,送他出門時,我發現他的兩鬢都已經斑白了。

3

其實,馮主任是個很勵志的人。據我所知,他也是農村人,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再加上母親體弱多病,所以從十二歲開始他就會趕牛犁地了。他給我講過一件事,說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牽著老黃牛在河邊犁地,牛累得口喘涎沫,需要休息,他就把鐵犁扎好,跑到河邊扣一塊黏土,然后坐在地頭上摔泥巴玩兒。當時有個鄰居從那兒路過,看到他在摔泥巴,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孩子還是玩心不退呀。也不知為什么,聽了那個人的話,他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說,雖然當時他只有十二歲,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或者說不能再把自己當孩子了。所以他把摔好的泥巴扔進河里,轉身繼續犁地,而且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玩過泥巴。

在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的母親選擇了改嫁,不過不是攜家帶口地嫁過去,而是一個后來被他稱為張叔的男人搬了過來。他跟張叔很生分,只知道之前管他叫姑父,現在母親卻叫他管他叫爸。他不肯叫,甚至連姑父也不叫了,只叫他張叔。他那個遠房姑姑是投河死的,叫姑父他就會想起那個投河的姑姑,頭發潮濕披散,臉色淤青,淹死的人都是那個樣子。叫爸也不行,叫爸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也是因肺癌死的,死之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連房子也被賣掉兩間。

張叔搬過來之后,他確實沒那么累了,很多又重又累的農活都由張叔去干。但是,他們家的房子太小了,他不得不把鋪蓋搬到牛棚里,就是那頭被他用來犁地的老黃牛,成了他童年時期唯一的伙伴。他說,特別是在母親跟張叔又生了一個孩子之后,他連吃飯都在牛棚里,要說親人,老黃牛跟他最親了。

關于張叔這個人,馮主任提得很少,但我能聽出來,張叔是他人生中繞不過去的一個人。他說,也不是一輩子沒叫過爸,叫過一次的。那是他考上大學之后,沒錢交學費,眼看著就要輟學,他是全村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而且是醫科大學,本碩連讀,直接放棄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在母親的攛掇下,他管張叔叫了一聲爸。如果回老家都能算作一件“事兒”的話,這聲爸在馮主任心里絕對算作一件大事兒。

“他們都覺得我欠他們的,包括我母親?!绷昵暗哪谴尾稍L是在馮主任的辦公室展開的。其實這些都不是我要采寫的內容,但不知為什么,他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旦起了頭,就停不下來。

“剛工作的那幾年,我自己住著一間二十平的出租房,卻要攢錢給他們建房子。再后來,我自己還沒結婚,卻要攢錢給那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弟弟娶媳婦。張叔在工地上摔傷之后來找我,要我出錢幫他治療,工地上賠償的款項卻被他偷偷存了起來。弟弟想買輛小貨車也來找我,他們自己的錢卻不肯拿出來一分。那幾年,幾乎所有的親人都來找過我,弟弟、弟媳,以及弟媳的父母兄弟,有看病的,有落腳打尖的,也有托關系辦事的?!?/p>

“憑什么,憑什么呢?”說到后來,馮主任有些激動,不停地用紙巾擤鼻涕,根本控制不住情緒。

“我根本就不想當這個主任,我的本事越大,他們對我的寄望就越高……他們甚至打著我的名字,反過來脅迫我……”據我所知,他弟弟跟人發生了糾紛,請他托關系搞定,他說他管不了,他母親就站出來說人家都知道你是市里人,這要是吃了虧,豈不叫人笑話?

“那可是我的親生母親呀!”說到這兒,馮主任繃不住了,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我能猜到,不管是張叔,還是那個弟弟,都觸動不了他,真正能扎到他心里去的還是母親。母子之情是他跟老家之間唯一割斷不了的東西,就像一根臍帶,連筋帶血,一碰就疼。

“所以,我給他們湊了一筆錢,挺多的一筆錢,大概是我兩三年的工資吧。就在四五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我父親的墳前,我把錢交給了母親。我說我能做的都做了,從今往后,你們不要再找我,找我也沒用。我跟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什么關系了。在我心里,最親的還是那頭老黃牛?!?/p>

后來,馮主任干笑了兩聲:“多好的一頭牛啊,一直在付出,從來不索要什么回報?!边@句話有點慘淡的味道,任誰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想跟一頭牛做親人的。

4

馮主任走后,我本來準備躺一會兒,老大娘卻沖我擺擺手,叫我到她床邊坐一會兒,這一點跟我母親挺像的,愛說話,見人不生分。

“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

“什么忙?”

“能不能幫我寫個東西,登在報上?”

我終于明白了,這可能不只是老大娘的意思,或許這里面還有馮主任的想法,不然她怎么會知道我是記者呢?我沉吟了一會兒,沒有答復,說實話,現在這個狀態叫我寫東西我真寫不出來,再說了,報上登什么不登什么也不是我說的算。我遲疑了好一會兒,真沒法答應。

老大娘看我不吭聲,好像想到了什么,伸手就往枕頭底下摸。

“我有錢,我給錢的?!彼龔恼眍^底下扒拉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摞面值不等的鈔票,粗略估計大約一兩千塊。

“不是錢的事兒……”我說。但是這句話連我自己聽著都感覺假,我還想接著解釋,卻被老大娘打斷了。

“我心里就這一個事兒,要是能把這個事兒辦完,就是死了我也安心了。真不行,你就當個故事聽聽也好?!蔽也恢浪f的是什么事兒,但我再次想到了我的母親,想到了家鄉的平原、河灘,成排的白楊樹,以及一望無際的黃澄澄的麥田……我父母的墳墓都在那兒。應該說,每個老去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可能,這些故事不應該連同人的身體被焚毀,被埋葬……

行,那你說,我聽。我拉了把凳子,偎著她坐下來。老大娘顯得很激動,她叫女兒幫她墊個枕頭,就跟我講起了故事。我則用手機把故事原封不動地記了下來:

年輕的時候,曾巧是一名鄉村教師,年輕、漂亮、識字兒,還有工作,給她介紹對象的人是一個接著一個,用當地話說,她家的門檻都被人踩斷了。不過,那些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明面上看不出來,其實她私底下盯上了一個叫國的男人。國一直是全村的驕傲,那時候他在部隊當兵,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國回家探親的時候,國穿著筆挺的軍裝,腳下是一雙烏黑锃亮的皮鞋,據說只有軍官才能穿那種鞋。她被國迷住了,托人去說媒,沒想到國也看上了她,著迷的程度不比她淺。就這樣,他們倆的結合被傳為佳話,是全村公認的門當戶對。第二年,他們就有了孩子,國給孩子起名叫建軍。老大娘的“事兒”就跟這個建軍有關。

不久之后,國選擇了轉業,被安排到縣法院工作,成了全村第一個國家干部。政府在縣城給國分了房子,雖說小了點,頂夠一家人住了。曾巧去看過,兩室一廳,屋里還有衛生間。國叫她辭掉工作,搬過去,可她舍不得那份工作。當時也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風,說民辦教師能入編,說的一鼻子一眼,她也就信了。最后國帶著父母、兒子搬到了縣城里,而她則留在老家繼續工作,那時候,她已經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事情發生在一個秋天的晚上,那天國急急慌慌地回到老家,說單位正在嚴查計劃生育的事,一旦超生,他的工作就沒了,他指的當然是曾巧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墒?,孩子已經六個多月了,總不能……他們相對坐到半夜,最后還是曾巧想出了主意——離婚,當然是假離婚,她說,建軍歸他,沒出生的那個歸她。

離婚的那一年曾巧剛好三十歲,三十歲成了她人生的分水嶺。三十歲之前,她都在希望、圖謀,一心想著要怎樣怎樣。三十歲之后呢,命運好像給她來了一個果斷的腰斬,從此之后,希望變成了失望,圖謀變成了涂炭……

老大娘正講著,一個護士走了進來。護士跟我說,馮主任給我預約了明天的腸鏡,今天要把腸子清空。她遞給我兩包藥水,說是瀉藥,現在喝一包,睡前再喝一包,喝到拉出清水為止。

瀉藥看著像鹽水,一袋足有兩大碗,喝起來還帶著一股汽油味。這一夜,我不停地往廁所跑,老大娘的故事終究沒有講完。

5

在醫院里,就算正常人也很難睡個好覺,更何況我還跑了幾十趟廁所。大概早晨五點多,老大娘就開始不停地打嗝,那聲音既響亮又悠長,叫人懷疑她是不是一種反芻動物,肚子里藏了一個容量巨大的氣囊。

馮主任預約的是上午八點的腸鏡,我進去之前,他已經在那等著了。我有點緊張,雙腿直打哆嗦。腸鏡每深入一分,我的神經就繃緊一分。我的身體似乎并不屬于我,而是屬于他,有事沒事由他說了算。馮主任勸我說,你只管看你的手機,最多二十分鐘就能結束。我苦笑一下,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切除膽囊的人。

“上回采訪完,本來應該是我請你吃飯的,我還欠你一頓酒,等你出了院,我請你?!瘪T主任一邊操作腸鏡一邊說。他在分散我的注意力。

說起采訪,馮主任確實是個例外。按照常理,很多領導在跟記者打交道時,會顯得很主動,主動提供采訪地點,主動配合記者的時間,甚至還會主動訂好一家飯店,在采訪結束時留記者吃頓飯以示感謝。但馮主任不同,那次采訪結束是我請他吃的飯,因為采訪還沒結束他就已經哭成了孩子。上回給他打電話時,他說他一直記得我,我猜就跟那次哭泣有關——像他這樣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別人面前哭泣的,或許這也算一種病。

手術確實很小,不到二十分鐘就結束了。臨走時,馮主任把切掉的息肉指給我看,真小,讓我想到了剛出生時的兒子。他跟我說,幫幫那個老大娘。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看我,就像在跟他自己說話。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樣,但是哪兒不一樣,我又說不上來。

回到病房,值班的護士給我吊了一瓶水,還說中午即能吃飯,我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不過,病房里空空的,老大娘不在,她的女兒也不在。我問護士,護士說她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整個病房里靜得可怕,躺在病床上我能聽到吊瓶里滴液下落的聲音。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特別無聊。我又想到了那位切除膽囊的病人——真是鐵打的床位流水的患者,他、我,以及老大娘,這個病房里不知道還躺過多少人?正如馮主任所說,在一場場迎生送死的交接中,那些出院的人們是完整的還是殘缺的,是活著的還是死了呢?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6

我是被一陣嘆息聲驚醒的,睜眼一看,吊水瓶已經見了底。

嘆息聲來自老大娘的女兒,這會兒,她斜靠在她母親的病床上,神情很頹敗,似乎剛剛還哭過。我問她老大娘的手術怎樣了,她抬頭看看我,然后搖搖頭,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看,是病危通知書,被她捏得皺皺巴巴的。她說,老大娘被推進了ICU,醫生不讓看,她就回來了。

老大娘的女兒比我小一點,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該就是曾巧離婚時所懷的那個孩子。三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就長大成人,而且還懷了自己的孩子。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她還會來到這個樓層,不過不是來病房,而是到對面的產房去——她雖然情緒低落,卻比之前要健談。她主動聊起了她的母親,她有個想法,想把她母親的事情講完。說起來,這也算作一種交接吧。

曾巧與國光明正大地辦了假離婚,這事全村人都知道。但是離婚不久,曾巧就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國在城里又娶了一個女人。剛開始曾巧不信,后來傳得開了,說那個女人還是法院院長的閨女。曾巧慌了,她挺著大肚子跑到城里,想親自看個究竟。

就在國家分給國的那套房子里,曾巧見到了國,也見到了那個女人。他們吵了一架,先是為了國,后是為了建軍。曾巧原本要鬧一場的,試圖挽回那場婚姻,但是國卻把離婚證搬了出來。曾巧自知吃了啞巴虧,就把目標轉到建軍身上,她想把建軍帶走,那可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呀。但是國不同意,他的父母也不同意,他們搬出了白紙黑字的離婚協議:“建軍歸國,沒有出生的那個歸曾巧?!?/p>

曾巧是被趕走的,臨走之前,她看了建軍一眼,建軍正拿著一個皮球玩得不亦樂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后來,曾巧雖去過幾次縣城,卻再也沒見過建軍。國怕她再去哭鬧,干脆連家也搬走了。

建軍成了曾巧一生的心病,雖然當時她還年輕,卻沒再改嫁。她天天盼著建軍長大成人,盼著他有一天會來尋找親生母親,可她盼了一輩子也沒盼來。

其實,繞了那么大的一個圈子,老大娘不過是想寫個尋人啟事,想在臨死之前看看她的兒子。

7

出院之后的第四天,我接到了馮主任的電話。他要請我喝酒,地點還是上次我請他吃飯的地方。正好,那天報紙上登出了我給老大娘寫的稿子,我就帶了一份。我知道,馮主任跟老大娘的關系不一般,因為出院那天我聽小伙子說過,給老大娘做完手術,馮主任是哭著出來的?;蛟S他也關注著這個稿子呢。

我趕到飯店的時候,馮主任已經在那等著了。因為下雨,出來吃飯的人本來就少,他所坐的桌子又在角落里,顯得特別冷清。只有側墻上的電視在響著,飯店里的服務員無事可做,都圍著電視看節目呢。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場田徑比賽,運動員們手持接力棒,拼命往前奔跑,或許是太過緊張了,有個運動員竟在交接點上弄掉了棒子。他似乎很沮喪,萎頓地跪了下去,用兩手抱著頭,就差號啕大哭了。我聽得很清楚,有個服務員問另外一個,他的比賽到底算不算完成了呢?

馮主任看到了我。他朝服務員擺擺手,示意上菜,他自己則打開了一瓶白酒。服務員們這才離開了電視機。

剛開始,馮主任只顧喝酒,什么話也不說。我對他表示感謝的時候,他也只是點頭而已。他酒量驚人,一會兒的工夫半斤就下了肚。后來,我把報紙遞給他,叫他看看。他接過報紙,卻沒有看。他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說,老大娘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他的話。

如果老大娘只是一個普通病人,那么,對于一個見慣生死的醫生來說,他顯得不太正常。如果他跟老大娘是親戚的話,我就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了。

“我跟建軍一樣,我媽死的時候,我也沒見上最后一面?!?/p>

他像是被酒嗆著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來,都滴到了報紙上。而我,卻在他落淚的地方看到了“產房”二字。

趙豐超, 1987年生,現居安徽阜陽。魯迅文學院第39屆高研班學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滾滾淮河》、散文集《下一站拉薩》。作品入選第三屆安徽省長篇精品工程,獲安徽省社科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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