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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繁花(外一篇)

2022-03-03 12:19薛玉玉
延河(下半月) 2022年1期
關鍵詞:春苗老太

薛玉玉

太好了,今年這個四月初八老天爺真是開恩了,躲過去了,沒凍著。

眼瞅著太陽已經兩桿子高,照得天地整個都暖烘烘的,上學路上的春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的大石頭總算落地了。這下好了,過不了多久,跑馬坡上自家的杏林就全部掛上果了。最多十來天吧,有些樹上的花兒顏色都開始變淺了呢。顏色一變淺,預示著花兒的根部已經開始孕育小杏子了。小杏子最開始只有黃米粒大小,顏色有點淡淡的黃色,小杏子一天一個樣兒地長大,用不了幾天,便會將已經枯萎了的花兒頂落到地上。

春苗這樣想著的時候,眼里和心里跳脫出密密麻麻的青杏來,一嘟嚕一嘟嚕,掛滿了枝頭。那樣的景象,多惹人心疼呢,綠的葉兒,綠的果兒,像翡翠。春苗并沒有見過什么翡翠不翡翠的,但她認為只有這個美妙的詞兒才配得上她家的寶貝青杏。

說起四月初八,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并不會覺出這個日子和別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往深些說,頂多是個佛教殊勝日,有些寺院會有浴佛活動或是廟會罷了。對于寧夏南部山區的人來說,他們并不會去過多關注須彌山今年有沒有廟會,他們有更要緊的事情操心,尤其是果農。今年的四月初八有沒有霜凍,滿樹的桃花、李花、杏花們能不能平安度過這一天,這才是人們最關心的事兒。其實不光是果農,誰家院子跟前沒幾棵果樹呢,即便十年里有至少一半的年景都會遭了霜凍,也還是可以收上幾年果子的。自家孩子吃嘴解饞的不用說,多余的還可以挑到集市上換成錢,貼補家用。

說來也是奇怪,整整一個四月,早不來霜凍,晚不來霜凍,霜凍總是在初八前一天夜里降臨,有時會從凌晨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任憑初七那天氣溫有多高,太陽有多大,都不管用。所以當地一直有“躲四月八”的說法。怎么躲?能躲得過不?有兩種躲法,當然結果有時是一樣的,有時又是不一樣的。你可能會有點迷糊,怎么躲法不一樣,結果有時卻一樣?是這樣,多數人聽天由命,并不會有什么具體的行動,一切都交給老天爺。按他們的說法,本事再大的人,也管不了老天爺的事兒,隨它去吧。話是這樣說,可誰的心里不使勁禱告著?老天爺好好的,別降霜;老天爺最好了,一定不會降霜。還有一部分人屬于行動派,未雨綢繆,不敢將自家果子的性命交給喜怒無常的老天爺,他們會在前一天或是前幾天就早早做好對抗的準備。通常是全家總動員,給相鄰的幾棵果樹中間放上一堆灑了水的潮麥草或是胡麻柴。一旦感覺不對,比如氣溫急轉直下,比如突然有霧氣漫過來,就要隨時準備點火了。灑過水的柴草不會起火焰,只會飄煙子,黑青色的濃煙子裊裊而上,傷不到花骨朵兒,卻可以對抗試圖搞破壞的冷空氣。煙子過后的草木灰,又是現成的好肥料,沒丁點兒浪費。

如果幸運躲過去了,沒來霜凍,那是最好的。布了柴草陣的人家大不了再將麥草、胡麻柴等背回家去,頂多攤點工夫,并不會有啥損失。這樣的情況下,聽天由命派和未雨綢繆派的結果是一樣的,家家樹上墜滿明艷艷的花,喜人得很。

遇上沒躲過去的年景,那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熬了大半宿點火驅霜的人家,在太陽爬上一桿子高時就可以歇工了,火紅又霸氣的太陽會很快趕走冷空氣。一樹一樹粉嫩嫩的花兒在陽光的照耀下那樣可愛,經過前一夜的奮力抗爭,它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愈加生動嬌媚。而那些聽天由命的人家,這個時候不用看,一定是苦著一張臉的,飽受霜凍摧殘的花兒們會很快枯萎、凋落,早早結束一季的生命。

春苗家是屬于后者的,他們家也會祈禱老天爺開恩,不要降霜,但手底下可是閑不住的,年年都會早早堆好柴草,一棵都不落下。春苗爸是個很能干的人,不光干活快,不惜力氣,腦子還很活泛。

村后的跑馬坡上都是旱地,以前糧食不夠吃時,村里人都是在那里種些谷子、糜子、蕎麥、高粱這樣的秋田糧,摻和著春麥一起吃。后來隨著幾眼機井的相繼投入使用,村子跟前的很多平整旱地也能澆上水了,短短兩三年間,家家的糧食都富足起來了。于是像跑馬坡這樣離村子又遠,又不打糧食的旱地,已經很少有人去種了。別看那坡地不好好長莊稼,一旦荒廢下來,各種齊腰高的草長得可起勁了。

在跑馬坡整個荒下來的第三年夏初,春苗爸找到了村支書,和支書談起了想要把跑馬坡承包下來的事情。老支書起先一臉驚詫,他懷疑自己的耳背又加重了,什么?你要承包跑馬坡?要自掏腰包給跑馬坡有地的人家?

是的,老爸(當地人習慣將高自己一個輩分的男子稱呼為“老爸”),我想種些果樹,試試,地那樣荒著,看著怪不美氣的。

你這娃娃想法多,我知道,可這個事情你還是要從長計議,想好了再做決定。你不可能不知道,咱這山上都是帶沙子的死黃土,種個高粱都長不了個長穗穗,還能長個大果子嗎?再者說來,咱這年年要躲四月八,果子十年九不收是個夸張話,但六七年見不上是事實吧。老支書的旱煙咂得叭叭響,不過他的這些話倒是不虛,都是實實在在為這個年輕后生考慮的。

老爸,我想好了的,早都想好了的。不瞞你說,那些陽面的好坡地我都已經丈量過了,統共不到六十畝,我想全部包下來種上紅梅杏,別的啥樹我不考慮,就全栽紅梅杏。那個杏子長的大,能有雞娃兒蛋那么大,熟了以后全身紅艷艷的,又甜又好看,核小肉厚實,美得很。

哦,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明白了,不就是你家園子里的那個“新疆紅”嘛,這個你老爸我是知道的。頭營的馬園和徐河村,是最早栽這個樹的,最早能早到啥時候來著?嗯……老支書稍稍思索了一下,又美美咂了一口旱煙,接著說;對了,我沒記錯的話,是六五年前后來著,是人家新疆那邊從美國漂洋過海進口來的呢。進口過來后,給咱們這兒分了點苗子,就在頭營鎮徐河和馬園開始試點了的,所以你看,我叫它“新疆紅”沒叫錯吧?對了,去年你不是還讓你家二女子夏苗給我端來了一草帽碗碗嗎?確實甜,還有股香味,遠遠都能聞見。

就是就是,老爸你真是啥都知道呢,我家園子里那棵樹就是幾年前從徐河老李家嫁接過來的。我當時剪了七八個枝枝呢,接在我家園子里的結杏樹上的,活了三個,估計是我嫁接時薄膜纏得不太對。去年三個樹都掛果了,也躲過了四月八。別看小小的三棵樹,收了美美兩大桶呢,就給家家分了一草帽碗碗,讓大人娃娃的,都嘗了嘗,嘿嘿。說到收獲和分享的喜悅,這個憨厚的農民漢子下意識地撓撓后腦勺,呲著牙笑起來。

既然春苗爸的態度這樣堅決,老支書也就沒再打絆子,在第二天的上午就召開了村民大會。

當人們聽說有人要年年掏錢給承包費,還是跑馬坡那樣的爛荒地,一時笑聲四起。誰承包?他怕不是發高燒了吧?那些地填溝都沒人要,誰還掏錢往去承包?就是就是,那里就不打糧食嘛??刹徽Φ?,同樣的谷子糜子,個子都比別處矮半頭,更別說穗穗長短了。

打不打糧食咱們就不說這個了,人家用來種金子種銀子,咱們也管不上,就說愿意不愿意吧。老支書拍了好幾下桌子,才讓七嘴八舌的村民們消停了下來。

愿意愿意,誰不愿意那是腦子有嘛噠!對對,多少給幾個,總比扔了強;就是,來咱把字都簽上,承包費一到手,就讓人家種金子種銀子去,???哈哈!

就這樣,春苗爸以極快的速度和很低的承包費,拿下了那些在村民眼里一錢不值的坡地。他們一邊數著拿到手的紅紅綠綠的票子,一邊還不忘相互打趣,說是要好好看看,跑馬坡還真能跑出個金馬駒兒不成?至于承包合同,先簽了三年的,青苗爸恨不得一下子簽個十年八年的,省事兒,可有人擔心后面萬一租金漲價的問題。于是折中,三年一簽,滿了以后再續,不過承包費是一年一給。老支書說了,讓春苗爸一次性拿出三年的承包費,是個難為,不如就一年一給,大家都鄉里鄉親的,也不擔心誰跑路。對此,村民們一致同意。

事情敲定后的第三天,村里人就看到春苗爸開著拖拉機朝跑馬坡去了,車廂里豎著幾個大油桶,車廂前頭的豎梁上綁著個墨綠色的噴霧器。哦,看來是去打除草劑了,那一車廂水夠他打一整天的了。嗯,也不知道這貨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管他呢,反正咱的錢已經拿到手里了。對,也是,咱不操那個閑心。

說不操閑心,都是哄人的話。柳樹下玩紙牌的老年人,麥地里澆水的年輕人,連同屁股上拽個布書包一蹦一蹦的缺牙孩子們,都是時不時地往春苗家的方向瞅著。嗯,又去打除草劑了,這都弄了六七天了,估計快弄完了;哦,攆著一對老牛犁地去了,也是,那些個邊邊角角的陡坡子,拖拉機也是沒辦法,這一對老??墒鞘艽笞锪?;天天往那個荒坡上跑,都不知道能跑出個花還是朵兒的。

父母整日忙著莊稼和那些惱人的坡地。這天,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春苗哭喪著臉子回來了,一進門就把布書包扔到炕上,自己也順勢趴到被子垛兒上。奶奶喊她趕緊去寫作業,她當作沒聽見;奶奶又喊著讓給雞圈里抱一捧甘藍菜葉子去,春苗也不理。奶奶見使喚不動孫女兒,只好挪著拐棍自己去給雞放菜葉兒,嘴里罵罵咧咧著,這個成精的娃娃,這么大點兒就指使不動了,趕緊給尋個婆家打發了去算了??簧系拇好绮挪粫蜻@樣的話而感到害怕或是擔憂,這些話奶奶都說了八百遍了,咋沒見真的把她打發出去?

春苗就那么一直趴著,奶奶也懶得管她。奶奶喂上了雞和羊,搟好了面,又挪著拐棍,領著夏苗去菜地里掐菜去了。

天擦黑了,外面已經看不太清了,遠處的山和莊稼,近處的房子和樹,全都變成了黑色。春苗父母才帶著一身的黃土進了門。春苗,還不快給我和你爸倒洗臉水?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媽一眼就看到歪在被子上的大女兒今天不對勁兒。

嗯,我就是不舒服,渾身都不舒服。春苗拉著哭腔,背對著父母嘟囔道。她才不會轉過頭去,讓父母看到自己眼里的兩汪淚花花。

媽兩步跨到了炕沿邊,伸出手背摸了摸女兒額頭的溫度,沒燙,好著呢。不放心,又把女兒的頭朝跟前輕輕扳了一下,用自己的臉蛋試了試春苗的額頭,再次確認溫度正常后,才放下心來。來,給媽說,誰惹我娃兒了?說著將女兒抱到腿上,也不顧腿面上的灰土。

我們同學都欺負我,說楊春苗她爸跟她媽腦子不合適,天天往跑馬坡上跑著挖金馬駒呢。他們還說村里人都等著看咱們家笑話呢,說怕是連個泥雀雀都挖不出來,還金馬駒呢?嗚嗚嗚……春苗一頭撲進媽的懷里,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流成線了,把媽的胸口暈濕了一大片。

哈哈,哈哈。讓春苗怎么也沒想到的是,父母非但沒有生氣于這樣的閑話,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媽用粗糙的手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笑著說:你這個瓜娃娃呀,旁人說你爸媽瓜著,那你也就當我們瓜著了?

來,到爸跟前來,爸給我娃說道說道這個金馬駒的事兒。爸伸過手來,一臉慈愛地看著梨花帶雨的寶貝女兒。春苗順從地坐到爸同樣沾滿黃土的腿面兒上,她咬著下嘴唇,想要將那兩汪丟人的水水給憋回去。

爸給你說,春苗,我和你媽腦子都好好的,合適很著。跑馬坡上也沒有啥金馬駒,這是真的??赡阒腊执蛩憬o那里種啥不?爸要全種上紅梅杏,等你上五年級的時候,就有紅梅杏吃了。

咱們園子里不就有三個呢嘛,那都夠我和夏苗吃了,為啥非要種那么多,苦死個人了。說到苦,春苗瞅瞅父母干裂的嘴唇,那兩汪水水又不聽話地淌出來了。

好我的娃兒,爸告訴你吧,那個杏子不光好吃,還可值錢了呢,大城市里的人都愛吃。不酸,肉厚,還帶著股香氣。你想想看,咱那一坡的杏子,要賣多少錢呢。

一百?不不,八百!八百,在剛上二年級的春苗眼里和心里,那是個無窮大的數字。

比那還多,好幾個八百,哈哈,高興了吧。爸親親春苗的小臉蛋,怎么也看不夠。

第二天再去學校的時候,春苗的頭抬得可高了,她可不怕同學再笑話什么了。她要告訴那些鼠目寸光的同學,她家的跑馬坡沒有金馬駒,但過不了幾年,就有比金馬駒還值錢的紅梅杏了。媽每晚睡前都要照著一本沒了封面的成語詞典教她和妹妹一個成語,前幾天學到的“形容目光短淺,沒有遠見—鼠目寸光”,春苗覺得那些笑話她父母的人剛好就是這樣,再恰當不過了。

不到一天的時間,整個村子都傳遍了,說原來春苗家要給跑馬坡栽杏樹。那能行嗎?谷子糜子都不好好長的死黃土,能長出好果子不?能不能長果子暫且不說,那坡高洼陡的,咋個運出去呢?咱們這里誰會掏錢吃幾個爛杏子去。吃不吃,肯定會有人要,問題是四月八不好躲呢,四月初正揚花,一場霜凍就要啥沒啥了嘛。就是就是。

人們的各種擔心,并不能影響到春苗家的栽樹進程。這年八月十五剛過,春苗爸就從外地把半人高的杏苗子拉回來了。當人們還嚴格遵從著“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植樹造林,莫過清明”的農諺時,春苗爸早已經嘗試著秋上栽種,好讓果樹的根系更牢更緊地扎進土里去。因為春上栽下去的樹,光顧著抽了葉子了,對于一棵樹來說,最重要的根實際上無暇顧及。秋上就不一樣了,枝葉幾乎停滯不長,一門心思扎根,最好不過。根扎實了扎穩了,來年一場春雨,嗖嗖嗖地直竄個子。所以當旁人笑話著說一場雪就全凍死了的時候,春苗爸只是笑著答應,并不辯解。壓根不需要辯解的,他園子里的那些果樹,哪一個不是秋上種下的?一個比一個活得旺。

事實證明,春苗爸的做法完全是沒有問題的。那些耗時兩個多月種進去的樹苗,在第二年的幾場春雨后,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部綠了過來。麻錢大小的新葉一叢叢冒出來,爭前恐后般擠著長。小小的葉子油亮亮的,起初是嫩嫩的黃綠,過不了幾日便轉成喜人的深綠,在陽光的照耀下搖頭晃腦的。

沒過多久,四月八來了,頭一天半夜降霜,很準時。人們并沒有過多關注和議論自家院墻跟前遭了災的幾株桃花梨花,似乎是習慣了這樣的結果??蓪τ诖好缂业呐荞R坡,說起來是相當地有興致。自從拿了春苗家的承包費,對于先前屬于全村的跑馬坡,村里人像有人暗地里統一過口徑一樣,對于那片區域,全都改口成“春苗家的跑馬坡”。

喂,我說什么來著?咱這就不行嘛,即便冬上凍不死,也會死在四月八里嘛,人還能犟得過老天爺?不能嘛。也就是的,人到啥時候都犟不過老天爺的。咱們管不了那些,下月初六該給咱今年的承包費了,咱拿好自家的錢就行了,別的啥心也不給他操。嗯嗯,不給人家操心。

第三年的四月八,跑馬坡的杏林比去年整整繁茂了一大圈,有零星的粉花挑在枝頭。頭一天夜里沒來霜凍,可架不住老天的任性,眼看著天都蒙蒙亮了,一股冷空氣不知從哪里竄了過來,妖精一樣,轉眼吸干了正打骨朵兒的果子花。

娃娃,你們成天光是個往坡上跑,這一連兩年都沒躲過了,眼瞅著明年就都揚花了,咋辦???愁死個人了。信用社里的款啥時候才給人家能還上呢,那可是長腿,聽說跑得可快了。春苗奶奶憂心忡忡地望著狼吞虎咽喝面條的兒子說。

媽,旁人說,你還也說。別操心了,我有我的法兒,你等著吃香喝辣就行了,用不了多長時間的。嗯,你就等著明年麥子黃,杏兒全部賣出去,我就給你上城里買個最好的龍頭拐棍去,嘿嘿。

好好好,我巴不得趕緊到明年麥子黃呢,哎??粗鴥鹤右荒樅V定的神情,老太太一時有些恍惚了,只盼著明年趕緊快快到來,不,是盼著順利躲過明年的四月初八。

翻過年,當地里該種的都已經種上,春苗爸開著拖拉機開始收購麥草和胡麻柴了。他不收前一年的新草料,專收往年的陳柴草,便宜很多。有點農村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牛羊牲口都愛吃新干草,尤其是麥草,隔了年的它們不好好吃,掉膘。所以隔年的麥草大多都是作為燃料的,燒火做飯。至于胡麻稈兒,牲口完全不吃,太硬,扎嘴,只能作為燃料。這樣的陳柴草,多少給點錢也就處理了,畢竟,廣闊的大農村最不缺的就是柴草,即便全部賣完,也不怕做不熟飯,背篼一提,一會會就能拾一背篼。

村里人一聽說春苗家收陳柴草,都紛紛跑到家里去打招呼,生怕把自家的落下了。

不過幾日,春苗家打麥場上的柴草堆成了小山。四月初七一大早,春苗爸早幾天前就雇好的同村的幾個拖拉機便開到了打麥場里。同時還雇了兩個婦女,加上春苗媽,三個婦女一人背一個噴霧器給要上車的柴草噴水,打濕以后裝上車。拉到杏林去后,在春苗爸的指揮下,再按一定的距離給相鄰幾棵樹中間的空地方堆成小垛。忙乎了整整一天,總算全部堆放妥當了。幾個拖拉機除了加滿了油,主人還拿到了事先說好數的現錢,兩個婦女因為自帶了家里的噴霧器,每人也多得了十塊,開開心心回家去了。

吃過晚飯,春苗父母便一人抱一件軍大衣往杏林去了,他們做好了守一個晚上的打算。

后半夜有點冷,不過不是霜凍的那種濕乎乎的冷。隨著清晨的第一道金光劃破天空,春苗爸不覺長長吐了一口氣:好了,過去了,好了。他那疲憊的臉上滿是孩子般單純的笑意。太好了,娃他爸,你看這滿樹滿樹的花呀,咋就這么乖巧?春苗媽靠著男人的肩膀,眼里露出比太陽還明亮的光芒。

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年景,不光是桃李杏梨成了,麥子胡麻更是粒粒飽滿,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當然,最開心的要數春苗家了。幾年的辛苦侍弄,終于結果了,滿樹滿樹紅艷艷的杏子個個有雞娃兒蛋那么大,遠遠望去,像是綴滿了耀眼的紅寶石。

春苗家的打麥場上一連幾天都停著外地來的小型東風車,人家很會做生意,采摘工都是自帶的,一般都是自家人。春苗爸的拖拉機一車車從坡上往回拉,春苗媽和車主一筐筐過著數,然后上車。村里人坐在村口觀望著,唏噓著,說這個呆瓜這回押對寶了,不得了了,這要賣多少錢呢。

到底賣了多少錢,旁人當然是不知道的。有人問起時,春苗爸還是和往常一樣,憨笑著說,沒多少沒多少,信用社里長腿腿的還沒還完呢。

你怕是在哄我們哩吧?聽說這紅梅杏在大城市吃香得很,價不低呢。

在人家那里值錢,可咱們運不過去嘛,中間販子就好幾道,咱們能賣上個啥價呢?錢都讓幾道販子賺了。

春苗爸說的好像也在理,嗯嗯。在理著呢,在理。人們雙手捏滿杏子,自言自語地散開了。

要說春苗父母,真是有心人,打發完果販子后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戶送杏子去了。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杏林子那兒的地,說到底是大家的,該讓家家都吃些的。

到下下一年的五月初六,又是給承包費的日子了,春苗爸給每戶的承包費里多放了一張五十的。

這怎么能行呢?去年咱們續簽合同的時候都講好價格了,你也爽快加了的,再不敢多拿了。你們也不容易得很,比我們下的苦多多了。就是就是,不能多拿了,好意我們心領了就行。

我看就拿上吧,人家兩口子誠心給咱們的。嗯嗯,能拿,那是咱們自己的地給賺下的嘛。幾個原本商量著要臨時加承包費的人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又生怕春苗爸真會收回去那五十塊錢。

對,老爸老哥們,拿上,都拿上,拿上我這心里高興、舒坦。春苗爸又齊齊散了一圈紙煙,這才打發走了眾人。

有了用潮柴草驅寒的好辦法,春苗家的杏林再也不怕四月初八的霜降了,連著三年的豐收,讓許多人都紅了眼。即便春苗一家還是和以前一樣,見誰都問候,見誰都笑臉迎,春苗爸連拖拉機也沒換個新的,可他們明顯感覺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了的。到底是哪里不對了,又說不好。已經上了初中的春苗很納悶,原先和媽關系很好的嬸子已經很久不來串門了,一直和爸合伙種地的王老爸從去年起也和別人搭伙兒去了。春苗對這些感到很氣憤,我們是怎么惹到他們了?年年白吃咱家的紅梅杏,還吃出臉色來了?真是搞怪。

小孩子家家的,別瞎琢磨這些個事情,把自己念書的事情操心好就行了。爸和媽,還有奶奶,都不許春苗說這樣的話。爸還搬出王嬸子和劉老爸來,你看娃,咱們年年用你王嬸子家的牛糞,人家從來一毛錢都不要;還有你劉老爸,咱們村東頭的那三畝地,一直都是從人家的水渠里走水的,人家從沒說一個不字。

這年秋上,有幾戶人家跑來和春苗爸討問杏樹苗子渠道和價錢的事情,春苗爸一五一十地全部給說了,連聯系電話啥的都給寫到了一張煙盒紙上。春苗和夏苗姐妹倆很不贊同爸這樣傻里傻氣的做法。爸,他們都種上紅梅杏了,不就影響咱們家的銷路了嗎?就是爸,他們左看咱們不順眼,右看咱們不舒服的,你還告訴這些給他們做什么?春苗媽沒有言語,但停下了手里正在扯線的鞋底子,她把拳頭背到身后去,敲打著酸疼的后背和腰,她也在等著看當家的要怎么說。

別傻了,我的娃兒,就算全村子都種上紅梅杏,也影響不了咱家的銷路。春苗爸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再者說來,從栽上到掛果,再到變成現錢,哪有那么容易呢?那是一天天起早貪黑下苦換回來的,你以為誰都能下得了那個苦啊。

爸這樣一說,春苗姐妹覺得很有道理,父母幾乎每天都要去坡上,冬上也不能閑著,得一趟趟送糞。就是,不是誰都能吃得下那個苦的。這樣想著,也就沒那么氣憤了。

又是一年四月八,春苗家還是早早在杏林里堆上了潮柴草,今年的花兒格外繁。那些小塊小塊栽上了新苗子的人家,也開始憧憬著兩三年后的滿樹紅果。

爸說得沒錯,這個樹五到七年都是盛果期,今年剛好第七年,花兒就是好得很。已經進入初中二年級的春苗總是在偷偷關注著家里杏林的事情。她還偷偷給妹妹說,趁著今年旁人家的苗子還小,咱家能好好賣個價,爸說的不會影響,是假的。

當春苗腳步輕快地飛奔進屋子,想要和家人一起分享躲過了霜凍的好消息時,卻看到媽伏在被子垛兒上嗚嗚地哭著。媽,咋了?你咋了?

狗東西良心壞完了,哎呀,老天爺??簧系哪棠塘闷鹨律巡林劬?,斷斷續續地咒罵著。

爸一言不發,蹲在墻根邊抽著煙,腳邊已經扔了好多個煙屁股。

問不到緣由的春苗拽起哭哭啼啼的妹妹趕緊往杏林跑去,她斷定一定是杏林出啥事了。即便是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當看到滿坡滿地的花瓣時,春苗還是差點昏了過去。

爸和媽今早上一直守到八點多才回去的。下午那會兒王嬸子跑來給爸說,咱家的杏花落了好多,說像是被鞭子還是什么東西給抽下來的。我下學回來剛好碰上。

嗚嗚嗚,妹妹一邊說著,一邊用袖子抹著怎么也擦不干凈的鼻涕和眼淚。

團圓日

當黑毛公雞跳上墻頭叫第二遍的時候,西屋的徐老太從夢里醒了過來。她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抹了一把臉,準備下炕了。

真是怪了,都三四年沒夢到過當家的了,怎個突然就夢到了。老家伙看著瘦了好些呢,眼窩深得要命,原先面盆子一樣的大臉盤兒怎個還不如碗口大了,怕不是那邊年景也不好,吃不上?肯定就是了,不然這不逢年不過節的,給我托夢弄啥呢。徐老太一邊輕手輕腳地摸黑穿著衣裳,一邊在心里嘀咕著昨夜不尋常的睡夢。

陰歷三月的天,雞都叫過好幾遍了,也還沒大亮。半截瓷白色的月牙兒有氣無力地斜掛在天上,又從徐家西屋炕墻邊未拉窗簾的玻璃上鉆進來,映得半個炕都灰蒙蒙的,像是起了一層土霧。徐老漢動靜很大,呼哧呼哧的呼嚕中還夾雜著吧唧吧唧的拌嘴聲?!案鷤€死豬一樣,能吃能睡,屁心不操?!毙炖咸萌^輕輕敲打著僵硬的膝蓋,斜睨了老伴兒一眼,并在心里罵上幾句,隨即下了炕。

徐老太本不姓徐,不對,這樣說也不對的,就算前半輩子被人喚作王五媳婦時,王也不是她的姓,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姓和名。在這片土地上,一個女人一腳跨進夫家的大門,便同時失去了自己的名姓,取而代之的是“張家老二媳婦”“李家老三婆娘”“吳老碎家的”等,冠以夫家姓氏和丈夫排行的稱謂。這些稱謂會隨著頭胎娃娃的出生而有了新的叫法,“嘎子媽”“霞霞媽”“建軍媽”。而當這些為媽為婦的女人們娶上了兒媳婦,抱了第一個孫子,她們的身份稱呼才算最終定下來了,“吳老太”“張老太”“丁家奶奶”,即便她們中大部分人在抱上長孫時也不過四十幾歲的年齡,可在旁人的口中,她們已經老了。不會有誰去在意這些被喚做他人婦、他人娘、他人奶奶的女人們,也曾有著“春花”“水妹”“燕妮”這樣生動又美好的名字。

徐老太佝僂著腰背,慢騰騰穿過院子中央的藍磚花園,她要去開大門了,這是一個合格女主人一天當中的第一件大事—開門納福。男人們可以多睡會兒,即使六月天忙收時也不例外,女人們則要趁天不亮就起來,早早開大門,清掃庭院。如果誰家的大門天光大亮了還沒開,門灘上的灰土也還沒掃,那是會被全村人看不起的,甚至還會被編排成順口溜來供人笑話,比如王老二媳婦,她就是那個常被笑話的主兒:“王老二,婆娘懶,日上三竿不下炕;王老二,婆娘懶,地里草比莊稼長;王老二,婆娘懶,爛包光景沒指望?!?/p>

徐老太從十來歲當姑娘時,便被娘家媽早早調教成了早起的習慣,這一早起,便是幾十年如一日。

她拿起院墻邊的葦子掃帚,順著左右兩個大門墩之間的水平線往外掃去,一掃帚挨著一掃帚,密密地掃過去。對于這條水平線,她和幾乎所有的當地女人們都一樣,嚴格地遵守著“先掃外,再掃內;外到路畔,內入炕洞”的老規矩,至于寓意,似乎和守財有關。細面面干黃土,墻根處北風旋過來的亂蒿草,羊群昨夜歸圈時灑下的羊糞豆豆等等,在她“嘩—嘩—嘩”有節奏的擺動掃帚下,都會聽話似的歸攏在一塊兒,一直推到門口連著大路的位置。

她長長地大出一口氣,直了直腰背,稍作歇息。遠處的莊稼地已經逐漸清晰起來了,一大群覓食的野雞撲棱棱從麥場飛過?!肮竟具稀竟具稀逼鸫吮朔碾u鳴聲唱起來了,整個村子都醒了。

掃完內院燒上炕,喂上雞貓和狗,又給羊槽里填了一背篼干麥草秸。徐老太才草草洗了把臉,咬了幾口冷饅頭。先把面和上,再給蘿卜焯水,剁餡兒,她心里這樣盤算著,手底下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

今天是周末,也是徐老漢家的團圓日。說起團圓日,不得不說當了一輩子民辦老師的徐老漢也是一個很有儀式感的人。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成家,三個小家庭都住在四十里外的縣城。他早早給兒女們定下了規矩,每隔一個周末回來一次,是曰“團圓日”,誰家也不能落下,不允許請假。至于兩個兒媳的娘家和女兒的婆家,每個月的另外兩個周末可以去,這點沒有硬性規定,但他有言在先“兩邊父母都是父母,兩邊的家都是家”。

上回的團圓日吃了老大媳婦想吃的臊子面和炒菜,臨走時老二媳婦安頓這回吃蘿卜牛肉餡兒餃子,還特意叮囑餡兒要當天剁,鮮。肉是老兩口昨天趕集買的牛后腿肉,又嫩又新鮮。蘿卜是自家菜窖里儲藏的冬蘿卜,又辣又香水分足。

徐老太的餃子面揉了三遍了,白花花的面團光溜溜,很惹眼。焯好了水的蘿卜丁晾在大黑瓷盆里,現在該剁餡兒了。她搬過矮炕桌,把小案板放上去,捶捶酸疼的雙腿坐下來開始剁餡兒。從前年開始,隨著腿疼的加重,她已經不能站著完成一次剁餡兒的任務了。這眼前矮炕桌加小案板的組合,是徐老漢的點子,她可以坐著小木扎繼續工作了。這倒不是徐老漢有多心疼和體恤這個半路結合的老伴兒,完全是人家的兒孫女兒一大家子要吃。

“噠噠噠,鐺鐺鐺,噠噠噠—”徐老太剁餡兒的聲響回蕩在小院里,她加快速度使勁剁一會兒,然后大喘幾口氣,閉眼歇幾分鐘又繼續剁。她的額頭和鼻翼處滲出細密的汗珠來,明晃晃的;她白多黑少的短發隨意地蓬在頭上,像秋冬季倒毛的母雞,干巴巴沒有一點光澤;她的雙頰因持續的使勁而泛著紅,不是孩童那熱氣騰騰的緋紅,是那種類似于柿餅霉變的紫紅色,了無生機的紫紅色;她的嘴角布滿著深淺不一的皺紋,那皺紋隨著身體的晃動一顫一顫,忽明忽暗。

吃過奶粉泡饃饃,洗漱一新的徐老漢雙手背在身后,嘴里哼著《花亭相會》的唱段,已出門看了好幾趟。

院子對面的莊稼地里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農人在點種玉米了。俗話說:“清明前后,種瓜點豆?!苯衲觊_春早,這不還沒到節氣,人們就已經行動開來?,F在的人真是越來越精明了,也是越來越會偷懶了,一茬薄膜可以種三四年,一年換一個地方點種,直到把薄膜點得滿是窟窿串串。徐老漢瞅著那些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尋思著,這到底是省一年的薄膜錢多呢,還是因薄膜反復利用而保溫不當造成的減產多呢。今年的玉米價錢可以說是創造了歷史新高,去年九毛二,今年一開市就一塊零五一斤,聽說現在已經漲到了一塊五。好乖乖了,這要是把租給老四家種高粱的五畝地要回來全種上玉米,一畝按最少的兩千斤算,可就是足足的一萬五,投資嘛,就按最多算……徐老漢心里的小算盤啪啪響著,他的腦子里咕嘟咕嘟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棒子來,每個棒子上的玉米粒都是滿滿當當的,一個挨著一個,緊緊排列著。它們似乎生出了和誰家胖娃娃一樣的嘴和牙,正沖著老漢笑呢,那喜人的笑里,滿是金光,黃澄澄一大片。

這要咋個和老四開口呢?“他四爸,我那幾畝地得要回去了,我想自己種,隨便種點啥莊稼都行,主要是岔個心慌,解個悶兒?!薄八陌?,我那地得收回來了,羊圈里那些羔子們,雞圈里雞崽們,對,還有門口的瘦狗,都得吃糧食,供不住了。嗯,我自己種點玉米,就不再花錢給這些長嘴貨買飼料了?!睂?,就這樣子說好了。至于幾個娃娃,先不給提,等我把種下到地里了再說,他們也沒理由管,誰還能跟錢有仇呢。徐老漢這樣想著,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許多,他來來回回在門口的大路上走著,瞅著兒孫們來的方向,也回想著自己年輕時候一邊教書一邊種地的那些日子。

那會兒工資低得可憐,三個娃娃都在上學,最主要是那口子身體一直不好,根本不敢讓做地里活,只能在家做些燒飯洗衣,喂雞撿柴火的輕活兒。那個時候也是怪,差不多年年旱,也沒有機井,靠天吃飯的日子愁死個人。他一下學就直奔地頭,鋤草松土,捉蟲撒肥的,可一年到頭來也還是不夠吃的。娃娃們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兩個肩膀挑個頭。

天不遂人愿吶,要是莊稼能成上幾年,要是有富余的糧食可以交到糧庫去換點錢,我那苦命的大福媽也就不會那么早就去了。想到這里,老漢心里又開始泛起酸水來,一浪緊過一浪的,大福媽躺在黑洞洞的炕上磨日子的樣子似乎就直愣愣站在他的眼前。他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了,常年吃藥的窘境已經將整個家拖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喂很稀的面條湯給她吃,她搖搖頭,又伸出一個指頭指向炕邊上跪著的三個孩子,她要他們吃;他喂涼開水給她喝,她抿著嘴,閉著眼,一動不動。他后來突然想通了,大福媽最后是自己絕了食了,不是活夠了,是不忍心再拖累這個家了。她走的時候三十五歲,最大的孩子大福十四歲,那年讀初二;二兒子十歲,小女兒八歲。

他已經很少夢到她了,偶爾夢到,也還是結婚時穿著的確良襯衣,胸口豎兩個大辮子的樣子。她的頭發是真的好,又黑又粗,總像抹了發油。她原本身體很好的,是生了老三坐月子時遭了雨。六月的大白雨,黃豆大,她急著收拾攤在麥場上的春麥把子……

月子病,要人命,是真的要了大福媽的命了。好好的一個人,就那樣一點點磨沒了,就連那一頭油亮的頭發也熬干了,輕輕一碰就斷成幾截。人吶,是真的沒個啥活頭。徐老漢嘆著氣,腳步緩慢,望著遠處。

徐老太邊搟皮兒邊包,包好的元寶餃子已經碼了整整三蓋簾兒,大小勻稱,個個飽滿。再有半案板就夠吃了,算了,還是多包幾十個吧,幾個孫子正長身體,飯量一個賽過一個的大。她這樣尋思著,手上的活兒一點沒停。時間也差不多了,快來了,每次飯快成時,他們也就踩著點兒前后腳來了。

望著一個個圓滾滾的餃子,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經的當家的—王五。他半輩子最稀罕餃子了,每回都能吃兩大碗。他胃口好,身體棒,下得一身好力氣。他那個人吧,也真是有點沒心沒肺的,不管下多大的力氣干多累的活兒,只要吃上兩大碗飯,再躺上一覺,保證眉開眼笑的。那會兒家里五畝地,他又有打鐵的手藝,還會給騾馬牲口瞧病配駒,所以小日子在村子里是排得上號的好光景。她的一雙兒女也是結結實實的,隨他們爸。

那個時候農村普遍都窮,現錢少,所以不管是買賣鐵具,還是給大牲口瞧病配駒的工錢,大多都是用糧食抵賬。他人好說話,又體諒村人們日子的不易,價錢方面從來沒個準數的,光景好的多給一捧,光景差的少給一捧,啥糧食方便就給啥,全憑良心,但幾乎都是玉米、高粱、糜子、燕麥,麥子胡麻是極少的。所以他們家是很少餓肚子的,即便是粗糧居多,也還是比旁人要強上很多。逢年過節,當別人家可以搟上一頓白面面條改善伙食時,他們家已經可以包上滿滿一案板菜多肉少的餃子了,一家四口你一碗我一碗,滋潤得很。

人有朝夕禍福,老話自有老話理。誰也沒有想到壯似牛犢的王五會突然就沒了,更讓人們想不到的是,整天和騾馬打交道的王五會栽在一匹大青馬的蹄子下。

人在走的時候是會覺察到些什么的。對于這一點,徐老太一直深信不疑。王五那天早上一直磨磨唧唧不肯出門,在村西頭黃家的二小子催過三趟后還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澳愕故勤s緊去啊,大青馬生不下來疼得要命呢,你還磨蹭個啥呢?”“好,我去,這就去?!彼逦赜浀猛跷遄叱鰩撞胶笥终鄯祷貋?,把幾個衣服兜里的毛票子都掏了出來,“給,留著給我娃買洋糖,我,用不上了?!彼f這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泛著瘆人的鐵青色。他疾步向大門外走去,似乎瞬間化成了一道影子,一下就不見了。

后來她時?;叵肫鹉莻€早上,想起那句:“我,用不上了?!?/p>

再后來,當她拉扯大一雙兒女,再幾經本家嫂子撮合,由“王五女人”變成徐老太后,她便慢慢地不讓自己再去想那些了。

當門口的大黃狗發出興奮的喊叫和喘息聲,整個院子瞬間熱鬧了起來,“爺爺,爺爺”“外爺,外爺”幾個孩子一跳下車就直奔院子,一個個撲到徐老漢的身上來。徐老漢這個頭上摸一把,那個臉蛋上捏一下,樂得合不攏的嘴快要咧到耳根上去。

三個大孫子都圍著爺爺轉,七嘴八舌講著自己的新鮮事兒,只有最小的外孫女跑進熱氣騰騰的灶間找外奶奶,“外奶奶,外奶奶,我就知道你在這里呢;外奶奶,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呀?”“哎吆吆,這小嘴巴乖得哦,外奶奶給娃娃煮餃子呢,高興吧?”徐老太順手在圍裙上擦了把手,輕輕地摸了摸女孩的小臉蛋,一臉慈愛。

不一會兒工夫,餃子熟了。徐老太麻利地朝鍋臺上的藍邊碗舀了三個出來,放進墻上的壁櫥里,再一盤一盤地盛出來,準備上桌?!岸孙溩訃D!”隨著一聲叫喊,徐老漢的兩個兒媳婦和女兒小跑著走進灶間來,“哎呀,姨娘,你這餃子個個圓鼓鼓的,看著都香?!贝髢合币荒樝矏偟卣f道,算是打過招呼了。

“姨娘,是今兒早上剁的餡兒吧?可把你忙壞了,做了這么多?!倍合钡胗浀氖鞘巢氖欠裥迈r,不過這幾句話倒也說得中聽。

“嗯,是早上剁的餡兒,放心吃吧?!毙炖咸珣椭?,卻也并沒看老二媳婦一眼,她又在往開水鍋里下餃子了。

“姨娘,你過去吃吧,這一鍋我給咱們看著?!迸畠阂贿呎f著,一邊給灶洞里填了幾根樹棍子。

“沒事,小女,你過去趁熱吃,我一會兒煮好了就過去?!睂τ谶@個總是輕聲細語的小女,徐老太打心眼里是喜歡的,那種喜歡就和對自己的親生女兒秋艷是一樣的。秋艷嫁去了南方,上次回來還是兩年前的端午節。她剛搬過來時,小女還未出嫁,話很少,但只要她動身做飯,便會趕緊跑過來幫著她燒火。

徐老漢和兩個兒子以及女婿圍著炕桌盤腿坐在炕上吃,兩個兒媳婦和女兒,帶著孩子們在方桌上吃?!昂贸?,真好吃,奶奶的手藝就是好?!被㈩^虎腦的大孫子吃得滿嘴冒油,還一個勁兒說話。

“對,確實香得很哈,我一個減肥的人都恨不得吃兩大碗?!崩隙眿D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徐老漢一臉滿足地看著兒孫們大快朵頤。

徐老太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并沒有端碗,在孩子們催叫過兩遍后。她說自己還不餓,一會兒再吃,案板上留得有。她其實是累了,真的累了。天不亮到大中午,一刻也沒敢閑著,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好像被什么猛獸給掏空了,困乏得要命。兩條腿又酸又脹,跟挨了打一樣的。她的耳邊是窸窸窣窣嚼飯的聲音,夸贊好吃的聲音,以及討論下一個團圓日吃什么的聲音。她的心似乎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那是自留地東頭王五孤零零的墳頭,是秋艷一家三口所在的蘇州,是兒子一家四口打拼的伊犁。

她幾乎是有些執拗的,既不隨女兒去南方,也不愿意跟著兒子一家去新疆,哪怕是在快五十歲時又走了這樣的一步,她也沒有后悔過?;蛟S也有過后悔吧,只是沒人訴說?旁人是不知道的。

十年了,走進徐老漢家已經整整十年了。對于視財如命的徐老漢,她其實是知道的,完全知根知底的。一把年紀了,還能指望些什么呢,花不了多少錢的,何況自己也并不缺錢,一雙兒女逢年過節都會匯錢給她,土地流轉的補助也有不少。也就圖個搭伙過日子,有個說話的人兒,感冒頭疼身邊有個端茶倒水的人兒,兒女們也就放心了,這就夠了,還能圖個啥?至于左鄰右舍們嚼不完的舌根子,什么“就是個免費保姆”“有伺候旁人一大家子的不如伺候自己兒孫去”,她是懶得理會的,在她的意識認知里,一個女人,走哪兒不都一樣,一日三餐,雞狗牛羊,只要還吊著一口氣,就得動彈。她不怕多干活,從來都不怕。

一晃就下午了,孩子們該收拾回城了。徐老太把滿滿一籃子雞蛋提到門臺上,一個個擺進專門裝雞蛋的麻紙板托盤里,整整三大盤,一家一盤,多出來的幾個又平均加到各家的盤子上面,一個沒留。又把早上才從菜窖里掏上來的冬蘿卜一家分了兩個?!安私褍Σ氐亩}卜香,給娃娃燉牛肉,或者燴菜吃?!毙炖咸贿呎f著,一邊又想起了什么,跑進東邊的小倉房拎出一串干紅辣椒來?!叭ツ甑睦苯肪褪_@最后一串了,你們分了。這再有十來天就能種園子了,今年我再多種兩行?!薄昂?,姨娘,就要再多種幾行,我娘家人也都說咱這個辣椒格外香呢?!崩隙眿D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給自家塑料袋里揪著干辣椒。

“姨娘,下回就吃面條好了,省事些?!毙∨亲詈笠粋€走的,她從后備廂里拎出一小箱芒果,還有些奶粉蛋卷之類的零食?!巴饽棠?,我媽媽說你愛吃蛋卷,嘿嘿?!毙⊥鈱O女晃著頭笑嘻嘻地對著外奶奶說著。

看著小女的白色轎車絕塵而去,徐老太靠在大門墩上長出了幾口氣。嗯,都走了,小院又恢復了寧靜。她只覺得渾身軟趴趴的,沒有一絲力氣了。

安頓好徐老漢的晚飯以及羊和雞、狗,徐老太從壁櫥里拿出中午開鍋時盛出來的三個餃子,餃子邊上起了一層半透明的干皮,她把碗湊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臉上漾出一層淺淺的笑來。

她把餃子和碗一同放到竹籃里,又拿過來半瓶高粱酒放進去,一小袋香,一盒“紅塔山”的紙煙,一把早就印好的紙票子。收拾齊當后,她對著西屋聽廣播的徐老漢喊了一聲:“你在著,我出去走一圈哈,一會兒就回來了?!薄昂?,你去,別走太遠啊?!?/p>

不到一刻鐘,徐老太就走到了王五的墳頭。她盤腿坐在一堆干蒿草上,慢條斯理地將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俺园?,開鍋的餃子,我知道你稀罕著呢?!彼扬溩拥乖趬烆^的破瓦罐上,然后是奠酒—繞著三個餃子倒了一圈高粱酒,接著是奠煙?!澳慊钪臅r候一直都是抽旱煙的,可現在人家都改抽紙煙了,沒地方給你找旱煙去,你就將就著抽吧?!彼岩恢弧凹t塔山”點燃,拿在手上燒了半截后又摁滅在瓦罐上,算是給亡人抽過了?!斑@香,還是老牌子,給你用了快二十年了,你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比泐^上閃著微弱的光亮,三縷細若游絲的煙氣在徐老太,哦,不,這一刻她是“王五家的”,在她的指尖繞來繞去輕舞著。

做完了這一切,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慢慢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后又回頭沖著墳頭輕輕說了一句:“娃他大,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哪兒也不會去,我要守著你的,老東西哎?!?/p>

夜幕漫下來了,她的臉上滿是平和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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