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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臺

2022-03-08 14:27馬南
上海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雀斑電梯

馬南

這么冷,去不去呢?老蔫問。

當然,非去不可。老蔫不容自己有半點猶豫。

過去幾十年,只要能開門走出去,樂觀的老蔫就能在邁腳的瞬間完成自我修復。他太喜歡關門的動作了,手臂輕輕一推,四兩撥千斤,雀斑身上的麝香味、泡菜壇子里的腐臭味、沙發角落里的功夫扇大紅綢、抖音里夸張的狂笑,全隨著那一聲“砰”被甩在身后。走出門,烏——云散——明月照人來——老蔫一進電梯就唱出了聲。他特別喜歡這首歌,并固執地將“浮云”唱成“烏云”。

老蔫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會連這點樂子也保不住。從正月初二開始,小區所有出口全部封閉,二十四小時戒備森嚴。如果把病毒比喻成不長眼的子彈,那么這間八十平米的水泥籠子就變成保命的戰壕。老蔫必須縮著頭,跟雀斑肩靠肩臉對臉貼在一起,聞她身上的氣味,呼她吐出來的氣。這簡直是老蔫人生中的至暗時刻。昨晚,他換下的秋衣再一次嚴重警告了他,有股異味正在他身上落腳扎根,就快由表皮浸入血液。老蔫帶著怪異的心理又聞了一下,老天,魚腥味打頭,廉價鞋底出汗后的腳臭緊跟而上,細細揣摩,還夾著一點大黃的苦。這是久不接地氣的味兒,人和屋里所有的陳設都在呆滯中變得暮氣沉沉。老蔫把秋衣揉成一團,扔進洗衣機。

要開門往外走,唯一的去處就是往上。他們這棟是小區最高的一棟,二十七層。站在天臺,山巒、江水、街道、公園,處處是景。老蔫沒心思看這些,他的想法很荒唐,高處風大,能吹走身上的垢氣。

老蔫把自己捂得只剩一雙眼睛。雀斑說,你沒事找事吧?外面幾度?盼著感冒發燒嗎?老蔫在心里說,老子寧愿發燒了去隔離。當然,這話只能在心里說。引爆了雀斑并籠罩在她的撒潑里,于他是一種恥辱。他扶著鞋柜,不輕不重地說,抽根煙。

開門,走廊安靜得異常,刺鼻的“84”味讓他恍惚走在夜深人靜的住院部。他用事先準備好的牙簽摁開電梯,進去,摁亮最頂端的數字,隨后掏出面巾紙,將牙簽緊緊包裹,扔進不知哪個好心業主貼在電梯壁上的塑料袋里。十多天不見,電梯變樣了。廣告投屏蒙上一層塑料膠,售樓和整形的廣告牌拆了,剩下兩塊長方形的印記。老蔫初來乍到般環顧這個狹小的空間,到處都是化不開的灰,連燈光都有點。

出電梯,走到平臺。冷風如一記拳頭,打出猛烈的窒息感。老蔫穩了幾秒,說不出的慍怒。風太狠了,不停推著他,問他上來干嗎,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那語氣,簡直跟雀斑如出一轍。老蔫把羽絨服拉鏈外面的扣子扣上,咬著牙心想,好歹要撐到一根煙結束。太早下去,雀斑會送他一個“哼”,然后抖著腿問他,我剛才怎么說的?

女人出現時,老蔫的煙還剩最后一口。高跟鞋聲幾乎與老蔫滅煙的動作同步,恍惚間,老蔫覺得自己摁下的不是煙蒂的火星,而是女人邁步的啟動鍵。事后老蔫反復回想這一瞬,覺得很奇妙。不只是“恰好碰到了”這么簡單,用詩意的眼光來解讀,她是自己香煙熄滅后燃起的另一道光。當然,這需要跳過那個不太和諧的小動作——當女人出現在平臺,兩人在一致的警覺中拉起下巴上的口罩。

從平臺下來有幾步臺階,女人借著手機亮光款款抬步。老蔫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從走路的姿態肯定了她的氣質,而通常,氣質出眾的人,容貌也不會差。她穿一件深色羽絨服,黑色或深藍,長到腳踝但不顯臃腫,這是高個子才有的優勢。一米五的雀斑也酷愛這種款,一入冬,紅的綠的紫的藍的輪番上陣,像棉被打折促銷,心動的買家卻寥寥無幾。老蔫及時打住,這個時候,就不要想那個煞風景的人了。

她一步步走下來,在模糊的光線中保持優雅,不疾不徐的步伐讓老蔫想到《泰坦尼克號》里的露絲。美人的步調都是一樣的,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有杰克那樣的好運氣。

老蔫做起下蹲,努力把背伸得筆直,并在起身時做到輕快有力,就像膝蓋處安了個彈簧一樣。沒有哪個女人會反感一個熱愛鍛煉,看上去矯健有朝氣的男人。老蔫一邊蹲,一邊想象著女人會如何跟他搭話——用驚訝調侃的語氣說,嚯,原來還有個不怕冷的;或是羞澀地點頭,嗨。他早想好了從哪個點切入展開,比如兩人有同樣的苦楚,都渴望從那個無聊透頂的家里逃離出來。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女人在快接近老蔫時來了個直角轉彎,走向左側的花棚。在她綽約轉身畫下的弧線里,老蔫讀出了高傲。他邊往下蹲邊懊惱地想,若他不是因為花粉過敏先入為主,女人會迫于局面主動開口嗎?

花棚里一陣窸窸窣窣。老蔫由下蹲換成側身運動,并隨動作朝花棚口挪步——是那種難以察覺的、像武俠中的蓮步輕移。窸窣聲來自女人手里的塑料袋,她從里面掏出一個小馬扎,又掏出一個噴壺??磥?,是這里的老主顧了。她噴酒精的樣子有點吃力,不知是噴壺不好用,還是手臂使不上勁兒。老蔫倒是想上前幫忙,又怕人家不領情,還是算了。

女人坐下來刷手機。屏幕的亮光照著她的臉,可惜口罩將臉遮住一大半,散下來的頭發又進行了二次遮擋。唯一能看真切的,是屏幕上游走的食指。那是一根靈活的指頭,上下劃拉或蜻蜓點水般跳動??礃幼邮窃诟肆奶?。跟誰聊呢?同事?閨蜜?還是情人?老蔫嘲笑自己的幼稚,這么晚跑上來,當然只可能是第三種。他儼然從那根跳動的指頭里嗅出甜蜜,沮喪地停止了動作。別多想了,就是趴地上做一夜俯臥撐,人家也不會正眼看自己。

女人坐了一會兒,從花棚走出來,站在一處圍欄前。老蔫跟著看過去,不過是一片在路燈中靜默的樓房。天臺像是更黑更靜了,老蔫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偶爾,也有女人羽絨服的摩擦聲。老蔫不著急下去,做了會兒運動,身上暖和不少。他索性又點了根煙,側身站在女人背后。抽煙的時候,老蔫很注意自己的動作,微微抬起下巴,一只手插在口袋。確保不管女人何時轉身,都能看到一種成熟穩重、深諳世事的魅力。煙抽到一半,女人電話響了,老蔫聽她用很標準的普通話問了一句,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停頓幾秒,又說,你怎么不想想,我現在是一個人被關在這里?

這就怪了。老蔫想,既然是一個人在家,為什么還要跑上來呢?

別說了,算我求你了好吧。女人說完,使勁聳了下肩,身子還有些微微顫抖。

對方又說了句什么,女人突然激動起來,一邊說一邊朝電梯口那邊走,行,你等著,我現在就簽好字發給你。你搞清楚,不是我非要這樣。她走了幾步,想起什么來,返身回到花棚。

老蔫來不及多想,疾步過去,幫她把小馬扎塞進袋子。

謝謝。女人捂著手機看了老蔫一眼。

老蔫的心,猛地一揪。

整個上午,老蔫都坐在躺椅上看那扇玻璃。雨點圓腦袋,細尾巴,像一群歡快的小蝌蚪。它們從玻璃右側的頂端游過來,一個追著一個,游出一條斜線,又在快要接近終點時神形俱散。老蔫又想起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也只出現了短短兩秒。謝謝。她看著老蔫說。老蔫看見一汪深潭,水已經溢滿了,就要沖破下眼瞼決堤而下??伤w快轉身,將決堤的一幕帶進黑暗。

老蔫點了根黃鶴樓,沒抽,看著它升起裊裊輕煙。說那是一雙明眸遠遠不夠,那是一雙括號一樣的眼睛,線條流暢、飽滿,到了眼角處微微上揚,像畫家收筆時的突然調皮,往原本清澈的底色里添了一點嬌媚。老蔫總覺得這雙眼睛在哪兒見過。誰呢?

不會是四樓那個金毛女吧?希望不是,那是一個令老蔫討厭的女人。她總牽一條虎背熊腰的哈士奇。仔仔,進電梯了哦。仔仔,到了哦。女人發嗲,狗也顛得起勁,時不時抖擻幾下,往電梯里抖出一身狗味和騰空的浮毛,老蔫一大早的好心情就這樣被破壞了。為了報復,他經常作一些邪惡的聯想。一個女孩家養這么大條狗,鬼曉得有沒有什么齷齪事。會是她嗎?老蔫覺得不太可能。除了個頭相仿,金毛女會突然一改嗲腔說起這么氣沉丹田的普通話?再說了,她怎么可能是一個人在家,不是跟那狗形影不離嗎?

老蔫隨即想到另一個人。

老蔫在煙盒包裝廠上班,加班是常有的事。即便不加班,他也會在食堂吃完晚飯再走——盡量晚點回嘛。有段時間,兩人經常在電梯碰到。她拎一只精致的小坤包,用泛銀光的奧迪車鑰匙按下電梯上的數字。老蔫瞄一眼,亮起的“12”也跟著顯出幾分傲氣,再看她,抬頭挺胸,簡直是萬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有天雙休,正出門的老蔫路過客廳,一個播新聞的女人讓他停下來多看了幾眼。等他拎著魚竿坐到江邊,猛地一拍大腿,我說呢,這不是十二樓那個皇后娘娘嗎?

老蔫不追星,但知道自己跟本市新聞頻道的女主播住同一棟樓,多少還是有點興奮。只不過在老蔫確定她身份之后,就再沒有碰到過她。這也不奇怪,偶遇這件事是要講緣分的,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遇到了又怎么樣呢?有一回,電梯里只有他倆,老蔫見她抱著快遞盒子,主動問,幾樓?女人沒接話,騰出手自己按了。

現在想起這件事,老蔫氣全消了。如果真是她,兩人在天臺的相遇多少有點靈魂深處的殊途同歸。況且想想她昨晚那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老蔫只有心疼。

晚飯是面條加一碟榨菜。雀斑邊吃邊埋怨那些討厭的商家,搞什么A+B套餐,買把青菜還得搭一包衛生巾。停經后她特別反感一些東西,衛生巾是其中之一。又加上節約慣了,對這種強制消費犟得很。因此,他們連續一周都沒吃上一口綠葉菜。雀斑那張臉縮在玫紅色的抓絨睡衣里,耷眼,吊眉,浮腫而蠟黃。老蔫有些煩,不吃青菜是次要,主要是煩雀斑的吃相——一嘴面條,咬斷就是,偏要伸著脖子使勁往上扯。他胡亂吃了幾口,丟碗去客房躺著。封城之后,禁閉的日子有多難熬,老蔫就有多懊悔。若不是他“英雄救美”,此時早已回了鄉下老家。

同往年一樣,回鄉定在臘月二十八。今年特殊一點,上大四的女兒要帶男友一起回去。女兒早早在微信群里安排好,臘月二十八那天,她跟男友直接到外婆那里跟他倆匯合,等過完年,兩人直飛深圳。老蔫對這個安排不太滿意,跟未來女婿第一次見面,能在自己家里最好。老家親戚多,幾個連襟要么當官要么發財,無疑會削弱他這個老丈人的威嚴。女兒懂老蔫的顧慮,隨即又說,春運不好買票,回老家過年又是雷打不動的事。等“五一”他們再回趟家。女兒一開口,老蔫不好再說什么。

訂票那天是臘月初,隔壁辦公室的小姑娘敲門進來,不好意思地看著老蔫。那張羞澀又好看的臉讓老蔫不忍拒絕,果斷點了下鼠標,將去程往后挪了一天。不過晚走一天,也沒多大損失。老蔫對自己說。哪知臘月二十九一大早,一條信息讓老蔫從被窩里彈起來,差點閃了腰。他不得不接受一個鐵一樣的事實,傳說中的病毒沒那么容易繞過去,武漢封城,所有經停該城的動車全部停運。雀斑從客廳沖進來,朝老蔫發出直抵靈魂的拷問,誰讓你推后一天的?誰讓你推后一天的?怨不得她發怒。她七點不到就起床,涂增白霜,穿收腹褲,用發膠把滿頭的小卷花打理得一絲不茍,現在好了,一切泡湯。她認定老蔫并不是跟同事換班這么簡單,看人家漂亮,打什么見不得人的小算盤吧?

老蔫不說話,看著手機。手機進入屏保之前總要與主人共勉: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況且在這件事上,老蔫的確是沖著人家年輕漂亮,起碼,若換成財務部那幾個老嫂子,他肯定不會答應。他起身,去陽臺給老丈人打了電話,愧疚地解釋了一番。老蔫對雀斑不滿意,卻拿這個丈人當親爹看,不為別的,就為當年結婚,老人家攬過他附耳說了句話,我自己養的閨女自己清楚,你多擔待。

情況遠比老蔫預料的還要糟糕。大年初一,老蔫所在的城市也封了,隨后,全市所有小區封禁。相比肆意的病毒,令老蔫更絕望的是,他因此要跟雀斑捆在這間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里朝夕相處。那天他刷微信朋友圈,跟他換班的小姑娘正跟閨蜜在巴厘島的海邊比心。老蔫看著照片苦笑,一失足成千古恨呀,你倒是逍遙自在了。

吃完飯,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老蔫打開窗戶,有些失望,今晚她恐怕不會上去了。

雀斑收拾完廚房,躺進沙發跟女兒打視頻電話。女兒一遍又一遍提醒兩位“留守老人”,一定要把生活安排好一點。雀斑說,我們樓棟建了個群,要買什么樓長會幫忙,放心吧。老蔫警覺地回頭,你說什么?樓棟群?

群里共有六十一個人,正在拼團預定牛肉,鹵的炒的剁丸子的。做法不同,部位和價格也不一樣。新成員老蔫醉翁之意不在酒,繞到聊天框背后去查看群成員。一個個嬌小的正方形布陣一樣擺在那里,肯用本人照片做頭像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大媽,公園樹下叉腰,鮮花叢中與絲巾奔放共舞,除此之外,都是故意要把自己藏個幾分的隱士。大概是應群主要求,所有人的昵稱都是自家門牌號,這給老蔫提供了方便。他重點看了十二樓三戶的微信頭像,一二一是一束郁金香。一二二是一只長耳朵兔子的卡通圖。一二三應該是最近換的,紅色心形圖案,正中間是四個字,“中國加油”。老蔫來回看了好幾遍,拿不準,都有點像,又都不太像。再說,目前也只是猜測,不一定就真是十二樓的。他放下手機,又起身去陽臺看了看。雨停了,風也比剛才小了一些。他沒敢猶豫,迅速套好羽絨服出門。

出電梯,一眼看到花棚里的亮光。她在。老蔫有些激動,下臺階時亂了步子。她今天噴了香水,這種味道老蔫還是第一次聞到。不同于單位王會計那種濃濃的桂花香——每次碰到她,老蔫就感覺扛了一棵壓滿枝頭的桂花樹;也不是雀斑的六神花露水,如果那也算香水的話。這股味道太別致了,有水果的清爽,又有酒的微醺——只是淡淡一點,恰到好處的若即若離。老蔫背對花棚站著,像昨天一樣聚精會神地活動身體,不管幅度多大,都逃不開那股香水味。它們從身后出發,在黑暗中順著既定的軌道游走,像女人的手,一步步探過來,搭在老蔫肩上、后頸和耳背。老蔫覺得自己簡直快淪陷了。

天臺變得惆悵起來。溫情的夜色一點點催生出老蔫的膽量和想象力。他想走過去聊點什么,在開口之前,他覺得自己可以是一位資金雄厚的企業家,或者,學識淵博的大學教授也不錯。在這樣看不清彼此的光線里,俘獲女人的心無非靠談吐和看似無意的肢體語言。老蔫覺得這不算太難,臨場發揮進行一個成功男人的角色扮演,他有這個天賦。

他捏了捏鼻梁上的鋼絲,剛朝女人邁了幾步,聽見女人抽泣了一聲。只有一聲,快速,用力,帶著強撐起來的不肯認輸,卻又很快被無奈擊碎。老蔫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忘了預設的臺詞,走過去說,別太難過,總會好起來的。

女人沒說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遠處。這一次老蔫明白了,站在她的位置,能看到整個城市最亮的一棟樓,不用猜,只能是傳染病醫院的住院部。

老蔫說,醫生們都很敬業的,沒事。

嗯。女人點點頭。

老蔫說,你還是去花棚里坐著吧。鐘院士都說了,保暖很重要。

女人站著沒動,大概又覺得老蔫的話有幾分道理,照做了。

老蔫目送她進去坐下,繼續說,今年真是反常,好多年都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

女人又“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朝老蔫探了探頭,說,你不冷嗎?棚子后面有水泥磚。

老蔫沒說自己花粉過敏。一分鐘后,他提著一塊水泥磚進來,女人把隨身的塑料袋給他鋪上。一棵不知名的綠植抵在他腰間,老蔫由它抵著,沒敢再挪動。他頻繁做著吞咽的動作,不知道是有點緊張,還是花粉過敏的新反應。

女人拉起羽絨服后面的帽子戴上,帽子很大。老蔫一扭頭,只能看見一圈密集蓬松的絨毛在朝他輕舞。女人抱著胳膊,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縮進那頂帽子里。

老蔫問,住院的,是你老公?

女人說,從武漢回來就發燒了。

老蔫一驚,整個人虛晃了一下。

別緊張。女人說,他回來后,我倆都還沒來得及見面。

哦,這樣。老蔫說,人年輕,底子好,肯定扛得過??戳俗蛱斓男侣剢??一個八十高齡的老大爺都痊愈出院了。

他要真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老蔫轉身看著她,你怎么能這么想呢?別瞎想。這個時候,你一定要撐住。

這種事沒到自己身上,你都不知道它有多難。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么顏色嗎?白色。我好怕他的肺變白。所有的白都令人恐怖。

老蔫抬起手,快碰到女人肩膀的時候,又放下了。出門前帶了一包紙巾還沒開封,老蔫拿出來,塞進她臂彎里。

有煙嗎?女人說,只要煙,我身上有火。

老蔫連聲說有。他本想說女同志還是少抽的好,又怕她生氣。

女人接過煙,走出花棚,背對著老蔫扯下口罩。她的打火機很精致,只有一縷筆直的幽藍,幾乎看不到火苗。

我其實見過你的,在電梯里。你是住十二樓吧?老蔫一問完就后悔了,太沉不住氣了,簡直有些恬不知恥。

果然女人有些不悅,反問他說,住幾樓很重要嗎?

老蔫訕訕一笑,他當然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九一那個禿頂的老年大叔。

沉默了一陣,老蔫討好地說,一個人在家,還是要吃好點。

還行吧。女人說,泡面、速凍餃子,好對付。

那怎么行?老蔫說,有電燉鍋嗎?嫌麻煩的話就煲湯。頭天晚上丟進去,第二天起床就能喝。湯很養人。對了,肉一定要事先焯水,把血水除了,另外,煲的時候一定要加姜塊和料酒,鹽也可以少放點。老蔫越說越啰嗦。

女人說,我做飯做得少,以前都是他。

老蔫說,有福氣。

我聽說那些進重癥室的人,連大小便都要護士幫忙。他心氣高,怎么受得了這種折磨。他寧可自己爬進廁所,也不會讓護士給他接尿盆的。女人像是站不住了,回花棚坐下。

別那么悲觀。老蔫說,我有個同學,有年體檢查出胰腺癌。醫生說,就是做了手術也最多活個一年多。他一想,反正人要沒了,索性來點痛快的。就報了一個徒步驢友團,剛開始只是發泄一下情緒,沒想到玩了一次,喜歡上了,干脆辦了病退,開了個俱樂部,結識了一大幫喜歡戶外運動的朋友,隔一陣就出去一趟。半年去復查,你說怪不怪,竟然一點事兒沒有了。所以,樂觀點,你覺得無望的時候,或許會有奇跡發生。

女人蹲在那兒沒動,顯得老蔫的故事并沒有什么說服力。老蔫說,我也不知道能幫你做點什么,但我講的這個事絕對是真的。

謝謝,我心里好受點了。

老蔫說,那就好。

女人回到花棚收起小馬扎,準備下樓。

老蔫跟著站起來說,你要不介意,明天我在這兒等你。你別誤會啊,就是陪你說說話??偙饶阋粋€人悶在家里好。

嗯。女人想了想,朝天臺看了一圈,說,要不咱倆對個暗號?

老蔫一緊張,張口說,天王蓋地虎?

女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身走了。

開門,除了刺鼻的麝香味,還有一個老大姐在嚎啕大哭。雀斑沉浸在劇情里,撇著嘴,也快要哭的樣子。老蔫沒像往常那么反感,洗了個手,把外套掛到陽臺噴了一圈酒精,坐下來喝茶。臨走前煮的一壺普洱不燙不涼,正好入口,暖氣也足,老蔫冒上一點封禁之后從未有過的滿足感。他端著茶杯,不時用余光警惕著雀斑,生怕自己的喜形于色讓她看出問題。幾分鐘前,老蔫的猜測得到證實。證實的過程是這樣的:他等女人離開天臺進電梯后,飛快地走過去。顯示板上的數字慢慢往下掉,老蔫的呼吸也一點點緊,眼看顯示到“12”的時候,數字停了下來。我就說嘛。老蔫一跺腳,幾層樓的感應燈全驚醒了。

喝著茶,老蔫掏出手機,毫不費力地搜到她的播音視頻。的確是一張耐看的臉,杏仁眼,高鼻梁,嘴唇飽滿,下巴處有一顆小小的黑痣。他記得歐陽夏丹下巴那兒也有一顆,兩人播音時眉眼含笑的樣子,還有那么點神似??傊?,怎么看都跟電梯里那個冷漠的皇后娘娘判若兩人。老蔫理解,播音員也是人,沒有二十四小時露八顆牙的義務。他仔細看了她眼睛,比他那晚看到的更大更亮,應該跟化妝有關。她應該也是有粉絲的吧,或許不多,但總有那么幾個。她的粉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神也會無助,會抽煙,會絕望,會素面朝天蜷在一個小馬扎上。他們或許一輩子不會見到她光鮮之外的一面,但他見過。老蔫靠著沙發,心里小鹿亂撞,方靜怡,這名字真美。他隨即坐起來,將這個名字輸進百度,可惜,關于她的信息實在太少了,他倒是很想看看那個艷福不淺的家伙長什么樣。

洗完澡躺下,毫無睡意。心口有一團微小的光,橘色的,四周布滿針尖。每隔幾秒,這些要命的針尖就會從不同的方向刺破他身體的最里層,快速、準確、不容分說,身體里積攢的霉氣和混濁便順著無數個小孔溢出,由黏稠變為透亮。老蔫感覺自己這副老朽的軀體正在慢慢年輕,慢慢清透。他看了看時間,距離明晚上天臺還有漫長的十多個小時要熬,老蔫喜歡這種漫長,它讓這期間所有無聊的瑣碎都成為幸福來臨之前的鋪墊。老蔫心懷感恩,這樣寒風凜冽的冬夜,這樣讓人絕望的封禁,竟然還有一縷亮光在天臺等著他。天王蓋地虎。他想起自己提的暗號,不好意思笑起來,太他媽沒文化了。

第二天,天氣依舊陰沉。老蔫記得清楚,從臘月中旬到今天,太陽從沒露過臉。濕漉漉的天氣望不到頭,壞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多。中午的時候,一輛救護車停在街對面的小區,據說又接走一個。樓棟群里,大家緊張兮兮地討論,讓一向鎮定的老蔫也有些忐忑,就好像病毒長了翅膀,分分鐘就能從對面飛過來。晚上出發前,老蔫再次量了體溫,又在女兒房間翻出暖寶寶貼在后背。他走到門口想了想,趁雀斑沒注意,又拿了一個。

上樓,她還沒來。老蔫不著急,坐在水泥磚上抽煙——因為她,他居然如此輕易地克服了過敏的不適。電梯“哐當”一聲,老蔫起身朝臺階走去。她今天換了鞋,老蔫聽出來了,一雙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軟底鞋。

待女人坐下,老蔫急著把暖寶寶遞給她說,我也是笨,之前怎么沒想到這個。

我貼了。她沒接,遞給老蔫一個小巧的煙盒,細煙,抽得慣嗎?尼古丁少一些。

細煙好啊。老蔫拿在手里捏了捏,五六根的樣子。大主播抽的煙,必定都是高檔貨。他舍不得馬上抽,放進口袋。

照你的方法,燉了鍋烏雞湯。晚上用湯煮了碗面,還不錯。女人說。

老蔫也跟著開心,可以啊,還能團購到烏雞。

冰箱里的存貨。

老蔫問,冰箱里還有什么葷菜?

女人想了想說,還有一包排骨。

明天團點藕,跟排骨一起燉了。做法跟燉雞湯差不多。牛奶和雞蛋有嗎?這兩樣每天必須要有。老蔫一口氣說完。

女人走到圍欄前說,以前燉藕,他總喜歡說,吃藕——丑。

老蔫跟著念完,明白過來,也一笑,說,他做什么的?肯定是個有趣的人。

設計師。女人說,是個設計天才。就是犟,如果有客戶要修改他的創意,他寧可不接單子。

搞藝術的人都這樣,沒什么不好。老蔫也走出花棚,站到她旁邊問,這幾天,他情況怎么樣?

今天醫生給我打電話了,說他插了管,很成功,很快就能轉到普通病房。我在網上查過,插管的都是很嚴重的情況,救治率不高,但醫生說他特別成功。

我就說沒事。到底年輕。他看著遠處那棟通亮的樓說,兩個人彼此珍愛,隔得再遠也會有心靈感應。

女人難得主動問起老蔫,那你呢?你為什么天天往天臺跑呢?

我?老蔫說,我是迫不得已。等了一會兒,沒見她追問,老蔫又說,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老蔫側身點了根煙,說,我中專畢業后分在老家的林業站,很偏僻的一個鄉鎮。站長是本地人,個子不高,說話走路都很快。有天他跟我說,要給我介紹個對象,他親侄女,讓我晚上去他家吃飯。我就去了。去了他家,吃飯的只有我跟站長。他給我倒了一大杯酒,我酒量還行,喝到天麻黑,站長沒醉,我也沒有。吃完飯,站長拿著手電筒說,走吧。我問去哪兒,站長說,看對象啊。我倆打著電筒朝河對岸走,走到一戶人家的院壩,站長關了電筒,要我往對面看。我看到院子里有棵樹,樹下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站長讓我看那個瘦的,那晚月亮很好,但我還是看不清長相,就覺得身材還行。站長說,你放心,不是殘疾。他朝對面說,你走兩步。瘦個子便往左走了幾步,又往右走了幾步,邊走邊捂著嘴笑。站長問,你覺得怎么樣?他問得急促,要我馬上表態。我一想,四肢健全,不聾不啞,錯不遠。站長能當領導,侄女也不會太差。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一來我窮,讀中專還欠著錢,沒人愿意跟我。二來,攀上站長這門親戚,我求之不得。反正我很快說服了自己,一口答應了。站長說,那行,男子漢說話算話。明天就把婚訂了。等第二天訂婚,我傻了眼,那女的長得——我從沒見過哪個女人長那么多雀斑。

女人問,后來呢,怎么樣了?

能怎么樣?要怪就怪命吧。老蔫本是安慰她,反把自己說郁悶了。他想起曾做過一個噩夢,他帶著女兒,擠上一輛開往遠方的火車?;疖囎吡藥滋鞄滓?,他歷盡艱辛,總算在一個城市落腳并找到嶄新的住處。等他打開門,一眼看到雀斑的皮鞋??蛷d里,雀斑穿著褪色的睡衣興奮地朝他倆走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進的,竟然還是逃離之前的那間房子。

女人說,你昨天還勸我,覺得無望的時候,或許會有奇跡發生?,F在我拿出來勸你。

老蔫點點頭,我有個聰明懂事的女兒,對這個家,她從來都沒抱怨過。

女人說,這不是挺好嗎?

老蔫點點頭,是挺好的。

兩人都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街道有了動靜,遠處的上空升起整片白色的水霧,長長的車隊打著雙閃緩緩駛過來。女人說,好長的車隊。

嗯,三百多輛。

女人去花棚收馬扎,讓老蔫也早點下去,一會兒消毒車隊就該過這邊來了。

老蔫看著她背影說,回去泡個腳,早點睡。

女人停下來在黑暗處轉身說,等疫情結束,去我們家喝酒。他做的紅燒花甲特別好吃。

好。老蔫說,明天見。

第二天晚上,老蔫沒等到她。本以為只是個意外,但之后的一個多星期,老蔫天天都守了空。他隱隱意識到,她可能不打算再上來了。這讓老蔫很難接受,說不來就不來了?如果決定不來,那晚離開時是不是該告知一聲?那么她那天說的等疫情結束去她家喝酒之類的話,也是信口開河?有天失眠到凌晨兩點,老蔫聽雀斑的鼾聲開始發重,躡手躡腳出了門。進了電梯,又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一把年紀的人了,深更半夜的,這是要干什么呢?這么想著,還是一路升到頂層,走到天臺看了幾眼。她當然不在。下樓時,老蔫鬼使神差按了“12”,站在十二樓的走廊,三扇緊閉的防盜門神情肅穆地看著他。老蔫沒敢多停留,擔心被保安發現,匆匆閃進電梯。

幾天后,社區發放愛心蔬菜,樓棟長在群里招募志愿者,老蔫覺得是個機會,果斷報名。當天上午,老蔫拿到一張簡易花名冊,沒有姓名也沒有電話。網格員交代說,空格代表屋里沒人,不用發。他瞄了一眼十二樓,三戶都在。

老蔫沒按樓層順序,拖著沉甸甸的網兜直奔十二樓。

先敲開一二一和一二二。這兩套都是跟自己家一樣的小戶型,他料想她不會住。發菜之前,他利用“職務”之便,用自備的溫度計將每戶所有成員都叫過來“打了一槍”。這一輪排除下來,老蔫可以確定,幾天沒露面的方靜怡正是住在一二三。他收起溫度計,覺得自己簡直可以當個刑警。

老蔫挑了兩個最新鮮的紫甘藍和一捆芹菜,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同時他提醒自己,開口的時候要講方言,千萬不能讓她憑聲音認出自己。一切準備妥當,老蔫站到一二三門口。先按了門鈴,一下、兩下、三下,沒動靜。又敲門,由輕到重,還是一點動靜沒有。老蔫想不會是病在床上起不來吧?老蔫有些擔心,把手放到門把上,緊緊握著,仿佛上面還有她留下的余溫。

六十多戶的蔬菜發放是個體力活,加上擔心她,老蔫很快就有些體力不支。硬撐著發完所有住戶,早累得兩腿無力,卻還顧不上回家,急匆匆趕到居委會。

走到居委會門口,一個瘦瘦高高的背影讓老蔫愣了一下,幾乎跟方靜怡一模一樣。對啊,他怎么沒想到,她根本就不在家,也報名參加了志愿者。老蔫走過去,那背影也恰好轉過身來,老蔫心里小小的火種霎時熄滅,并不是。倒是對方見他穿著志愿者背心,忙過來說著感謝之類的話,聽口氣,應該是居委會主任。老蔫草草敷衍了幾句,繞到上午給他們派活兒的網格員那兒,重點提到一二三住戶——花名冊上顯示的是有人居住,但怎么敲門都沒人開。會不會是病了?萬一是一個人在家遇到什么危險,那就麻煩了。

網格員一聽也緊張起來,仔細看了樓棟號,又看了門牌號,松一口氣說,嗨,這是我們主任家,她老公在一線,家里就她一人。沒事,菜放門口就行了。

放門口了。老蔫有點懵,愣了幾秒低聲對網格員說,我老婆硬說這戶住的是個新聞主播,非讓我要個簽名。真是,都什么時候了還扯這些。

網格員填著表格,頭也不抬地說,主播?哦,你說的是主任的女兒吧?她不住這兒,年前就回北京了。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看到她下到十二樓了啊。這話堵在嘴里,堵得老蔫頭皮發麻。

老蔫往回走,頭重腳輕。抬眼,墻上的公示欄上,主任也正看著他。黑粗的紋眉,下垂的嘴角,長得跟雀斑似如姐妹。老蔫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又回到網格員旁邊,噯,問個事啊,你們主任抽煙嗎?

抽煙?應該不抽吧。反正上班沒見她抽。

哦。老蔫又問,她值夜班嗎?

墻上有值班表。網格員指了指身后,你自己看吧。

老蔫湊到墻上去看,心想,這么密集的排班,那位大主任絕不可能有那份閑心去天臺傻坐著,再回憶她剛剛說話的聲音,也不像。幸好不是。老蔫松了口氣。

那會是誰呢?老蔫躺在客房,看著那包至今沒舍得拆封的香煙發呆。對于她故意按下“12”的將計就計,老蔫的氣早消了,他更多的是失落——她并不是像他惦記她那樣惦記自己,而自己卻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當了真。老蔫知道自己的失落完全是自找難受。人家去天臺,心里原本就只裝著一個人,所有的悶悶不樂,不過是老蔫自己單相思罷了??蛇@么想也沒用,老蔫一頭鉆進悲悲戚戚的死胡同里不肯出來,心像是玻璃做的,稍稍用力就碎一地,成天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有天半夜,老蔫從一個焦躁的夢里醒來。夢里已經是夏天了,屋里還開著暖氣,他關了幾次,溫度又自己升上去了?;鹄钡奶枏拇巴庹者M來,把每面墻壁都烤得發燙。醒來的時候,老蔫覺得渾身快燃起來。他心里一沉,起床去客廳測了一下體溫,三十八度五。老蔫心里一沉,趕緊搬出藥盒,退燒的、抗病毒的、治風寒的,通通吃下去。吃完藥,他往臥室走,剛一抬步,房子立刻像漩渦一樣轉起來,他知道情況不妙,緊盯那條通往臥室的路,趕在暈倒之前栽到床上。

雀斑醒了,擰開燈坐起來,問他,怎么了?

沒什么。老蔫拉過被子蓋上,翻身背對著她。雀斑抹了一下他額頭,有些恐慌地說,你發燒了?

就是個感冒。別大驚小怪的。老蔫嘴上這么說,心里早壓著塊大石頭,又說,我吃了藥的。

雀斑沒作聲,坐了一會兒,去衛生間擰了一塊濕毛巾遞給老蔫。見他沒動,扳過他敷上。

心理安慰。多半沒什么用。老蔫平躺著,嘆了口氣。

打電話給社區。雀斑說,馬上去醫院,不管有沒有床位,先打電話再說。

老蔫說,大半夜的,天亮了再打。萬一只是個感冒呢?他其實還有另一層顧慮。若真不幸中招,他當志愿者那天接觸的所有人都得隔離觀察,這不是要連累一家又一家的人跟著陷入恐慌嗎?老蔫懊悔不已,真要有人因為他遭受不幸,他就成千古罪人了。

雀斑拿過手機,百度感染新冠肺炎的主要癥狀,逐條念給老蔫。老蔫反復呼吸幾次說,我覺得呼吸還好,沒有被掐脖子的感覺;腹瀉、乏力也都沒有,我也不咳啊。

剛才犯暈,應該不是乏力的意思吧?雀斑忐忑地看著他。

兩回事。我是頸椎病犯了,我一感冒頸椎就不舒服。老蔫說。

雀斑看了看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就天亮了。天一亮我們就打電話。

兩人躺在各自的被窩,連臺燈也忘了關。老蔫回想這段時間,多半是在天臺上凍了的。連著凍了幾天,還偏要去當什么志愿者。說來說去,都是他自作孽,現在,生死由天了。他扭頭,見雀斑也沒睡著,說,幸虧女兒女婿沒回來,好多都是一家一家走的。

你想哪兒去了?真要是,我也應該發燒才對。別自己嚇自己。雀斑說。

老蔫突然變得有些脆弱,看著雀斑,我應該沒這么倒霉吧?

雀斑坐起身,老母雞一樣撲過來抱著老蔫說,別怕,那么多人都治好了,你怕什么。就是閻王爺要帶你走,我拼死也把你拽回來。

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老蔫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他刻意憋了十幾秒,沒有特別難受的感覺,另外,渾身的燒也像是退了一大半。

老蔫拿過床邊的溫度計夾到腋下,幾分鐘后拿出來,禁不住說,不會吧。老天,竟然真退了。他看著那截退后的水銀刻度,覺得這是他這輩子看到的最美的東西。

雀斑端著一碗粥進來。老蔫舉著溫度計說,退了。

我知道。雀斑說,六點多我給你量了一次,就知道沒事了。你睡得沉,光在說夢話。

我說什么了?老蔫問。

沒什么。雀斑說。

老蔫喝著粥,想到昨晚雀斑那個鐵箍一樣的擁抱。他們很久都沒有過這么親密的動作了,他從不主動,雀斑也是。但昨晚老蔫匍匐在那個擁抱里,差一點就交代了兩件事。一件,他私存了一筆錢,原本是想等女兒大學一畢業,他就提出離婚,帶著那張存單凈身出戶。第二件,是十多年前她突發心梗那次,他足足在陽臺抽完半根煙才把急救電話打出去。

之后的幾天,老蔫的藥不敢停。燒是退了,人還是有些虛弱。他未完全康復這幾日,家里的氣氛有些緊張,擔心老蔫復發,也擔心雀斑緊跟其后。偶爾有誰咳嗽一聲,都嚇到驚慌。天臺自然是不敢再去了,與高燒一起退去的,還有羞于啟齒的相思病。老蔫算是徹底放下了,管她是誰,健康活著就好。

雀斑加入到樓棟群里的采購大軍,魚、肉、各種蔬菜,只要團購單上有的,都買回來,塞了滿滿一冰箱。大概她覺得老蔫這次生病跟家里的伙食也有關,她嘴上沒說,但老蔫明顯感覺得到。為了打發時間,老蔫也跟雀斑研究起抖音上的美食,做包子、制涼皮、攤面餅,變著花樣跟面粉較勁。遇上十分成功的,免不了也發個朋友圈曬一曬,收獲密密麻麻的點贊。

小區開始憑綠碼出入的時候已經是初春了。公園里的花競相怒放,風里也有了輕柔的暖意。這天太陽很好,雀斑早早去旁邊的超市排隊,老蔫則帶著朝圣般的虔誠走出門,在附近轉了幾圈。

小區仍然只留了一個進出口,老蔫轉到那兒留意過幾回,也是巧了,竟然沒有看到一個跟她個頭相仿的人。她老公應該早出院了吧,一想到她雀躍的神情,老蔫的心也跟著晴朗起來。真好。老蔫順著石子小徑慢慢地走,讓陽光包裹住整個身體。他也有開心事,再過幾天,女兒女婿也要回來。他們暫時不回深圳了,準備借一輛車走低速回家。

溜達一圈回家,雀斑也買菜回來。她一臉驚詫地給老蔫說了件事,知道嗎?二號樓有個確診的,死了。萬幸的是,那男的從武漢回來后一直住在朋友家,沒進我們小區。

老蔫看著雀斑,不認識一樣,哪兒聽來的?

鄭大姐說的,他兒子在街道辦。聽說那男的走了之后,他老婆也想尋死,幸好那天社區入戶走訪,被發現了。要說那女的命也真是苦,一個外地人,大老遠跟到這兒來。結了婚,日子過得好好的,男的卻要出家。那男的就是去了什么寺之后感染的,鬼曉得這一路上禍害了多少人。聽鄭大姐這么一說,我腦子里全是你上回發燒那次,真是上天保佑,我恨不得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響頭。

老蔫喉嚨里的唾液如車輪一樣重重碾下去。他忘了接下來該干什么,恍惚走到陽臺問,二號樓,就是旁邊那棟小高層吧?

是啊。雀斑哼著歌兒進了廚房。

老蔫謊稱買煙,直接去了二號樓門口。他橫下一條心,今天一定要等到她,親口囑咐她一句,不管多難,好好活下去。

不多時,一個穿藍色羽絨服的女人從對面走來。老蔫認出她羽絨服上的帽子,準確地說,是帽檐上的那圈絨毛。應該是她。老蔫帶著預感,等著走過來。她果真就朝二號樓走來了,高跟鞋一聲一聲叩著地面,跟天臺上的節奏一模一樣。

老蔫起身,同女人一起走到電梯口。他亮出那包細煙,鼓起勇氣朝女人邁近一小步,輕聲說,天王蓋地虎。

女人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朝周圍看了看,慌忙走進電梯。電梯快合上時,老蔫見她口罩微微動了兩下,像是在說,神經。

老蔫走出樓棟,重新站到太陽底下。天湛藍湛藍的,一絲云也沒有。好久沒看到這么藍的天了。老蔫仰著頭,吸了下鼻子,眼角滾出兩股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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