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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將軍

2022-03-14 23:23蟠桃叔
讀者·原創版 2022年3期
關鍵詞:織毛衣老夫妻美院

蟠桃叔

嚴將軍最初在西安城墻景區工作,蹬三輪車。

那三輪車是觀光車,拉游客在城墻上繞圈圈。一圈約14公里,50元,半程30元。只要上了車,哪怕車轱轆只轉了一圈,游客不想坐了,要下來,那也算半程。

嚴將軍說這個工作全球最好,拉著中外游客,飽覽古城美景,還能掙錢,給他個縣長他都不換。當然了,縣長也不愿意換。

不過確實也辛苦,體力活兒嘛,風吹日曬的。有次拉了一個外國女人,拉完一圈,嚴將軍腿都要斷了,非要收人家100元。

外國女人眼睛瞪得像銅鈴:“Why?Why?Why?”問他為什么。

嚴將軍怕她聽不懂,結結巴巴地,連說帶比畫:“哈嘍,哈嘍,你坐飛機來西安的吧?飛機上一個座位坐不下你吧?你買了兩張票,掏了雙份的錢吧?哈嘍,哈嘍,你一個人頂兩個人重,我的車轱轆都被你壓扁了,你也得……”

正掰扯不清呢,景區管委會一個頭頭兒過來了,對嚴將軍低吼:“能干了干,不能干了避?!?/p>

陜西話里,避發“屁”的音,不是讓你躲避,而是讓你走遠。

嚴將軍噤聲不言傳了。

還有一次,拉了一對老夫妻,京腔,一問,果然是北京的。

嚴將軍感覺非常親切。嚴將軍的弟弟在北京讀大學。他陪著弟弟去報到,沾光逛了北京,看過天安門升國旗。

嚴將軍熱情高漲,一邊蹬,一邊與他們侃大山。他考人家:西安的鐘樓和鼓樓哪個高?

老夫妻不能答。

嚴將軍笑了,說一樣高,都是36米。

嚴將軍又問:“鐘樓、鼓樓要是和北京的天安門比,哪個高?”

這回輪到老兩口笑了,說當然是天安門高。

嚴將軍大喊一聲“錯”,跳下車,興奮道:“天安門才34.7米,沒有鐘樓、鼓樓高?!?/p>

老夫妻蹺大拇指,狠夸:“嗨,真別說,西安真不愧是文化名城啊,個個都是滿肚子的學問。沒白來,沒白來,長知識啦?!?/p>

嚴將軍一臉羞,道:“受過業務培訓,雖說是蹬三輪的,也頂半個導游哩?!?/p>

那次嚴將軍很開心地給老夫妻打了折,兩人只收了50元。

后來三輪觀光車被取締了,換成了可以租賃的自行車,游客自己騎著在城墻上到處轉。

老嚴不蹬三輪車了,就進了儀仗隊。他們打扮成大唐士兵的模樣,在城墻上列隊巡游。嚴將軍是個大個子,扮演領頭的將軍,所以得了一個外號“嚴將軍”。

有一次,他聽見兩個外地人在城墻上嘮叨:“嗨,西安有啥???破城墻,一點兒意思都沒有?!?/p>

嚴將軍氣得渾身都顫哩,想把腰中的塑料寶劍拔出來,好好跟他們說道說道。

啊,現存最大的古城垣,你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啊,古建筑史上的奇觀,你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啊,全人類的文化遺產,你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想得好好的,可是走到跟前,卻脫口而出一句道地的西安粗話來。

那兩個游客脾氣也不好,幾人“乒乒乓乓”干起仗來。城墻上亂作一團。

景區管委會的頭頭兒來了,還是那句:“能干了干,不能干了避?!?/p>

這回來真的了。嚴將軍撕下假胡子,脫下鎧甲,走下城墻,此后再也沒有上去過。

以上都是嚴將軍跟我說的。此后我就叫他嚴將軍。我叫他就答應,非常自然。

我和嚴將軍的相識還要從“含光三友”說起。

幾年前,我還有單位,每天需要去含光路上西安美院門口坐36路公交車上班,常會遇到附近的3位“大仙”。

“含光三友”并非早有的江湖名號,是我在心里偷偷起的,我覺得這三個人有些意思,是市井人物里的異類,就暗自冠以名號了。他們三個人各行各道,并不認識。

其一是個修表的,地盤在交通銀行門口的臺階上。

說是修表的,看著倒像個算命的。干癟臉,小胡須,神情陰郁,眼鏡耷拉到鼻尖,看人時瞇著眼瞅。腳底擺個牌子,上面4個字:專家修表。

過了一段時間,可能覺得自封“專家”太高調、太張揚了,不夠謙遜穩重,遂改動一個字,成了“專業修表”。

又過一段時間,大概經過內心的糾結和掙扎,他覺得還是要突出自己在修表行業的權威性,又改成了“修表專家”。

不知道下一回會改成什么。非常期待。

其二是個吹笛子的。他風雨無阻,每天下午準時出現在美院門口,出入的學生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精神飽滿地吹著笛子,以悠揚的笛聲迎送之。從秋到冬,從春到夏,他永不缺席。

此人滿面紅光,壽星眉向上一翹,腳下也有牌子,就倆字:收徒。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選擇在美院“撂地收徒”。為何不在音樂學院門口蹲守?怕專業院校的學生瞧不上嗎?

有一次,我拿出相機拍他,想發微信朋友圈。他看見了,對我笑,很配合地擺姿勢。

唉,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可以收到徒弟呀。我疑心他就是想找個地方過過表演癮而已。

還有一個就是嚴將軍啦。

嚴將軍是個蹬三輪車的。和在城墻上蹬三輪車不一樣,他現在拉貨。美院附近有不少畫框店,他就專門守在附近,主拉畫框,兼顧其他。

此處蹬三輪車的好幾個呢,為什么偏偏記住了他?因為他是個會織毛衣的男人。他有一個“紅星軟香酥”的紅袋子掛在車頭,里面就是毛線和毛衣簽子,等生意的時候就拿出來織。

嚴將軍個子大,用陜西話贊一聲,就是“披掛美得很”。個子大,手就大,毛衣簽子在他手里就像牙簽。

有一次,我在網上買了張二手的桌子,想讓他給我拉回來,問他愿意接活不。

他平靜地編織著,織啊織啊,把我晾到一邊,直到那一行織到了頭,才停下手,一抬頭,聲若洪鐘地說:“可以嘛?!?/p>

幫我拉了一回桌子,此后就認識了。我是個閑人,愛諞,路過他的三輪車,有時就停下和他聊一陣子,他邊聊邊織毛衣。

混熟了,他告訴我他織毛衣的來由。

5年前,其母去世,整理遺物,翻出一件沒織完的毛衣。那是母親給嚴將軍準備的40歲生日禮物。此前,他母親根本沒有織過毛衣。

他母親年輕時和人私奔去了重慶,老了才回來,讓嚴將軍養她的老。她愛吃韭菜合子,一天一包煙。

嚴將軍試著學織毛衣,把那半件續著織完了。此后上癮,不織難受。

他還說,他們家族有阿爾茨海默病的遺傳基因,織毛衣可預防。

嚴將軍家是西安郊縣的,王莽鄉劉秀村,整個一出兩漢風云。他告訴過我,他們村產稻谷,出麥子,有荷塘和桃園,還出過秦腔名角何振中??上也宦犌厍?,也不知道是多大的角兒。

他永遠活在回憶里—特指他在城墻上的那段時光。他喜歡給我講他以前在城墻上的“五馬長槍”,講他蹬三輪車拉過最大的官是聯合國的一位干事,講他在城墻上有雞腿、有雞蛋的工作餐,講他穿著將軍鎧甲被游客簇擁著照相……

他太愛城墻了,他說他上輩子肯定是城墻上的一塊磚。說起城墻,滔滔不絕,他就是個專家啊,什么數據啊,掌故呀,也不知道是如何記下的。

他還告訴我,他喜歡過城墻上的一個講解員,圓臉,有酒窩,比他小7歲,是個嫩生生的小妹子。城墻講解員工作一天休息一天。他在城墻上的日子就變成了“一天晴一天陰”。他遺憾的是,兩人說話沒有超過5句;更遺憾的是,他沒敢表白。

嚴將軍結婚了嗎?是個謎。他曾經告訴我,他有個媳婦,在老家。但是他有一次感嘆說“像我這樣的光棍呀”。這是什么情況?我也不好意思細問。

那條街上的生意慢慢不好做了,好幾家店門口都貼上了“轉讓”的條子。嚴將軍也跟著掙不來錢,織毛衣的時間就更多了。

我請他吃過一次飯。有次我和幾個朋友去吃羊肉泡饃,看見他了,喊他一起去,他死活不去。第二天,我心不死,碰見他了,又喊他去吃泡饃,我一喊他就去了。掰饃的時候,他說了實話:“你那幾個朋友都穿得洋氣,我穿得爛,坐到一個桌子上不自在?!?/p>

我說:“你有啥不自在的,你可以講講城墻,給我們上課?!?/p>

我這么一說,他有一些自信了,知道我寫文章,擺出要和我談文學的架勢,問我喜不喜歡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我沒法兒回答,含糊一笑,說:“你喜歡就好?!?/p>

嚴將軍還要看我的文章,我說行,卻總覺得拿不出手,就遲遲沒有給他看。

2020年,含光路上出了車禍,嚴將軍這個人就沒有了。

吹笛人呢?2021年春天后也突然不來了。是招到學生了嗎?

“含光三友”剩下修表人 一個,坐在臺階上打瞌睡,旁邊放著一個收來的舊鐘,針耷拉著,不走,安安靜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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