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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素心

2022-03-14 06:56蔣平疇
大學書法 2022年1期
關鍵詞:素心

⊙ 蔣平疇

20世紀,在榕城文化人尤其是深諳詩書畫印的前輩中,我大多有過不同程度的請益?;叵肫饋?,討教方式雖不盡相同,但都順其自然。髫齔之年,跟隨父親于詩會中遇上潘主蘭先生,稍長亦逢迓好幾回,由于父親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這一位鄉賢是位通人,待你書讀多了再登門不遲?!币虼嗽诤荛L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冒昧求見。記得有一回父親還十分有趣地指著家中案頭上的“田黃”與其他壽山石比較之后說:“此乃是石中君子,十分稀罕,潘先生就是罕見呀!”于是在腦海里我早就對先生有“罕見之材”的印象。父親還例舉了20世紀40年代南平“名、老”第六唱折枝詩會,潘老囊括正、捐取十二門之元卷,其中獲十一門元卷之句是:“枯可分無顛老樹,渾難甘自涸名泉?!边@詩句我耳熟能詳,因為父親詩侶日常敘及詩鐘往事大都會引出這段佳話。當時父親還特意說,對于潘先生而言,詩鐘僅是小技而已,之所以例舉,乃是這十四字已充分地凸顯了這位詩人是怎樣為人處世。潘老這句中所涵泳的自潔、身不混跡的境界,及其所具有的孤高清芬的氣節,多年以后我才逐漸得以體會。

20世紀70年代以后,南臺島雙池齋是我隔三差五必到之所,這是父親總角之交劉老蒼先生寓處,當時這里幾乎成了一批彼此知根知底的文化人的沙龍。清水幾杯,“紅霞”香煙一包,卻能夠整天談詩論藝,好一個快活所在。那時潘主蘭先生被下放到福州角梳廠,同廠的劉老胞妹成了通訊員,使我有機會在雙池齋能直接品讀到潘老書跡、畫稿、印痕,諸如《壽山石刻史論》謄印本、新抄《詩述》(全韻)等,而且還能聆聽在座的前輩因之發表的心得或評述。之后我還陸續得知潘老自知天命伊始,一直處于逆境,可是他依然故我,“不與萬花斗顏色,素心相對閉柴門”,許多著述正是此時或擬稿、或修訂、或完稿。凡此種種,聽多、看多、想多,在我心中對于潘老漸漸地萌生了一種特具的敬畏。其間曾將這種想法坦告恩師沈覲壽先生,沈先生詢我要否引見,但我還是膽怯,仿佛覺得還不到時候。直至1979年秋,沈老師在宮巷老家九人聚會,籌備成立福州書法篆刻研究會,借此機會我算是第一回與潘老真正地互相認識了。商談之中,他老人家所言無多,但談吐舉止卻讓我在良久的敬畏中添了一份親切,原來這位“罕見的潘先生”是如此可親可近的謙謙君子。造訪之間我發現先生談微眼光獨特、判斷精明,這不由使我想起父親生前所言,此時求教,或非晚也。

翌年之夏,陪同劉老蒼先生過訪車弩巷素心齋,劉老攜自己手抄的陳子奮先生《商卜文論藝七言聯》上下冊,遵奮翁生前病榻授稿傳抄之囑呈由潘老厘定,潘老欣然接受。時隔一載,潘老于端午節題簽寫跋后交由我轉致蒼老。細讀扉頁上三百余言題跋,使我深刻地體會到陳子奮與潘主蘭先生兩位老前輩對學術和藝術的嚴肅與坦誠,同時我也進一步理解了父親所反復慨嘆的:“潘先生題跋的氣骨與精彩,左海一帶無出其右?!碑斘覍⒊痉畛蕜⒗蠒r,禁不住地傾吐這些感受,老蒼仁丈隨即不容分說地將這上下兩冊贈我,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榕城這一輩有學識、有造詣的文化人,對于后學就是這般至誠有趣。而我竟是以如此方式親近素心齋,分明是凈純晶瑩的心靈相通,清幽幽真切切又明燦燦,那詩心的蕩漾與措置,故未分少長,毫無隔代之虞。

癸亥(1983)臘月,潘老特撰一聯以卜文集字書贈——“每見多才喪于弄物,何來余力利及學文”,上款曰:“平疇小友共勉之?!弊鳛楹筝?,我深知前輩的語重心長,所蘊含的感情與愿望真是呼之欲出。此后,潘老76歲那年移居洋下新村,一住16年,這段歲月我造訪次數較多,關切話題亦相當廣泛,使我能夠較為全面而深切地感受到老一輩有操守的書生是怎樣地擬大家題目,寫自己文章,潘老的人格力量與藝術魅力在我心中愈覺彰顯。故而,在為陳石編的《潘主蘭書法集》寫序時,我曾這樣寫道:

潘主蘭 行書 《遠風齋》橫披

潘老從不夸夸其談,甚至予人不善于言談的感覺,但在先生的慢聲細語里,撰古察今,有關人生與藝術,不時有驚人之語,初聞仿佛平常,久之則回味無窮。記得,談及為人之道,何以立天地之間,先生毫不思索地說:“須干凈,明白?!贝苏Z好似簡單,而將之度量人與事,卻概括了人生真諦,用以觀察潘老,我發現這就是他為人從藝的寫照。因為干凈,所以揮毫提刀能利索磊落;出于明白,清幽出自根柢,托根有素心。故吟聲與畫境,墨道與印痕,一派簡淡清和。每當作如是觀,自然就聯想到潘老說印論“氣”的闡述。他認為,有“桀驁之氣”與“霸悍之氣”的印壇宿老,在表現形式上好像不凡,不知道人們在藐視他“嘩眾取寵”,“頭重腳輕根底淺,有什么了不起”。毫無疑問,先生有著自己的判斷與追求,他在論書絕句中有兩句詩:“清剛鑄出人書品,天地還須正氣扶?!毕壬诟蓛襞c明白的藝術人生旅途中所開拓的境界,不正是始終縈繞著一股正氣而衍化出一派既清且剛的藝術天地嗎?

先生向為虛和能明白,故清;倔強能干凈,故剛。而今思量往事,益覺如是。

1994年初,《中國書法》稿約潘主蘭先生專題,擬由我執筆,因之不時詢問潘老一些人或事或藝,他不厭其煩地一一作了回答,甚至還兩度屈臨寒舍將未曾理清的頭緒告知,洽談未果則留下字條。當定稿時,他對我說:“不必過目了,行文除去夸飾,道出真實即可?!倍袼菁按司按饲?,重溫字條留言,一種清和與淡定的感覺油然而生。

書生意氣

近廟欺神

自己文章

此身合是詩人未

獨托幽巖展素心

“自己文章”邊款

篤志近思、窮本探玄、尚精專、貴純一是潘老一生的治學態度,如他在“漫談壽山石書志”時,對張俊勛先生《壽山石考》與陳子奮先生《壽山印石小志》就分別做過評述:前者“作者偏重文字藻飾,往往語涉虛無,不切實際”,后者“由于作者是個篆刻家,和石頭打交道時間既久,接觸更多,每一種石頭的色與質有不一定相同的,還能盡量列舉出例子來說明,有的還能講出刻刀過處會發現什么情況”。此真乃解人之語,非深知此中妙奧殊難作這般著實評述。的確,作為學人,深知根底在于學問;作為藝術家,洞識興會在于性情。潘老終其一生對于中華民族心靈特性與文化自省方面做過頗為深入的探索,因而無論情深調合的筆墨展示,還是尋覓運思的勝語突兀,都有根植于創造性的幽思與能耐。如果我們能夠明白,潘老一輩子以其詩心,蕩漾在大學問與真性情之間,就一定能體會出始終縈繞在他人生與作品中的那份真摯。

潘老畫山水頗具“云林”氣息。2000年左右,與先生談及我對于倪瓚“潔雅”的愛好,透露自己曾有過為倪氏寫一部傳記的打算,后來知悉其編年史料闕如,遂棄置念頭。潘老說他先前有過這些材料的搜集,待他方便搜出贈我?!灰鈨H一載之隔,潘老突然重病住院,那時我有北上之旅,返家即收到先生來函,寄來為我題寫的“遠風齋”并跋語橫批。事后方知,此乃先生于病榻中令其公子代為郵寄,但隱告病情。當趨往探望之時,潘老已處昏迷之中,叫人嘆息不已。這不由讓我憶及前些年岳祖父從鯤島函示,令我求潘老治姓名小對章,先生不日刻畢。小兒幼時多病,專由倪筱樓名醫調理,倪老囑我求潘老賜畫一幀,實告潘老,亦不日繪就……這些看似小事,已經讓人感受到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這正合了潘老常說的一句話:“要尊重品德,遵守操行?!?/p>

非凡品質,乃是起始于未曾變改的晶瑩透亮的底色。經以人生歷練,我越來越明白幾十年前父親對于潘先生那段恰好的借喻。但田黃石雖稀罕,終究有價可循,潘主蘭先生一生“正、清、和”的品質,作為一代文化人是罕見的。幽谷素心,其價誰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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