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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瑪德吉

2022-03-22 10:57格尼
香格里拉 2022年4期
關鍵詞:卡座德吉喝啤酒

◎格尼

酒吧有兩桌人,一桌自己人,一桌客人??腿耸莾晌慌?,并排坐著,一位喝果汁,一位喝啤酒。央金的目光多半落在喝酒的女子身上。她皮膚白凈,臉上沒任何斑點之類的瑕疵,眼睛細長,丸子頭扎得有些蓬松,臉頰飄著幾縷隨意散落的發絲。她已經喝第四瓶了,看起來沒什么醉意,還像剛來時那樣文文弱弱的,反倒喝果汁的女子不停說話。央金挨著拉姆坐,對面是澤旺和羅布。酒吧不大,共六張寬桌,有幾個人就顯得足夠熱鬧了。不過,光線幽暗處冷清,神秘在那里飄蕩。

澤旺在講嘎瑪德吉的事,聲音很大。澤旺說:“他和伴兒來成都,到飯館吃飯,旁邊一桌藏族客人,那桌人很活躍,喝酒唱歌跳舞,他那樣不愛說話的人,直接過去敬酒,喝了一大圈兒?!?/p>

拉姆說:“他愛喝酒嘛,找酒喝?!?/p>

澤旺說:“他是愛喝酒,但他喝了以后悄悄去把那桌人的飯錢結了,起碼上千塊,還悄悄告訴老板,不要說他結的。阿姐,你曉得的,他沒什么錢?!毖虢瘘c頭。

羅布說:“耿直人?!?/p>

澤旺說:“太耿直了,真正的康巴漢子。他離了婚,四十歲了,啥都沒了?!?/p>

羅布說:“什么叫啥都沒了?”

澤旺說:“娃兒判給前妻,成都的房子也給前妻了,凈身出戶,還要還房貸。又不是他的問題,他好本分的人,是那女人不好,還倒打一耙,一切都帶走了?,F在他是流浪的人了?!?/p>

央金說:“婚姻的事只有自己曉得,不談婚姻……嘎瑪德吉肯定還在那桌唱了歌吧?”

澤旺說:“當然唱了,就那首《姑娘走過的地方》,唱得太好了?!?/p>

央金說:“他經常來‘溜溜吧’,老顧客了,我聽過好多次,確實唱得好。他騎馬也特別厲害,只管睡在馬背上,不管多遠的路,馬會帶他到想去的地方?!?/p>

澤旺說:“這我倒沒聽說,他就不怕馬走錯嗎?”

央金說:“他相信馬?!?/p>

澤旺說:“就像你相信客人,隨便他們想給多少給多少?!?/p>

央金嘆口氣:“呃,成都生意不好做,我打算月底就回康定?!?/p>

央金在成都開這家酒吧,來消費的大多是家鄉人。早些年,許多人都從州里到成都買房,再貴也買,情愿還一輩子房貸也要出來。在座的幾位都在成都有房,康定也有房。央金這間酒吧開在州里人的聚集地。無論在成都待多少年,見到家鄉人還是倍感親切,央金像對親人那樣待客。如果來的不是家鄉人,央金生怕照顧不周,結賬時更隨意。澤旺怪央金太直,哪有讓人家自己看著結賬的道理,想給多少給多少,這哪是做生意,不是任何人都是嘎瑪德吉。

澤旺說:“阿姐,你虧就虧在這兒,太理想化了?!?/p>

央金說:“不是,不是那回事……”

他們邊喝邊討論生意,那兩位女孩也嘰嘰咕咕說著什么。喝啤酒的女子去了兩趟廁所,每次經過澤旺身邊,頭就埋下去,很害羞的樣子。她又叫了兩瓶啤酒,是喝果汁的女子叫的。這兩瓶酒喝得慢,快到夜半,央金拎第四打酒看見女子的酒還剩一瓶半。央金放了音樂。

快十二點時,兩位女子在爭論什么,喝啤酒的女子拽住喝果汁的女子,喝果汁的女子還是掙脫了,徑直走來?!班?,大家好!我想問個事?!?/p>

央金說:“快來,坐下說吧,隨便問哦?!毖虢鹜蜷T邊位置,瞥見喝啤酒的女子眉眼低垂,臉色泛紅,看來她有點喝多了。

喝果汁的女子坐在頂頭的獨凳上。

“你們剛剛說的那位會唱歌的人,他叫什么?”

“哪位?我們都會唱歌?!睗赏χf。

“就是那位買單的人?!?/p>

“哪個?你在說什么?”澤旺朝大伙擠擠眼。

“哎呀,就是流浪的人……啊,對,騎馬那個,相信馬的人?!焙裙呐悠^看了看喝啤酒的女子。

“哈,你問嘎瑪德吉吧?”

“對,就是他,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四個字呢?”

央金到吧臺拿紙和筆,澤旺還在逗喝果汁的女子。

“你問他干什么?他替你買過單嗎?哈哈?!?/p>

“叫你的伴兒一起過來坐吧?”羅布說。

“美女,你問嘎瑪德吉干什么?他現在是單身的人哦,嘿嘿?!睗赏f。

央金寫下“嘎瑪德吉”,來到桌邊。

“快說啊,你問嘎瑪德吉干什么?”澤旺說。

“因為……”喝啤酒的女子跳過來捂住喝果汁的女子的嘴。她動作真快,隔兩張寬桌,像飛過來似的。

“她喝多了?!焙绕【频呐诱f。

這話引發一波接一波的笑聲,央金笑得趴在桌上。

“快請坐,一起耍?!绷_布說。

喝啤酒的女子坐在喝果汁的女子身旁,挨著央金,央金重新拿了酒杯。

“再講講噶……”喝果汁的女子拿起紙看了看?!案连敗录??!?/p>

羅布和拉姆不了解,央金和澤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剛剛那些,又講了嘎瑪德吉家鄉在鄉城,到處是白藏房?!鞍撞胤科僚?,白白的,干干凈凈,像你的臉那樣干凈,非常有特色?!毖虢鹩H切地摸摸喝啤酒的女子的手說。嘎瑪德吉好像做什么生意,從不在一個地方待很久,包括鄉城,但在康定有房子,如果到康定,沒什么事的話,會多待些時間。還講了嘎瑪德吉的相貌(喝果汁的女子問的),一米八幾的個子,喜歡穿藏裝,臉很黑,濃眉大眼,有時有胡子,有時沒有,頭發自來卷,有時短,有時長,長的時候扎起來。

“嘎瑪德吉的事太多了,不要命的哦,他還跳……”澤旺正要說下去,央金使眼色制止了他?!芭?,跳舞,跳舞?!?/p>

喝啤酒的女子紅著臉說:“那首歌……《姑娘走過的地方》有人會唱嗎?”

羅布正喝到興奮處,起身唱:

姑娘走過的地方

一路鳥語花香

那是春天的使者

我心中的姑娘

……

央金去關了音響,澤旺也跟著唱,央金和拉姆在桌邊伴舞。喝果汁的女子跟著一起跳,雖然不是藏舞,卻也合拍。喝啤酒的女子只站著拍手,臉色陣陣發紅。熱情好客的央金酒后更加熱情,擁抱了拉姆,擁抱了喝果汁的女子,去擁抱喝啤酒的女子,感到被什么一下下彈著胸膛,竟是喝啤酒的女子動力十足的心跳和起伏的喘息。

歌聲停止,大家舉杯,喝啤酒的女子一飲而盡:“太好聽了,太好聽了?!?/p>

央金說:“他們根本沒有嘎瑪德吉唱得好,嘎瑪德吉啊,比原唱還唱得好,比所有唱這首歌的人都唱得好。哎呀呀,他唱得你呀心撲通撲通跳,好像自己就是那個姑娘,想談戀愛,我五十出頭的老婆子都心動了,別說你們年輕女子?!?/p>

喝果汁的女子說:“你看起來只有四十歲?!?/p>

央金說:“愛聽假話是女人的天性,哈哈?!?/p>

喝啤酒的女子說:“阿姐,嘎……嘎瑪德吉經常來這?”

央金聽見喝啤酒的女子叫她阿姐,更覺親切,搭著她的肩說:“不是這,我在康定還有酒吧,也叫‘溜溜吧’,他是老顧客?!?/p>

后來,央金醉了,有些失憶。只記住喝啤酒的女子出門時的背影,她穿著廋腿褲和連帽薄衛衣,骨架很小,那纖細的后頸,好像誰都可以控制,誰都可以掐住那后頸提起來帶走。查看微信收款記錄,央金發現付款人是帶“蓉”字的,想起喝啤酒的女子叫白靈蓉。結賬款多了點,一千元,兩桌加一起差不多。央金忽然明白,她像嘎瑪德吉那樣,連他們的賬一起結了。

康定在大山里,雖然高速路修通后,到成都只需三小時,但也無法避免這個事實。折多河穿城而過,走在城里,前后左右都是山,山貼著臉,水貼著腳。央金喜歡水,不喜歡山,山遮住了眼睛,一眼望不到邊。不知誰說的,到康定走路要好好走,拽大了屁股容易撞山。還有鉆空子的風,一定不會放過任何峽谷,動不動刮得頭發蓬亂,皮痛嘴歪。新城的修建只讓峽谷變得更長,沒有拓寬。不過,康定盛產陽光。路好,到節假日,山里人往外跑,外面的人往里擠,來度假,走318線,體驗異域風情。他們夸這里是天堂,卻沒人留下,假期結束,一溜煙跑了。

弟弟和弟媳幫忙打理康定的“溜溜吧”,因弟媳生病要住院,央金沒等月底就關了成都的酒吧回康定。他們早就表示要去成都干些別的事情,不再回酒吧了。丈夫從不管酒吧的事,也不管央金,他的退休生活過得自由自在。十月下旬,康定已然開始過冬,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冷風刺骨。國慶假期結束,游客仍然很多,大都去新都橋看燦爛的秋天?!傲锪锇伞痹诙?,早上十點開門,上午下午的顧客都是喝茶喝咖啡的,晚上喝酒的多。屋內不規則環形布置,周圍大小共十二個獨立卡座,掛有布簾,吧臺在中間,調酒師澤洛從十點開始就守在吧臺。招聘啟事貼了一周,無人應招,央金只好暫時當服務員。只要沒什么事,央金就到六號卡座待著。這是所有卡座里唯一有窗戶能看見街道的地方。只要天氣好,這扇窗戶可以享受一整天的陽光。其他卡座只能通過拉開布簾透氣。央金過了愛熱鬧的年紀,也不喜歡過于喧囂,否則換風格,弄成通廳,找歌手鼓手,這面積能施展開的,生意會好些。窗戶不大,斜前方能看見將軍橋上的幾個塑像,不時有人摟著合影。在康定,熟悉的和陌生的都多。去趟菜市,遇見熟人的幾率很大,可以一路打著招呼。也一路看見陌生人。本地人一眼就能分辨對方是里面人還是外面人,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是來旅游的還是來辦事的。這是一種土生土長帶來的本能,眼睛分辨不了的還有鼻子。

這個周末下午,透過窗戶,央金晃眼看見一位黑衣黑褲女子,背影有些熟悉,是外面人,想不起來是誰。想不起來就不想,畢竟這些天遇見很多熟人,包括從成都回來的朋友和成都認識的朋友。陽光真好,空氣真好,這是成都比不了的。店里只有一個人,是??图哟?,坐在隔壁卡座喝茶看書時,時常待到晚上就會叫人來喝酒。加措不看書,會找央金聊天,其實央金不愿跟加措聊,談不到一起,他說的那些關于文藝的人和事央金聽不懂,比如曼德爾斯塔姆、阿爾瑪托娃、大導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全是一長串名字,就感覺他多少有些吹牛。他一旦看書,就沒央金什么事了??Х炔黄鹱饔?,央金還是疲倦,坐在一縷陽光中快睡著了,聽見澤洛說話。

“美女,喝什么?”

央金撩開布簾,吧臺前站著的正是黑衣女子,看見她的臉和被風吹得更顯蓬亂的丸子頭,央金已想起她是誰,她是那晚買單的女子,名字一下想不起了。她已看見她。

“阿姐?!?/p>

“啊,白……蓉……”

“白靈蓉?!?/p>

“對,對,快過來坐。喝什么,咖啡嗎?”

“好的,咖啡,卡布奇諾吧?!?/p>

“澤洛,來杯卡布奇諾?!?/p>

央金握住白靈蓉的手:“真是謝謝你了,那天給我們買單?!?/p>

“不客氣,有緣嘛,很開心?!?/p>

“是來旅游的?”

“算是吧,我想在這住段時間?!?/p>

“對了的,多住幾天,有什么只管給阿姐講……住哪個賓館?一個人嗎?我可以找人給優惠價?!?/p>

“我租的單身樓,網上辦理的,不貴,挺好的。我一個人,昨天就住下了?!?/p>

“哦哦,那我一定要請你吃飯?!?/p>

“我看見門上貼了招聘啟事,要招人嗎?”

“要哦,只有我和澤洛,忙不開?!?/p>

“干脆我來幫忙吧。我還有大半年的假期,剛好沒事干?!?/p>

白靈蓉介紹自己在郵電局工作,有次出差途中發生車禍,撞了頭部,腦震蕩,出院后經常頭疼,單位給了她一年的休假。

“真的想干?”央金狐疑地看著白靈蓉。

“嗯。這地方真好啊,我以前來過幾次,那時沒覺得,現在太喜歡這兒了,喜歡這兒的風景,有山有水,喜歡這兒的人,很純粹,率真。只是還不適應海拔,有點喘?!卑嘴`蓉抿嘴一笑,提了口氣。

“那你的家人?你結婚了嗎?”

“離了,就是那天離的?!?/p>

“哦,你們來那天?”

“是的?!卑嘴`蓉看著窗外?!拔姨岢龅?,累,太累了,我想簡簡單單生活。我們是閃婚,過了不到兩年。我以為是愛情,其實不是?!卑嘴`蓉抿嘴笑了一下?!拔叶既畾q了,爸爸媽媽急,急也沒用?!?/p>

“不急,不急,你這么漂亮,還有工作單位,跳起腳隨便挑?!?/p>

“很簡單,我只想要真正的愛情,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因為沒有愛情,才讓婚姻變成了墳墓。簡單純粹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吧?!?/p>

“說得太好了,哎呀,蓉妹妹,我佩服你這樣有勇氣絕不將就的女子。要是早些年啊,我也走這步,現在沒想法了,懶得折騰?!?/p>

央金揭了招聘啟事,心想要不多久又要貼上,說不定很快,她哪是來干活的,她是來散心的,她是游客,喜歡這兒也是喜歡一時,新鮮不了多久。再說,細皮嫩肉的女子,指甲很長,涂了亮閃閃的指甲油,能干活嗎?倒是沒重活,那也要洗杯子擦桌子吧。正想著,白靈蓉已拿起抹布擦吧臺,央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難為情。

“澤洛,懶澤洛,看看人家,女娃娃眼里就是有活?!毖虢鹇冻鰸M意的笑容。

“喲,換人了哈,還是美女?!奔哟胩筋^出來。

“你一天就曉得看美女?!?/p>

“央金阿姐,美女哪個不想看嘛,要坦誠,不能自欺欺人?!?/p>

“加措喲,你趕緊給阿姐帶個美女老婆來才是正事?!?/p>

“慌啥,我還不到四十歲,沒耍夠?!奔哟氩[眼笑著。

“你呀,就是書讀多了,人傻掉了?!?/p>

“阿姐吔,我嘛是不想麻煩,明知是墳墓還要爬進去再鉆出來,你說我多聰明嘛?!?/p>

白靈蓉看了看加措:“比我聰明?!?/p>

“還是蓉美女好眼力?!?/p>

“你耳朵長得很靈呢,啥都讓你聽去了?!毖虢鸸?。

“我還聽見你們說簡單純粹輕松的愛情……”加措拿著書站起來。

“說了嗎?沒有???”央金笑著看白靈蓉。

“看的《羅生門》?”白靈蓉說。

“你知道《羅生門》?你喜歡芥川龍之介的書?”加措疾步走來。

“書我不知道,看過電影,黑澤明導演的?!?/p>

“黑澤明導演的電影我全看過,你知道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嗎?”

“知道。不過,我記不全他的名字,喜歡他的電影?!?/p>

“啊,知音??!”加措走出卡座,來到吧臺跟白靈蓉握手。

央金感到,神奇的緣分正在“溜溜吧”上演,加措人瘦了點,模樣帥氣,有工作單位,兩人無論從經濟條件還是年齡上都合適。重要的是白靈蓉說了喜歡這地方,喜歡這兒的人?!凹哟肱?,你要把蓉妹妹吃掉嗎,看你迫不及待的樣子,慢慢來,蓉妹妹又不走?!毖虢鹋呐募哟?,又拍拍白靈蓉。

“蓉妹妹不能走,她走了我就不來了?!奔哟肜嘴`蓉朝卡座里走?!鞍⒔?,我跟蓉妹妹聊一聊?!?/p>

“哈哈,人又不是我的?!?/p>

央金出門買東西。加措跟白靈蓉聊文學,白靈蓉了解一些,但沒興趣。他們聊電影,聊生活,聊愛情,很投機。尤其談到愛情,白靈蓉的觀點是必須心動,加措拍手贊成?!澳阒绬??我的心可能死掉了,遇見那么多女子,居然不會撲通幾下?!奔哟胝f白靈蓉是例外,心終于活了。就聽白靈蓉說:“你認識嘎瑪德吉嗎?”

“嘎瑪德吉?哪個嘎瑪德吉?哦喲,你還曉得嘎瑪德吉,好像你對這邊很熟悉?!?/p>

“有很多嘎瑪德吉嗎?”

“當然哦?!?/p>

“我問的是會唱歌的嘎瑪德吉?!?/p>

“哦豁,每個嘎瑪德吉都會唱歌?!?/p>

“是……是相信馬的嘎瑪德吉?!?/p>

“你連這個都曉得?”

“哦豁,蓉妹妹,你還記得嘎瑪德吉?!毖虢鸹貋砹?。

“看來是聽阿姐吹的?!奔哟胝f。

“我給你講一件事吧,就一件,你就曉得嘎瑪德吉那顆心了?!奔哟胝f?!澳銜缘门荞R山哈,就在背后,很陡,步行上去要兩個小時,每年四月八浴佛節,很多人要上山,嘎瑪德吉也一樣。嘎瑪德吉不一樣的是一定要步行上山,從沒坐過索道?!?/p>

“為什么?”

“這事只有我了解?!奔哟胩岣呗曇??!啊挠序T山上山的道理’,這就是嘎瑪德吉的敬畏心,他要一步一步登山,就像磕長頭朝圣的人?!?/p>

“嘎瑪德吉說過那話嗎?騎山上山?”央金說。

“當然說過,我聽見的,他就坐那說的?!奔哟胫钢M門靠右的三角形卡座。

“他當然坐那說的,他就沒坐過其他位置,哪個都不喜歡的地方,就他喜歡。倒是,他每次來,那卡座都空著?!毖虢鹫f。

“好了,好了,蓉妹妹今天不要上班了,晚上一起喝酒?!奔哟胝f。

“你看我在讓蓉妹妹上班嗎?”

“謝謝加措,生意要緊?!卑嘴`蓉說。

“不耽誤,我們邊喝邊做生意,讓加措請客,他一定要請?!毖虢鹦χ哟霐D擠眼。

加措去買了鹵肉、燒烤,約了幾位朋友來過周末,大家坐在最寬敞的六號卡座,布簾子敞開著,好讓央金和白靈蓉隨時觀察外面的動靜。晚上八點以后,客人多起來,除了門邊的兩個卡座,其余的位置都坐了人。央金和白靈蓉不時離席去忙。白靈蓉不熟悉,有些忙亂,卻沒出錯,新手干成這樣,央金已經很歡喜了。央金給熟悉的顧客敬酒,也帶著白靈蓉。

“蓉妹妹,你不怕喝醉了我們把你賣了嗎?”

“要是害怕,我就不來了。是啊,真奇怪呀,我怎么一點兒都不怕?!?/p>

“喝吧喝吧,我保護你?!?/p>

“加措,你這只披著羊皮的狼?!毖虢鹫f。

“不不,我是披著狼皮的羊?!?/p>

白靈蓉不時瞟向門口的三角形卡座,只要軟門簾擺動有人要進來,她的臉龐就變得通紅。夜里十點過后,是酒吧最喧鬧的時刻,白靈蓉站在吧臺等澤洛拿酒,這時有兩位男人進門,其中一位徑直走進門口的卡座,另一位到吧臺要酒。澤洛已遞了一打酒給白靈蓉,那是九號卡座的,白靈蓉按住提手呆呆站著。到吧臺要酒的男人已回到座位,白靈蓉還沒反應。澤洛又拿了一提酒放在吧臺喊:“蓉阿姐,蓉阿姐,這是一號的?!?/p>

央金在和加措的朋友們喝酒,加措的目光一直追隨白靈蓉,就走過來,白靈蓉還望著三角形卡座,她的手微微顫抖。

“那是嘎瑪德吉嗎?”白靈蓉說。

“呃,不,不是?!奔哟霌蠐项^。

白靈蓉去送酒,加措回到六號卡座?!巴炅?,我的愛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奔哟雽ε笥褌冋f。

等白靈蓉再次坐下,央金笑著說:“哦,我的天,你不會愛上了嘎瑪德吉了吧?”

“她當然愛上了嘎瑪德吉,看她的樣子吧,她白天第一次問我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過?!奔哟胝f。

白靈蓉的臉再次變得通紅。

“好吧,現在我有情敵了,他叫嘎瑪德吉?!?/p>

“我……我也不清楚,我還……沒見過他?!卑嘴`蓉忽然捂住臉。

“啊,蓉妹妹,我有必要告訴你,雖然我們不愿提這事,哦是央金阿姐不愿提這事……”加措看看央金,央金點點頭?!熬驮谇安痪玫南奶?,嘎瑪德吉做過一件非比尋常的事,他跳過河?!?/p>

白靈蓉并不感到驚訝?!澳軌蛳嘈篷R的人跳河,一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p>

“啊,蓉妹妹,你這樣理解,我更喜歡你了,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奔哟胝f。

“加措哥,你隨口就說愛,那不是,我們下午才認識?!?/p>

“哦你不曉得,加措從不這樣?!币晃荒惺颗笥颜f。

“我也從沒見他這樣?!绷硪晃慌颗笥颜f。

“那你認識嘎瑪德吉嗎?你還沒見過。我和你,情況差不多?!奔哟胝f。

白靈蓉支吾著不知說什么。央金說:“加措,我就說嘛,你想一口把蓉妹妹吃掉,心才急哦?!?/p>

加措撓撓頭:“我不急,我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蓉妹妹看來真是愛上嘎瑪德吉了,她心動了,我很傷感,也很感動,真要祝福她啊,不容易。嘎瑪德吉那人,值得她去愛。佩服蓉妹妹的勇氣,現在像她這樣勇敢的女孩快要絕種了。來吧,大家喝一杯?!?/p>

白靈蓉一直喝得少,這時干了滿杯。

“很簡單嘛,叫嘎瑪德吉來,總要見面相處了才曉得?!蹦俏荒惺颗笥颜f。

央金說:“嘎瑪德吉神秘得很,那次落了東西在這,我問認識他的幾個朋友,居然都沒他電話。他這人奇怪,人緣很好,又很不好。加措他們經常一起喝酒,都不曉得他的電話啊微信啊什么的。只有等他哪天來,他一定會來的?!?/p>

白靈蓉說:“嘎瑪德吉……為什么跳河?”

加措說:“喔,你終于問這個問題了,你要是不問,我就奇怪了。他跳河的真正原因只有我曉得?!?/p>

央金說:“又要講文學了,我不相信加措說的,我也看不進去那篇小說,亂七八糟的。我不愿意提這事,就是不愿意接受,嘎瑪德吉不應該是不負責任的人。他當時剛離了婚,阿媽又病重,他跳河,一是報復前妻,二是逃避責任,主要是報復。那怕前妻不對,他也不該這樣狠心,難道人家嫁給他就再沒有選擇的余地了嗎?他以死來懲罰前妻,連孩子都不管不顧了,多狠心呀!他還狠心拋下病重的阿媽,他阿媽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提起這事我就不想再見到他了,我對他有看法。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對誰有看法都不想對嘎瑪德吉有看法,他看起來那么謙和有禮的人?!毖虢饑@息著搖搖頭。

“不,沒那么簡單,哦,應該是沒那么復雜?!奔哟胝f。

大家追問原因,加措不說?!案銈冋f不清楚,因為你們不曉得海明威?!奔哟胱屟虢鸾o大家說,央金無法復述加措曾經給她講過的原因。

“看嘛,我講過不止一遍,毫無用處?!奔哟胝f?!暗悄憧傆浀媚瞧≌f的題目吧?”

“好像是什么營地,對吧?”

“算了,今天我不想說。他前妻這樣說他,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還這樣說他。哎,人生在世,誰能真正理解誰呢?”

“我不是聽他前妻說的,我聽他們家鄉人說的?!?/p>

“那也沒什么差別。今天到底為止,大家散了吧?!?/p>

又到周末,加措快到傍晚才來。這幾天,每個早上十點之前白靈蓉都在康定行走。她步行登了跑馬山,還去了公主橋,嘎瑪德吉跳河的地方。

“書帶來了嗎?”白靈蓉問。

加措走向三角形卡座?!敖裉煳揖妥@,免得有人心神不寧,要朝這邊看,就看我吧?!奔哟霃陌锬贸龊窈竦暮C魍募?,翻到中間書頁?!皝戆?,你只看這篇《印第安人營地》,四五頁,很快看完?!?/p>

白靈蓉坐在加措對面看書,加措觀察她的表情。

“澤洛,來杯花茶?!?/p>

加措知道澤洛不愿走出圓形吧臺,自己去端茶,澤洛笑嘻嘻地看著加措。

“央金阿姐呢?”

“阿姐在六號打瞌睡?!?/p>

“她曉得我要到了,就趕緊去打瞌睡了?!?/p>

澤洛又笑了。

半杯茶時間,白靈蓉抬起頭來。

“說說你的感受?!奔哟朐谖鼰?。

“妻子生產,生完以后丈夫死了?!卑嘴`蓉說。

“他怎么死的?”

“應該是自殺?!?/p>

“為什么自殺?”

“好像受不了那種生活?!?/p>

加措頓了頓說:“關于生命那些我不講了,免得你像央金阿姐一樣聽得頭疼。只講他自殺的一種直觀原因吧,那就是他受不了妻子的疼痛?!?/p>

“哦,對?!?/p>

“你想想,醫生給產婦接生,要動手術,來吧……”加措指著書頁上的那段文字?!翱催@,‘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產手術,再用九英尺長的細腸線縫起來’,丈夫就在上鋪聽著這些話……”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嘎瑪德吉了?!卑嘴`蓉尖叫著說。

“是啊,我原本不想給你分析這些,那樣你就不抱希望了,可是我又忍不住要講出真相?!奔哟胝f?!叭孛妹?,你明白什么了?”

“嘎瑪德吉因為受不了媽媽的疼痛才跳河的?!?/p>

“你能想到這點,真太好了。他阿媽得了腹痛病,看了許多家醫院,在成都住過院,還是沒看好。經常肚子痛,痛得打滾兒,就像有千萬條蟲在咬她。他阿媽每次痛都會大聲叫喊,全身大汗。這種治不好的病差點要了嘎瑪德吉的命……”

“他不能解除媽媽的疼痛,無法替代,無法承受,所以干脆跳河了?!?/p>

“是這樣?!?/p>

“他相信馬,也相信河,河沒有淹死他?!卑嘴`蓉眼里泛起淚光。

央金從六號走出來,站在吧臺?!凹哟?,那是你的分析,你聽嘎瑪德吉親自說過嗎?他根本不說話。我也想相信你的分析,心里好受些,可事實擺在那,離婚手續辦完第二天,他就干了那壞事,他也不想想,他阿媽怎么辦,他孩子怎么辦,還有……”

“阿姐,不是你想的那樣?!卑嘴`蓉說。

央金回頭,聳聳肩?!拔覀冞€是等嘎瑪德吉來吧,這次我非要撬開他的嘴巴問個清楚?!?/p>

半月過后,嘎瑪德吉仍然沒來。每天晚上,白靈蓉端酒水給顧客,總要悄聲問:“認識嘎瑪德吉嗎?相信馬的嘎瑪德吉?!?/p>

這天,加措興沖沖打電話來,告訴白靈蓉:“晚上我帶個人來,他會給你驚喜,也許是驚嚇,做好準備吧,沒人比他更了解嘎瑪德吉?!?/p>

晚上九點過,他們來了,坐六號卡座。他叫降措,三十出頭,面色白凈,戴近視鏡,落座后冷眼看白靈蓉?!澳阍谡乙拔秲?,這樣不好,我們不是什么野味兒?!闭f完這話,降措再不愿說什么,只是不停喝酒。

“不,我沒那意思?!?/p>

加措拍拍白靈蓉肩膀:“沒事,降措兄弟就這個性?!庇智那母嬖V白靈蓉,降措喝了酒就會說的。

央金在七號卡座陪朋友介紹來的客人喝酒,白靈蓉跑來跑去忙活,每次回到座位,就敬降措一杯。降措見她一杯接一杯喝了快四瓶,臉色緩和了。

“好吧,我給你講一下嘎瑪德吉?!?/p>

白靈蓉微微點頭,羞答答的樣子。

“首先我要告訴你,我還沒結婚,因為在布姆之前,我沒愛上過誰。是的,看見布姆那天,我知道我終于等到這個人了,很簡單,看見第一眼就知道了??墒歉卢數录苍?,我們一起見的布姆?!苯荡胱灶櫢闪艘槐??!澳菚r候嘎瑪德吉還沒離婚,布姆是另一個朋友帶來的,他帶她來,本來就是要介紹給我。布姆喜歡我,這真是太好了,我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是,你能想到嗎?嘎瑪德吉也喜歡布姆,他不多說話,眼睛就沒離開過布姆。那天我們一起喝完酒,嘎瑪德吉喝了很多,他對我說‘把布姆借我半小時吧,我們走一走?!乙埠攘撕芏?,當時想只有嘎瑪德吉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多耿直的兄弟啊,他愛布姆實在愛得不行了。嘁,我感動得要命,心里軟軟的。不過,他有家,布姆就算喜歡他,他們也不可能。我以為布姆不會去,就哈哈笑著答應了。布姆睜大眼睛看了看我就跟他走了,他們去轉山了?!?/p>

“布姆到底喜歡誰?”白靈蓉問。

“是啊,他們走了我就想這問題,難道布姆也喜歡嘎瑪德吉嗎?布姆生在康定,在成都長大的。后來我問布姆到底喜歡誰,布姆說更喜歡嘎瑪德吉,喜歡他隱秘的野性。嘁,隱秘的野性,當時我的心啊……”加措和白靈蓉舉杯安慰降措,他們共同干了一杯。

“既然布姆更喜歡嘎瑪德吉,我只好退出,我的心在滴血。嘎瑪德吉為了跟布姆在一起,離了婚。但是離婚第二天,布姆給我打電話哭著說嘎瑪德吉瘋了,對她大吼大叫,還打了她,因為在他追問下,她不得不告訴他曾經跟我有一個夜晚。他們當時在公主橋,他打了她就當著她的面跳河了?!苯荡胛毡拥氖诸澏吨??!疤萘?。沒死,算他走運。布姆走了,再也聯系不上了??蓯旱母卢數录?,我瞧不起他?!?/p>

這時,央金從七號卡座過來,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央金有些醉了,笑瞇瞇地說:“來,讓小弟娃兒給這位美女講講嘎瑪德吉?!?/p>

年輕的小伙說:“嘎瑪德吉根本不會騎馬,閉眼騎馬的人是他阿爸,他阿爸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也想像阿爸那樣,可他不敢騎馬,他騎的是摩托,也學他阿爸那樣閉眼,結果好幾次撞到溝里去了。哈哈。他這個人啊,別看不愛說話,陰著逞強,還膽小。他為啥不坐索道上山?他不敢啊,他恐高,哈哈,央金阿姐還說他敬畏山,鬼才相信。那天他給人家一大桌子人買單,還是借我的錢,到現在還沒還我呢?!?/p>

央金說:“蓉妹妹,聽見了吧,還是我們加措好,對不對?”

白靈蓉沒有說話,他們共同喝了一杯,央金拉著小伙走了。

加措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難道你不覺得,嘎瑪德吉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啊,降措!”

“什么為了我?”

“對,我也是這樣想的,嘎瑪德吉跳河就是為了你,因為只有他死去,你和布姆才能在一起?!卑嘴`蓉大聲說。

“難道我冤枉他了?”

“當然?!?/p>

“那簡單,我叫他來,當面問問他,他來康定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真是了不起的人?!苯荡虢o嘎瑪德吉打電話,說的家鄉藏語,白靈蓉睜大眼睛看著降措。

“說曹操,曹操到,這人正往這里走呢!他喝第三臺了?!睊炝穗娫?,降措說。他伸長脖子朝窗外瞧著?!八詈煤茸?,我要讓他喝醉,他只有喝醉才會說真心話,我要掏出他的心來看看,就給他這次說真話的機會,可惡的嘎瑪德吉?!?/p>

“雖然對我沒好處,我還是要面對現實,我心目中的嘎瑪德吉絕不是你說的那樣,也不是那個小伙子說的那樣,嘎瑪德吉肯定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怎樣,我敢打賭。他離婚是因為前妻要離。我們不能輕易給人下結論,對不對?這人世間,誰說得清誰呢?!奔哟肟粗嘴`蓉。

“是啊,這就像羅生門?!卑嘴`蓉說。

“我好像看見他了?!苯荡胪翱谏扉L脖子。

白靈蓉臉色煞白,豁然起身走向吧臺,俯身拿了皮包,看了看吧臺里忙活的澤洛,又看了看六號和七號卡座,就跑向門口,咚咚咚一路跑走了。她身后傳來加措的喊聲:“蓉妹妹,你跑去偷偷化妝嗎?”

降措說:“她不會回來了,像布姆一樣,她們都會消失?!?/p>

加措站著撓頭,他的手粘在頭頂放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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