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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改編朱熹《小學》考

2022-04-03 06:21
貴州文史叢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古訓朱熹古文

董 晨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北京 100190)

《小學》是朱熹及其弟子劉清之等編纂的一部文獻匯編類的童蒙書。該書設內、外二篇,內篇分“立教”“明倫”“敬身”“稽古”四部,抄撮《禮記》《論語》《孟子》等儒學經典;外篇分“嘉言”“善行”二部,輯錄漢唐兩宋儒家賢哲之言行事跡。朱熹認為,“小學教人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皆所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1朱熹:《小學序》,陳選:《小學集注》卷首,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第1頁a。,故《小學》的內容傾向于選取儒家經典中貼近生活、切于實用的部分,以茲形成當時簡明的蒙童施教課本。

《小學》注釋之學始于元代2按,朱熹本人為《小學》附有自注,這些注釋在元明之際已基本散佚。參見董晨:《朱熹〈小學〉自注考》,《朱子學研究》2020年第二期,第97~109頁。,至明初愈加盛行,產生了如吳訥《小學集解》、陳選《小學集注》等一批水平較高的注本。明人對《小學》的詮釋與加工并非僅有傳統的“注釋”這一種形式。從明中期起,或源于施教需求,或出于學理考量,一些學者改造了《小學》的形制,刪減了條目,以期更直截地呈現《小學》的主要內容。另一些學者則借用《小學》的編纂理念,新編別撰了幾種契合新的學術文化環境的“小學”文本。這些著述是朱熹《小學》流傳史上的一系列嘗試,為《小學》的應用拓開了新的維度,也從側面反映了明中后期學術文化的風尚。

一、黃佐《小學古訓》對《小學》的刪節改編

有明一代,程朱理學始終在官方學術中位居正統,《小學》作為程朱理學入門之書備受重視。明洪武十五年(1382),高后馬氏上奏曰:“《小學》書言易曉,事易行,于人道無所不備,真圣人之教法?!碧鎸υ唬骸拔嵋蚜钣H王、駙馬、太學生咸講讀之矣?!?《明太祖實錄》卷一四七,第2309頁。成化三年(1467),兵部左侍郎商輅奏請在各地推廣《小學》,稱:“(朱熹)輯《小學》一書,以垂世立教,乞令各處增廣生員,不妨舉業,俱令兼讀《小學》?!?《明憲宗實錄》卷四三,第885頁。在此影響下,《小學》在明代官私學校課程中據有重要地位,桂萼、黃佐等熱心辦學的名臣學者皆對《小學》青睞有加。正德年間,黃佐最先在實際教學中開始了改造朱熹《小學》的嘗試。

黃佐(1490—1566),字才伯,號泰泉,廣東香山人,明正德十五年(1521)進士,官至南京國子祭酒。黃佐是明中期在嶺南地區極具影響力的學者,一生著述豐富,著有《詩經通解》《泰泉鄉禮》等。黃佐學尊程朱,崇尚實學,注重禮制,《明儒學案》評價曰:“先生(黃佐)得力于讀書,典禮樂律詞章無不該通,故即以此為教?!?黃宗羲撰,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卷五一,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98頁?!缎W古訓》編成于正德六年(1511),是黃佐青年時代的作品,他在《小學古訓引》中論及著述緣由:

子朱子《小學》凡數十萬言,教人之道備矣,后學所當尊信,終身誦之者也。然書既浩繁,理涉宏奧,世俗訓蒙乃或置之而以他書為先,予竊懼焉?!式癫扇绕钋幸?,旁及他書,以為《小學古訓》。4黃佐:《小學古訓引》,《小學古訓》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嶺南遺書》本,第1頁a。

嘉靖二十三年(1544)程昌《刻小學古訓序》講得更為直截明白:

(《小學》)其文浩瀚,其指高遠,師鄉塾者文義鮮知,句讀莫辨,彼童儒者,信口傳誦,如嚼蠟齒木,滋味不知,果何所益?……童孺之心,聰明有限,而概以高遠不切于身之事語之,其何能入?5程昌:《刻小學古訓序》,黃佐撰:《小學古訓》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嶺南遺書》本,第1頁ab。

可見,黃佐在認定《小學》“教人之道備矣”的同時,發現該書對于童蒙教學來說,存在篇幅過大,義理過深的問題,不但蒙童在誦讀學習中頗有難度,縱是對塾師講授也有挑戰,這無疑影響了《小學》教學的實際效果。因而黃佐認為,兒童天性自然蒙稚,理應以更為集中的方式進行啟蒙,如果教學內容過于復雜,會讓兒童不易捕捉蒙學的精義重點?;诖?,黃佐對《小學》一書進行了刪節與改編,編成《小學古訓》一書以供講習。

《小學古訓》內容主要來自《小學》內篇,計二十則,黃佐自述次第曰:

首之以威儀、動作之則,次之以居處、執事、飲食、衣服之宜,又次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皆以立教、敬身端其本也。知敬身則可與適道矣,故明人倫次之。人倫既明,斯可與語弟子之職,故入孝、出弟、謹行、信言、泛愛、親仁又次之。行有馀力,則以學文,故學文又次之。學文則六藝可通,故以禮樂、射御、書數終焉。6黃佐:《小學古訓引》,《小學古訓》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嶺南遺書》本,第1頁a。

此二十則設置詳密,層次清晰,先從言行起居講起,再入孝悌謹信之道,最終歸于六藝,頗得朱熹《小學序》所言“習與智長,化與心成”7朱熹:《小學序》,陳選:《小學集注》卷首,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第1頁a。之要?!缎W古訓》每則內容皆由經典原文連綴編排而成,正文不過二三百字,又隨文附有注釋,注文淺顯扼要,貼近蒙童生活實際。下舉《小學古訓》第八則“應對”并加序號為例:

①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唯而起。諾應之緩,唯應之速。②侍坐于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③侍坐于君子,君子問更端,則起而對。④侍坐于君子,不顧望而對,非禮也。⑤長者問,不辭讓而對,非禮也。⑥長者負劍辟咡詔之,則掩口而對。問終而對,欲盡聞所問之旨且不敢參雜尊者之言也。問更端,更易事端而見問也。起而對者,尊者意有所重不敢慢而應也。斬衰之喪,唯而不對,齊衰之哀,對而不言?!对姟吩弧吧鳡柍鲈挕?,此之謂也。問則有對,唯居重喪應而不對。對而不言者,毀之至也?!对姟ご笱拧ひ帧分?,“話言也”,下文有“白圭之戒”,慎言之謂也。

“應對”共引述了源于《小學》的明倫十三章(①)、七八章(②)、八〇章(③)、八五章(④)、七三章(⑤)、七五章(⑥)等六章《禮記》原典1按,本文引《小學》條目,皆以陳選《小學集注》(明崇禎八年內府刻本)所載《小學》正文順序為據,《小學集注》成書于成化年間,是明清兩代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小學》注本。各部分別排序,如明倫十三章表示《小學》內篇明倫部第十三章“《曲禮》曰:‘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缎W古訓》對《小學》各章并非照錄,一些與主題無關的內容會被刪減,如明倫七五章本作“長者與之提攜,則兩手奉長者之手。負劍辟咡詔之,則掩口而對”2陳選:《小學集注》卷二,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第20頁a~b。。前句系與長者相處時的動作要求,便為黃佐截去。

黃佐在《小學古訓》中也編入了一些《小學》未取的經典內容,如此則中“斬衰之喪,唯而不對,齊衰之喪,對而不言”一句出自《禮記·喪服四制》,此句并不見于《小學》。至于末句“《詩》曰‘慎爾出話’,此之謂也”。更是黃佐本人綜述前文之語?!缎W古訓》文本亦不盡遵從經典原貌,如首句“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唯而起”3《禮記正義》卷二,中華書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慶南昌府學刻《十三經注疏》本),第1240頁;陳選:《小學集注》卷二,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第19頁a。系出自《禮記·曲禮》的“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見于《小學》明倫十三章,與出自《禮記·玉藻》的“父命呼,唯而不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手”4《禮記正義》卷三十,中華書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慶南昌府學刻《十三經注疏》本),第1484頁上欄。,不見于《小學》,兩句融匯而成。

《小學古訓》的注釋皆以疏通原文大義,破其疑難為主,不務考據,亦不深究義理,如前述“應對”中幾處注文,辨“唯”“諾”之別,釋“終而對”“問更端”等,皆在原文相對古奧難別之處出注,僅各以一句注文指點關節,并不整句作解?!缎W古訓》之注皆因循朱熹之語,并不引述他人注釋。

黃佐對《小學古訓》一書抱以極大的教化期待,在他編纂的禮俗教學著作《泰泉鄉禮》中,黃佐要求社學學生每日早課時“十人一班,依齒序出就先生位前正立,量其少長,以《小學古訓》直白教之,使力行于身”5黃佐:《泰泉鄉禮》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四二冊,商務印書館2008年影印本,第616~617頁。。知按其教學規劃,此書之講習無一日可廢,而且必須身體力行。

嘉靖年間,胡松又撰有一部《刪正小學》。胡松(1490—1572),字汝茂,號柏泉,南直隸滁州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官至吏部尚書?!逗f肅公集》卷一存有《刪正小學序》,序曰:

子朱子奮起百世之下,思以易之,而輯《小學》。今其書傳遍夷夏,家藏而戶有之。然初學小生猶苦難讀,豈不以時雜大人長者之事,而非小子之所及知。又所采傳記百家,語多簡奧,加之貞婦烈女之行宜,別為書而悉附裁,故幼學病其繁也。余實固陋,竊復不自揆,量暇日取先生之書少加刪潤,要之一以孝弟慈讓為本,間有舊逸弗載者亦僣附焉。6胡松:《刪正小學序》,《胡莊肅公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九十一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5頁。

胡松《刪正小學》乃在《小學》基礎上刪難補逸而成,惜此書已佚,不可知其詳細。揣摩序文,胡松似以“刪潤”為著述主旨,大概率并未改造《小學》的整體結構。

二、湛若水《古文小學》

嘉靖十二年(1533),黃佐正于粵中積極推廣《泰泉鄉禮》,并以《小學古訓》教育蒙童。而同樣出身嶺南的前輩學者,時任南京禮部侍郎湛若水,則上奏了一部改造朱熹《小學》以教諭皇家子弟的著述《古文小學》。

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明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吏部、兵部尚書。湛若水師承陳獻章,主張“隨處體認天理”,強調“知行并進”“心事合一”,學術思想折衷于白沙、陽明之間,是心學興起時期的代表人物。湛若水存世著作有《二禮經傳測》《心性圖說》等,有《甘泉先生文集》三十二卷存世。

湛若水編纂有《古文小學》九卷,此書唯有嘉靖刻本存世,今藏于美國國會圖書館(典藏號2012402206)。該本半葉十行,行二十字,四周單邊,白口,單黑魚尾,魚尾下記題名、卷數、葉次,其中每葉既記卷中葉次,又記通書葉次,如圖一,由于卷首有《進古文小學疏》《古文小學序》八葉,故首卷卷端之葉次記作“一、九”。此書鈐有“索居齋家藏印”“有不為齋”等印。

圖一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古文小學》《進古文小學疏》首卷卷端

《古文小學》卷首有《進古文小學疏》記其著述緣由曰:

小學者,小子之學也。即朱子序文所謂“灑掃、應對、進退之節,事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禮樂射御書數之文”是也,皆小子之職也,此小子可以服行而習之者也。若今所傳朱子《小學》之書,“立教”“明倫”“敬身”三篇與前序所言不同,或雜以后世之文,涉乎大人之事,如“明倫”篇君臣、夫婦類非小子之職,未可以服行而習之者也?!疾蛔源?,于居山時嘗依朱子序文本意,采其散見于《禮記》者輯為《古小學》一書,首之以蒙養,次而掃灑,而應對,而進退,而事親敬長,而隆師親友,而禮樂射御書數,凡七篇,皆古文也,因為之集訓。

湛若水以“朱子序文”為圭臬,指出朱熹《小學》中有部分內容與《小學序》有一定偏差,而是“雜以后世之文,涉乎大人之事”的產物。因此,他以《小學序》為出發點,重新搜集《禮記》中的相關文本,以《小學》為基礎,另外輯成一書,題作《古文小學》。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小學序》提出,上古時原有《小學》一書,“其全書雖不可見,而雜出于傳記者亦多”1朱熹:《小學序》,陳選:《小學集注》卷首,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第1頁b。,湛若水延續了朱熹的這一看法并提出,古《小學》書中以《禮記》為代表的儒學經典內容,可以通過輯佚學的方法來重新編纂。另外,雖朱熹《小學序》并未提及“禮樂射御書數之文”這一層,然而《朱子語類》多有“古者初年入小學,只是教之以事,如禮樂射御書數及孝弟忠信之事”2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3頁。等語,他認為“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在“事”的層面應在小學階段學習,而其中的“理”在大學階段方可融通,湛若水在《古文小學》中補出這一層次是與《小學序》主旨相合的。

《古文小學》分六類九卷:“蒙養”“掃灑應對進退”“事親敬長上/中/下”“隆師親友”“六藝上/中/下”。與朱熹《小學》,特別是以引用經部文獻為主的《小學》內篇“立教”“明倫”“敬身”三部相比,《古文小學》在內容選擇上體現出了如下差異:

第一,如《進古文小學疏》所述,《古文小學》各卷所取文本皆出自《禮記》(包括《大戴禮記》),不涉及其他經典。而朱熹《小學》內篇前三部共引書十三種,《禮記》雖為其中占比最大者,在三部一百六十八章占九十八章,然如《論語》(四十三章)、《孟子》(十章)等書在《小學》內篇的引用中亦舉足輕重,特別在“敬身”一部中,引自《論語》(二十章)與《禮記》(二十二章)的章數已平分秋色。另外,在《禮記》諸篇中,《小學》內篇與《古文小學》皆引《曲禮》《少儀》最多,而《古文小學》所取篇幅范圍更廣。

第二,《古文小學》刪去了《小學》內篇中“明倫”部“君臣之義”“夫婦之別”、“敬身”部“心術之要”“衣服之制”等類別,而如“立教”部、“敬身”部“威儀之則”“飲食之節”等類別亦經刪選后散入他類。在湛若水看來,這些部類的內容屬于“大人事”,而非小學所應傳授的“小子之職”,不應編入《小學》書中。

第三,《古文小學》專設“蒙養”一類以代《小學》“立教”部,其內容主要從《內則》摘出,論生育、幼教、蒙養之事?!豆盼男W》又專設“掃灑應對進退”一類,所取皆是具體的禮儀規則,其中部分內容散見于《小學》“明倫”“敬身”二部?!豆盼男W》又設“隆師親友”一類,多取《學記》《王制》等篇論尊師之道,在人倫關系上較《小學》內篇多出了“師生”這一維度?!豆盼男W》又專設“六藝”一類,廣取《樂記》《射義》等專篇,及《王制》《少儀》等篇中相關內容,完善與擴充了《小學》教學的內容層次。

第四,與朱熹《小學》相似,《古文小學》亦有自注。湛若水《古文小學》自注并不系于句下,而是附于章末,且其注文遠較朱熹《小學》自注繁復,除訓釋字句之外,更多闡釋章旨大義,風格細密,多有新解。如《古文小學》卷六“隆師親友”類引《曲禮》曰:“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痹谠撜鹿抛⒅?,鄭玄將“歡”釋為“飲食”,“忠”釋為“衣服”,孔穎達據此解釋為“與人交者,不宜事事悉受,若使彼此磬盡,則結交之道不全”3《禮記正義》卷五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慶南昌府學刻《十三經注疏》本),第1619頁。,但意思仍不甚明晰。湛若水注曰:“歡謂好于我也,忠謂盡心于我也。盡人之歡,竭人之忠,皆責人厚者也,責人厚而莫之應,此交之所以難全也?!试弧又坏猿??!?湛若水:《古文小學》卷六,明嘉靖刻本,第8頁b。湛若水《古文小學》注在孔疏基礎上別出新意,提出在朋友相交時,如果傾盡了對方的好感與心意,那么就會帶給對方“責人厚”的壓力,而如果自己沒有辦法回應這種壓力,就會損害朋友間的關系,由此他得出了君子相交應該“淡以成”的結論,使整句的解讀更為圓融和切于實用。

綜上,湛若水《古文小學》基本延承了朱熹《小學序》對古《小學》的理念,他為小學之教設置了清晰的層次分類,以“小子可以服行而習之”為標準,以《禮記》為單一的文獻來源輯成新著,實現了對《小學》的一次承襲性的新編。

三、耿定向、劉元卿新編《小學》

明嘉靖年間,陽明心學興起,在陽明心學理念下,一些學者已不再據守《小學》原典,甚至不再滿足于刪節改造《小學》文本,他們更期望借《小學》之主旨來新起爐灶,重做詮釋,陽明后學耿定向的《小學經傳》《小學衍義》即為其中典型。

耿定向(1524—1596),字在倫,號楚侗,人稱天臺先生,湖廣黃州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官至戶部尚書,著作存世有《碩輔寶鑒要覽》《庸言》《先進遺風》等。耿定向學無專師,從學術主張淵源上近于陽明弟子、泰州學派創立者王艮,故《明儒學案》將其歸入《泰州學案》。耿氏之學以“衛道”為重心,重申由孔孟程朱至于陽明構成的儒學正統,注重禮制,講求外在言行匹配內在的良知?;诖?,耿定向認為仁德應在禮樂中培養1按,有關耿定向對“禮樂”的看法,張斯珉先生《衛道之學—明儒耿定向思想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三章做了精彩討論,可參看。,《明儒學案》引其論“掃灑應對”章曰:“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貫,即草木之根與杪,原非兩截,故使從灑掃應對上收攝精神,漸使自悟,此悟后語也?!?黃宗羲撰,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卷三五,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20頁。耿定向持論與朱熹《小學序》異曲同工。因此,從其學術主張看,耿定向重視教養禮制的《小學》一書實屬自然。

耿定向編有《小學經傳》一卷、《小學衍義》二卷,此二書全帙已無緣一睹,幸《耿定向集》收有《小學經傳序》,其云:

學一而已,孰為大,孰為???夫不失赤子之心,斯為大人。則豫大學之基,不可不謹小學之教也。古為小學者善,養其赤子之心,而勿使失焉耳。舉斯心而善推之,斯為大學,非小學之外別有大學也。昔賢慨小學之教亡而輯補之,不知小學故未亡。記誦辭章之習滋而赤子之良牿,小學乃亡也。愚按《論語》“弟子”一章,即小學之經具是已。竊取六籍所載,義相屬者,?!洞髮W傳》而匯次之,擬為《小學》。養蒙者誠率由此矩而不逾,俾赤子之心恒存弗失,則大人所以事君事長,動天地而同民物者,于是豫矣?!兑住吩弧懊梢责B正,圣功也”,其斯之謂歟?3耿定向撰,傅秋濤點校:《小學經傳序》,《耿定向集》卷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27~428頁。按,標點有修改。

序中所言輯補《小學》的“昔賢”即指朱熹。朱熹《小學序》稱古本有《小學》書,其內容散入經傳,因此《小學》之編纂實際上為搜輯經傳,恢復古制之功。耿定向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并不存在一部已經散佚的古本《小學》,古之“小學”指的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小學”之教,《論語·學而》“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馀力,則以學文”一則,便是承擔“小學”之教的“經文”。為說明這段經文,耿定向又從經典中輯出相關的內容,匯編為《小學經傳》,用以替代朱熹《小學》。

耿定向之弟子焦竑又曾作《小學衍義序》,序曰:

余少侍先師耿恭簡公于南都,嘗語余曰:“先哲謂為學無小學一段工夫,故根基不立。朱子作《小學》以補之是也。顧‘入孝出弟’一章,幼學之大綱具矣?!币驌榻?,而擇古嘉言善行臚列之為傳,如朱子之例。書成,學者爭傳誦之,且如干載矣。侍御彭公督鹽淮揚,嘉惠來學之意甚盛,業刻朱子《小學》布之,而謂是書不可不廣也。復屬余序而梓之。1焦竑:《小學衍義序》,《焦氏澹園續集》卷一,《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六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2頁。

知《小學衍義》的內容為以“弟子入則孝”章為準繩,如朱熹《小學》外篇之例,摘選古人嘉言善行作為實例與映證,以配合輔弼《小學經傳》中的儒家經典文獻。耿定向《小學經傳》《小學衍義》二書的大體面貌,可從其門人劉元卿所編《小學新編摘略》中一窺究竟。

劉元卿(1544—1609),字調甫,號旋宇,人稱正學先生,江西吉安人,一生講學著述,創辦有復禮書院。劉元卿師事耿定向,倡講“即心即道”之說,一生著述豐富,有《江右名賢錄》《山居草》《大學新編》等存世。

《小學新編摘略》是劉元卿對耿定向《小學經傳》《小學衍義》二書所作的摘錄,分“小學經傳”“小學衍義上”“小學衍義下”三篇。

“小學經傳”有經一章,即《論語·學而》“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馀力,則以學文”;傳六章,分別為“廣孝”“廣悌”“廣謹信”“廣愛眾”“廣親仁”“廣學文”。六章皆引“四書”“五經”相關內容排比而成,然與朱熹《小學》獨鐘《禮記》《論語》不同,“小學經傳”同樣廣取《詩經》《尚書》之文。如“廣親仁”章:

《記》曰:“儒有合志同方,營道同術;并立則樂,相下不厭;久不見,聞流言不信?!?/p>

《詩》曰:“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p>

《易》曰:“休復之吉,以下仁也?!?劉元卿:《小學新編摘略》,劉元卿撰,彭樹欣編校:《劉元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1頁。

“小學經傳”引文與朱熹《小學》差異顯著,《小學》內篇引經側重切于實用,所引皆是《禮記》《論語》中的禮制規矩;“小學經傳”則廣取諸經,以佐證衍說《論語》“弟子”章為直接目的,并不特別考慮經典文本切用與否。

“小學衍義上”亦分六章:“論孝”“論弟”“論謹信”“論愛眾”“論親仁”“論學文”,廣取古今明賢之說以證“弟子”章。上取老莊,中取程朱,下至陽明、白沙,其中引二程、朱熹、王守仁之說最多,地位等同于《小學》外篇“嘉言”部?!靶W衍義下”地位則等同于《小學》外篇“善行”部,取歷代史傳中符合“弟子”章相應品行的人物故事匯編而成,分“孝行”“悌行”“謹信行”“愛眾行”“親仁行”“學文行”六章?!靶W衍義下”敘述事件較《小學》“善行”部更為簡略,所述人物時代下限為明儒薛瑄、王守仁。

四、明人刪節、改編《小學》的主要特點

(一)在施教理念上仍沿襲朱熹《小學》

朱熹《小學》的教學主旨,在于“掃灑應對”的日常行為禮節中,涵養蒙童的敬心,從而實現以事育德的教學目的?!吨熳诱Z類》有:

“是其然,必有所以然?!敝涡男奚硎潜?,掃灑應對是末,皆其然之事也,至于所以然,則理也。理無精粗、本末,皆是一貫。3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10頁。

問:“《大學》首云明德,而不曾說主敬,莫是已具于《小學》?”曰:“固然。自《小學》不傳,伊川卻是帶補一‘敬’字?!?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0~371頁。

朱熹以為,小學與大學在內容上的根本差別在于小學言事,大學言理,小學言其然,大學言其所以然?!八匀弧笔侨寮业娜V領八條目之理,而“其然”的內容就是儒家的如何事父母,如何事君王,如何事兄長,如何處理夫婦、朋友之關系等紛紜復雜、百緒千頭之事。朱熹在編《小學》時,將這些事按一定的話題組合排列起來,于是形成了內篇四部、外篇二部之規模?!缎W》細述灑掃應對之事,旨在建立規矩讓蒙童有目標地去一一施行,從而通過讓儒家的道德行為、禮儀規矩在蒙童的日常生活中一再地發揮作用,使蒙童對這些禮儀行為一再地產生印象。在這一過程中,具體的行為方式便會不斷地內在化與觀念化,而事父母以孝,事君以忠,立身以敬等儒學道德規范則化生于心,于是敬心興起,小學教育之目標由此達成。因此,正是在這些看似繁瑣的具體執禮與行事中,朱熹寄托了養敬為主、收斂身心的童蒙教育之要旨。明人改造朱熹《小學》,雖在文本上做了刪減、重編,但始終沒有改換朱熹上述的施教理念。黃佐《小學古訓》按“威儀、動作之則”“居處、執事、飲食、衣服之宜”“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為基準刪節《小學》,較原典更為注重禮儀規范與行事準則?!豆盼男W》以《禮記》為參照,追溯其中的蒙童行為規范,進一步表明源出儒學經典的行為教育?!缎W經傳》《小學衍義》雖對禮儀規范的直接敘述較少,但注重折衷六經,為蒙童之“事”賦予更為寬廣的儒學經典背景,并樹立更多的儒家德行榜樣。這些改造之作皆秉承著“以事育德”的理念,強調在蒙童教學中通過規范與引導蒙童的禮儀行為,在潛移默化間淳化其心性,培育其德行,從而為蒙童此后的修身進學,實現“大學”之要義打下基礎。

(二)在施教取向上更重因時而變

從黃佐《小學古訓》,到湛若水《古文小學》,再到耿定向《小學經傳》《小學衍義》,明人對朱熹《小學》的刪節、改編與新編呈現出更加注重因時而變的趨勢。黃佐《小學古訓》仍以《小學》作為施教的基礎文本,為施教方便,從《小學》中摘選章目,略作補充后重編而得“節本”。湛若水《古文小學》直接將《禮記》作為經典依據,不再完全因襲《小學》征引文獻,然其著述之主旨仍為朱熹《小學序》,基本理念與《小學》并無明顯差異。耿定向《小學經傳》《小學衍義》則借用了朱熹《小學》教養童蒙的著述主張,徹底重新編選了文本內容,轉以《論語》“弟子”章作為《小學》之經。至此,雖有理念上的互通,但耿定向之書與朱熹《小學》已不再有緊密的文獻聯系,可視為受《小學》主旨啟發而新編的一部兼具心學著作性質的童蒙讀本。需要注意的是,明儒對《小學》的改造與陽明心學有一定的關聯。正德、嘉靖年間,陽明心學的影響不斷擴大,至嘉靖后期更是如日中天,當時之學者多風靡影從。王守仁本人也倡導重新審視朱熹著述,如他在講習《大學》時,不沿用朱熹《大學章句》,轉而提倡回歸《禮記》中的《大學》原文,即《古本大學》,此舉也開啟了晚明改訂《大學》文本之風潮2劉勇:《明代中后期的〈大學〉文本改訂競爭運動》,《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三期,第149~161頁。。湛若水《古本小學》、耿定向《小學經傳》的編纂方式與王陽明恢復《大學古本》即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們欲得朱熹《小學》教養蒙童之功用,又不滿足于《小學》的內容編排,故各騁心思,對《小學》做出不同程度的改造與新編。王守仁在對童蒙教育方面,特別強調“各適其行”與“隨材成就”3丁為祥:《王陽明的教育思想》,《貴州文史叢刊》2017年四期,第1~11頁。,但基本的施教方式亦有定法,即“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1王守仁:《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頁。。在目的上,他認為儒家的孝悌忠信的人倫道德是蒙童所必應達成的施教目的,而“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則是達成目的的必然方法之一,這一主張是與《小學》的編纂主旨相恰的。但在“各適其行”“隨材成就”的理念下,對蒙童禮儀規則的制定,應更傾向于要點式、內生性的引導,而不必執于對具體規則的廣泛搜羅?!豆疟拘W》《小學經傳》放棄《小學》對經史文獻的全面引錄,轉而回歸儒家六經原典,即可體現類似的學術風格。

(三)在施教方法上更重切于實用

有明一代,儒學施教的受教群體年齡不斷呈現出由長而幼的下移趨勢,學者對童蒙施教的熱心程度遠邁前代。黃佐定《泰泉鄉禮》,以鄉約的形式強化和拓寬了社學功效,要求社師在講授書本知識之馀,更為細致地、身體力行地對學生進行道德養成與督促。飽和的教學活動需要適用的教本,《小學》中繁復古奧的內容無疑會給教學帶來不便——黃佐對《小學》所作的刪節,當屬教學過程中之必須。明代心學成熟之初,便有“以其簡便、親切、體貼的姿態融入生活中去”的文化期冀2朱承:《明代王學的基本政治問題》,《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三期,第151~155頁。。心學學者往往勤于講學,湛若水講學書院五十馀載,并曾親訂規章,講“敬老慈幼、同門相愛、禮義相處”之旨,其義去《小學》不遠3肖嘯、鄧洪波:《明代書院與心學踐履:湛若水〈大科訓規〉析論》,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三十八輯),湖南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9~82頁。。而如泰州王艮一脈(耿定向即可系于其中),更是“大江南北,遍立講臺,男女老幼,樵子陶匠,販夫走卒,不識字人,按期集會,一樣聽講”4錢穆:《國史新論》,生活·新知·讀書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46頁。。儒學教學的廣泛推行需要相應的文本依托,是以明代的各類鄉約、善書層出不窮,訓蒙讀物亦較快發展,如呂得勝《小兒語》、呂坤《續小兒語》、程允升《幼學瓊林》等著述皆流行一時。然而,在明人新創制的童蒙讀物中,并無一種在自身之學理、官方之地位上堪與《小學》相比,《小學》作為一部既占有官學之文化地位,又講求實用的進學入門之書,在儒學教化中始終占據著不可替代的地位??梢?,湛、耿等人借《小學》之名目自訂新編,實為理路方便之舉,他們借傍《小學》的經典地位,重新勾畫自己設計儒學教學圖景,在當時的儒學施教理念發生變化時取得了巧妙的平衡。

五、《小學》定本的產生及其影響

終明一代,從朝廷到地方,從官學到私學,《小學》皆是蒙童教學過程中使用最多的教本之一。萬歷《江寧縣志》記載明初社學的情形:“洪武中,每坊廂各建一區,以學行耆舊為之師,其子弟悉令通《孝經》《小學》諸書,誦讀之聲相聞?!?周詩修,李登等纂:萬歷《江寧縣志》卷二,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刻本,第15頁b。嘉靖《威縣志》記載當地明中期“社學規程”:“凡軍民子弟八歲以上俱令入學,讀《小學》《家禮》等書,講明義理,演習儀文,務俾氣質雅飾、志向端嚴?!?王組修、胡容纂:嘉靖《威縣志》卷八,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刻本,第24頁a。嘉靖《惟揚志》記載陳選《小學集注》在社學中的應用:“成化間,提督學校御史陳選遵奉敕例嚴督,督淮揚等郡舉行社學之教,又自注釋朱子《小學》,俾知講習,至今士風尚知向服?!?朱懷干修,盛儀纂:嘉靖《惟揚志》卷七,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刻本,第17頁b。此外,在嘉靖《常德府志》、嘉靖《龍巖縣志》、嘉靖《吳邑志》、萬歷《原武縣志》等不同地方的明代方志中,亦多可見以《小學》為社學教本的相關記載。

桂萼、沈鯉、葉春及等熱心辦學者亦對《小學》青睞有加。桂萼(?—1531),字子實,嘉靖八年(1529)以吏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參預機務。桂萼奏請于社學中實行“四堂分習法”,主張童子在“學禮堂”習得省降拜揖之后即入“句讀堂”,教習《弟子職》《孝經刊誤》與《小學》,“講說大義,約其身心”1桂萼:《論修明學政疏》,《文襄公奏議》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六十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80頁。。沈鯉(1531—1615),字仲化,官至大學士。沈鯉撰有《義學約》一篇,設計了一套較為完備的童蒙課程。按其設計,凡生徒入學,每日早課要依次授書、正字、講《小學》一條,講畢方始誦習當日課程,在他看來,《小學》是童蒙施教正心養性的基礎教本,無一日不應講習2沈鯉:《義學約》,《文雅社約》卷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八十六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03頁。。葉春及(1532—1595),字化甫,官至戶部員外郎。葉春及在惠安知縣任上,廣修文教,大辦社學,并在社學中推《小學》作為主要教材。他還仿照鄉約會講,在《小學》的講讀中制發出一套帶有儀式化的教學規程,每月朔望在“社學大館”中演習3葉春及:《惠安政書十一·社學篇》,《石洞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八六冊,第511~512頁。。

在運用于儒學教學的《小學》文本中,一部分是朱熹的《小學》白文,但亦有一部分是各類《小學》注本、節本、改編本。這些不同的文本在《小學》儒學經典化的過程中處于競比關系。明初,由于當時的士林對朱熹學術的竭力推崇,循傳統注書之例注解《小學》的著述涌現最多,如吳訥的《小學集解》與陳選的《小學集注》。而明中后期,前述《小學》的改編文本開始較為集中地出現,在地方,黃佐以《小學古訓》訓導社學諸生一日不歇,在朝廷,湛若水以禮部侍郎之位向嘉靖帝進獻《古文小學》以期成為皇室施教蒙童之讀本。這些都體現出明代學者對改編《小學》以形成更為簡明實用的儒學童蒙教材的學術嘗試。但上述情況也反映出,盡管明代前中期的學者們注重《小學》在教學過程中的功能調整,并得到明廷的推廣,但始終并未形成一個通行的經典化定本,直至萬歷、天啟以后,這一情況漸得以改變,在學者的建言下,明崇禎八年(1635),看到時機已至成熟,明廷諭令以成化間陳選《小學集注》為基礎,在明中期以來各家學者注釋、刪改《小學》之嘗試的影響下,編訂了《御制小學》,序曰:

朕夙夜圖治,追惟我祖宗朝教化洋溢,人才彬彬輩出,共致太平,抑何盛也。今海宇多故,動稱乏才,揆厥所由,士子幼學時父師之教不明,即以利祿汨其心術,全不從德行立根,譬之樹,本先撥,安望成棟梁之用?宋儒朱子《小學》一書,其教在于明倫,其要在于敬身,而古人嘉言、善行靡不備具,誠果行,育德之根柢,齊治均平之權輿也。朕敕諭禮臣,通飭督學及郡邑有司表章是書,以為士鵠,生儒非能熟習力踐者,不許充試倖取業,已三令五申矣。復簡閱先臣陳選集注,見其切要明晰,甚于《小學》有裨,爰命儒臣詳加校訂,正其訛舛,繕刻頒行之,使督學盡得如選其人,何患教化不行,人才不盛?庶無負朕覲揚先烈,廣厲刊布之意云爾。4思宗朱由檢:《御制重刊小學序》,陳選:《小學集注》卷首,明崇禎八年(1635)內府刻本。

《小學集注》是一部以朱子之說為主旨,融匯前代儒學經典注文與元代、明初多種《小學》注本形成的集注體《小學》,它具有體例清晰、簡明曉暢、切要實用的注釋特點?!端膸烊珪偰俊吩u論該注本曰:

(陳)選注為鄉塾訓課之計,隨文衍義、務取易解,其說頗為淺近。然此書意取啟蒙、本無深奧。又雜取文集子史、不盡圣言。注釋者推衍支離、務為高論、反以晦其本旨。固不若選之所注,猶有裨于初學矣。5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九十二,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81~782頁。

明中期學者改編《小學》是古代《小學》詮釋史與應用史上的一次探索。在明代末期重奉朱學的風潮中,它們并沒有在經典化的競爭中取代嚴守朱子解說的《小學集注》,其文本內容也未能直接納入明代官方定本。然而,改編《小學》的一些理念與傾向,無疑在定本《小學》的編纂中起到一定作用。

一方面,改編《小學》與《小學集注》皆注重發掘《小學》的施教功能。黃佐、湛若水意識到朱熹《小學》原文在教學過程中存在若干的問題,期望通過修訂文本以契合教學需求,時間略早的《小學集注》選擇了以扼要明晰的文字來解釋《小學》,為塾師蒙童提供教學方便。在《小學》注釋史的早期,元末明初的一批“大部頭”注本占據主流,如何士信《標題注疏小學集成》、夏《文公先生小學大全》、熊宗立《文公先生小學集注大成》等,這些注本采用集成大全的態度來解讀《小學》,追求訓釋全面,考訂周祥,以至于較為支離而且繁瑣,不太適用于蒙童的教學?!缎W集注》與改編《小學》都是突破原來的注釋方式,使《小學》有助于現場施教的一種嘗試。

另一方面,《小學集注》的版本選擇與改編《小學》類似,有去繁存簡的傾向?!缎W集注》在明代曾多次翻刻,現有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鍭刻本、嘉靖十七年(153昆岡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八八《禮部·學?!た荚囄乃嚒?,《續修四庫全書》第八〇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8)紹興孫仝刻本、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霍冀刻本等八種明刻本存世,它們依據注釋的繁與簡形成了兩個版本系統。如《小學》立教第二章有“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一句,簡本的王鍭刻本注作“聘,問也。奔,趨也,謂不待聘而從之”1陳選:《小學集注》卷一,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鍭刻本,第3頁b。,繁本的霍冀刻本注作“聘,問也。奔,趨也,謂不待聘而從之。妻之為言齊也,以禮聘問,得與夫敵體也。妾之為言接也,得接見于君子,不得與匹敵也”2陳選:《小學集注》卷一,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霍冀刻本,第4頁b。。在兩個版本系統間,定本《小學》全部選擇了簡本的注釋,明中期以來對《小學》刪繁就簡、去枝存干的取向,實為定本《小學》所延續。

崇禎定本《小學》影響了整個清代對《小學》的研究與運用。清雍正五年(1727),清世宗命儒臣重新??背绲潯队菩W》,并改題為《御制小學集注》,由武英殿頒定印行。乾隆年間,該本又收入《四庫全書》。清代學者凡言《小學》,皆以此本為準繩。更重要的是,在清初的科舉制度中,作為朱學之門戶,《小學》一度被納入童生試的考試范圍。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規定“考試童生,出《四書》題一,令作時文;《小學》題一,令作論。通行直省遵行?!?昆岡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八八《禮部·學?!た荚囄乃嚒?,《續修四庫全書》第八〇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四十五年(1706)復準:“儒童正考時仍《四書》文二篇;覆試,《四書》文一,《小學》論一?!?昆岡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八八,《續修四庫全書》第八〇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清代童試覆試極繁,往往正考之后覆試三次,但在部分府縣,覆試可達五六次。參見潘遵祁:《府縣試無庸多復議》,《西圃集》卷四。乾隆元年(1735),定覆試論題改為“《孝經》《小學》兼出”5昆岡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八八,《續修四庫全書》第八〇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頁。。乾隆八年(1742)又規定:“府試縣試,于覆試時用《小學》命題,作論一篇,必通曉明順者方準收取?!?昆岡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八八,《續修四庫全書》第八〇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頁??婆e讓清初《小學》一書得到了空前推廣。乾隆后期,《小學》逐漸淡出普通科舉,但在面向八旗子弟的翻譯科中,自乾隆元年(1736)起,以《性理》《小學》試童生的制度得到了長期延續7英匯:《欽定科場條例》卷五八《翻譯·翻譯童試·附載舊例》,清咸豐刻本,第26頁a。。

清中后期,《小學》仍在官、私教學過程中被廣泛用作教材,如唐鑒《義學示諭》、周凱《義學章程》、梁家園《惜字館義學條規》、李新庵《訓學良規》等學規章程皆要求蒙童學習《小學》以為入門1分見于唐鑒撰,李建美點校:《唐鑒集》,岳麓書社2010年版;周凱撰:《內自訟齋雜刻》,清道光周氏刻本;梁家園撰:《惜字館義學條規》,清同治刻本;李新庵撰,陳彝訂:《重訂訓學良規》,清光緒十八年(1892)刻本。,清代方志中對《小學》運用于鄉、縣、府學的記載亦不絕如縷。直到清末,隨著新式學校的興起與教育觀念的變革,《小學》才漸漸縮小了使用空間。

明代學者對《小學》的改編活動,如明人黃佐、湛若水、耿定向所作嘗試一般,在因循朱熹《小學》編纂理念的同時,重新組織文本,形成具有當時特點的新編《小學》,反映了明代儒學施教過程中出現的新變化,并對明清兩代的童蒙施教過程產生了較大影響。同時,《小學》作為一種體現傳統教學理念和方式的載體,在較長時期作為童蒙施教課本,是研究我國古代教育史的重要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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