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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 河

2022-04-06 12:21張會芬
神劍 2022年3期
關鍵詞:河街清江姨媽

□張會芬

我第一次坐小劃船,是隨表姐看望她生病的同學小鳳。

小鳳的家在橋河對岸的小洲上,沒有橋,可坐小劃船過去。興奮的我囫圇幾大口咽下早飯,拉起六歲的表妹,蹦蹦跳跳來到河邊。清晨,江上白霧比米湯還濃,看不到對岸。等到九點多鐘,太陽的金輪探出圓頂,終于看到一梭木舟,從清江對岸駕云而出。

船公伯伯把我們三人牽上船,要我們坐好別動。早上多是過來趕集的人,下船的多,上洲的少,小舟上只有五個乘客。舟子劃動了,晃晃悠悠的,我趕緊拉住表姐的手。忽然,船邊嗖的一聲,嚇我一跳,眼盯江面,一條大魚躍水而出,一個鯉魚打挺,水花四濺,不等看清,魚兒瞬間沉入水底,再不現身。表姐讓我伏她腿上,船兒搖呀搖,像極了外婆的搖籃。仰頭上看,天藍藍的,白云似家鄉地棉花,閑閑散開,一朵又一朵。我坐起身,側頭看水,下面也是一大片藍天,棉花在水里蕩漾?!翱炜?,江豬子!”這聲音讓我打了一個激靈,早就聽姨媽說過,河水里時常有江豬子鉆出來玩,一群一群的??晌以诮吙催^好幾次,沒見著一個。隨聲音看過去,幾十米遠的長江中,五六只圓頭溜滑的瓦灰色大魚,正往下游滑行,岸上有人打口哨,江豬子們冒上來又沉下去,沉下去,又冒上來,忽見幾只站立,露出大半個身子,直行游動,不停翻滾、跳躍,不斷向岸上的人點頭、噴水,左搖右擺,好像咧著嘴笑。其中幾只江豬子,先后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再躍起翻身騰起渾圓的身體,優美的弧形,像表演一樣。哈哈,真好玩!我們站起來拍手大叫。船公伯伯趕緊說,快坐下,浪來了!不等他說完,我們一個踉蹌,跌臥于船板。抬頭,只見靠河心的長江上,一艘四五層高的白色輪船,正走上游。其身后的浪濤,一波一波擊蕩小舟。心下害怕,我一手抓船舷,一手捏緊表姐的手。

這次乘舟,我過度興奮。一連幾日,時常感覺人還在舟上晃悠。

漂呀漂,竹筏上,躺著我和表妹,呈吉祥臥。身下的丑溪閑哼童謠,迷醉了岸邊的花,紛紛跟溪水遠游他鄉,心意不定地,落腳我們的臉龐。正香得透不過氣,忽飄來姨媽的聲音:“我的小乖乖們,這么快就到了橋河呀!起來吃飯嘍!”睜開眼睛,頭頂是黑瓦屋檐,身下是沁涼的竹床,西邊絢爛的彩霞,驚醒了我的白日夢。原來,我還沉浸在水上漂游哩。

不知橋河其意,稍大后問姨媽:“您每次把我們叫醒,就說到了橋河,這個橋河是什么意思呀?”“就是夢鄉?!蔽疫€是不解其意:這里本是橋河,為啥橋河又指夢鄉呢?

姨媽說:這條石板街對岸,是一個被長江、清江和漁洋河托起的三角洲,我小的時候,洲邊的蘆葦比現在大幾倍,浩浩蕩蕩,煙波茫茫,蘆花一開,就是滿河夢花呀,一葉小舟劃過去,蘆葦笑得前仰后合,比畫還美呢,我們有事無事,總想去對岸。河那邊人家,每天開門七件事,哪樣也離不開橋河街??墒?,橋河橋河,卻有河無橋。人們過河,只能靠竹筏和小木舟,每遇濃霧、暴雨和洪峰,我們只能隔江相望。河里有座橋,是兩岸祖輩人家的夢啊。

青山碧水的家園,再有一座通達外界的橋,這里,不就是理想的家,夢中的鄉嗎。

姨媽孩提時的家,位于清江邊的一排吊腳樓中,那棟漂亮閣樓,靠近橋河街的堤下。她最愛扒在樓上的窗邊看熱鬧。清晨,看漁民擺渡小木舟,船靠岸,漁民把船上的魚和蔬菜挑上坡,待賣完,載客過渡。姨媽的小眼睛跟隨小舟子搖呀搖,慢慢隱入蘆花深處。岸邊提籃挑擔的過渡人,一條長隊排上山,其熱聊聲,壓過堤岸樹林的鳥鳴。江面上,竹筏一排排梭過來,小劃船一只只穿過去,對岸的蘆葦振臂鼓掌,野鴨嘎嘎叫,白鷺翩翩飛,眼睛忙不贏。每隔幾日,漁民們收網后,興致所起,便有一次漁舟比賽。七八只,數十只不等,從水府廟附近的碼頭開賽,直劃到清江嘴(清江與長江匯合處),一路哦嗬嗨喲,水花滾滾,鑼鼓咚咚,鬧翻一江水。

千百年來,江邊漁民伴水而生,相依為命。甘中有苦,苦中有樂。其最幸福的時光,正如一首元曲所道:“泛浮槎,寄生涯,長江萬里秋風駕。稚子和煙煮嫩茶,老妻帶月包新鲊,醉時閑話?!苯厺O民,把沒賣完的大魚,整條用鹽腌制晾干,做成風干魚,吃時切塊,菜油干煎,加姜蒜醬醋,小火燜至汁干,再放蔥花,俗稱糍粑魚,比新鮮魚味兒長,一塊可吃一碗飯。小魚兒呢,把它晾干后用菜油炸熟,魚骨酥脆,吃時不用吐刺。月下妻兒相陪,小魚配小酒,飲茶拉閑話,便是漁民追求的紅火小日子。

那時的橋河沒有橋,漁船就是他們的幸福橋。想擺渡到哪兒,就劃到哪兒,想在哪兒???,就在哪兒上岸,隨意自由。

童年時的我們,像幾個野小子,喜歡到處跑。對岸的蘆葦蕩,充滿了誘惑力。我們仨密謀多日,終于在一個夏日午后,表姐幫一位奶奶提菜籃,我和表妹牽著這位奶奶的衣袖,上了小劃船。搖搖晃晃離岸了,我的心怦怦跳??匆姲哆叺暮谕叻吭絹碓叫?,吆喝聲漸漸遠去,我舒了一口氣。耳邊只有船槳戲水的聲音:汩—汩—汩,好聽極了。穿過一片蘆葦,船靠小島。我們跟著陌生的奶奶上岸,轉眼就跑開了。

一片高過頭頂的玉米地,像一道綠色屏障,攔住去路。高過頭的玉米稈,頂一束棕色發須,懷抱果實,驕傲地挺立。我們站定,蘆葦一陣一陣的沙沙聲傳過來,接著聞到似有若無、淡淡的魚腥味兒,緊跟著,玉米包漿帶汁的清香鉆入鼻孔。太陽過于熱烈,四周無人,我們鉆進玉米林,沿著田壟行走,走得越深,天色越暗。表姐在一株玉米前徘徊許久,終于攔腰扳下一個鼓鼓的玉米,遞給我,我不敢接,表妹說:不能摘人家的玉米,回去媽媽要打我們的。表姐說,就吃一個,看看熟了沒有,以后再不扳了唄,你們回去不準告訴媽媽呀!我和表妹對望一眼,像是默認了。表姐一片一片撕下玉米棒的綠衣黃衫,露出金黃飽滿齊整的玉米粒。我的口水冒了一下。表姐啃了一口說,哇,好甜!表妹奪過去連咬幾口,再遞給我,我咬了一大口,又嫩又甜。三個人傳來傳去,幾分鐘就消滅了。食欲滿足后,不踏實的感覺襲上心頭,三人都不敢對望,也不吱聲。表姐先開口道:我們吃了人家的東西,幫做點事吧,把玉米稈上的爛黃葉子都拉下來,免得它影響玉米生長。很樂意,我們干起了義務勞動,直到手抬不動了才跌坐地上,收工。

坐地上發呆片刻,忽傳來一陣嘎嘎聲。我們一下來了神,跑出玉米林,不遠處,五六只白水鴨,從蘆葦叢中閑游出來。我們目送這只巡邏隊伍,羨慕之極。表姐突然開口說:有鴨子就有鴨蛋,如果找幾個鴨蛋回去,媽肯定會非常高興。我們又來了勁,踏上一片洲子上的蘆葦,在里面搜尋了半個多鐘頭,正想回去。表妹突然高喊:快來看!聞聲跑去,只見一片草叢里,乖乖躺著六個蛋。表姐哈哈大笑說:好大的鴨蛋呀!她脫掉腳上的兩只布鞋,輕輕捧起一個又一個鴨蛋,裝進鞋子里,一并摟入懷中。我們坐上渡船,看晚霞灑滿清江,像抖落一湖的金緞,耀眼喜人。

回家不到五分鐘,姨媽就問出了行蹤。罰表姐跪地,我和表妹跟著跪下。姨媽說:“瞧瞧你們身上,哪還有女孩樣兒?野得沒名堂,就知道好吃,跑人家地里摘玉米,丟不丟人哪?上學真是白上了……我明天買三個玉米回來,你們拿到河邊,送給擺渡的大伯。你們看看,偷回家的是鴨蛋嗎?這是六條生命,是六個即將出世的小鴨子。你們拿走了,知道它們的爸媽有多著急嗎?你們以為偷拿東西沒人看見?上有天,下有地呢!”三人哭著說,我們錯了,再也不敢了。當晚,姨媽帶我們三個,渡船過河,把鴨蛋送回原地。一路無話,月光太亮,我們不敢抬頭。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羞愧和難過,第一次,產生罪惡感。第一次,我對這片蘆葦,這個小洲子,有了敬畏之心。

成年以后,我讀到一首詩,方知這個小洲子,元朝的時候就叫燕尾洲。從北向南看,其形狀似燕尾,從南往北看,更像一只碩大的鯤鵬頭部,正臥江而飲,畜力待飛。這首詩是元代詩人宋褧所寫,標題為《宜都朝京亭四首其二》:“清江水合濁江流,聞說彌漫燕尾洲。想象秋風秋月下,登臨不減岳陽樓?!痹娙说桥R的亭,以前叫合江亭,如今稱合江樓,數百年來,它一直挺立在橋河街頭,像上帝派來的使者,俯察江水,也督察人事。我們所做的一切,難逃其法眼。

亙古以降,橋與河便唇齒相依,河一出生,就呼喚橋。

隔山容易隔水難。山再高再遠,一雙腳可以翻越,而河水,不能。姨媽說,一個夏夜,小洲上一位孕婦難產,值連日暴雨,山洪暴發,河水湍急。那家男人過河請醫生,船至江心,連人帶船被激流帶走,產婦大出血而死,嬰兒一出生便成孤兒。橋啊橋,有橋,就可以救命??!什么時候,江上能有座橋。

讀書的娃們,在小洲上望著對岸,走過橋河街,就是學校??墒?,兩江隔夷水,暴雨中的清江,洪流中的河,無橋可渡。洲那邊陸地上的學校,離家數十公里,沒車,來回用小腳步行,時間都耗在路上。

橋啊橋,橋從人們的夢里跑到嘴邊,呼喚千年,終于叫來了一座鋼筋水泥筑就的橋,美若飛虹。1973年12月27日,一橋飛架清江:全橋長370.85米,行車寬7米,兩側人行道各寬1米。千年橋河,此時,方有河有橋。人們心里踏實了,小洲上的人口劇增。很快形成一個村:三江村。村民家家有漁船,戶戶會種菜。小城居民桌上的魚和蔬菜,源源不斷從小洲上渡過來。

我后來又跟著表姐去小洲上多次,找她的好友小鳳玩。姨媽常要我們帶著一小袋豆腐干或幾塊新鮮豆腐,送給小鳳。我們回家時,小鳳的媽媽未曾讓我們空手回,不是幾串小魚干就是幾根玉米棒。小鳳媽媽每次過河來橋河街上賣菜,總要來姨媽家坐一會兒,講講體己話,常帶來一兩把青菜或自己做的腌菜:蘿卜丁、榨廣椒、咸白菜、豆瓣醬等。待她臨走,姨媽就塞給小鳳媽一包紅糖或一兩塊香皂。如果對方推讓不要,姨媽又要說:“我們不是跟親姐妹一樣嗎,客氣什么呀!拿著?,F在有橋了,有空我去你家坐坐?!薄鞍パ?,那敢情好啊,我把母雞養著,等你們??!”

自從有了橋,橋河街和橋河豆腐,也以橋為翅,飛往彼岸及遠方。橋河,不再只是地名,也成為游子的鄉愁。

從橋河走出去的人,若問他最喜歡的家鄉菜是什么,十有八九會說是橋河豆腐。童年在姨媽家,沒少吃豆腐。家境好的莊稼人,趕集賣土豆煙葉等農副產品時,常帶兩三斤黃豆或小麥,爬山渡河,來到橋河豆作坊,換回 20塊上下的豆干。街上的雙職工家庭,會時常買幾塊橋河豆腐或豆干,讓孩子們解解饞。

橋河豆作坊的黃豆,收自鄉下農家,這些橢圓略扁的小黃豆,沒打農藥,味道純正。打豆腐的水,是亮綠澄澈的清江水,她從巴山深處的高山和小溪中走來,收斂了雪的清冽,吸納了花草樹木的芬芳。碧湯金豆一相逢,便勝卻瓊漿玉液。橋河豆漿,清香細膩,爽滑潤心,飲上一杯,日子就有了奔頭。

在小城,每談飲食,居民總會聊起橋河豆腐。講到文化,必提清末民初國學大師楊守敬。如今,楊守敬不只是這個小縣城的文化符號,也成其精神坐標。

橋河有個學名,即“望堂”。楊守敬故居就坐落于橋河街臨江坡頂。青年楊守敬激賞《水經注》,據其《夷水》篇中名句,稱其家居書齋為“激素飛清閣”。其第一部金石學著作《望堂金石》,書名望堂兩字,為其家居地名,也是取自《水經注》:“(夷道)城東北有望堂,地特峻,下時清江,游屬之名處也?!睏钍鼐从?904年,在其66歲時,完成《水經注疏》初稿,達其學術高峰期。成為集歷史地理學家、版本目錄學家、金石文字學家、書法書論家、大藏書家和方志學家于一身的國學大師。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宜都陸城的橋河街上度過的。

宜都,乃三峽門城,是土家族和漢族聚居地,與巴人發源地——長陽接壤,清江一水相承。清江和長江的激蕩磨合,巴楚文化的切磋交融,滋養了我們的先賢,也成就了這位大師。

清江,這條土家族人民的母親河,自出道,翻山越嶺,穿洞越灘,于老龍洞中伏流二十公里,出洞后納大魚泉水、爛井壩水、觀音河水、繼長壩水、九渡河等支流,又先后伏流二十六公里,后出洞,流至朱家壩山崖下時,被巨大蠻石擋道,遂俯仰曲屈,由石隙間潛流而出。途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深山峽谷和激流險灘。這條水之路,像極了先賢楊守敬的人生之路。楊守敬年少時,或求學于江南名儒,或在家自學。每夜雞鳴時就寢,口占半篇始眠。十九歲,在鄉試和府試中皆獲第一名,二十四歲考中舉人。

初始的順利,往往預示著日后的曲折。此后十八年,楊守敬開始了他最為艱辛的人生歷程,他執著于科舉考試,勤學苦讀,但六次進京參加禮部會試,皆名落孫山。失敗并未讓其失志。他開始廣交博學之士,研究金石書法水文地理等。執著,沉靜,深鉆,使其打敗了時間,走向專業峰巔。

楊守敬深愛清江,清江也給予他人生啟迪和靈感。其壯年時,為考證酈道元的《水經注》一書,溯清江而上,至其上游始,勘驗清江全程的水文地理,發現多處《水經注》中的遺漏或錯誤。以嚴謹的科學態度進行反復校正,著述畫圖,出版了《水經注疏》和《水經注圖》,填補了此領域空白。

同是從小生活于江邊,而對水的一往情深,與大師相比,愧如漂萍。

清末時,楊守敬家在橋河街上開有糧店,當時,楊守敬還是八九歲的兒童。幫父親照看店鋪之余,常找大人要幾個零錢,飛跑到離店幾十米遠的橋河豆作坊,買兩三塊豆干,一邊嚼,一邊默數地上青石板,蹦蹦跳跳回店來,踮起腳尖,把豆干喂進父親嘴里。1870年,長江上游普降大雨,古城郊區漂流房宇無數,良田被毀,災民倍增,糧價猛漲。橋河街上的店鋪多沒于洪水,楊守敬家位于郊區的田地也被洪水所淹??粗鴿M目水荒和街頭巷尾流落的難民,他請求父親不漲糧價,救濟災民,得到其父支持。后來,小城居民都稱楊先生家的糧店是“良心店”。楊家的好名聲從橋河街飄出古城。

外鄉人來小城買豆腐,不知橋河街在哪兒,常被本地人告知:在楊家店那里。來人一般就知曉了。外地人來小城拜謁楊守敬故居,不知具體位置,街坊們就說:在橋河街。

表妹居省城二十余年,每回家鄉宜都,總要去橋河買豆腐。來我家吃飯,她總說,你不用買大魚大肉,一盤菜油煎豆腐,我就吃得哈飽哈飽啦。我笑她:“難道省城的豆腐比不上橋河豆腐?”她說:“省城的豆腐也好吃,但我就感覺差了一點點味道。是什么味道呢?我想了很久,是差了記憶的味道。一吃橋河豆腐,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就一下子回到身邊。它里面還有媽媽的味道,歲月的味道,清江的味道。好親切喲!”

如果歲月有魂,那必是藏進了植物里,變成一粒粒金豆,當味蕾觸及,便喚醒了記憶。

我年少時,在橋河街沒少吃橋河豆腐,卻很快遺忘其味。20世紀末,舉家遷來宜都,在親戚的接風宴上,我出了丑。餐桌上的一個排骨火鍋,湯中豆腐幾乎被我一人承包,他人已收箸,我還意猶未盡,伸頭在火鍋里撈豆腐,連聲說:宜都豆腐太好吃了,香滑鮮嫩,余味繞唇,依依不舍呀!姨媽說,這是我從橋河帶來的豆腐,不然,哪是這味道唦。難怪這么好吃,原來是橋河豆腐喚醒了我的童年記憶,小時候的味道,那么純,那么好。一吃橋河豆腐,味蕾和心情就舒暢起來。

后來,姨媽過世,橋河街上亦無我的親人。我仍常去那兒轉悠。

橋河,位于長江與清江交匯之河口。橋河街,寬不到三米,長不足兩里。數百年來,卻是一個腳踏清江長江,臂及武漢宜昌、恩施長陽等地的繁忙碼頭。從西正街一溜石板階下去,兩邊均是木板樓,翹檐黛瓦,錯落有致。臨街多是茶莊,一個挨一個,客棧、米鋪、豆作坊、山貨鋪、包子攤、鐵匠鋪、絨線鋪、花店、剃頭鋪等并列其間,上船的,下筏的,路過的,做買賣的,都愛擠上這條街,十有八九會帶幾塊橋河豆腐回家。

20世紀50年代至21世紀初,表妹家居橋河街,對門是豆作社。表妹說,她打記事起,就喜歡往對街跑,因為香。豆作社里原是驢拉石磨榨豆汁,姨媽下班后,常帶著表妹到清江河邊去割馬草和秸稈,賣給豆作社,用積攢的錢買豆腐。表妹說,她家餐桌上的節日菜、經典菜,就是菜油煎豆腐塊,這道菜每次上桌,都是最早空盤。她夸張說,我們幾姊妹都是橋河豆腐養大的。姨媽進一步發展:不對,這條街上的人都是豆汁香催大的。我莞爾一笑。

大文豪蘇東坡擅長美食,對豆腐也是喜愛有加:“箸上凝脂滑,鐺中軟玉香?!痹娙斯P下的豆腐形色香俱佳,讓味蕾瞬間蕩漾豆腐的美味。

小城居民也奢愛豆腐,然豆腐生產從擔水泡豆、手推榨漿、柴火煮漿、點鹵等,皆人工勞作,時間、溫度、火候等都需拿捏恰好,著急不得。當然,工人們不急,可街坊急,周邊城鎮鄉鄰食客急,總是斷貨。街頭的橋河豆腐攤,每天不到十點,就不見豆腐的蹤影。所以,買菜的婆婆媽媽們都有經驗,一早就先去買橋河豆腐,再去買魚肉青菜。想做豆腐乳的,因為買的多,必得提前幾天預定。

每至春節前夕,豆作社顧客盈門,把原本擁堵的橋河街,塞得更緊實。工人們日夜忙活,也不夠。廠長恨不得跪下說好話,請顧客回家,實在是力不能逮。

橋河讓人難忘的除了豆腐,還有戰爭。他像一位沉默寡言,卻歷經繁華,閱盡滄桑的智者。橋河曾參與歷史上的著名戰役——夷陵之戰。

公元222年,三國吳將陸遜領兵抗蜀,屯兵筑城于楠木嶺(今宜都陸城)。蜀軍水陸并進,引誘挑釁,陸遜始終避其鋒芒,忍而不戰。直到蜀軍疲憊不堪放松警惕,吳軍趁月黑風高,放下吊橋,沖殺出城,火燒連營七百里,大敗蜀軍。

或許,這千年橋河之名,源自護城河之橋,抑或是吳軍以船為橋,陸遜率軍從浮橋上飛奔過河,將火把投向對岸密林中的蜀軍陣營……

像許多古村鎮一樣,可能橋河出生于戰爭。兵營演變為城池,當硝煙散去,這座古城迅速繁衍,人丁興旺。如今地域擴展,又建新城。幸有橋河街,仍佇立清江河畔,古城遺風尚有可尋。

橋河街太小,是無數斑駁安靜的古街之一。其所居地楠木嶺,只是一個小山包,海拔一百多米,方圓不過一公里?,F嶺上老樹無一,寂寂無聞。人們早已忘記自家住在山嶺,目及皆平路和房屋。然,幾百年前,它曾名揚皇宮。我的三爺爺曾是清江河里的放排工。我小時候,聽他老人家說,這個小山包曾經楠木遍嶺,云羅傘蓋。山嶺上、清江邊長有許多金絲楠木?;实坌迣m殿時,恩施的放排工沿清江河岸,砍楠木樹扎木排,下漂至宜都橋河碼頭,楠木在此集結,再裝船運往京城。我三爺爺說:放排工們都知道,皇帝龍椅上的木頭,就是楠木嶺上的金絲楠木做的。

放排工和漁民一樣,也是在河里討生活,然比漁民地風險大數倍。從清江上游漂到楠木嶺,幾乎是在生死線上闖關。八百里清江,七百里放排。河里的灘,從寶塔山下的惡龍奔江開始,到長陽縣資丘境內的下完灘,大大小小七十二灘,每個灘都是要命灘。放排工是在浪尖上找飯吃。所以,每當在楠木嶺靠岸,卸完貨,從江邊上堤,登上橋河街,就像從鬼門關奪下了一條命。于是,放開嗓門吆喝,敞開肚子吃喝。常來常往,便有了固定地落腳戶。排工們最愛的有兩樣:茶和豆腐。茶是本地的云霧綠茶(富鋅茶),豆腐當然是橋河豆腐了。

伊奶奶家在我姨媽隔壁,以前開茶莊。橋河街上的茶莊十來家,數她家生意最好。放排工都愛上她家歇腳喝茶。茶地道,是其一,主要的是人。伊奶奶那時十五六歲,人稱伊幺妹,她皮膚白皙,大眼晶亮,長辮烏黑。喝茶的人如果請她唱山歌,她就唱。排工們喊叫著要她唱《伙計歌》,伊幺妹紅霞上臉,轉身要走。排工們唱起來:“聽我嘛開言唱,伙計,唱一個姐探郎……”排工小丁大聲說:別吵!讓幺妹自己選唱。安靜下來后,幺妹方開口:“清江河水流下來,山歌跟著吆喝來,南曲跟著筒板來,撒葉兒荷跟著鑼鼓來,龍燈跟著火把來……”聲音像嶺上的云雀,山澗的清瀑。常常到了吃飯時間,還不想離開的茶客,就跑幾步買幾塊橋河豆干,打二兩苞谷酒,買三五個饅頭包子。坐在伊幺妹的茶莊里,一邊喝酒,一邊扯閑。

茶客里有一個英俊小伙子,人稱小丁,利川人,二十二歲。是伊幺妹家的???。每次來都會提一條清江野魚,八九兩豬肉,四五塊橋河豆腐,三兩樣時令青菜,請伊幺妹做飯,一幫放排工圍桌聚餐。木樓上有幾間客房,供排工們歇息。一來二去,伊幺妹心中有了惦念。小丁每次來茶莊,會偷偷塞給伊幺妹一些小東西:紅發夾呀,藍花布呀……有時,會帶來一些他家鄉的蘑菇、木耳、煙葉,伊幺妹的父母也很喜歡小丁。他倆定下終身,準備來年春天成家。

小丁家住清江邊,打小就在江水里泡,十四歲就當了放排工,跟著小叔在波浪上滾。他身強體壯,機靈又吃得苦,練就一身放排本領,二十歲就當了排頭扳棹的舵手。小丁的父親很會編斗笠,十里八鄉的人都戴他家的斗笠。小丁年少時跟父親學過這門手藝,父親指望他以此謀生,小丁不干,他說,男人就要到外面闖世界。自打喜歡上伊幺妹后,小丁在家有空就編斗笠,父親說你編得這么慢,還不如做點別的事去。小丁說,我要送人。父親說我編的斗笠這么多,你拿一個送人不就行了。小丁說,不,我要自己編一個,那才是自己的心意。在編到第四十八個的時候,終于編出了一個自己滿意的漂亮斗笠,和父親不同的是,斗笠帽檐上有一圈綠枝葉和紅玫瑰。

那是個夏天,汛期水急,排工們送一批木材,日夜兼程。風大浪險,他們的竹筏一時沒入水里,一時沖上浪尖,一時險撞礁石,一時險遭浪翻。急流險灘上的木排,速度快過汽車,須全神貫注,若一不留神,竹篙沒撐到合適的位置,就會排擊礁石,頃刻散架。人落水中,不被激流沖走,也有被木頭夾擊身亡的危險。在過最后一灘時,忙亂中,小丁拴在身上的斗笠落入江中,他叫人替他扳棹,準備下水打撈。旁人大叫,這里水太急,不就是一個斗笠嗎,你不要命了!小丁大罵:你知道個屁,這是我的心。隨即躍入江中。一個浪頭打來,小丁再也沒有上來。在下游幾華里的岸邊,排工們找到小丁的遺體,他手中死死抓著那只斗笠,怎么都扳不開。

伊幺妹哭啞了嗓子,一點一點,把斗笠從小丁的手中摳出來。從此,這個斗笠陪伴了伊幺妹一生。她說,小丁是為我死的,我陪他一輩子??吹蕉敷?,就看見了他,我滿足了。

伊奶奶終身未嫁,在橋河街上,她活到九十一歲,在睡夢中去了天堂。

人去樓空,幸好,茶莊還在。伊奶奶的茶莊掛著一把鐵鎖,鎖住了大門,也封存了歲月。我只能猜想,想她如何在漫長的日子里,度過孤獨而幸福的一生。

就像有魂落了橋河街,我有空就往那兒跑。每次,都有不同尋常的發現。

20世紀末,我在橋河街看到一個院落,相當隱蔽,只露出一扇門,位于兩個茶莊的夾巷里。巷子只有一米來寬,以至于我從此路過數次,均未發現。那次路過時,一步快跨過巷子,忽聽門響,側頭,只見一家大門,夾在兩墻之間,離街五六米遠。我好奇地走進去。巷子里有雜草,從地面的青磚縫里伸出頭。大門口的五級青石臺階,綠苔覆面。兩扇木門中間的鐵鏈上,拴一個仿銅掛鎖,風把門搖得吱呀吱呀響。大門上方,白墻黛瓦,翹檐拱頂。長短不一的青草在瓦楞間飛舞,好像他們是現在的主人。

在兩扇門間約五寸寬的大縫里,我屏住呼吸,左瞧,右看。原來小小的窄巷里,不起眼的木門內,一所真正的房屋,在此隱居:這是一棟四合天井屋。兩層木板樓四面相接,中間圍一個露天場地,比普通的天井大幾倍,地面一層青磚,沒膝的雜草從磚縫里跑出來,訴說起荒涼。銹紅的圓柱、木板、樓梯,欄桿,斑駁蒼老。鏤空的窗欞、門、欄桿,雖花樣繁復,眉目暗淡。上下房子約二十幾間,想當年,這里必是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幾步外的街聲是屏障也是消聲器,讓此居自成天地。住此,晚間無須出門,抬頭即可見月亮星星。白天,太陽來天井里自由探尋,間或,雨露雪花大搖大擺,跑家里做客。作為主人,退一步,有自己的獨立空間,進一步,是大自然的一分子。足不出戶,就可享受樹木花草的待遇,得天地之靈氣。

這是我理想中的家。而這樣的家,突現眼前,卻是棄物,人去樓空。我只能一次次地還原,想象。滿足我對真正家居的渴望。我成了這棟老屋的???,雖然每次來,都吃閉門羹,我仍樂滋滋的。我千萬遍地想,為什么自己不能擁有一棟這樣的木板房?哪怕只有一間。想來想去,好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美好的事物,呈滑行狀態,一溜而過,抓不住,想回去真是萬難。好在,我還能常來看看。

望梅止渴的日子也不長。那天,當我踏上大門前的臺階,從門縫看進去,空空如也。我眨巴幾下眼睛,再看,還是荒蕪。問街上鄰居,方知前不久,一個暴風雨之夜,聽得轟然數聲,早上一看,是這棟老房子坍塌了。只有一道門面立著,后面已土崩瓦解。我突然感覺,這景象似曾相識,與有些事物相似。

這棟老房子,它好像什么也沒留下。然,在我心里,早已把門楣、窗欞、欄桿上面的雕花印在了腦海里,天井里的青磚,房頂的黛瓦翹檐,我都復制在心底。它的無數照片,我存進了光盤。還有它的大隱隱朝市,關門自成一統,安享風花雪月的寧靜個性,早已融入我的生活。

兒時的橋河街,總入夢來,那清香溫熱的豆漿,緩緩氤氳,回旋。

同事的父親王伯伯是豆作坊的老工人,有幸聽其講豆作社的故事。那時,他們每天要到清江河邊挑一百多擔水,爬兩百多級臺階,用米殼和木屑燒火煮豆漿。橋河巷子里的青石板街,油潤圓滑,烏黑發亮,少不了工人們的汗水和腳板的滋潤打磨。他們累,但心里踏實,吃啥都有味。豆漿,陪伴橋河街上的娃們咿呀學語,上學下學。居民對豆漿的感情,深入骨血。

姨媽曾對我說,表姐出生時,正值三年嚴重困難時期,姨媽擠不出奶水,就是靠橋河豆作坊的豆漿,一口一口,喂到她會下地走路。20世紀末,表姐在好地段買了一棟兩層小樓,要姨媽搬過去。房子前后有院,離公園近,左右也有鄰居,但姨媽就是不搬家。她說:等我死了再搬,我在橋河街上住慣了,別的地方聞不到豆乳香,只有這兒才是自己的老家,我們的根在這里。

五年前,橋河豆作廠搬遷至新工業園區,擴建成占地24畝的橋河食品有限公司。有機械化、標準化的生產車間,專營豆制品加工,產值利潤翻至數百倍。

橋河街歷經千年的豆作坊,就這樣消失了嗎?企業家們有了一種緊迫感:不能在自己手里,讓石磨豆腐的手藝失傳。這不僅僅是一種手藝,這是我們的根,是心血和智慧,是我們民族的記憶和來路,是我們永遠走不出、忘不了、時時牽掛的精神坐標。是的,這古老的手工藝是慢的,笨拙的,誰又能說它不是美的,精細的,質樸的?

21世紀的企業家,正站在傳統工藝流轉、舍棄、傳承的節點上。他們的決策,有時決定著一種技藝的命運。要么,做一個掘墓者,埋葬曾養育過祖祖輩輩的傳統手藝。要么,做一個承上啟下的傳承人,在乘坐高鐵的車上,懷抱祖傳珍寶一起上路。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的企業,選擇了后者。

把這些老豆作坊的器械安放哪里妥當呢?廠長想找一塊地方,繼續用傳統工藝制作豆腐,讓它世代流傳。離小城幾十公里的油榨坪村,正在謀劃美麗鄉村建設,需要企業投資幫扶。雙方一拍即合。

兩年前,在油榨坪村數十畝綠荷紅花的堰塘邊,幾座粉墻黛瓦的平房、木屋、大大小小的石磨,像從地里長出的莊稼,穩穩地立于山頂。橋河豆作坊在鄉村復活了。

山下,人工修建的幸福渠里,清亮亮的溪水你追我趕,把豆漿的芬芳帶到十里八鄉。城里的大人小孩都聞著香味跑來了。他們自己泡豆、磨豆、搖漿、煮漿、壓制,體驗勞動的快感,享受慢工出細活、勞動品甘甜的滋味。

附近村里的三十幾個貧困戶,專門為豆制品企業種植有機黃豆。還有一些附近的農民,整田種植魔芋,供應企業生產魔芋豆腐。山腰的幾戶村民,開起了農家樂餐館。幸福渠邊有數十畝田地,專門種花。春天,這里百花喧騰。夏日,這里碧荷田田,菡萏粉面。秋天,采菊東籬,豆香滿園。冬日,圍爐品豆花兒,把酒話桑麻。

江水洋洋,奔流不息。橋河街上的舊物事,都如清江水流遠了。

人,總喜歡回望??赡苓^往,就是用來想念的吧。

我時常佇立江邊,在橋下發呆。有了橋,江河有了陪伴,經濟有了加速度,生活有了質感。橋上車輛穿梭,日夜不息。然橋下清冷,江面空寂。感覺丟失了什么?

是的,小渡船沒了,好像河水之魂也隨之散了。在沒有橋的日子里,小渡船是橋。我時常想起清江上的小渡船,那時,人們每天從此岸到彼岸,天天趕集,日日有收獲:不是打到幾條魚,就是賣完一擔菜。人坐渡船,手捏錢袋哈哈大笑,盡管只是一些零角錢。上岸的放排工們,邊上堤,邊和江邊洗衣的少婦們逗罵調笑,勞累和疲乏,在放肆的歡笑聲里逃之夭夭。上渡船時,你幫我扶,噓寒問暖,敘拉家常,同船過渡,結伴回家。眼前,岸邊三兩人垂釣,釣的是瞬間快樂,也是一江寂寞。

作為魚兒們,這是它們最幸福的時代,休漁期到了,它們可以安享十年光陰,休養生息,繁衍后代。有捺不住興奮的魚兒,時常躍身而起,拍擊江水,向人們炫耀。與此對應的,是江邊人的隱隱失落。江堤上人來人往,形同陌路。水面上,曾經簡單的快樂,隨浪花奔涌的熱鬧,已缺席很久。那座帶來人與人之間親近的橋——隱形橋,消失了。

渡船擺的是人,渡的是友情,鄉情,是人與自然相濡以沫地深情。這情,是橋。

江水,也是橋,它是一座寧靜、堅韌、博大之橋,我經常佇立江邊,讓靈魂泅渡,抵大海,至天空。沿著精神之橋,致敬來路,眺望未來。

彼岸的燕尾洲,飄飄蘆葦隱匿于房屋和菜園,繼而讓位于康養基地。一道親水平臺,給小洲鑲上銀邊。燕尾的羽毛四季翠綠。這洲子,過去是一種散漫狂野之美,如今是一種整齊精致之美。

遠飛的鳥兒回來了,它們口銜游子的夢。中外友人追來了,他們找尋國學大師的根。千年河,萬年江,一直都有橋。從此岸到彼岸,竹筏是橋,木舟是橋,帆船是橋,經濟也是橋。傳統是橋,文化是橋,鄉愁是橋,夢想也是橋。

幾年前,燕尾洲旁,又聳立起清江二橋和宜都大橋。燕尾洲,正實現向鯤鵬洲的蝶變。它身吸三江,腳踏三橋,正以昂首搏擊長空的雄姿,展翅欲飛。

我終于明白了姨媽口中的橋河,它是豆花香,是蘆花揚,是橋之戀,是夢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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