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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天使

2022-04-12 00:43春樹
青春 2022年4期
關鍵詞:孩子

執綠感覺自己陷入到一種感情的泥淖中,或者是分岔路。她憤憤不平,腦海中不斷跟鄭不遠進行著對話。她越想越生氣,與她交談的鄭不遠則一臉理直氣壯,甚至有點強詞奪理,好幾次他們的對話都到了談不下去的地步,每當這時候,她的本能反應是把鄭不遠拉黑。似乎只有拉黑才能表現出她的決絕和遠見,才能體現出她鮮明的立場和不妥協的態度。我為什么要跟這種人談戀愛???想到這里,正好看到路邊并排走過的兩個穿校服的高中生,男生依偎著女生,女生伏在男生的肩膀上,一臉嬌羞,看起來非常滿足。明顯他們是在談戀愛。唉,看看人家!我們連人家也不如。此念一出,她有點走神,身后的小摩托車“滴滴滴”地鳴了幾次喇叭,她趕緊向右讓了讓,小摩托從她的左側擦肩飛馳而過。

瘋狂的生活是有吸引力的。哪怕是暌違多年,那種非主流的生活依然深深吸引著她。從再次見到不遠的那一天,她就暗暗地想,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氐竭^去,回到過去的生活,這個念頭時不時地冒出來,折磨著她。

那天她去外地看望兩個伙伴,他們也都寫詩。出來喝星巴克逛街時,小韋說,把不遠也叫出來吧??纯此袥]有空。頭天晚上,他們剛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那晚小韋回家看孩子,是小韋丈夫、執綠和不遠三個人一起看的。那天電影院里就他們仨,包場了。他們仨坐在一排看了場科幻電影。

催了好幾次,不遠在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后才來,據說出來的時候照了照鏡子,發現臉有點干,特意敷了張面膜。這張面膜讓他們笑了半天??峙率莻€托詞吧,可能有什么事耽擱了出不來,反正在這個城市,出趟門打車十五分鐘足夠了。不遠穿一件黑色外套,一條海軍藍色褲子,看起來像一個英俊的北方工人。她盯著他穿的馬丁靴發呆。自從搬到國外結婚生子后,執綠的打扮如她的生活一樣變得索然無味,也不知為什么,在柏林她總不愿意穿得過于強硬或者引人注目,可能是年齡大了或是日子太無聊了,總之,馬丁靴都讓她塞衣柜里了。

晚飯后,不遠又帶她們去旁邊一家酒吧喝啤酒。喝完酒,在送她去火車站的出租車上,不遠跟她說,我又快離婚了。她愣了一下,你可真行,這離你結婚,也才一年多啊。是啊,不遠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可能我這個人,就是不適合結婚吧。誰適合結婚啊,執綠笑,我也不適合。唉……不遠猶豫了一下,我沒法控制自己,我還跟原來一樣。執綠又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不遠就開口了,哎師傅,您一會兒路邊先停一下,我先下,今天我有點事,就不送你去火車站了,一路順風啊。

執綠在柏林時常想起他們的這段對話。不遠曾在二婚前給她發過消息,說他跟一個比他年齡小十歲的女孩兒一見鐘情,又相信了愛情,不過身邊的哥們都勸他緩緩,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閃婚。你怎么看?他問她。她馬上回復,我支持你的決定。這個消息甚至讓她高興了一整天,仿佛她也又開始相信愛情了,她從不遠和他的新愛人那里汲取到了愛情的力量。不遠真幸運??!

作為十幾年的朋友,不遠最初是以搖滾愛好者的身份出現在執綠的生命里的,那時候他也寫詩,可能是受執綠和小韋夫妻的影響。他們都比他寫得早,不遠比他們小幾歲,這幾年做起了電影,不寫詩了。他們三個還寫,寫了也不給別人看。三個人分別默默地寫,誰也不知道誰現在寫得怎么樣。

她一下飛機,就重新適應了國內的生活,像一塊拼圖走進了拼圖里,嚴絲合縫,雖然她知道內里有些什么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走在人群里,沒人知道你是誰,也沒人在乎。穿得好看一點兒,打量的目光就多一點,穿得普通一點兒,打量的目光就少一點。不像在國外,無論穿什么,都像一滴油混進了水里,黑頭發黃皮膚那么明顯,一看就是個外來者。

她看見大街上走著的一個個女孩子,個個可愛,她們的皮膚是典型的亞洲人的顏色,頭發或染成棕色,或保持著原貌,冬天的寒冷讓她們在呼吸時帶出一口口白氣,這些女孩子有一天也會成為母親,也會變老,會退縮進生活里,走在街上,再也不會引來一束多余的關注的目光。有一天我們都會老成這樣。她貪婪地看她們一個個走過。但在這之前,先讓我好好地、痛痛快快地活過。

在北京休息了幾天,她聯系小韋,小韋說來吧,什么時候都行。這次她打算多待幾天,痛痛快快聊一聊,別像上回一樣匆匆忙忙,話還沒好好說,就又趕回了北京。

她愛上了坐火車,無論是和諧號還是慢車,哪種都行。在火車站,看著滿滿當當的人,看著天南海北的旅客,她才有種自己不再孤獨的錯覺。

坐火車,去遠方。光是這意象就夠打動人了。

看看時間,她打算去麥當勞買個漢堡和咖啡。前面的人不停地點著,似乎永遠點不完,沒完沒了,執綠盯著他的后背,他是打算去哪兒,他又從哪兒來?這個看上去三十歲的男人好不容易點完了單退到一邊,她已經沒有胃口了:一杯中拿鐵,謝謝。

小韋來火車站接她,特意告訴她從哪個出口出站,她說這里有點亂,不好找。小韋穿著二手黑色呢外套,黑色緊身牛仔褲,像沒生孩子以前一樣,站在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見了。

進門的時候,小韋的丈夫掃了她一眼,說:“酷?!?/p>

以前去哪都帶旅行箱,這回她只帶了一個買衣服贈送的手提包。也沒什么東西值得全帶上,不就是些衣服化妝品,重要的是跟誰在一塊兒,不是穿了什么衣服。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照樣是吃飯、看電影、喝咖啡、看電視、陪他們接孩子、回家陪孩子玩。他們能聊,站在廚房里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聊完再進屋,想抽煙再進廚房。每個人進廚房前都要把外套披上,那兒為透氣,開著窗,冷?!斑@是吸煙服?!毙№f說。就像工人有工作服,警察有警服,吸煙也有吸煙服。

不遠在飯后也來了,一進來先逗了逗孩子,然后就鉆進廚房跟他們一起抽煙。

有時候他們一邊抽煙一邊吃橘子。小韋的丈夫和不遠喝啤酒。

冬天,太冷了。這該死的城市,我特別討厭這座城市,有時候一天都不想待。小韋說。

主要是沒朋友。你們在這里沒什么朋友嗎?執綠問。

沒有,什么都沒有,又丑,一年365天300天霧霾。小韋說。

咱們也太窮。執綠說。

你出國前我帶你看的房,已經漲了好幾倍了,當初才八九十萬,現在賣三百多萬了!哎,我說,你當時要買下,現在發了。

幾年前,她厭煩了在北京的生活,想換個地方住。來找小韋的時候,小韋先帶她去看了他們剛買的尚在裝修的新房,又建議她也買一個:“石家莊房子便宜,比北京便宜多了,你也買一個吧!以后咱們還可以一起玩兒?!彼齻冞€一起去看過一套,在一樓,挺大的,還送一個車位??赐攴繘]多久,她就出國了,此事就放下了。

是啊,不過我當時沒錢。執綠想起來,有點恍若隔世。

咱們都不是那種,能拉下臉跟人借錢的人。小韋笑著,瞅了不遠一眼。

我現在也沒錢。執綠說。

大家都笑。

執綠太實在了,小韋說,沒見過比她實在的,你說,這么多年了,她機會那么多,但凡是有點心眼,早有錢了。

呵呵,要不是我媽給我買了房,我現在也買不起。不遠說。

我們的房是一起買的,兩家湊了湊。小韋說。

現在誰買得起房???他們下了這個讓執綠安心又無奈的結論。

聊到半夜,孩子睡了,執綠跟不遠一起告辭。他離婚了,現在住他家方便了。小韋家地方小,沒有多余的床。上回來找他們玩,小韋推薦她住的是她家樓下新開的一家酒店,還是不遠付的錢,按小韋的意思,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不遠是男的,讓他花錢吧。幸虧便宜,才一百多,要不然執綠也不會同意。

“什么時候離的?”執綠問。

“就上個月。哎,都鬧了很久了,實在是處不下去了?!?/p>

執綠點點頭,表示理解。

“還是你的那些朋友更了解你啊?!眻叹G想起不遠結婚前他那些哥們都反對,打趣道。

不遠也想了一下:“還真是。他們可能比我都了解我。唉,我剛開始是真打算好好過日子的??伞髞磉€是不成?!?/p>

“或者他們更了解人性?!?/p>

“反正我這個人,可能真的不適合跟人長期在一起。我太容易走神兒了。我前妻說我是黑洞,說我不懂什么是愛。我現在覺得她說得有道理?!?/p>

不遠的新家其實也裝修好好幾年了,她一直沒來過。很多年前她去過不遠以前的家,比現在的小。她脫下外套和鞋,換上拖鞋,正對著大門的客廳窗戶上的窗簾沒關,窗外是條公路,點點路燈將公路照出金黃色的光。

“看啥呢?”不遠走過來。

“哦,這路真美啊?!?/p>

“小韋他們說這風水不好,正對門兒?!辈贿h笑起來。

臨睡前,兩人看了會兒電視。和小韋家一樣,不遠家也有一塊顯示屏。他解釋說這里有很多電影和電視劇。執綠發現自己跟不上形勢了,她問不遠該怎么用,不遠給她一一解釋。

不遠調出新一季的英?。骸拔覐娏彝扑]你看這集,像咱們這樣的人看起來肯定特有感觸?!痹瓉硎莾蓚€人相遇分別,最后發現對方才是真愛然后攜手闖關逃離的劇情??粗麄兎謩e和一個個不愛的人上床,忍受著分離前的必要步驟,她覺得不遠說得對,這簡直復制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就是停不下來,永遠在尋找更合適的下一個,沒人會忍受他們這樣的人??粗粗?,她感到空氣中有點微妙的氣息。奇怪,以前她從來沒有把不遠當成一個男人,從來沒意識到他的性別??赡苁且驗樗菚r候還小,要么就是她并不寂寞。

不遠讓她睡他的屋,進屋前她還抱進去一摞書,全是想看但還沒買的。

在這個夜晚之前,她沒想過會跟不遠發生超越友情的行為。他在她心里一直是個喜歡搖滾樂、喜歡詩的小孩兒。那些玩搖滾樂的小孩見到她,都叫“姐”。不遠倒是從來沒叫過她“姐”。

“我就從來沒叫過你‘姐?!?/p>

執綠想了想,印象里他確實沒叫過。

“不過我對著你照片幻想過。哈哈。以前了?!?/p>

她想起自己是有過幾張性感照片,不過它們并非為引起性欲而拍。

“以前你還給我發過裸照?!?/p>

“那是在德國游泳的時候呀,那里在湖里游泳可以裸體的?!?/p>

他們斷斷續續一直在說話,兩個人都有無數話想說。她發現不遠的另一面,如孩童。在他面前,她就像十幾年前一樣,還是少女。她撫摸著不遠身上的文身,他的皮膚很細膩,摸著像嬰孩的皮膚。一個追隨者從男孩變成了男人,時間都去哪兒了?昏睡過去前,她看到天色透過深色窗簾發出微微的亮光,地板蒙蒙發亮?!安贿h,你一定要自由。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狈凑F在她不自由,那不遠的自由就是她的自由。

第二天下午兩人才起來。在洗手間她照了照鏡子,臉有點浮腫,真是熬不了夜了。不遠沖了兩杯速溶咖啡,遞給她一杯?!霸瓉碛锌Х葯C,離婚時前妻拿走了?!彼舆^咖啡:“這能喝嗎?”結果還挺好喝。喝完一杯,她又讓不遠再沖一杯?!拔野l現速溶咖啡只要沖得濃一點還是可以喝的?!辈贿h笑道。她要寫這個月的專欄,不遠讓她用自己的書房。書桌上堆著不少書,還有一本畫冊。攝影師是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去年夏天去世了,成了國內外攝影圈的一大新聞。

寫到一半,她抬頭掃了眼窗外,昏黃黯淡,座座高樓在此時天色的映襯下像廢棄了的遺址。她想起來,有個石家莊詩人一直在微博上抱怨空氣差,看來確實值得抱怨。

兩人一邊一個,坐沙發上聊起這些年不再聯系了的朋友。有段時間不遠跟那個攝影師走得很近。執綠說,這幾次回國,她媽都會提到,有些院里的大人出了事兒,可能也是精神問題引發的。

她有點茫然地說,為什么他們會選擇死亡呢?

其實我也不怕死,死了也沒什么啊,我有時候想,要是我明天就死了,也成,也無所謂。不遠一邊抽煙一邊說。

哎我腿有點疼。她活動了一下左腿。

不遠挪了挪,替她按摩起來。

我有個朋友失蹤了,從我的生活里。你可能聽說過她。她比我小幾歲,我一直以來,只有這么一個soulmate①。她有點艱難地吐出這個詞。有段時間我們特別親密,她來北京的時候還住過我家。后來她抑郁了,退出了各種社交網絡,跟我們這些朋友逐漸斷了聯系。直到我出了國,我們還在微信上有聯系。我說我懷孕了,你猜她說什么?她說好啊,真希望是雙胞胎。前兩年我回北京聯系她,是她媽接的電話,說她在睡覺,后來就聯系不上了。

我聽說過她,是個瘦瘦的女孩吧,好像個兒挺高的?那時候你貼過你們的合影。

是。執綠一陣失神。

我們也認識十幾年了。不遠說。

哎,可不。十幾年了。那時候你才十七。彼此知根知底兒啊。

其實,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不遠笑。

哈哈,還有八分之七嗎?執綠也笑。

真的,難道你是雙重人格?她看他。

那倒不是……不遠沉吟了一下,我比你……“社會”。就是說,我有些不想做的事,還是得做,你就不是。我是縣城的嘛,你一直在北京。咱們生活環境就不同。我們這邊,還是挺農業文明的。

比如什么???

比如哥們叫我喝酒,我本來不想去,后來一想,去吧!人家也是想我了。就是這種,挺多的。

不遠媽媽去世之前,她來過石家莊,去醫院里看望她。其實他那時只是她眾多朋友中的一個,甚至不算是特別親近的。他還小,才二十出頭,還在上大學。不遠可能是把她當成了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或者是成長中的榜樣。所以當他告訴她,他媽媽快要去世了,再不來就可能來不及了,她不愿讓他失望。他媽媽拉著她的手,親熱得讓她有點感動。她記得那天天很藍,醫院里春意盎然,梧桐花開得正好。他們一起下了樓,在梧桐樹下拍了張照片。他媽媽穿著紅色的羽絨服,染著棕黃色的頭發,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愛笑的、城鎮里隨處可見的中年女人,像所有的媽媽一樣。

她一定擔憂她“走”后兒子的生活吧?不遠剛剛上大三,稚嫩的臉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他有一個同樣喜歡詩歌、搖滾的在外地上大二的女朋友,有一套市內的兩室一廳,是她說服丈夫一起給不遠買的,作為他未來生活的保障。

不遠用忠實履行了他們的友情。她的生日、她父親的葬禮、她的婚禮,不遠都在。不遠沒有錯過她任何一次重要的人生轉折。他們的聯系并不頻繁,但不遠絕對是她最靠得住的朋友。

那天見完不遠他媽,后來又干了什么?執綠一點印象也沒了。她費勁地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

后來,你去了我小時候住的鎮啊。

什么?

對啊,我爸說請你吃飯,還叫了我們那兒一些他覺得有頭有臉的人。擺了一桌菜。你喝多了,在我床上躺了會兒。你睡著了。晚上我把你叫起來,咱們就回城了。

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噢!我想起來了!那天,我覺得很奇怪,那幾個人我也不認識,跟他們也沒話說。

她想起來,那天坐在回城的車上,一股失望的情緒籠罩著她,她以為不遠和她一樣,特立獨行,沒想到臨時跟她說要跟家長一起吃飯。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吧。也是從那天開始,她就刻意跟不遠保持著距離。怪不得那天后來的事兒她全忘了。

咱們去看電影吧。

每次回國,她都會去電影院把近期上映的電影看個夠,在國外沒什么國產電影看,大片也不一定有時間看。就這樣攢了不少想看的電影。不遠說好,咱們去附近一家比較好的電影院吧,剛開業沒多久。不遠用手機打了輛車,過了一會兒下樓,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一時之間,兩個人還像是好朋友,關系還沒轉過來。就是兩人都喜滋滋的,有點像談戀愛,又像故人重逢。等待開場的時候,兩人走到天臺抽煙,不少男女坐在噴泉旁邊的臺階上卿卿我我,燈光閃亮,處處是彩色的廣告和霓虹燈。一個男孩抱著女朋友經過他們,女孩笑得合不攏嘴,表情充滿了喜悅和幸福。

“這擱北京就沒有?!?/p>

“沒什么???”

“北京談戀愛不這樣,公開場合基本上拉手就到頭兒了,沒有這么親熱的?!?/p>

“哈哈,我們這兒,小地方。小地方嘛,比較隨便?!辈贿h笑。

看完電影走到街上,兩人去吃夜宵??諝饫锸且还纱瘫堑奈兜?,執綠用圍巾捂住了鼻子?!斑@是什么味?這么難聞?!?/p>

“藥味兒。我小時候,經常聞著這藥味兒。我們這里有個制藥廠,國內好多藥都是這個廠產的??諝饫锶际撬幬秲??!?/p>

他們肩并肩大步向前走著?!斑@兒污染比北京可嚴重多了啊?!?/p>

“可不是嘛,我們這兒污染一直就特別嚴重。我記得以前沒有霧霾這個說法的時候,石家莊就已經是全國污染最重的城市了?!?/p>

“哎,”不遠突然像發現了什么秘密一樣,驚喜地說道,“你走路速度跟我一樣快。別的女生跟我一起走,都比我慢。男的也走不過我?!?/p>

回家時坐的是公共汽車,那車很破,上車后,不遠替執綠刷了卡?;椟S的燈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得車里的人影影綽綽。有個空座,不遠指給她,讓她坐。他在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上挪了幾步,坐到執綠座位旁邊放行李箱的空處,跟她坐在一塊兒。

“這就是那藥廠的宿舍?!彼附o她看。她一扭頭,什么也看不到,是一堵墻。

“中午一起吃個飯?!毙№f給他們發微信。

小韋兩人坐在他們對面,看著他們嘻嘻地笑。執綠身上穿著不遠的夾克,上面別著很多樂隊的小徽章,有幾個樂隊還是以前不遠介紹給她聽的。小韋盯著那夾克看了好幾眼。執綠說,這是不遠的。小韋笑,怪不得看著眼熟。

吃完飯,小韋兩人一個去上班,另一個要去接孩子。不遠有點事,打了個車先走了。執綠跟小韋一起去接孩子。接孩子前,她們先去了趟超市。超市里放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劉德華的《忘情水》什么的,柜臺上滿滿一排“小豬佩奇”的零食。到處是燈籠和廣告,快過年了??上?,過年前她就得回德國了。孩子沒人看,丈夫工作又忙。自從搬到國外,她還沒回國過過春節。要是能帶寶寶回國過個春節該多好,他性格活潑,喜歡熱鬧,肯定特別喜歡北京。一想就心酸,別想了。

在國內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朋友多,飯館多,什么都多。但這都在一定的范圍內。只要你不思考人生,日子就能過得有滋有味。經歷得太多了,人也扛不住,執綠不想再思考什么,只恨不得一頭扎入紅塵,過普通小日子。這日子一天天倒數著過,數到回國前那天,快樂也就到頭了。

小韋執意在超市旁邊的藥店給執綠買了兩瓶昂貴的復合維生素。她說咱們都抽煙,平常要補充點維生素。小韋的孩子正在上幼兒園大班,比她的要大三歲。不遠來小韋家時,執綠正在陪孩子玩,小韋在廚房做飯,小韋的丈夫在擦地。他們家弄得很干凈,一點不像個詩人的家。五個人一起吃完晚飯,小韋帶孩子去洗漱,他們仨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小韋的丈夫調出一堆電影,他們的審美口味類似,也看過其中大部分,沒看過的是這幾年在國外根本找不到的片源。他們一起看了會兒法國“新浪潮”。

“我還不太想回去?!?/p>

“我也不太想回去。那我帶你去看看我們這兒的一個景點吧。我們這兒有一座金字塔,模仿埃及造的?!?/p>

不遠開著從朋友那里借來的車,執綠突然想起來以前在北京見面的時候他開過一輛挺大的車。一問,才知道那車還給他前妻了,那是結婚的時候女方家里給買的。

去了也沒進成景點,大門口的保安正跟人抽煙呢,已經凌晨三點了,他說什么也不放人,里面黑咕隆咚的,你們進去不安全,想看明天再來吧!兩人哀求也無用。執綠拽了拽不遠的胳膊,走吧。執綠突然希望這個夜晚不要結束?!拔覀內コ员ち璋?!”她突然童心大發,“走,去麥當勞?!?/p>

天突然飄起了雪花,兩個人都望著車窗外發呆。

“下雪了?!?/p>

“下雪了?!?/p>

他們情不自禁接起吻來,親完以后,兩個人都笑了。

“真挺洪尚秀的?!?/p>

“什么?”

“就是一導演?!?/p>

“哎,你看他們?!辈贿h示意道,執綠按他的目光所示望過去,是一對正在擁抱的青年男女。

“這男的是接女的下班,女的是在那兒坐臺的?!辈贿h指了一下旁邊的酒樓。

執綠吃了一驚,也沒覺得女的穿得有什么不正常,照樣裹著羽絨服,除了妝化得有點濃。

“就知道你不知道。這在我們這里挺常見的,也有女的接男的下班的。兩人再一起回家?!辈贿h說。

見執綠沒出聲,不遠又解釋道:“其實就是一份工作。估計他們也是這么看的。我們這兒有好幾家夜總會?!?/p>

“哦,是這樣?!?/p>

“唉,你就是思想單純?!辈贿h故意嘆氣。

“別踩井蓋!呸呸。這樣就沒事兒啦?!?/p>

“知道啦,我避開?!?/p>

坐出租車的時候,廣播里在放一首流行歌,剛放了幾句,主持人就接起聽眾電話,幾句歌詞唱完,又接聽了另一位聽眾。那歌聲純凈,一下子擊中她耳膜。

“好聽?!彼f,使勁想這是哪首歌。

“是啊,這幾年特火,流行搖滾嘛?!辈贿h笑道。

“說真的,我第一次聽?!?/p>

廣播還在繼續播放,已經換了一個人在唱,“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下車的時候,執綠一摸臉,一臉淚。不遠什么也沒說,估計是怕她尷尬。

“以前的那些樂手,現在還有人在玩樂隊嗎?”

“有啊。我有個哥們,也離婚了,帶個孩子,平時開滴滴,周末就去排練。我還陪他去接過一回孩子,我們兩個在路邊吃了碗面?!?/p>

“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怎么著都行?!?/p>

“你們要結婚啦?”飯桌上,小韋看著他們,突然問道。

“沒有沒有。哈哈哈?!眱扇硕夹?。

“還以為你們要結婚呢?!毙№f說。

“我再也不想結婚了?!眻叹G說。

“像你們這么好的太少了?!辈贿h補充。

“來,喝酒?!毙№f的丈夫舉起杯子。

執綠喝下一大口啤酒,“好喝。跟你們在一起,什么都好喝?!?/p>

“下次再來?!毙№f的丈夫說。

該回北京了。和不遠在一起的這幾天簡直像是烏托邦,應該在最高潮時戛然而止,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既有退路,又可保持熱情不被燃燒殆盡。晚上,在樓下的飯館吃完飯,她開口道:我要不明天走吧。不遠有些不舍,問要不再待兩天。她想了一下,點點頭,那后天。

第二天他們睡到中午,執綠隱約感覺有人進了不遠的房間。等她清醒過來時,發現不遠已經不在了,客廳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聲。

原來是不遠的前妻來了。

她到洗手間戴隱形眼鏡,他們正在廚房站著。片刻,傳來一句傷心加諷刺的女聲:真沒勁。隨后,他們就都沖出了家門。

她跟著走出去,發現女孩在電梯前,不遠正低頭小聲跟她說著什么,發現她出來,說了聲:我下去一下。

半小時左右他就回來了,整個人沮喪不已。事情發展得極為迅速,不遠和前妻先在手機上交流了一番,看來是沒交流好,吵了起來。執綠立刻用手機訂了張晚上回北京的票。離晚上出發還有幾個小時,該怎么過?不遠說,咱們先去個書店吧,新開的,里面還有咖啡館。她跟小韋說了這件事,小韋說沒事,別擔心。這是不遠的事,讓他自己處理吧。

抑郁的時候就找人吃飯。小韋給她出主意。

可惜,想找合適的人吃飯都找不到。

與不遠一打電話就是兩個小時,時間過得飛快。要是沒有不遠,她都不知道日子怎么過。有時候她上網看國內的電視劇。1938年的中國東北。哈爾濱。滿洲國。孩子已經熟睡,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在柏林有個中國人在看中國的從前。

不遠總是擔心,他總是說,如果咱們能永遠在一起該多好啊。

咱們,要當永遠的朋友啊……

永遠,多可怕的詞啊。

你是不是只想要愛情?

沒有,沒有。

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沒有。

如果以后咱們關系破裂,肯定不是因為我出軌,如果有天你不理我了,肯定不是因為這個。

那因為什么?階級嗎?她諷刺道。

嗯,差不多。沒想到不遠這么說。

不遠說他已經不相信愛情了。自從這次離婚之后,他再也不想跟人保持一對一的關系了?!盎蛘哌@才是真正的我!”電話里的不遠語調急促。

有個晚上,丈夫出差了,她照顧孩子睡下,喝了點酒,突然想起那首與不遠在一起時聽到的歌,想起了中國北方。那些熱情都去哪了?我們曾經的友情和信念去哪兒了?她把那首歌循環播放了好幾遍。她開始淚流不止,很快變成了號啕大哭。我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他,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他的缺點?他無非是不能只和我在一起,這又有什么呢?她無法抑制悲痛,又哭了起來。她知道自從青春期后,他們已經長成了不同的人,也知道他們的未來肯定是不一樣的。

她模模糊糊地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世界上的痛苦多得讓人難以忍受。

我覺得啊,你平時眼里的世界太單純了,我看到的黑暗面比你多??赡苡袝r候朋友為了顧及你,也不愿意跟你說那些不好的東西。

什么意思???她感覺火一下子就躥了起來。她正在炒菜呢,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剛顧上給自己炒個菜。

沒什么,不遠欲言又止,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夏天她又要回國,回國前,她一直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跟不遠見面。

她先去了趟上海。朋友帶她逛街,在買手店里,她試了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今年流行的款式,腰上面開了一個三角形,可以露出性感的腹部。試穿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身材居然還是性感的,又想起來已經很久沒買這種裙子了。朋友鼓動她買。這幾年她不但沒買什么晚裝,連一件性感的衣服都沒買,總是沒錢,也沒有機會穿。

她暗暗想,刷信用卡也得把這裙子買下來,在小袋子里翻了幾遍才發現,沒帶錢包。出門時有點急,錢包落在另一個包里了。

“我們可以幫您把這條裙子留起來。您改天過來取就行?!钡陠T善解人意地對她說。

下樓時她有點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街上走著的女孩子各有風格,她們帶有南方和都市兩者結合的特點,苗條、精致、皮膚白皙,每一個都穿著入時。她們是夏天的客人,整個城市就是她們的客廳。這是她們的城市,她只是個旅客。

我怎么樣呢?她想。

有可能是頹喪著、迷茫著、無精打采著。

空茫茫的一片。

情感落不到一個實處,對未來又沒有什么希望,說什么做什么都無濟于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半空,無論是感情還是別的。也許正是由于感情懸在空中才什么都不穩定。

坐在朋友家二十九層高樓的陽臺上,她抽著煙,看下面的高架橋和汽車,汽車小得像孩子的玩具。到了夜晚,高架橋上的車燈連成一片,有種都市魅力,這種魅力是她曾經熟悉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居然讓她心跳加速,那高度讓她害怕,她害怕自己會產生跳下去的沖動。

他們去旅行,去壩上草原,還有一座河北省境內最高的山。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執綠回國的時間有限,不能在路上花太長時間。不遠車開得很好,她想起來,和她所有的男朋友一樣,他們都開得很好。不遠說這是他爸的車,他借來開。一路上他放的音樂大部分她也熟悉,聽著聽著,她發現他放的音樂全是男歌手。不遠說,他倒真沒注意到這點,確實平時聽的歌大部分都是男的唱的。

車漸漸開出北京。

不遠也拍照片。

也幾乎像她所有的男朋友一樣,他拍照很好。怪不得他們是這么多年的朋友,不遠就是她理想中的朋友的模板。

他們借宿在山頂的一戶人家里,這是個普通的農戶,院里有幾間空房,當作旅館。住在另兩間房里的是幾個年輕男人,看起來也是結伴來旅游的。山里的空氣好,晚上涼,不遠特意帶了件羽絨服給她穿。夜里的星星很多。不遠拉著她的手一起在房子邊上散了散步,也沒走多遠,黑燈瞎火,什么都看不清。睡覺前,她翻了翻不遠帶來的詩集,這是本以色列詩人的詩集,她本想買,一直沒買。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起來了,沒吃早飯,先去爬山。山看著不高,爬起來卻有點費勁,越往上爬風就越大。山的另一側,漫步著幾只羊,附近肯定有牧羊人。終于,趕在日出之前,他們到達了頂峰。兩人都挺高興,幾乎是不約而同從兜里掏出煙來。不遠用手護著,看她把煙點上,才開始自己點。他們在石頭上坐下來,兩人一時無話?!罢婧每??!眻叹G說?!笆前??!辈贿h也說?!耙翘焯爝@么高興就好了?!辈贿h笑起來:“我也想?!眱扇藳]再說什么,執綠一時有無限情緒涌上心頭,但他們沒再說話,兩人都盯著東方,那里有一輪金色的太陽正在升起。陽光普照,灑在山上,灑在草地上,灑向萬物,包括他們兩個。這讓他們感覺有點暖和起來了。

作者簡介

春樹,北京人,80后作家、詩人,已出版《北京娃娃》《兩條命》《光年之美國夢》等五部長篇小說,《激情萬丈》及《春樹的詩》兩部詩集及散文集若干,主編《80后詩選》。

責任編輯 菡萏

①soulmate:靈魂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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