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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冶·屋宇》敘事結構簡析
——兼論《園冶·屋宇》書寫中造園者與工匠之間的主從關系

2022-04-14 07:51李恩錫
華中建筑 2022年4期
關鍵詞:造園詞條文人

李恩錫 張 雯

1 背景:《園冶·屋宇》篇

《園冶》[1]是明代造園家計成的造園專著。全書正文分作十個章節,其中涉及建筑屋宇的有六個章節,包括立基、屋宇、裝折、門窗、墻垣、鋪地。就篇幅來說,計成十分重視園林屋宇的建造。因此,理清屋宇篇的書寫方式和行文邏輯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園冶》的屋宇論述對建構計成心中理想園林的意義。本文嘗試歸納計成在書寫《園冶》屋宇時潛藏的“類—式”對應的敘述結構,并以此解析《園冶》中文人造園者與造園工匠之間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

屋宇篇正文總共有22個詞條注解和11張圖式說明,按照文與圖的分類,全篇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但若按照語義來分類,詞條(一)到詞條(十五)可以獨立成一個體系——解釋園林中的各種屋宇類型;詞條(十六)到詞條(二十二)則可以歸為另一類——解釋園林中基本匠作構架。而后面的圖式則是對匠作架構的補充。下面的層次關系圖展示了這種段落劃分的結構關系(圖1)。

圖1 屋宇篇段落結構圖

現代的部分《園冶》注釋書將屋宇篇正文中的“列架”部分單列成章,例如張家驥先生的《園冶全釋》就認為《園冶》屋宇篇“編排上不夠系統妥善……故本書分開另立‘四、列架’一篇”[2],就此將屋宇篇拆成“屋宇”和“列架”兩個部分。但新加的“列架”篇不像其他章節那樣有一個開頭的總論文字,不符合計成對每個章節分作總論序言與分述正文兩個部分的布局邏輯。雖然屋宇篇里描寫列架的部分和前面屋宇類型解釋差異很大,但計成仍將其統一在一個章節中。兩個部分之間究竟有怎樣的差異和關聯,這樣的謀篇設計又潛藏著怎樣的書寫動機?以此為起點,本文試圖通過闡述“類”與“式”的段落特征來尋找兩者之間的關系連接點。

2 園林屋宇對“類”的定義

2.1 兩種類別層級

屋宇正文總共羅列了十五種屋宇類型——門樓、堂、齋、室、房、館、樓、臺、閣、亭、榭、軒、卷、廣、廊。在屋宇篇的總論中,則出現了廳堂、長廊、小屋、奇亭巧榭、層閣重樓等五組屋宇詞匯。另外,在屋宇篇前面的立基篇中,計成講述了六種屋宇立基類型——廳堂基、樓閣基、門樓基、書房基、亭榭基、廊房基。表1是對這三處屋宇分類所作的對比。

表1 《園冶·屋宇》中三處屋宇分類的對比

從表1可以看出,屋宇總論里的5種屋宇類型基本等同于立基篇里的劃分(屋宇總論沒有談到門樓)。而且屋宇正文中的14種屋宇也都明確地分屬于立基篇的6種立基形式之下(“卷”較難歸類)。由此呈現出兩種層次的屋宇類型劃分:一種可以劃分作6種屋宇類型;另一種則可以劃分作15種。那么這兩種分類方式有什么區別呢?我們可以簡單將前者視為后者的概括版,但是立基篇在描寫第一種屋宇類別系統時,強調類型要素之間的關系,要素與要素之間互相界定;而屋宇篇在書寫第二種屋宇類型系統時,則從每一個屋宇類型自身的語義追溯開始,要素之間基本沒有互相界定關系。

2.2 在關系中被界定的類別層級

立基篇基本上是在討論園林屋宇位置的規劃布局,因此每一種類型都應該有明確的位置定位——①廳堂為主體屋宇;②樓閣立于廳堂之后,或者放在半山半水之間;③門樓要依照廳堂的方向;④書房要選在偏僻隱秘處,又可以隨便通園;⑤亭榭立于景致之中;⑥廊房穿梭在屋宇和景致之間。從這樣的位置關系可以看出,立基篇所設定的屋宇類型系統包含著明確的布局模式。屋宇類型間互相界定,互相勾連。其中,廳堂是其他屋宇的參照基準,廳堂對門樓、樓閣都有絕對的影響;園中的主景同樣界定廳堂、書房、亭榭、樓閣的位置設定;廊房則是所有屋宇和景致連接的關鍵??梢哉f,立基篇里的屋宇分類關注在各種屋宇類型之間的關系和差異,而非每一個類型各自的特征。

2.3 在詞源意義中界定的類別層級

再看屋宇篇正文中的15種類型,計成首先從詞源學的角度來定義各種屋宇——“堂者當也”、“亭者停也”、“榭者藉也”、“房者防也”、“臺者持也”。他反復借用《說文》、《爾雅》、《釋名》等古代經典注釋書來說明這些屋宇類型的特征。這種書寫方式多少有點類似于《營造法式》在第一卷“總釋”[3]里對一些重要屋宇詞匯的闡釋。但計成對古代典籍的借用并不像《營造法式》那樣是簡單的注釋搜羅與疊加(圖2~3),《園冶》中的屋宇說明往往只引用一二處注釋經典,再配合自己的文字說明。相較于《營造法式》,《園冶·屋宇》的屋宇類型說明是被精簡化過的,這種精簡可能也是作者刻意聚焦的某些關注點。

圖2 《園冶》九架梁五柱式

圖3 《園冶》七架列式

在屋宇正文中,計成沒有從單一角度來定義不同的屋宇形式,而是從特定的幾個關注點來刻畫不同類型。這些關注點可以分作以下五點:①語義界定;②實用功能;③建造形態式樣;④與環境的關系;⑤同類范例(表2)。

表2 不同屋宇類型的同類范例

從表2可以概括五個方面為:類型語義、實用功能、建造式樣、環境關系、歷史范例。在這五點中,“類型語義”是文人知識分子才能理解的語義追溯。計成通過對古代典籍語源學的意義考察來表明屋宇類型的某些特征,而這些特征顯然只有文人才能準確把握?!皩嵱霉δ堋北砻髁宋萦铑愋退m應的不同功能,特別用來描述書房區建筑。但園林中的屋宇類型和功能指向之間并不完全固定?!敖ㄔ焓綐印奔劝藰邮叫螒B,也包含了結構構造做法?!碍h境關系”是描述屋宇對周邊環境的利用方式,計成在論述榭的時候說:“或水邊,或花畔,制亦隨態”,論述廣的時候說:“因崖為屋曰‘廣’”?!皻v史范例”包含了典籍里的和現存的建造實例,作為對詞條注釋的補充說明。也暗示當下的屋宇建造也和歷史經典具備某種聯系。計成從五個方面來描述屋宇類型各自的獨特之處,區別于立基篇中的關系型界定方式,表現了屋宇類型所包含的豐富性和包容性。

計成對具體屋宇類型的說明在兩個方面是所有類型通用的,第一:類型首先是從語義上被界定的。反復的引用注釋類經典,反復地使用“義”“意”等字,反復地使用“云”“曰”“呼之”之類的定義介詞都說明了計成對于語義解釋的看重。第二:任何類型的解釋都離不開對相應之“式”的說明。15個屋宇類型詞條里7個提到“式”“造式”“制”。其余沒有提及的卻也暗暗地透露關于“樣式”與“造式”的信息。比如門樓可以分為有樓和無樓兩種“式”;堂之“式”宜高顯;室有“壤室”“窟室”“曲室”等“式”;臺有三種“造式”等等。這樣類型語義+造式就成了計成在說明屋宇類型上的核心視角。這樣也為屋宇正文后面對列架式的說明埋下聯系的伏筆。

從上述屋宇的兩種分類形式中可以看出:《園冶》中的屋宇一方面要求具備一種互相牽制,互相界定的整體性關系。屋宇因此成為園林要素集合中的一類角色,在一個整體性的前提下成為與花木、山石、水體互動的一個因素;另一方面,屋宇在具體的功能、語義界定、環境互動、建造式樣、歷史范例上也要具備可比較的差異性??梢哉f在計成的理想園林里,屋宇的這種整體性與差異性是統一融合的。

3 園林屋宇的應變之“式”

計成對屋宇類型的解釋書寫表明了一種極為豐富的類型認知。這種綜合性認知既超越文人,也超越工匠。既包含文人的世界觀,也容納了工匠的技術理解。因此,對于理想屋宇類型的建造就需要對屋宇的“類型語義”有真切的把握——這是《園冶·興造論》中所說的能主之人的過人之處。

屋宇正文的后半段——屋宇列架及圖式,就是討論如何實現屋宇之“類”的落地問題。計成在屋宇篇的后半部分展開集中論述一個能不斷變化的建造體系——列架式。這里集中描寫的建造之“式”是一個已經被工匠們所熟悉,但是對文人造園學習者而言仍舊不甚明了的概念體系??梢哉f“式”的描寫以“類”的把握為前提,“類”的落地在于對“式”之建造體系的靈活運用?!邦悺迸c“式”之間有著緊密的關聯互動。

3.1 類中有式,式中有類

計成在屋宇類型的部分頻繁地使用“式”字,而在屋宇構架的部分則常常提及與列架圖式所適應的屋宇類型。因此,我們可以說兩個部分是彼此包含,互相說明的(表3~4)。

表3 屋宇類型關于“式”的描述匯總

上述兩個表格的對比可以總結出屋宇篇的幾個特點:①屋宇類型的書寫中包含著對“式”的說明,同時屋宇列架中也強調其所適應的屋宇類型;②屋宇類型詞條里所說的“式”并不完全等同于屋宇列架部分所詮釋的“式”。前者的概念范圍更為寬泛,但包含后面所說的列架式;后者更集中在列架造式的問題上;③屋宇類型和屋宇列架之間沒有絕對固定的對應關系。

3.2 活變的“式”

屋宇篇第二部分“屋宇構架”解釋了7個詞條——五架梁、七架梁、九架梁、草架、重椽、磨角、地圖。其中最主要的內容集中在三種列架形式上——五架梁、七架梁、九架梁,其余的草架、重椽、磨角基本都是添加在列架形式基礎上的構件。惟獨“地圖”是獨立的內容,和“屋列圖”同為建造屋宇之前的設計輔助——凡匠作,止能式屋列圖,式地圖者鮮矣。只是計成在這里沒有對“屋列圖”——屋宇列架圖式——專門作詞條說明,可能在他看來相比較地圖而言屋列圖因為過于常見無需作特別的說明。如果說前面的各種列架形式和構件是“式”的主要內容的話,那么地圖和屋列圖就是表達“式”的“圖”,是為了說明“式”而設立的。

計成在對三種主要屋宇列架形式的描述解釋中都提到了列架形式之間的活變可能性。在五架梁中說明從五架到七架的變化方式,在七架梁中說明從七架到九架的變化方式,在九架梁里又說明了各種潛在的變化可能性。表述這種變化的詞匯頻繁地出現三種列架的文字中——“活法”“巧妙處不能盡式”“妙用”等等。

表4 不同屋宇類型所適應的列架圖示

計成在此處所強調的變化內容主要涉及幾個方面:①空間進深的大小變化——前后增加卷、廊、軒的空間;②空間垂直向上的高度變化——一方面是增加廊軒后前檐高度的變化(通過草架來控制),另一方面是樓閣二層空間的加設;③列架柱位的變化——五架梁童柱換長柱、七架梁脊柱換童柱;④隔間和開口朝向的變化——因為各種列架形式的隔間變化十分多樣,進而影響各個開間的朝向變化。比如小五架梁童柱換長柱后形成前后隔間,因而具備了前后不同的朝向;再如,七架梁和九架梁都提到因為隔間帶來的房屋四個面向都有獨立朝向的房間。

計成將屋宇列架系統視為一個相互關聯變化的整體,并以圖示的方式把基本的列架形式描繪出來。但他沒有盡示所有屋宇建造可能用到的結構形式,而僅僅對最基本的作了說明。用他自己的話說:“斯巧妙處不能盡式,只可相機而用,非拘一者”。因此,這種對圖示的大致陳列并不是為了應用時摘用的便捷,像他在后文的裝折圖示、欄桿圖示、門窗圖示、漏磚墻圖示、鋪地圖示里所顯露的意圖那樣。而更多的是在強調一個不斷變化的“式”之系統(圖2~3)。

綜上所述,計成為屋宇篇正文的書寫設定了一種“類—式”的互動結構,整個章節可以簡單地分成“類”的一半和“式”的一半。同時在“類”的書寫中包含著對“式”的關注與強調,在“式”的書寫中指明了對“類”的適應性。由此看來,《園冶全釋》顯然忽略了這種類與式之間組成的互動關系,簡單的拆分章節也只會掩蓋對原文書寫本義的理解。

很顯然,在這樣一個“類—式”的對寫模式中,對屋宇之“類”的準確把握是“式”之建造的前提,而“式”的活變運用也是實現“類”真正落地的途徑。在實際建造中“類”之義決定了“式”之變。這也可以解釋在現存的園林中,同類型屋宇在式樣上的巨大差異,而這些差異背后凸顯的是具體園林語境中的類型語義的不同定位(圖4~6)。

圖4 拙政園笠亭

圖5 網師園月到風來亭

圖6 環秀山莊問泉亭

4 以“類”引導“式”之變

計成在興造論中說一般的屋宇建造是“三分匠、七分主”,而園林興造則是“第園筑之主,猶需十九,而用匠十一”。不管是哪種興造,“能主之人”都在屋宇建造中占據了主導權。這些文人造園者在此成了工匠的領袖,為工匠們給予明確的設計指示。而《園冶》的寫作就是為了教授這些人如何成為工匠的指導者,不至于落入鄭元勛所說的慨嘆中——“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創,拘牽繩墨,以屈主人”。那么能主之人要如何引導工匠呢?《園冶·屋宇》所展現的“類—式”書寫結構就對應著這種“主人—工匠”的建造組合??梢哉f“類—主人”是引動者,“式—工匠”是被動者。

因此,文人造園者首先需要把握屋宇之“類”:一方面要把握的是屋宇類型的園林關系:它既包含屋宇類型之間的關系,也包含屋宇與其所對應的景致間的關系;另一方面需要被把握的是各種屋宇類型自有的特質。由此,屋宇設計才能在雙重類型的視角下從大到小,從整體到局部得以有序地被規整成完整的設計思路。以此,文人在類之引動上具備了引導的話語權,而工匠作為式之被動者成為被引導的人。

式之被動角色雖然主要是工匠們扮演,但計成仍保留了文人造園者參與決定的機會。他沒有將屋宇造式的決定權單獨交給文人造園者或者是工匠,而認定這一工作是基于“主匠之合見”。因此文人造園者仍需了解“式”的運作機制,掌握主要列架形式的變化邏輯,明白關鍵節點的構造妙用??梢哉f屋宇列架部分的書寫目的之一就是向文人造園者介紹屋宇匠作體系,為他們提供一套簡單的屋宇建造常識,使他們在與工匠的商討中不至于失去話語權。這種文人與工匠之間的隔層關系就如薛鳳所說的:“關于技術過程中每一步驟應該采取哪些有效的方法,學者有相關的知識,也有管理方面的技能。正是這一點才保衛了讀書人作為官員的角色,才足以讓精通技藝的匠人無法靠近學者?!盵4]

結語

計成在屋宇篇的總論里說“一鑒能為,千秋不朽……非及云藝之臺樓,且操班門之斧斤”。這種夸贊自己是班門弟子的論調和他一開始在興造論中鄙視班門弟子為“無竅之人”形成讓人困惑的矛盾?!安侔嚅T之斧斤”是一種榮譽還是一種損貶?筆者認為計成筆下的能主之人在角色上具備一種多義性,一方面能主之人自認屬于文人的文化族群,具備書寫和繪畫上的審美技能,同時能主之人在園林興造上更有超越文人之處——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須得求人。不但如此,能主之人甚至還分享了工匠在技藝上的榮譽——參與屋宇興造,指導工匠實施落地?;趯ξ萦睢邦悺钡臏蚀_把握和對“式”的引導參與,能主之人自信是造園過程中的絕對主導,且兼具各重角色之所長,將園林興造十分之九的榮譽歸于自己所代表的造園者群體的自信就在這里。

資料來源:

圖2~3:《園冶》(明)計成 杭州 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4p46p47;

其余圖表均為作者繪制、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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