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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寫好一句話開始

2022-04-19 21:04肖復興
意林原創版 2022年4期
關鍵詞:野雞遲子建紐扣

肖復興

寫好一句話,不那么容易。美國作家安妮·迪拉德,在《寫作生涯》一書中說:“喜歡句子,就能成為一個作家?!笨梢?,寫好一句話,對一個作家是多么重要。我國古典文學有煉字煉句的傳統,只是,我們這一代的寫作,由于缺乏古典文學方面的學養,又由于外語水平的局限,受到翻譯作品中歐化句式的影響,加上多年政治話語的潛移默化和如今網絡及手機微信短平快的影響,蘿卜快了不洗泥,更注重的是一篇文章、一本書的快馬加鞭,一句話,誰還會那么在意?

舉幾個例子。

比如寫夕陽。波蘭的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這樣寫:“沉重的太陽向西閑逛,乘著黃色的馬戲團馬車?!?/p>

比如寫漿果的顏色黑。還是這位亞當·扎加耶夫斯基這樣寫:“漿果這么黑,夜晚也羨慕?!?/p>

比如寫衣服口袋多。法國作家馬塞爾·帕尼奧爾這樣寫:“于勒姨父卻像商店櫥窗那樣,渾身掛滿山鶉和野兔?!?/p>

比如寫星星。契訶夫這樣寫:“天河那么清楚地顯出來,就好像有人在過節前用雪把它們擦洗過一遍似的?!?/p>

比如寫野雞。張煒這樣寫:“老野雞在遠處發出‘克啦啦,克啦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寶物?!?/p>

比如寫道路。于堅這樣寫:“大道,亮晃晃的像一把鋼板尺,水泥電桿像刻度一樣伸向遠方?!?/p>

如果將這幾句話寫成——

夕陽落山了。

漿果這么黑。

衣服口袋真多。

星星閃爍。

老野雞在遠處呼叫。

大道伸向遠方。

我們見到的很多文章很多書中,都是這樣寫的,司空見慣,見多不怪,見而無感。我們甚至會認為這樣簡潔、樸素。這么一比,我們就會發現,寫好一句話,還真的不那么簡單呢。簡潔,不是簡單;樸素,不是無味。同樣寫一句話,寫得好,和寫得一般,是那樣不同,一目了然。寫得一般的,干巴巴的,自己看了都沒什么興趣;寫得好的,那么生動活潑,自己看了都會興奮。

一篇好的文章,一本好的書,固然在于整篇文章和整本書的思想與謀篇布局中的人物情節乃至細節諸多元素,但這一切都離不開一句話。當然,話和話之間是密切聯系的,如水循環在一起,不可能單擺浮擱,但都離不開寫好一句話這樣基本的條件,才能使其達到最終的構成和完成。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是,細節是文學生命的細胞。其實,每一句話,也是其必不可少的細胞,或者說兩者如同精子和卵子一樣,結合在一起,才能誕生生命。

再舉幾個例子。

比如寫陽光。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一生故事》中這樣寫:“太陽光斑被風吹得滿屋跑來跑去,輪流落到所有的東西上?!?/p>

遲子建在她的新書《煙火漫卷》中這樣寫:“路旁的水洼,有時凝結了薄冰,朝暉映在其上,仿佛在大地上做了一份煎蛋,給承受了一夜寒霜的他們,奉獻了一份早餐?!?/p>

比如寫月光。詩人阿赫瑪托娃在《海濱公園的小路漸漸變暗》中這樣寫:“輕盈的月亮在我們頭上飛旋,宛如綴滿雪花的星辰?!?/p>

韓少功在《山南水北》中則這樣寫:“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當地飄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啦地擁擠?!?/p>

陽光、月光這樣司空見慣且在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景物描寫,這幾位作家各顯神通,寫得花樣別出,生動鮮活,避免了陽光燦爛似火、月光皎潔如水的陳詞濫調。陳詞濫調慣性的書寫,其實和官員的懶政一樣,是文人的“懶文”。如果不是,便是才華的缺失。

再來看看秋天的樹葉,比較一下遲子建、周濤和葉芝三人是怎么寫的,會覺得很好玩。

遲子建這樣寫:“深秋的樹葉多已脫落,還掛在樹上的,像縫紉得不結實的紐扣,搖搖欲墜,一陣疾風吹起,牽著它們的最后的線,終于崩斷了,樹葉嘩啦嘩啦落了?!?/p>

周濤這樣寫一個女孩子看一枚落葉:“金紅斑斕的,宛如樹上的大鳥身上的一根羽毛。她透過這片葉子看太陽,光芒便透射過來,使這片秋葉通體透明,脈絡清晰如描,仿佛一個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它的五臟六腑?!?/p>

愛爾蘭詩人葉芝這樣寫:“落葉不是從樹上,而是從天上的花園里落下?!?/p>

三句話,哪句好,你更喜歡哪一句?

我這樣問過幾位讀者。他們說都好,都喜歡。問為什么,他們告訴我——

把葉子比喻成“縫紉得不結實的紐扣”,新鮮,好玩。

把落葉比喻成“樹上的大鳥身上的一個羽毛”,也挺好,更好的是又透過這片葉子看太陽,光芒便透射過來,看見了葉子里面的五臟六腑,更好玩,葉子也有五臟六腑,陽光不成了透視機嘛!

第三種,葉子不是從樹上落下來的,是從天上的花園里落下來的,更美,充滿想象!

三句話各自的妙處,他們都看到了。如果說我的讀后感,寫落葉像羽毛,陽光讓它通體透明,是客觀的描寫;寫葉子像紐扣,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落下來,有主觀的心情在;寫落葉來自天上的花園,則完全是超出主客觀的想象。

再看寫喜歡,這也是文學作品中常常出現的一種心理描寫——無論喜歡物還是喜歡人。喬伊斯在《阿拉比》中寫一個小男孩喜歡鄰居的一位大姐姐:“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和她說話。這時,我的身子好似一架豎琴,她的音容笑貌宛若撥動琴弦的纖指?!笨?,喬伊斯沒有用“喜歡”這個詞,卻將小男孩喜歡這位大姐姐的心情寫得惟妙惟肖,用的方法就是一個比喻句,只不過這個比喻很新穎。

賈平凹在《商州》中寫他看到一個像琵琶的老榆木樹根,盡管太大太沉,還是喜歡得了不得。但是,他寫這句話時,不寫“喜歡”二字,而是說:“就將在村子里所買的一袋紅薯扔掉,把這琵琶帶回來了?!?/p>

他們都有意識地避免了“喜歡”這個抽象的詞,一人用了個比喻,一人用了個動作,便都將看不見的“喜歡”,變得看得見,摸得著了,便也都避免了如何如何“喜歡”的形容詞的泛濫。

寫好一句話,確實不容易,要不老杜也不會這樣感嘆: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好的作家,無不會有這樣的感嘆,甚至這樣的夢想,努力讓自己寫好一句話,寫得不同凡響,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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