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與煙火 [組詩]

■ 董洪良

鄉村見

很久沒有回老家的鄉下了

周末驅車回去一趟

那時，剛好夕陽墜山

我看見一個老奶奶

背一筐嫩綠青菜

拖著逶迤的山峰慢步緩行

山峰則拖著大地在走

走著走著便慢慢進了村莊

一個小孩子樂呵呵地打開柴門

迎向了那個老奶奶

身后，拖著一群臨晚即宿的雞鴨

在走。我詫異莫名：在金屬

和水泥鋪天蓋地的人間

竟然還有柴門和淡淡的炊煙

它們正努力拖著日子在走

而我開著的小車前燈散發著光

竟然一下困了，被村莊小小的

煙火拖著一路向前

磷 火

小時候在鄉下，于夏天

的某個夜晚去看壩壩電影

為了提早占據好位置

走捷徑，穿過一片墳場

看見飄忽著的一朵朵磷火

懸在空中和草叢

一蕩一蕩像一盞盞移動的燈

那時，我們沒有覺得那火

有著溫暖，相反卻發著

看完電影后的返程路上

我們再也不敢走進那片墳場

而天空突然飄灑的細雨

稍微令我心安

我不知道它們是否被細雨淋濕

還是彼此抱住取暖

事過多年后，我才明白

那磷火因沒人去看望而顯得孤獨

墓 園

比青山更遼遠

比落日更慈悲

一個個彼此不熟悉的人

竟然圍坐在了一起

竊竊私語

談著那些年的人世

那些年的滄海桑田

和冥冥中別離的某些決絕

說不出的哀傷

又像夜晚的焰火一樣

燃燒著滾燙熱淚

與孤獨中的期望：

香燭，是越來越靠近的

煙火與人間

祭 日

不必設大壇，香爐

手臂挽著青紗并一臉憂戚

也不必三牲供奉，香燭

通靈和引路。眼淚

與強顏的歡笑如舊日重現：

這是悲喜交集的人世

逝者的祭日

生者的煎熬和無邊惶惑

在這一天，可以肅穆莊重

也可以假裝輕松一些

甚至于試著百無禁忌一次——

那些已逝的人或會再次醒來

而人們早已痛死過的心

則可能再痛死一次

背 影

以背影示人

是為了避免淚流滿面的悲傷

以背影示人

是為了你能記住這影子的光芒

至今，我還在某個背影里

唏噓，走不出來

折 疊

和三年級的兒子玩紙上游戲

他把涂鴉畫作上的路

一下子折疊起來

到再展開時，就變成了

無數級平鋪的臺階

“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呀！”

驚奇中，他發現原本走在

平坦小道上的人，變成了懸空

地走，或者向上危險地攀爬

而旁邊的鮮花和野草

在路的兩側像隱匿的扶手

就連和煦的陽光也有了斷點

變得歪歪斜斜，像極了

日子的空樓梯

而折疊過的人，小心中被什么

累得直不起腰

木板床

想起木板床，便不由

自主地想起木板床上的人

和發生在木板床上的事

很多年過去了，木板床慢慢衰敗

像條破船一般擱在了屋子的海灘

再也掀不起風浪

或者說再也不能乘船出海了

那個老人的軀體和靈魂

藥石無醫，好像被釘在上面

直到生命的潮水退潮

他蒼白的臉日漸變色和枯萎

很多年又過去了

一次從城里回到鄉下，母親

嗅了嗅放在屋角的木板床

說有股雄性的鐵銹味道

但我們知道，那味道里有著喘息

疼痛，和他臨走時都不肯松開我們的

那一雙手殘留的余溫

雨要落的樣子

雨躲在云層里

醞釀垂直和飄落的可能

似乎很靜，又似乎內心霍霍

必須借風吹預警一下

烏云本身就是烏黑的

有時會一層層堆疊，加厚

沒什么大驚小怪——

令人不解的是，有人

正在山上及田間耕作

它下幾滴，又下了幾滴

欲大不大，欲落不落的樣子

叫人非常揪心

而雷聲閃電這兩大幫兇

在巨大幕布上投下風雨欲來的驚悚

當人們拖著農具或惶惑之心

跑回家的時候，它反而

搖搖晃晃地不下了

但一旦出去，它又冷不丁地

變臉并暴雨傾盆

擊打著樹葉、大地和慌亂的人世

繁花落盡

繁花落盡——

葉子可能是唯一的追隨者

它們曾經捆綁在一起太久了

像彼此成為了對方的唯一

直到葉黃，花落

才看見樹和枝的枯萎

及某些豐腴遮擋的瘦骨嶙峋

比如這山，比如

這人世中空曠的遼遠和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