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汾河

文/宋曉明

或許有人會問一條河流會有何神奇？大多數時候只是再單調不過的水流，一成不變地流淌。但你有沒有真正朝圣過一條河？真正認識一條河流的神圣？

我這里要說的是山西人的母親河汾河。黃河是所有中國人共同的母親河，自然也是山西人的母親河。它從青藏高原發源，一路橫沖直撞向東奔騰入海，流經山西的時候是緊貼著山西西部由北一直往南縱貫。山西總共有十一個大的市區，它就流經了其中的朔州、忻州、呂梁、臨汾、運城五個市區。它流經的省份眾多，不只流經山西，它是華夏共同的母親河。汾河卻全程都在山西，這條河流是只屬于山西人的母親河。汾河從山西北部的管涔山發源，一直往南流經中部，在山西南部運城市萬榮縣匯入黃河。山西是南北長、東西窄的地形，汾河河水的走向正好是南北走向，在幾乎貫穿整個南北狹長的河谷里形成大河的氣勢。除黃河外，在山西行走，你會發現這塊土地上從北往南縱向延伸著另外三個最為宏偉的大自然的產物：太行山、呂梁山、汾河。汾河作為山西一條地地道道的域內大河，位于整個省的腹地，穿行中心地帶，人們不由自主地靠近它，依戀著它，愛著它，也恨著它。

從汾河源頭到汾河入黃河口，一次次沿汾河走，我總在思考這條河有何神奇，思考它是怎樣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它又是如何孕育出這表里河山內紛繁而獨特的北方農耕文明的。

汾河岸邊的老人告訴我，過去，汾河水可以直接用水桶挑回家里喝。即使是大雨過后水質不清的時候，人們用一塊干凈的棉布過濾一下，倒入鍋中，煮開了便可以飲用或做飯。沒有經歷過歷史上那些時代，或許很早以前汾河水是水質透明清澈見底的，清澈如《詩經》里的滄浪之水：“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那時你若是沿著汾河河谷行路，口渴了，可以直接掬起水來喝，可以品嘗到大自然最純正的美味。

老人還告訴我平日里會有人到河邊來釣魚。他還說在他小時候，汾河里游著大魚，人們釣起過近半米長的大魚。來到山西旅游的人在黃河邊飯館可以品嘗黃河魚，到了腹地的汾河邊飯館可以品嘗汾河魚。汾河里有自然生長著的魚。在汾河下游與黃河交匯處巨大的黃河灘上，人們引汾河水至魚塘進行人工養殖汾河魚。魚塘星羅棋布般分布在汾河岸邊。外地人來到山西，有人還會專門喝點汾酒，同時品嘗著汾河魚。汾酒產于汾陽，酒有幸與河流、城市同名。

人們喝汾河水，吃汾河魚，飲汾河酒，河對于人們的生活是重要的，它在人們心目中有神圣的地位，人們對它崇拜，便把居住的城市也起了一個與之有關的名字：汾陽、汾西、臨汾、襄汾。有的名字一經形成后千年不變，這些名字成了人們尋找河流的參照與依據。到了汾陽，水的北面為陽，人們便可以在城市南面找到河流。到了汾西，人們可以在城市東面太陽升起的方向找到河流。到了臨汾，城市臨近河流，人們可以判斷河流就在附近不遠。河流的名字融入城市名字之中，城市因之有了更加深厚的文化。

汾河發源于忻州寧武管涔山下。管涔山最高峰海拔2700 多米。汾河源一股清流便出于此，這個山西北部獨特地理地貌的小縣城儲藏了一定量的地下水。除汾河源頭的山泉，此地還有一個神奇的冰洞。人們稱之為“萬年冰洞”。冰洞位于山的背陰面，屬縱向洞穴，從地表往地下垂直延伸達100 多米深。洞內厚厚的積冰四季不化，陰森昏暗，寒氣逼人。冰洞在夏季成了天然清涼勝境。想象一下，如果積冰融化，這里也定會形成一股不竭的山泉、一個藏水量巨大的天然水庫。

汾河從忻州出發，一路向南滾滾而下。汾河自古以來水勢很大，足可以載船，因此歷朝歷代都是船運的重要河道。特別是唐代，木材、糧食、貨物都通過汾河運往京城長安。汾河流域的居民要從河的一岸渡到對岸，如不想走遠路繞道橋上，就要從渡口坐船。20 世紀60 年代，汾河上還有大大小小船只來往，商船、貨船、客船在河面上往來穿梭，一派熱鬧繁忙景象?！肚迕魃虾訄D》描繪了汴河的繁華熱鬧，汾河何嘗不是山西的汴河？汾河城鎮何曾不也一樣繁華熱鬧？

人們到黃河看黃色大河奔流的滾滾氣勢，汾河水流湍急之處也會發出震耳吼聲。一條汾河在不同的河段形成諸多風景，過去人們將這些風景命名為：汾水秋波、汾曲秋風、汾河晚渡、汾水鳴湍、汾川晚映、汾水洪波……人們在觀汾亭、觀瀾亭上可以看汾聽汾。汾河美景躍然眼前，滔滔水聲不絕于耳。在我的家鄉靈石縣夏門鎮，群山之間的狹窄峽谷內，兩岸高山夾峙，中間河道彎急，水流不斷撞擊兩岸石壁，發出轟鳴，使得河水變得越發具有氣勢?！吧礁俪呗非叭?，一夜耳中汾水聲”，古代有詩人路經此處汾水關，曾留下這樣描寫汾河的詩句。河水雨季上漲更會形成磅礴氣勢，同樣有人看到夏門汾河水勢洶涌時用這樣的詩句來描寫：“一朝風雨急，千澗涌洪流。浪激奔危石，波翻撼畫樓”。在靈石靜升古鎮王家大院還可以看到這樣一副楹聯：“聽汾思波濤天下唯心路須靜，望綿知崎嶇世上豈蜀道才難?！遍郝撝幸矊懙铰牱谒?、望綿山。汾河成為文人筆下詠嘆的對象，成為古人進入山西后必看的景觀。

作為中國的大河，黃河上的著名景觀人們眾所周知，如聲勢浩大的壺口瀑布、風景如畫的黃河三峽，還有黃河源頭、入?？诘?。汾河在靈石峽谷夏門的湍急處也氣勢壯觀，那淙淙的水流成為一處獨特的風景。

汾河之所以會成為一條省級大河，悠悠河水千年流淌，除源頭山泉晝夜源源不斷噴涌而出之外，它一路還匯聚了諸多支流，較大的有瀟河、文峪河、澮河。我曾在呂梁山峽谷里見到一條清澈的河水文峪河。峽谷遠離交通繁忙的國道，原始自然的生態環境使河水保持了原有的清澈。人們在文峪河流域平坦開闊之處建有濕地公園。有人在此釣魚劃船。文峪河流域的山谷里也能發現汩汩山泉，至今附近村子里還有人在此用水桶挑水，回去后用來洗衣做飯。北方缺水，能有這些山泉相伴，是山西人的幸運。汾河支流流域的風景秀麗處除文峪河濕地，還有孝河濕地、瀟河濕地、龐泉溝。汾河與它的支流在黃土高原的萬千溝壑里形成一張重要的水網。這張水網是山西人生存必不可少的資源。

黃河岸邊是故鄉，黃河谷地的呂梁山上有磧口古鎮。汾河岸邊緊靠河水的山上同樣有夏門古鎮、兩渡古鎮。稍遠一些，它的支流小水河畔有靜升古鎮，仁義河畔有仁義古鎮。夏門鎮至今尚存的歷史古跡百尺樓是汾河岸邊最高的古樓。整個古樓用磚石砌成，樓與小山同高，與堅固的石壁建為一體。步入樓內，能看見建筑的后墻壁就是這小山的天然石壁。古樓起名百尺樓，足見其非同一般的高度。百尺樓是山西一處重要的人文景觀。它對于汾河，就像懸空寺對于恒山，白塔對于五臺山一樣，成了汾河一道最為獨特的風景，堪稱汾河奇觀?，F在人們寫山西，多寫云岡石窟、五臺山、恒山、平遙古城、晉商宅院、太行大峽谷。以前人們也曾紛紛將百尺樓寫于筆下，“浪激奔危石，波翻撼畫樓”詩句中的畫樓指的便是此樓?！皹桥_銜曉日，桃柳醉春風”“山閣渾無路，溪橋忽跨虹”“夏門樓閣枕云湄，小李將軍筆可追”這些詩句中的樓、閣也都是指百尺樓。百尺樓自建成后便成為游覽汾河途中必看的一個景觀。此樓所在位置，身后是一座小山，腳下的汾河正好在此附近來回轉彎迂回，河水在彎急處水勢洶涌，不斷沖撞山崖、河岸，高聳的古樓在洶涌的河水襯托下，顯得更加有氣勢。以前人們是乘船在汾河里看百尺樓，現在是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火車載著乘客飛速經過百尺樓。人們透過窗戶，古樓從眼前一閃而過。即便如此，稍縱即逝的一瞥，它的風格、氣勢早已刻入腦海。人間還會有如此風格獨特、如此氣勢雄偉的磚石古樓？人們會驚訝地提出這樣的疑問。古樓幾層漆黑的窗口給人增添了幾許神秘。倘若有時間下去走一走，登上樓頂，能觀日出與汾河景觀。百尺樓依峽谷石崖而建，高高佇立汾水畔。為何夏門人要在這地勢險要、河水湍急之處修建同樣奇險的高樓？這也成了汾河畔小村子一個神秘的問題。而除百尺樓，汾河岸邊還有哪些神奇的事物存在過，我們不得而知。

汾河的神奇還在于它的靈氣。汾河發源山西北部，一直流淌到南部才匯入黃河。沿途數百公里，它從最開始的涓涓細流，一路吸收諸多支流的水，逐漸發展壯大成大河。它沒有中途中斷，沒有被大山、巨石阻隔，最終到達了目的地。汾河是有靈氣的，它把這種想方設法實現目標的智慧賦予生活在它兩岸的人。汾河流經的二十多個縣市走出過無數成功的商人。這些商人經商有道，為山西積攢過令人羨慕的財富。他們能取得赫赫成績，或許也是因為沾了汾河水的靈氣。他們還喜歡用掙得的錢修建自家的宅院?，F在，在現代化高樓林立的山西還能見到諸多明清商人留下來的舊式老宅，這是前人為現代人留下的寶貴財富。在汾河流域，喬家、常家、渠家、曹家、王家、何家、梁家、李家等等成群的宅院成了人們前來憑賞晉商文化的重要歷史遺跡?？吹竭@些裝飾華麗、氣勢非凡的豪宅，人們不難想象當初山西商人擁有的巨額財富。汾河畔走出了腰纏萬貫的商人，他們一代接一代、一輩接一輩不停地外出經商，積累財富，用所掙的錢修建宅院，在黃土高原上打造“人間天堂”。

從這些宅院同樣能看出汾河畔走出的不只有商人，還有文人、建筑師、藝術家。一條河養育出眾多才華橫溢的人。這些建筑上的門額、楹聯是當時文人的杰作。他們將對人生的思考、對后代的警示、對生活的贊美融于其中。這些作品有的是表達人生的道理，有的是描繪家鄉的風景，都是經過認真思考后產生出來的作品。當然，這些作品的作者有的就是宅院的主人，他們自身就既是商人又是文人，能書會寫。但也許會有這樣的個別主人，他自身只會經商，編楹聯、編門額、寫文章的事情只能請人來做。于是，汾河畔的文人便大顯身手，替宅院的主人解憂，為其編出一些上好的作品來，再讓人雕刻到宅院的建筑上。于是，商人的建筑便有了文化氣息。

還有建筑師，夏門百尺樓的設計和建造一定是出自當時了不起的建筑師。竟然能在懸崖陡峭、河水湍急之處修建起一個與石崖同樣險要的建筑！垂直陡峭、令人目眩的磚石樓上方設計有木梁瓦檐的穿廊。不論晴雨天，可立于上面自由觀望。還有，太谷曹家三多堂三層磚砌堂樓拱形窗戶的設計，也是建筑師對傳統東方建筑所做的大膽變革。我曾望著這些通體由磚砌成的三層高樓而感到驚奇，覺得它們與傳統的梁木瓦房相比有些標新立異。我不妨暗自稱它為“磚樓”，因為猛地一看，看到的幾乎就是一堵巨大的純粹磚墻，上面開了幾個小洞。

還有，畫家、雕刻師的作品也層出不窮。晉商宅院里尋?？梢姷哪切┚赖纳剿窨?，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汾河是神秘的、靈氣的，它養育出諸多藝術家、建筑師、文人，這些人創作出不少杰出作品，但歷史卻無法記住他們的名字。然而，這絲毫影響不了他們的偉大，也影響不了河流的偉大。前人已去，這條偉大的河流還在不斷地培養新人。

汾河養育出商人，商人們把本地的布料、鐵器、農具、日用品、食物，以及南方的茶葉賣到塞外，從塞外換回來馬匹、皮革；汾河養育了文人，文人們寫出文學作品，歌唱河流，歌唱生活在河邊的人；汾河養育了建筑師、藝術家，他們在汾河邊上建起宏偉的建筑，將其裝飾成藝術品。而除去這些，汾河邊生活著更多普通大眾。人們在汾河兩岸土地上耕種，引河水灌溉。還有人放牧羊群，養牛，制作出上好的牛肉。手工榨油也是汾河手藝人的絕活，不論哪種菜籽，或哪種豆類、花生，他們都可以用之榨出香氣四溢的食用油。我們在仁義古鎮走進一家老油坊，油坊里已有了現代化的機械設備。老人告訴我們，使用機器以前，油坊是用純手工榨油，他們家祖輩上都有這一手藝。

還有手工織布。臨汾丁村人至今還能用古老的木織布機織出各種圖案紋理的布料。中華民族的智慧就體現在這些普普通通民眾的身上。曾經同樣了不起的還有另一群人，緊挨汾河居住的人群中，有不少是造船的好手。人、物、貨都通過他們制作的船只運往對岸。汾河邊也應該有過纖夫，幫助人們將沉重的貨船拖至岸邊。有了打魚人、船工、纖夫，河上也變得熱鬧起來。在他們漫長的生活與勞動中，民歌也隨之產生了。汾河民歌與黃河民歌一樣成為山西大地上民間藝術的代表。然而略微可惜的是現在橋多了，交通方便了，人們不再坐船過河，汾河里幾乎見不到船只。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曾經是用什么材料來造船或造筏子的。中國西部牧業發達，寧夏一帶黃河居民用羊皮做成筏子。南方產竹，人們用竹子做竹筏。汾河上有沒有筏子，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筏子也成了一個謎。

汾河上的船沒了，但汾河岸邊的古村依然幸存著。沿汾河流域走，兩岸遠遠近近有后溝、北洸、北辛武、西劉屯、張壁、大靳、小靳、龍鳳、冷泉、兩渡、雷家莊、靜升、旌介、仁義、夏門、董家嶺、棗嶺、師家溝、許村、丁村、西王村等等數不清保存較好的古村落。這些古村的老宅院建筑中有不少是結合了東西方的建筑風格。汾河流域的山西人很早就走出這條河流，走出北方的偏僻山村、溝溝壑壑，長途跋涉漂洋過海到國外經商學習。汾河是開放的，它把生活在它流域的子民送到更廣闊的世界接受新知識。這些敢闖敢干的山西人回來后，中西合璧的建筑也在汾河谷地上出現了。

汾河與渭河、洛河、遼河、漢江、湘江等眾多河流一樣，成為僅次于長江、黃河、淮河、海河、珠江的大江河。汾河在缺水的華北地區顯得尤為重要。作為一條歷史悠久的河流，汾河是神秘的、神奇的，不同時期的它，培育出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汾河的船消失了，但來到汾河畔，“浪激奔危石，波翻撼畫樓”的詩句依然能引起人們無邊的遐想。河水有些黯然，高聳的百尺畫樓卻依舊驚險，世代生活在河水兩岸的居民依舊在引水灌溉、養殖，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與河流相伴，默默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四季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