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楓式幽默”、巧合,以及小說里的道德熱情

2022-04-30 22:08徐剛
當代文壇 2022年3期
關鍵詞:幽默

主持人語:生于1970年代末的石一楓已經是當下的重要作家,2021年發表的《漂洋過海來送你》是他又一部重要作品。石一楓立足北京,放眼全球,以一個頗具傳奇性的意外事件聯接起歷史與現實、中國與遠方,追問時光流逝與空間變幻中世道人心的變與不變,彰顯其中值得珍視的價值。石一楓從來都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小說家,這一次更充分發揮了北京方言的魅力,將故事講得跌宕起伏,妙趣橫生。但石一楓又從來不是一個只講故事的小說家,當他講述偶然時,心里想的是必然;當他構造瑣碎的細節時,心里有一個宏大的結構;當他進行虛構時,心里想的是如何提煉現實,并改變現實。他是有趣的,同時是嚴肅的。他充分了解現代小說輕盈的敘事技巧,同時又執著于現實主義的厚重傳統。但是這樣富有難度的寫作,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能夠獲得平衡?有趣是否會妨害嚴肅,而嚴肅又是否能夠自圓其說,并產生效果?徐剛和譚雪晴從不同角度對石一楓的寫作予以商榷,但字里行間仍能讀出對作家和作品的敬意?;蛟S他們商榷的并非這部小說,而是文學本身。他們恰恰是對石一楓式的寫作充滿了期待,同時對文學本身的時代境遇懷有隱憂。

——叢治辰

摘要:在長篇小說《漂洋過海來送你》里,石一楓以“胡同北京”為依托展開的“相聲貫口”,體現出敘事的“下沉”與“緊接地氣”。他在建構標志性的“一楓式幽默”的時候,并不憚于借助通俗故事的敘事外觀,而使小說顯示出雅俗共賞的獨特氣質,這主要體現在對于敘事中“巧合”的運用上。小說體現了石一楓通過“小人物”的故事來演繹“大情懷”進而捕捉“大時代”的蛛絲馬跡的文本建構能力,它與其說是在描繪現實的走向,不如說在寄予某種形式的希望,這種誠摯的歷史祈愿似乎在進一步坐實作者近乎天真的道德熱情。

關鍵詞:石一楓;《漂洋過海來送你》;幽默;巧合

一 “胡同北京”與“相聲貫口”

作為地道的北京作家,作為王朔之后的新一代“頑主”,這些年來,石一楓似乎有意要與他早期的青春“京味”寫作劃清界限。在他這里,十多年前的《紅旗下的果兒》《節節最愛聲光電》《戀戀北京》等諸多小說里鮮明的北京背景變得不再重要。當然,北京還是那個北京,只是游走在此的趙小提、節節和陳星等土生土長的北京孩子,開始讓位于那些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形形色色的外地人。從《世間已無陳金芳》里的陳金芳,到《地球之眼》里的安小男,再到《心靈外史》里的大姨媽,以及《借命而生》里的杜湘東、許文革,皆為此類人物。甚至即便在以明確的地理標識認真打量城市褶皺與細部的《玫瑰開滿了麥子店》里,石一楓也依然執著地以外來者王亞麗與“果粒橙”為核心來展開他的北京敘事:魚龍混雜的麥子店,終究象征著“一座五湖四海共享的北京城”,它“古怪的生機”只與棲身在此的“南腔北調、忙亂不堪”的人們密切相關。由此來看,石一楓最新作品《漂洋過海來送你》(以下簡稱《漂洋過?!罚├飳崿F的文本轉變,便有了略顯隆重的特殊意味。

確實如此,在長篇小說《漂洋過?!防?,一個久違的敘事變化在于,小說的主人公那豆,終于是一個正兒八經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了。這位來自“那個民族,那樣的人家”的“胡同串子”,動輒就要“起范兒”的“鼓樓花臂”,顯然頗有些京城“頑主”們“混不吝”的勁頭。這使得小說看上去又回到了石一楓早年習慣的敘事腔調,即“通過一類文化混混兒來觀察他人、評判生活”,而這種視角上的偏好所帶來的便利在于,“可以更加自然地運用口語,以及令看起來不那么可信的人物顯得真切一些”①。主人公那豆連同他置身的北京人文環境,顯然為小說的情節推進提供了諸多便利??v觀整部小說,首先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便是狂歡化的北京方言世界,以及豐富駁雜的地域人文掌故,這一點通過我們跟隨無所事事的“胡同串子”和他爺爺——那位同樣無所事事的遛鳥大爺——體會他們以胡同為中心的“城市穿行”,以及隨之一道展開的生動有趣的人物對話,便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些都是“胡同北京”所承載的文化形態的生動再現。此外,這里當然也有老北京舊年風物的“消逝”,比如爺爺所在的醬油廠的拆遷,而傳說中的“科技園”卻并沒有兌現,它一直停留在地皮炒作和金融運作的“戰略合作協議”之中。這種新與舊的對立,似乎永遠是城市歷史變遷的題中之義。

對于《漂洋過?!穪碚f,與這種“胡同北京”的敘事腔調相配合的是,小說的故事推進仰仗的是好似“相聲貫口”一般的情節設置。故事的“包袱”一個接著一個,大有“貧嘴”到底的勢頭,密集的“笑點”令人目不暇接。而小說正是以那些“金句”和俏皮話為依托,在以“耍貧嘴”的方式展開的“段子式”寫作之中,將作者標志性的“一楓式幽默”展示得淋漓盡致,生動的畫面感始終“在線”。因此不用說,這部《漂洋過?!窂纳矸莸阶髋?,從形式到內容,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如今難得一見的“京味”特色。于是,說好的從老舍到王朔的寫作傳統,這一次仿佛都有了著落。

然而,盡管從“北京敘事”的角度來看,《漂洋過?!窂娜宋锏秸Z言,再到明確的地理標識,都是“以北京為方法”,呈現地地道道的北京故事。但也正如孟繁華先生指出的,“在他狂歡的語言世界里,那彌漫四方燦爛逼人的調侃,只是玩笑而已,只是‘八旗后裔’的磨嘴皮抖機靈,并無微言大義”②。確實如此,這種由“相聲貫口”構成的“一楓式幽默”,可能只是作為小說情節的潤滑劑,純粹指向著一種敘事的流暢和文本的愉悅。這便正如作者自己所預料的,這樣一來,人物性格的塑造就極易淹沒在敘述的推進之中,以至于一不留神就會陷入“膚淺而自鳴得意的喋喋不休”之中。③仔細讀來,《漂洋過?!芬差H有幾分這方面的問題。盡管小說力求以貼近地方、駐足民間、毫無架子且極“接地氣”的方式,展現出“京味”幽默的寫作追求,并以此表達對于“端著架子寫作”的中產階級趣味的某種厭惡。但也不得不說,有些時候,缺少“微言大義”的幽默橋段,在讓人會心一笑的同時,卻無法將讀者引入更深的思索層面,這便勢必使得純粹的“文本愉悅”流于某種形式的“膚淺”。當然,追求幽默所蘊含的“微言大義”,這恐怕又是另外一個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

那么再回到石一楓的這部《漂洋過?!?,以“胡同北京”為依托展開的“相聲貫口”,以及由此構成的標志性的“一楓式幽默”,這固然是小說敘事的“隨餐佐料”,然而,假如讀者有心重新審視小說情節推進的節奏和效率,大概也不難發現這種“相聲貫口”的“喋喋不休”之處。換句話說,小說在敘述推進過程中的笑料不斷,以幽默的情節連綴成篇,固然是《漂洋過?!返耐怀鎏卣?,然而有時候,作者自己也會陶醉在這綿延不絕的“貫口”之中,難以從中跳出做更宏觀的審視。這不厭其煩、毫不“留白”的勁頭,甚至讓讀者都有些喘不過氣來??吹贸鰜?,作者極為貪戀某種文本的愉悅,甚至頗為“自鳴得意”于這種愉悅感,乃至于在敘事的中途左顧右盼流連忘返,不愿放棄那些無關宏旨的金句橋段,這便讓敘事顯得過于充分和飽滿,甚至有繁冗且啰嗦之嫌,缺少留白和余韻。這大概就是小說令那些“笑點”偏高且具有簡約之癖的讀者略感不滿的地方。

二 “無巧不成書”的意義及其限度

事實上,由以上“胡同北京”與“相聲貫口”體現的“敘事下沉”與“緊接地氣”之中,我們其實不難發現,石一楓的這部《漂洋過?!芬搀w現了他一貫的寫作追求,即為了顯示自己對于所謂“純文學”敘述腔調的不滿,往往不憚于借助通俗故事的敘事外觀,使得小說時常具有雅俗共賞的獨特氣質。這一點在他過往的小說里已經展現得極為充分。有很多跡象表明,石一楓對于時代的勘探,并非是以純文學的僵硬方式來完成的。相反,他總是力圖通過制造閱讀的吸引力,將目標人群牢牢捕獲,進而在故事之中寄寓更為宏大的敘事抱負?!兜厍蛑邸繁闶且浴霸⒀庞谒住钡姆绞?,塑造了安小男這個道德理想主義者的形象,進而在“道德領域”思考社會和個人所遭遇的精神難題;《世間已無陳金芳》亦是如此,這部“難得的社會問題小說”,留給人的深刻印象在于它敘事的明快與流暢;而《借命而生》更是具有雅俗共賞的特質,它甚至被譽為中國版的“肖申克的救贖”或華語世界的“基督山恩仇記”;而對于這部《漂洋過?!?,其通俗的敘事外觀則主要體現在對于“無巧不成書”的敘事模式的充分借重。

因為對于《漂洋過?!穪碚f,重要的并不是將小說意義局限在“胡同北京”的狹窄層面,而是將北京的里與外、歷史和現實,以及與此相關的更加駁雜的人群彼此聯結,進而開掘出更為豐富的文本意蘊。然而,小說如何能將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線索歸攏一處?這種“聯結”的能力說起來并不神秘,只需將故事的偶然性發揮到極致即可。因此,巧合與誤會似乎永遠是小說情節推進的強大動力。這一點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可能并不陌生。傳統敘事中有著極為豐富的所謂“無巧不成書”的套路及其操作方式。文論方面,王驥德《曲律雜論》就有所謂“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的說法;而創作方面的例證則更加豐富,比如從話本小說《錯斬崔寧》到昆曲《十五貫》就有因十五貫銅錢而引發一場血案的曲折故事,而民間戲曲中也廣為流傳著諸如“上錯花轎嫁錯郎”之類的離奇故事。這種借助偶然性造成的情節突轉來迅速達成故事情節的戲劇化,以便造成現實中難得一見的離奇效應,幾乎是傳統敘事的慣常手法。

其實不光是中國傳統敘事,這類手法在當代電影中的運用也極為普遍。從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到保羅·哈吉斯的《撞車》,再到墨西哥導演伊納里圖的《通天塔》,甚至再到國內的《瘋狂的石頭》等電影,匪夷所思的情節巧合,永遠是制造離奇故事的不二法門。從這個角度來看石一楓的《漂洋過?!?,似乎就不會覺得小說里火葬場司爐工李固元的“美尼爾綜合征”的情節設置過于唐突了。事實上,正是這位資深“勞?!彪S時隨地的暈倒,以及碰巧遇到的“特殊客戶”的強行“加塞兒”,小說中三條毫不相關的線索才因為“盒子”的“混亂”而被糾集到一起,就像小說里李固元所說的事情“全拴在一塊兒”了。這也為接下來的情節走向埋下了伏筆。而小說里另一個關鍵情節點,則在于那豆和“發小”陰晴在黃耶魯家的游艇岸邊夜宿。正是在此,陰晴碰巧發現了黃耶魯父親的犯罪線索,而在這之后兩人的通宵長談,也為那豆次日的壯舉奠定了基礎。事實上,恰是這里的意外發現,成了那豆“起范兒”的根本緣由,這顯然也是巧合對于故事走向的進一步推進。正是在故事的這些關節點上,對于“巧合”或“偶然性”的強行征用,讓情節迅速推進,使得石一楓的小說建構起了一種人們喜聞樂見的敘事形態?;蛘吒_切地說,他正是以這種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蕩滌了流行的文藝腔,從而讓敘事趨于通達和質樸。

在此,其實有必要對上文所提及的“巧合”的確切意義進行認真探究。首先,這當然是敘事的“粘合劑”,它能把互不相關的人物線索聯系起來,以便構成一幅完整的敘事圖景。與此同時,它也是一種敘事的“過濾器”,將那些無關的雜質加以過濾和凈化,令小說的矛盾和線索更加集中。于是在這個意義上,巧合又構成了敘事的“催化劑”,借助巧合所達成的敘事戲劇性,促使人物的性格發展,作品的主題深化。這是人們對于文學中巧合之功效的一般性的理解。然而,圍繞巧合的確切意涵,有一段不可忽略的文壇公案,或許對于我們充分認識石一楓的《漂洋過?!酚兄匾膮⒄找饬x。關于巧合,季鎮淮先生曾在《談“無巧不成書”》一文中談到:“真實的故事,不一定就能非常有力地動人,而要有動人的力量,那就還需要有巧的情節……在小說里碰到日常生活里很難碰到的情節,人們才覺得巧,感到非常的驚異,顯而易見,這個巧是所謂碰巧、巧遇、巧合?!彼奈恼掠伞盁o巧不成書”談到蘇聯作家奧·岡察爾的衛國戰爭題材短篇小說《永不掉隊》,以及知俠的短篇小說《鋪草》,通過分析相關作品,證明“文藝作品必須巧妙地組織偶然的情節,巧妙地使偶然的情節通過必然的過程在適當的地方出現,使作品的真實性集中起來,達到動人的效果”④。季鎮淮的討論似乎指向的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文學常識,對此,李健吾在《讀〈鋪草〉》一文中有所回應,盡管他認同普列漢諾夫所說的“偶然性是一種相對的東西。它只會是在諸必然過程交叉點上出現”⑤。但他也進一步指出:“‘巧合’如果不能夠增進讀眾或者觀眾的認識,開擴讀眾或者觀眾的意境,提高人物的存在意義,盡管巧,在藝術價值上不起作用?!雹奕欢?,相對于李健吾的辯證的討論,王元化卻在當時旗幟鮮明地反對“無巧不成書”的“巧”。在王元化看來,“文藝的真正的動人的力量,并不是巧的情節,而是真實”。⑦他用來辯護的例證是俄國“自然派”的奠基人果戈里,為此還引用了別林斯基對果戈里的評價:“一篇引起讀者注意的中篇小說,內容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出作者才能過人?!雹噙@是因為,“對象越是平凡,詩人就越須要崇高,才能夠從中抽出不平凡的東西來,使這不平凡成為完全的真實?!雹嵬踉詈笤噲D導向的是“現實主義的真實”與“文藝的戰斗性”,以此反對小說對“特殊的情節”的追求,因為這種追求背后體現了一種文學的“消遣”心態。

由此可見,圍繞巧合的爭議,大概體現的正是小說的戲劇化與自然化的對立,或者說通俗性所連帶的娛樂感,與嚴肅的關于現實本真性的追求之間的對立。從這個角度,便能見出石一楓小說里巧合的意義與局限。在此,巧合固然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敘述元素和手法,但在具體的實踐之中,巧合手法的運用是否得當,關鍵是要做到“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只有“出乎意料之外”,作品的構思才會不落俗套,只有“合乎情理之中”,事件才會真實可信。對于石一楓來說,故事的轉折顯然需要強悍且明快的節奏變換,因而戲劇化到略感生硬,直至情節“狗血”的狀況,想必也會時有發生。盡管這樣一來,小說的說服力可能會打一些折扣,但總體上也很難說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他的小說并不試圖將關切的重心落腳在準確綿密而邏輯周延的敘事上,他總會經由一種通俗的故事外觀,在寫意的層面去投射作者孜孜以求的意義世界。

三? 誠摯的歷史祈愿與天真的道德熱情

在論及石一楓小說背后孜孜以求的意義世界時,越來越多的評論者都注意到他那張“不正經的嘴”所掩藏的“太過正經的心”。⑩縱觀其小說,在“相聲貫口”及“一楓式幽默”背后,確實具有通過“小人物”的故事來演繹“大情懷”,進而捕捉“大時代”的蛛絲馬跡的非凡能力。這一點如其本人所說“我能寫的基本上還是一些身邊眼前的普通人,然而這些普通人卻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史詩”11。為此,他的小說總會彌漫一種近乎天真的道德熱情,執著地將其貌不揚的普通人刻畫成“撲在塵土里也身上帶光的人”并賦予他們的故事某種“史詩”光環。12因此他的作品往往會用表面的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痞勁”,來掩護文本內在深沉的理想主義情懷。相信不少讀者都能洞察到他的老于世故和天真熱情,以及他那“正經的心”所包含的嚴肅追求。他正是用那執著的理想主義,追問這個時代的道德狀況,勘探個體與他人的情感聯結,進而思索當代生活向何處去的宏大命題。

在《漂洋過?!防?,石一楓同樣試圖刻畫的是“小人物”的“史詩”。寫作就是這樣,有時候總會被那些激動人心的創作理念所蠱惑,以此按圖索驥來籌劃人物,并使之一點點顯形。這一次,這個逐漸顯形的人物,就是小說里的那豆。作為無所事事的“胡同串子”,他的出場顯然是為了給人留下“低到塵埃里”的印象。如小說開頭所展現的:“那年那豆二十三歲,在大酒店當服務員。他爸那三刀,在出租汽車公司開車。他媽馬麗蓮,在大方家胡同西口的清真肉店賣牛羊肉。那豆的爺爺也跟他們一家三口住,過去是北新橋醬油廠的工人,不過早退休了,現在連醬油廠都沒了?!?3看得出來,那豆出身于典型的北京平民子弟家庭,他沒有煊赫的家世,也看不出能混成“人上人”的絲毫希望,這不禁讓人依稀想起過往“京味”小說里落魄的旗人后裔形象。因此小說開篇就對這位跟在遛鳥爺爺后面屁顛屁顛的“小猴兒崽子”有著清晰的人物刻畫和身份定位,我們并不能指望這位人生的失敗者能有多大出息。然而,石一楓的小說就是這樣,那些撲到塵土里的失敗者,卻總會實現他由凡人向英雄的“驚險的一躍”,從而綻放出人性的光輝來。

不錯,在《漂洋過?!分?,石一楓執著設置的那位“撲在塵土里也身上帶光的人”,正是主人公那豆。隨著情節的展開,我們逐漸發現,這個二環都沒怎么出過的“胡同串子”,處處顯出街頭混混兒的“痞勁”,卻能為死去的爺爺拍案而起。這里固然是因為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但我們很快又發現,他愿意漂洋過海,甚至在遙遠的大洋彼岸也舍命一搏,還與更宏大的事物息息相關。盡管從小說表面來看,那豆決定奔赴美國,是因為在“話趕話之間”他“起了個范兒”,甚至他自己都覺得,這個“范兒”起得言不由衷,而且過于輕率了。但是,他終究還是決定跨出這一步。在此,他的“替人辛苦替人忙”當然有被人要挾、下不來臺的層面,或是因恥于談錢而有點“摟不住勁兒”的意思,甚至還跟這么些年他所“念想”的“發小”陰晴有些關聯。

然而這一切,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在爺爺這里。于是,小說在此不失時機地補充了一段爺爺不到十五歲時,在鼓樓給即將奔赴戰場的部隊看守紗布的經歷。由此也順勢引出他老人家一輩子恪守的人生準則:“人吶,要能替別人做點兒事,心里真美?!边@種樸素的人生感悟中,顯然包含著石一楓試圖在小說里灌輸的博大命題。確實從人物來看,作為醬油廠幾十年的搬缸工人,那豆的爺爺總是替別人著想,他“善于原諒別人,說明他同樣善于原諒自己”,甚至如小說所言,“原諒了別人的粗野、草率和唯利是圖,也就等于原諒了自己的怯懦、懶惰和隨遇而安”14。也正是因為這種善良,他面對“拿這廠子去養更多的人”的蠱惑,交出了自己的股份。如小說所刻畫的,他就是那種“為了別人”寧愿“把自己交了出去”,甚至“匯入了一股宏大的、浩蕩的力量”的人。在那豆的心目中,少年的爺爺自有一腔豪情,這豪情的根由在于,那些“無名無姓,無窮無盡”的“別人”都和自己有關,這就頗有點類似于魯迅先生所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15。不出所料的是,爺爺的這腔豪情穿越時空,鼓動著那豆,使他勇敢地成為了那個為了別人的利益,也能豁得出去甚至以命相搏的人。在接下來的段落中我們還能發現,這種樸素的正義感,至少還包含著某種單純的執念:即不愿看到這世界上有人為所欲為,其他人忍氣吞聲。這不恰恰正是“撲在塵土里也自帶光芒”的人所彰顯的人格力量嗎?

除了言傳身教的爺爺,《漂洋過?!防锢弦惠叺拿赖?,如同記憶的潛流伏延千里,都在那豆這里得到了回響。黃耶魯的奶奶引出的是老一輩的革命遺志,戰爭年代的腥風血雨,以及無名烈士的英勇犧牲;而即便是因病犯錯的“勞?!崩罟淘?,也有在汶川大地震中令人感念的勤懇工作。而與他們截然相反的,當然是革命“子一輩”的所作所為,比如醬油廠姚廠長的兒子“姚表舅”,就顯然在廠子股權改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而勾結地方政府,利用“龐氏騙局”展開金融詐騙,然后卷款逃亡海外,則正是黃耶魯的父親、沈樺兒子的“豐功偉績”。這樣的情節設置,顯然是要達成一種有關從革命年代到改革年代的歷史變遷的慨嘆,這也是石一楓小說一貫的情感偏好。正如《借命而生》結尾處的許文革這位產業資本的暴發戶,終究隨著時代轉型而被新的金融資本所吞噬。小說最后出現的更為龐大的神秘力量,摧毀了他重建工廠的理想。

或許在《漂洋過?!愤@里,石一楓終究是要表達曾經的歷史遺留,被今天新的人性光芒所沖破的歷史祈愿。大概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小說與其說是在描繪現實的走向,不如說在寄予某種形式的希望。如其所展現的,那豆的行動所彰顯的人性光芒,總能對周邊的人物產生十足的感染力。比如它對“發小”陰晴的鼓舞和教育意義就極為明顯。這位因家庭的變故而遠走美國,又因生活意外而身患抑郁的留美學生,一直在尋找“世界為何如此”的答案。而正是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她陡然頓悟只有面向更寬廣的人群勇敢地跨出去,才能尋找自我救贖的通途。而在工人何大梁那里,那豆直接感染了他對死者田谷多的情誼,力促他完成田“鍋”的遺愿。小說最后,何大梁終于替田谷多完成了那個莊重的儀式:他爬上那座即將完工的橋梁鋼架,找了個螺紋孔,把田“鍋”的那枚螺紋擰了進去。此外,“起范兒”的那豆之于黃耶魯的教育意義則更加明顯,這位養尊處優的紈绔子弟,也終究能夠明白沖破利己主義的泥淖,為他人奮力一搏的重要意義。這種誠摯的歷史祈愿,似乎在進一步坐實石一楓小說近乎天真的道德熱情。

然而,對于小說所寄予的善良愿望,我們又怎么能忍心指責呢?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寧愿相信那些“撲在塵土里也身上帶光的人”,正如研究者所說的,“他們堅強的意志,真誠無畏的犧牲精神,常常讓人聯想到宗教中的使徒形象”16。這類“使徒”的氣質所凝聚的理想主義光芒,總是能夠讓人感受到一股升騰的力量與向上的激情,這或許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如石一楓所一貫呈現的,《漂洋過?!返淖詈?,所有的人都獲得了人生的教益,以此迎向了一種共同體的團結,而更加令人心生溫暖的是,那些無名的烈士也漸漸有了名。這種新的團結之所以可貴,在于它能讓我們普通人在時代洪流中認清生活的意義。盡管這種略顯煽情的方式,也許只是情節劇的俗套,但它并不廉價,反而更像是以“笑中帶淚”的形式給予讀者的心靈重擊。

注釋:

①③石一楓:《戀戀北京》“再版后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年版,第358頁。

②孟繁華:《當下中國文學的一個新方向——從石一楓的小說創作看當下文學的新變》,《文學評論》2017年第4期。

④季鎮淮:《談“無巧不成書”》,《文藝報》1951年1月10日。

⑤〔俄〕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汝信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361頁。

⑥李健吾:《讀〈鋪草〉》,《李健吾文集》第1卷·文論卷1,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368頁。

⑦王元化:《反對“無巧不成書”的“巧”》,《王元化集》(卷二:文藝評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

⑧〔俄〕別林斯基:《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里君的中篇小說》,《別林斯基選集》第1卷,滿濤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77—178頁。

⑨〔俄〕別林斯基:《關于普希金的幾句話》,果戈里等《文學的戰斗傳統》,滿濤譯,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版,第6頁。

⑩李壯:《〈心靈外史〉:不正經的嘴和太過正經的心》,《文藝報》2018年11月26日。

11石一楓:《史詩就在身邊眼前——〈借命而生〉創作談》,《小說選刊》2018年第1期。

12徐剛:《那些“撲在塵土里也身上帶光的人”——石一楓小說人物論》,《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1年第5期。

1314石一楓:《漂洋過海來送你》,《十月·長篇小說》2021年第5期。

15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24頁。

16李志毓:《情感史視野與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史研究》,《史學月刊》2018年第4期。

(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大學美學與文藝評論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趙雷

猜你喜歡
幽默
華盛頓?歐文短篇小說中的藝術賞析
試論老舍的幽默
淺談幽默式教學在中學生物課堂中的作用
從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分析網紅papi醬的語言風格
論米蘭?昆德拉作品中關于“無意義”的定義與其思想內核
初中數學教學中的“幽默”教學法
從合作原則看言語幽默
論馬克?吐溫短篇小說集《百萬英鎊》的創作藝術
試論做好班主任工作的“四要素”
美國導演昆汀電影的幽默元素分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