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秋祭

文 蔡飛躍

是應該感恩，遇上一位古道熱腸的出租車司機，讓我們如愿以償找到了八卦池。

重陽的陽光灑在蟾虎寺的屋頂上，古樸的山門前人影稀疏，但百級臺階下的八卦池撩撥得我心濤洶涌。

我對陌生場景的情愫，大都是在行走、觀察、發現中產生的。我一見如故的豫東南上蔡縣是個例外！公元前11世紀，蔡叔度、蔡仲父子在這里接力建設蔡國都城，成為蔡氏的發源地。從我記事起，閩南老屋的“濟陽衍派”門匾，潤物無聲地教誨我蔡氏的郡望在濟陽，根在上蔡。當我這一年秋天來到上蔡祭祖，心里沒有一點違和感。

史學家為誰是蔡氏始祖臉紅耳赤爭執過，或說蔡叔度，或說蔡仲。這場爭論，映顯中國百家姓大觀園差一點沒有了蔡氏位置的可能。

我像一條魚，洄游在歷史的長河——公元前1046年。姫昌的二兒子姫發，也就是周武王，以超強的膽略討伐紂王，這一年，周朝正式建國。17年后，享國646年的商朝從此黯淡落幕。這一年，姫叔度得到武王蔡地的分封，成為蔡國的首任國君，后人稱他蔡叔度。

中原的秋風，柔情地撫摸我的臉頰，輕叩我的心扉。蔡氏代代父慈子孝、人才輩出，號稱“周朝三太”的太姜、太妊、太姒皆“懿德綿綿”。太姜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夫人。她率先垂范，培養了兒子王季的高貴品德。王季的后妃太妊，是歷史上有文字記載的胎教先行者。她懷姫昌時就注重胎教，把姫昌養育成周文王，奠定周朝798年的宏偉基業。而周文王的夫人太姒，力行八德，生十男，伯邑考、姫發、管叔鮮、周公旦、蔡叔度……個個出類拔萃，最大貢獻是成就了周武王姫發的圣德。

姫昌是我仰望的楷模。史書中，小說里，電視上，他給我的印象是睿智，堅忍。不久前，我意外獲悉他的一段軼事——他年輕時，巧遇太姒于郃陽渭水之濱，驚為天人。渭水沒有橋，姫昌為表達真情，連舟成橋，親自前往迎娶?！对娊洝分心鞘住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描繪姫昌與太姒的詩歌，讓人們相信三千多年前就有浪漫的愛情。

周公旦是姫昌與太姒的四子，蔡國立國不久就被取消與他無關。公元前1043年前后，當了三年君主的姫發病逝，弱冠之年的成王登基，周公自行攝政。周公的三兄—管國（今鄭州）國君管叔鮮、五弟蔡叔度、八弟——霍國（今山西霍州）國君霍叔處“疑周公之為不利于成王”，本著對周王室的忠誠，聯合向周公旦說不。

后果是嚴重的，周公發兵東征，管叔鮮被殺，霍叔處廢為庶人，蔡叔度被軟禁在蔡國郭鄰八卦池，封國被取消。蟾虎寺一方清代碑上，刻有“周公東征，屯兵蘆嶺，日久方克”的字句。蘆嶺即蘆崗、臥龍崗，在上蔡縣西。碑上的文字，印證周公與蔡叔度兵戎相見的事實。對于周公這個人，我向來敬仰他制禮樂、定制度的功績，但他對兄弟采取極端手段令我感到很不以為然。

八卦池成了我的牽掛。在泉州時，曾查閱了一堆厚厚的資料，終于知曉它坐落在蟾虎寺大殿前。當我有幸參加這一年的世界柯蔡宗親上蔡秋季祭祖大典，在縣城以西一公里的黃尼莊東北的叔度公陵前，悄悄地探問瞧熱鬧的當地人有誰知道八卦池，都說不知道，但知道蟾虎寺在叔度公墓迤西二里許。我的心不由怦怦亂跳。要理清蔡氏三千多年的歷史脈絡，八卦池是不能忽略的驛站。

預定的行程，我在上蔡縣只能待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祭祖的前一天到上蔡縣報到時，已是華燈璀璨。剩下重陽節的半個白天，以傳統的祭典流程先后祭拜了叔度公、仲胡公和柯蔡始祖。時間比較緊張，是否有時間尋找八卦池也沒有把握。當祭完叔度公前往蔡仲陵園時，我依依不舍地向西望去，為近在咫尺卻將失之交臂深感落寞。

彩旗紛飛的蔡仲陵園人山人海，一片歡樂的海洋。在喧天的鼓樂中，在深紅的地毯上，一種自豪感涌上我的心頭，兩座祖陵各有特色。蔡叔度公陵園占地面積115畝，一期重修工程于2007年9月竣工，上蔡縣政府負責征地，世界柯蔡宗親總會負責籌資。主體工程有寢陵、祭壇、東西碑廊、陳列室、龍柱、玉帶河橋、牌坊……蔡仲陵園位于縣城武莊村東側，占地13畝，2010年重修訖工。占地面積雖不及蔡叔度公陵園，但配套設施相對齊全，傾注海內外柯蔡宗親的心血。

金寶符是天下蔡氏的恩人，想起叔度公陵園的清代碑自然聯想起他。這塊碑的碑文是金寶符撰書的，這塊碑也讓他走進我的視野。大清咸豐七年（1857年）冬，金寶符以知縣的身份入住上蔡。我掌握他的資料不多，知道他于同治年間升任河南光州知州，死后得到皇帝的誥封。金知縣到上蔡赴任后，關心民瘼，珍惜古跡。他修蔡仲墓，偕友雪天訪鄉賢耆老，勘定蔡叔度墓的位置。他擔心勝跡淹沒，咸豐八年杏月立《蔡侯叔度墓記》碑于墓側。如果沒有他，上蔡的蔡侯墓恐怕早已失傳了。

浮想聯翩中，我弟弟飛昌的提醒把我拉回現實。他說，蔡仲的陵園建有供奉柯蔡始祖的衹德堂，祭拜典禮多，完成全部祭拜要三個小時，比在蔡叔度公墓要多花兩個小時。他主動提出要與我結伴走一趟蟾虎寺。這時，主祭陪祭的宗長正忙著代表天下柯蔡族人表達心聲，我們有力使不上。弟弟的建議合情合理，我又想，抽空尋訪始祖的遺跡，應該不會受責怪的，說不定還會有人對我們大加贊許。坐在出租車上，如我所料，司機不知八卦池，但知道蟾虎寺，也知道世界柯蔡宗親重陽節云集于上蔡。

插圖：齊 鑫

司機見多識廣，他出外打工有年，攢了辛苦錢回鄉買車運客，他理解出門人的不易。他的一句話讓我很受用：上蔡這方熱土，周朝的蔡叔度、蔡仲父子，秦朝的宰相李斯最是著名。但蔡氏后人對上蔡最有感情，每年都組織上千人前往祭祖。我對歷史掌故的癖好，三言兩語就被他看穿了。途中特意帶我們去看西城門，去看蔡國故城。

始建于東漢永初年間（107年—113年）的蟾虎寺不難找，卻很傳奇——相傳建寺時，倡建者智淵大師見蟾游于壑，虎伏于隅，一閃念，將寺名起得別有創意。智淵法師建寺，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對于這一點，我的想法毫不猶豫。也許有人質疑我，想找我理論，蟾虎寺在蔡叔度身后一千多年落成，與他沒有半毛錢的瓜葛，浪費這么多口舌有何動機？

與我有關系！如果沒有蟾虎寺，我將失去尋找八卦池的標的物。穿過茂林密草，矮崗上的蟾虎寺有點荒廢，只有山門、天王殿，還有一座供奉觀音菩薩的低屋。盡管大雄寶殿正在興建，還是難掩古寺的蒼涼。在大雄寶殿工地四望，哪有池泊的形影？我近乎絕望了。司機找來一位老者，他看了我記在本子上的“蟾虎寺大佛殿前有一個八卦池，相傳為蔡叔度被囚牢房”的文字，連聲說我看的方位反了，山門前坡下確實有一池，不過已經干涸了，正在等待修復。山門鎖住久不通行，勸我們往東繞過去，下了臺階便可見得著。

臺階是磚砌的，司機引領，一級一級下。沒有人專門打理，磚縫里長出小草，無拘無束地搖動綠色的小旗。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希望變成絕望。在亂草叢中，果然有坑，八卦的輪廓依稀可辨，我興奮地尖叫，只一聲。興奮之后，心情陣陣悲涼。

池邊的白楊樹，池中的野草未必知道，始祖叔度公被剝奪政治待遇后，“遷于郭鄰，惟與之從車七乘”，也就是只給七輛車子，流放于鄰近城郭的澗水環擁、古木參天、人跡罕至的荒臺之上。緣于囚地形如八卦，民間演繹成法術高深的姜子牙畫八卦為牢，頃刻間落地生根，形成“地涌金蓮、水生荷花”的八卦池的傳說。行事果敢的叔度公憂忿交集，猶如蛟龍受困淺池，三年后在八卦池憤然辭世。這一年，應該是公元前1037年前后……此地不適合囚居，但適合修行，智淵法師在此建寺，應是這個原因，我這樣判定。

蔡地，是西周通往蠻荊的重要門戶,蔡國雖被撤除，但戰略地位依然十分重要。這時，一位偉大的人物出現了，是他，讓蔡國浴火重生；還是他，才有今日位列百家姓第44大姓的蔡氏。他是姫胡，叔度公的兒子，他沒有遺傳父親剛烈的性格，凡事必先籌劃，為人謹慎低調，“率德馴善”的表現讓周公旦無從挑錯。在叔度公去世的第二年，周公覺得有必要恢復蔡國，呈報成王的同意，封姫胡為蔡國的第二任國君，以方便祭祀蔡叔度。仲的原意是“第二”，蔡仲即蔡國第二任國君的簡稱。從此，罕有人稱其姫胡，史家稱他蔡仲，我的宗親也有人稱其仲胡公。

古代諸侯國，都有都城。然而，距今3000余年的蔡國，如果遺址不復存在也不足為奇。當司機把我們送到1996年立的全國文物保護單位“蔡國故城”圓形石牌前，我終于相信蔡國故城尚在，且是國內保存最為完好的春秋古城。有機會與蔡國故城邂逅，讓我念念不忘司機的好。蔡國城池叔度公動工不到三年，因為你我所知的原因停工，直至仲胡公重新執政此地，宏偉壯觀的城池終于在蘆崗東坡建成。

蔡國故城之所以沒有被廢棄，在于歷朝歷代都是軍事重鎮，在于眾多有識之官靡資鳩工重修。值得一提的是，清咸豐九年（1859年），知縣金寶符除加固添高城墻外，又增筑炮臺、吊橋，并拓寬護墻壕。這位金知縣，與保護蔡侯墓的是同一人。殘存的城垣、烽火臺、蔡侯望河樓，仍可窺見仲胡公精彩規制的氣派。蔡國退出歷史舞臺已有2000多年，故城遺址還在，是奇跡，也是祖蔭庇佑。

倘若沒有蔡仲的祖德宗功，我將是無姓無氏的盲流，是該感恩！對于誰是始祖的爭論，大可不必，血脈親情沒人能夠切割。我確定，我認叔度公為始祖，認仲胡公為得姓始祖。親愛的宗長，如果有誰看法有異，請原諒我的固執吧。

按理說，尋根之旅是快樂的。我自己也沒料到，感情并不脆弱的我，站在蟾虎寺山門前東望時，淚水竟抑制不住地冒出。一部蔡國史，其實就是一部奮斗史，一部抗爭史，一部遷徙史。而“上蔡”“新蔡”“下蔡”，則是蔡國史的三本重要分卷。

上蔡在商代以前名蔡地。蓍草是上古占卜、祭祀的主要用具，生于蔡河之濱，伏羲氏曾來此地畫卦、以“艸”而“祭”，遂名其地為蔡。

自叔度公建立蔡國，都城定在今天的上蔡縣臥龍崗。上蔡共歷18侯，514年，在蔡國史中最厚重；蔡國第一次被楚國滅掉后，楚國公子棄疾被封為蔡公。3年后棄疾造反，殺掉楚王自立為國君。為了籠絡人心，他重新恢復蔡國，封蔡國后裔姫廬為蔡平侯。由于楚國占著上蔡不還，公元前528年，蔡平侯將都邑南遷至今天的河南新蔡縣城西北，稱為新蔡，在這里歷3侯，35年；遷都新蔡后，蔡國的根基依然不牢固，在周邊諸侯國的聯合攻擊下再次遷都。遷入楚國境內不久，吳國兵臨城下，蔡昭侯只好將官民和祖墳一起遷往州來（今安徽鳳臺縣一帶），后人稱為“下蔡”。這是公元前493年的事。蔡國在下蔡傳5侯，歷47年。

蔡國從公元前1046年建國，至公元前447年被楚國所亡，共建國600年，歷26侯。蔡國不復存在后，蔡國的子民以國為氏，以寄托對故國的懷念。我為先人點贊，是他們為了維護蔡國的尊嚴，為了療治國殤之痛，果敢以國為氏抱團取暖，表示生死都是蔡國人。除了“三蔡”，民間還傳有“高蔡”和“望蔡”之說。說是“高蔡”建都于湖南常德，“望蔡”建都于江西上高。我不是歷史研究者，我對“三蔡”之外的說法不敢置喙。

必須感謝河南的幾位文友，讓我在短時間內對古蔡國有所了解。當知道我的行程，駐馬店市區的陳傳龍，淮陽縣的劉繼興、董素芝，商水縣的畢雪靜等文友先我四個小時抵達上蔡等候，并替我向上蔡90多歲的老文史專家尚景煕求得《蔡國史研究》簽名本。這本書，陪我度過河南的幾天快樂時光，蔡國的歷史脈絡、蔡氏的起源和播遷也在閱讀中漸漸清晰起來。

不斷遷徙和跋山涉水，最后蔡國滅而蔡族興。中華蔡氏世族有一句俗語：“蔡姓郡望，望在濟陽?！睗柌淌献畛跏侵肝簳x南北朝（220年—589年）時期，居住在陳留、濟陽（今河南省蘭考東北）一帶的蔡氏后裔。戰國后期，燕國濟陽的蔡澤以卓越的才華活躍于政治舞臺，貴為秦國相國，先后奉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秦王政。蔡澤后裔以“濟陽”為郡望，尊蔡澤為濟陽蔡氏一世祖。

福建是濟陽蔡氏繁衍興旺的搖籃，是重要的中轉站。唐末到宋代，蔡氏入閩，形成以福建為中心的東南沿海地區的濟陽蔡氏鼎盛期，出現以蔡襄為代表的一大批名臣名宦，宋朝就有四宰相三狀元百名進士。所有蔡姓人無論走到哪里，都說自己的根在上蔡，郡望在濟陽。為了子孫后代銘記先祖從哪里來，在自家的老屋門上，鑲嵌著“濟陽衍派”，或分支燈號“莆陽衍派”“青陽衍派”的匾額。海內外宗親為了共圓尋根夢，設立世界柯蔡宗親總會，每年都組織海內外宗親到上蔡祭祖。這次秋季祭祖大典，就是由世界柯蔡宗親總會主辦，福建省濟陽柯蔡委員會承辦的。有幸親臨，油然添加歸屬感。

踅回蔡仲陵園，柯蔡祭祖大典已在衹德堂隆重進行多時，我圍上柯蔡宗親標志的黃圍巾，燃上三炷香，虔誠地跪求，為家人，為自己，為宗親祈福。祭祖結束后，用罷團圓午宴，我就要辭別上蔡了。依依惜別后，我會將愛留下來。即使，我無暇再次前來祭祖，我對這方熱土的敬愛不會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