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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局巷子(外一篇)

2022-05-29 18:48徐懷亮
西部散文選刊 2022年6期

說起A鎮的農業局巷子,二十年以上的老住戶都知道。巷子東西走向,四百多米長,二十多米寬,東頭連著文明路,西頭連著扎薩克路??赡苁且驗橄镒泳o靠農業局辦公樓的緣故,不知從何時起,一提起農業局巷子,人們都知道。

晚上,有人在巷頭咳嗽一聲,巷尾就聽得一清二楚。背著路燈往巷里走,影子比人身長,越走越長,人還在半巷,影子已到巷尾。巷子里有賣農藥化肥種子的門市部,有電腦打印鋪,有手工地毯小作坊。

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對退休夫婦開得小面館:不掛任何招牌,只經營早點,其他時間好像一直鎖門。四張長條桌子,最多能坐八九個人,老頭是廚師,老伴兒是服務員,一碟爛腌菜,白面面條,蕎面饸饹,茶蛋,一壺醋,一瓶辣醬,再沒什么花樣,天天如此。

每天一大早,熱氣騰騰,人來人往,有旗長(縣長),也有局長,有干部職工,也有釘靴的、修自行車的;有頭天晚上喝了大酒搐眉皺眼的男人,也有毛紡廠剛下夜班滿臉疲倦的女工。大部分是小巷附近的住戶,彼此基本都能叫出名字,即使不認識,也感覺很“面熟”。進了面館,互相打個招呼,一邊坐下等面,一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至于說過什么,不等出門都忘得一干二凈。簡簡單單的一碗面,個個吃得滿頭大汗、油嘴抹臉,點起“飯后一支煙”,再諞幾句糖甜醋酸的廢話,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干活兒的干活兒,各奔東西,熱鬧哄哄的面館又冷清了。

面館旁邊有個理發店,開店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長得眉清目秀,經常笑盈盈的。店面不大,墻上貼幾張當紅明星的畫片,兩把椅子,一面大鏡子,收拾得很干凈。來理發的大多是小伙子,發理完了,還是磨磨蹭蹭不想走,湊在小姑娘面前東拉一句西扯一句,說個沒完,直到又來了顧客,才悻悻地離開。

巷子西頭的空地有兩棵老楊樹。炎熱的夏天,樹冠投下的陰涼就成了閑人的聚集處。帶娃的,遛狗的,老頭老太,或拿舊報紙,或拿馬扎,不約而同集中在這里閑聊,一坐就是大半天。有個一瘸一拐、拖著一尺來長鼻涕口水分不清的腦梗病人,原來是某銀行的小頭目,我和喝過一次酒,感覺有點高傲。此時已是鳳凰落架,風光不再,知趣地坐得稍遠一些,兩眼茫然,呆呆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穿著邋遢,一雙通紅的眼睛老盯著女人,形象猥瑣,都說老頭不進眼(不正經),很少有人和他搭訕。

巷子東頭有一根粗壯高大的水泥電桿,橫七豎八架著好多電線,分不清是供電的還是郵電的,電線上忽而落著一溜麻雀,忽而幾只喜鵲在上面點頭翹尾,嘰嘰喳喳。電桿中間總有清理不完的小廣告,租房、售房的居多,也有配鑰匙、賣耗子藥和辦證的。有時候,早上路過電桿時,還會發現下面有一灘散著酒臭的嘔吐物。不難想象,是昨晚某個醉漢搖搖晃晃抱住電桿的“杰作”,或者還有一兩只小狗躺在嘔吐物前一動不動,醉得狗事不醒。

有天午后,我一連接到好幾個熟人的電話,問得是同一事情:“老張中午出車禍了?”而且有鼻子有眼,中午喝醉騎摩托車回家,撲在農業局巷子那根電桿上了,打問人在哪里,有看望甚至是送花圈的意思。

大家問到的老張,文采好,人熱情,交往廣,算得上小鎮里的名人,是我多年的朋友。知情人都知道我倆關系好,住得不遠,常在一起。接到第一個電話,以為朋友開玩笑,第二、三個的時候,覺得老張真出事了,立即給打電話,但沒人接,聯系他的親哥,才知道的確出車禍了,但沒有人們說得那么嚴重,雖然住進醫院但無大礙。第三天出院回家,我去看他,說起這幾天的傳謠,兩人大笑,覺得這農業局巷子地方不大,影響不小。一件小事,一下子傳得滿城皆知。我說:老哥,主要是你的名氣大、人緣好,現在別人傳謠你去世了,是閻王爺給你長壽了,你將來肯定是農業局巷子里的百歲老人。

我于1996年初舉家搬回A鎮,在農業局巷子旁的一個家屬區一住就是八年。二十多年過去了,原來的地方蓋成了高樓大廈。農業局巷子依然,但拓寬成雙向四車道的大馬路了,兩旁是數不清的商鋪,成了繁華熱鬧的商業區。我每次路過這里,曾經的平房,小巷,熟悉的面孔和許多故事總要涌上心頭,往事如煙。

農業局巷子緊挨著我住的那片家屬區,是每天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房子一排挨一排,前后排隔著一條僅能進出小平板車的通道。家家都是清一色的起脊磚房,一戶一個獨門小院。門挨門、窗挨窗,火爐對火爐,院子之間隔著一道一米高的磚墻。哪家來客或兩口子吵架互相都聽得清清楚楚。前后排、左鄰右舍很親近,見面不講究客套,都一笑兩呲牙,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說得清楚:去哪排,敲第幾個門,有什么明顯標志。

這個家屬區住的都是普通職工或隨子女進城的農民,最大的官好像有兩個科級干部,日子過得很平靜,很少見警察過來,也沒見過打架斗毆的。但畢竟幾十戶人家,時間長了,矛盾在所難免,不過僅僅也是私下發個牢騷,說點不滿意的話。人人在外不管教別人,回家也不受人管教。鄰里和睦相處,夫妻也很平等,男人回來早男人做飯,女人回來早女人做飯。天氣熱了,男的半腿褲,女的穿裙子。老人無顧忌,總見光著膀子,將院子里的舊椅子、爛鐵桶等搬來搬去。每到星期天,家家戶戶洗衣服,花花綠綠的衣服全挑嗮在窗前的木棍、鐵絲上,層層疊疊,如辦展銷。翻動處,露出大姑娘小媳婦俊俏的臉,有時還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哼幾聲信天游或漫瀚調。

人有胖廋,家有窮富,但家家非常重視孩子的學習。我剛住進時,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孩子有十幾個。去年,在一個飯桌上遇到當年的兩個鄰居,說起來,除了個別幾家失去聯系,沒有消息,其他那茬孩子都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大多在行政事業單位工作,也有在包頭、呼和浩特的大企業上班,有的還當了科級干部,有的掙上了年薪,彼此為這些孩子的出息而高興,都說我們那片地方好風水、出人才,最后歸根結底也是那時候家家戶戶重視孩子培養教育的結果。

我住的房子是隔壁老賀過去買的二手房。我先是租,后來用僅有的一萬元存款買下,成為我進城后買的第一套房,雖然是面積不大的“三”手房,但感到非常高興。記得交錢的那天晚上,我邀了好朋友老楊全家,請老賀兩口子喝了一頓酒,一方面感謝兩家對我回城來的照顧,更重要的是慶賀自己終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住房了。

老賀和我認識多年,在我的眼里,可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能說會道,能文能武,五湖四海交朋友,尤其在一些紅火熱鬧的場合里大有指點江山、縱橫捭闔的風度,說唱就唱,說吵就吵,無人能敵,經常逗人哄堂大笑,滿家喝彩。老賀老婆身材豐滿,高高大大,比老賀高出一顆頭,為人熱情大方,直來直去,干脆利落,街坊鄰居都喜歡和她來往。

老賀夫婦雙方的兄弟姐妹都多、父母也全建在,同住在A鎮,他們一家人星期一到星期五基本家里不做飯,都在兄弟姐妹或父母家輪門子吃??墒且坏叫瞧谔?、節假日,好像都集中到他家里了。那時,他家高朋滿座,兩桌子是常態,三桌子經常性。有時是老賀的父母親和弟兄姊妹,有時是老婆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親,有時是老賀的三朋四友,有時是老婆的七姐八妹。感覺非常準時,上午十點多一點,親戚朋友就陸陸續續上門了。說的說,笑的笑,燉肉的燉肉,切菜的切菜,剝蒜的剝蒜,鍋碗瓢盆響個不停。不多時,好菜好飯、好煙好酒都上桌了,熱鬧得就像過年。如果來的是同學朋友,吹牛屁必不可少,打情罵俏短不下,一通灰說溜道,笑得眾人肚子疼。酒足飯飽后,男人們臉紅堂堂的,搖搖晃晃回家了,女人們一齊動手洗鍋刷碗,忙完還短不下“唰啦唰啦”玩幾圈小麻將。

東頭住的是一家東北蒙古人,風俗習慣和其他人家略有不同。一進門,一股濃濃的酥油酪丹味。男人叫老包,說本地方言有點“卷”,但滿口普通話的味道。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大一歲。聽鄰居們說,兩個孩子從七八歲開始,每年的寒暑假,老包就讓兄妹倆坐班車、乘火車單獨去千里之外的東北老家看望爺爺奶奶。這對本地人來說,有點不可思議,覺得老包的膽子也太大了,這么小的孩子咋能放心呢?那時候,有關拐賣兒童的事情,經常在電視上看到。

有段時間,外面傳說老包不知在哪得到了高人的“真傳”,突然有了能各種治療疑難雜癥的高明醫術,大概就是帶點神秘色彩的“氣功療法”,還把一個縣級干部母親的癌癥也徹底治好了。后來我才注意,果不其然,每到晚上九點之后就有三三兩兩的人不時進出于老包家。有天晚上,在門口遇到一個朋友領著老婆去老包家,讓我也一同去看看。出于好奇,我就去了。只見門窗用簾子拉得嚴嚴實實,進入一個房間,不開燈,靠西墻的桌子上方貼著一張神像,神像前是點著的蠟燭和香火,熒熒地閃著暗光。老包神色莊重地坐在一邊,看著來人,好像也在等待什么。我見沒有可坐的地方,自知是不速之客,就不好意思地和女主人打了招呼,說改天來。女主人連說“沒事沒事”,我還是匆匆地返回家中,再沒有去過老包家。不長時間聽說老包把房子賣了,不知道喬遷到什么地方了,從此也沒聽到老包一家的任何消息。

最西頭住的是老王家。我搬來的時候,其他人家的房子都翻修改造過,唯有老王家還是原來的樣子,顯得有點破舊。聽說老王是“落實政策安排”的正式工,在某事業單位下夜,老婆沒工作。從一家人的吃穿打扮看,感覺是不長時間才由農村搬到城里的,日子過得不富裕,這個年代了,還堅持每天一頓玉米面窩頭燴酸菜。一個女兒,正在上小學,學習特別勤奮,放學后老捧著一本書低頭學習。我離開這里的前三年,老王先把南房及東院墻拆了,準備利用旁邊的一塊空地翻修擴建房子。夫妻二人每天天剛亮直到晚上昏黃,一人一把瓦刀,叮叮當當地修整拆下來的舊磚,然后齊齊整整地碼放起來。自己的整修完,又到處收拾別人丟棄的廢磚頭,忙忙碌碌地為蓋新房一點一點地備料。老王的新房建起后,我每次看見,都要想起他們修整舊磚的情景,生出很多感慨:老王一家沒什么大本事,但精打細算,非常不容易,也很了不起。

農業局巷子平平常常,周圍的住戶都平平淡淡。沒出過大人物,沒發生過大事情,只有前排老趙家發生的一件小事,讓我經常想起。

有年,臨過年的前幾天。老趙家來了客人。

那時候,不僅每家每戶都是獨門獨戶小院,而且院子里的格局也一樣。推開院門,左右各有一間面積不大、低矮的南房,左面做廚房,右面做庫房,正面的主房一般是由客廳和兩個臥室組成。廚房、庫房距離主房還有一點距離。

話說那天晚上,老趙一家正在客廳招待客人,女主人覺得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去廚房端肉上主食。一看,火爐上的燉肉鍋不見了,四下尋找依然沒有,一下傻眼兒了,趕忙悄悄叫出老趙。一分析:肯定是過往的小偷,聞著肉香,趁一家人在客廳喝酒熱鬧不注意,連鍋帶肉偷走了。

怎么辦?黑天半夜去哪追小偷?去派出所報案?一鍋肉不值得,再說,眼皮底下讓小偷從廚房里連肉一鍋端,覺得有點丟人。罷罷罷,一家人一夜尷尬,氣得連罵小偷“太損”的心思也沒了。老趙老婆憋不住,第二天就告訴了最好的朋友。于是,這件事立馬傳遍了左鄰右舍,大家都覺得非常搞笑,罵小偷缺德,把人家嘴邊的肉一鍋端?;ハ嗵嵝岩f小心,防范那些該死的小偷不知道會干出來什么讓你啼笑皆非的事情呢。

八年的時光不長也不短,農業局巷子的記憶好多好多。作為一個鄉下人,第一次進城落腳在這里,我始終沒有感受到城里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依然還是農村老家鄉里鄉親的人情味。有天晚上夢見回到了當年的農業局巷子,和鄰居們說說笑笑,醒來時眼角還掛著一抹淚水。第二天晚上立馬寫了首歌詞《老鄰居》,后來,中國音樂家協會主辦的《詞刊》雜志居然給發表了,引來好多作曲家給譜了曲。其中青年才俊周凱強譜曲錄音制作后,還登上了一個地區電視臺春晚的舞臺,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歌?,F將歌詞放作本文的結尾,以此紀念在農業局巷子的八年歲月,向當年的老鄰居們表示深深地祝福。

我想你們了!

王爺府及其他

第一次去阿鎮是1983年春天。那時候,我在位于新街鎮的伊旗二中上高中。新街鎮與阿鎮相距50多公里,是當時伊旗僅有的兩個鎮,大小不說,算本地的兩個“城市”。有次偶遇初中語文老師王文明先生。王先生給我代了近兩年的語文課兼班主任,因我偏愛語文,深得先生垂青,師生情誼較深。王先生告訴我,他已改行離開鄉辦中心學校到了阿鎮,在文化館搞專業創作,編輯鉛印文藝小報《伊金霍洛報》,吃住辦公都在王爺府內。

王爺府也稱郡王府。我之前就聽人說了,是過去王爺住的地方,大的不得了,美的不得了,神秘的不得了,所以一直比較向往。

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建立的蒙元帝國,雖雄霸歐亞大陸,但僅僅90多年就四分五裂了。北元政府退回陰山之北的蒙古高原,但一直與朱元璋建立的明朝政府分庭抗禮,打打殺殺,分分合合,直到明朝滅亡。1636年,鄂爾多斯蒙古族部落首領——成吉思汗第二十代世孫額林臣洞察天下,掂量再三后脫離了北元政府,投入到了努爾哈赤建立的后金集團。1644年,本來已經定都沈陽的滿清貴族野心再次擴大,欲望愈加膨脹,從東北的白山黑水傾巢出動,殺向山海關,馳入中原,遷都北京,正式建立了清朝。1649年清朝政府把鄂爾多斯蒙古部落的勢力范圍設為伊克昭盟,并劃作六個旗(后增為七旗)管理,實行“蒙旗制度”。額林臣被任命為伊克昭盟第一任盟長,同時封為多羅郡王,封地在鄂爾多斯左翼中旗(今天伊金霍洛旗部分),所以也叫郡王旗??ね醺菫橥鯛敚ㄒ卜Q扎薩克,相當于后來的旗長)而建的住宅??ね醺钤缃ㄓ诂F在的達拉特旗王愛召,后隨著王爺的世襲更替,封地變遷,先后搬遷到今天的蘇布爾嘎鎮臺吉召、伊力凱召等地。那時的王爺府非常簡陋,有時是幾座蒙古包,有時是幾間土坯房或磚瓦房。在歷經253年后的1902年,第十四代王爺,把王府遷到現在王爺府所在地,也僅僅是半磚木結構的9間正房和6間土平房,院子照舊用沙柳扎圍而成。1928年,第十五代王爺覺得和其他六旗的王府相比,郡王府太寒酸了:幾代王爺雖貴為一旗之首、朝廷命官,居住條件和當地的邊商、地主差不多,有失尊嚴。于是后來居上,用了8年時間建了這座王爺府。

郡王府由前后兩個大院組成,用兩丈多高的青磚墻連為一體。墻上有防御土匪射擊的城垛口。整體為磚、木、石結構,融匯了蒙、藏、漢建筑風格。多數房屋為飛檐斗拱,從屋頂到屋面有磚雕、木雕和石雕,刻著龍鳳、鹿鶴、山水、花草等圖案和文字。屋里屋外油漆彩繪。牌樓兩側的對聯,據有關資料記載,是當時民眾所贈,左聯為“一盟之首統承福祿全旗高明世襲王基”,右聯是“屏為譚府福星高照司執全旗仁政施行”。王府院子的外圍還有一丈多高的土城墻,整個工程耗資13800多塊銀元,相當于郡王旗當時一年半的財政收入。國民黨政府編寫的《伊克昭盟志》稱贊其“畫閣雕梁、龍文鳳彩、備極富麗,為伊盟最新的王府”。從民國到20世紀五十年代,郡王府也一直是當地最宏大的建筑。

1983年夏天,我約了兩個同學去拜訪王先生。第一次見到王爺府,比我想象中還要宏偉,不亞于后來初見故宮、天壇、頤和園時的驚嘆。第二年,我轉學到當時緊鄰王爺府的伊旗一中上學,從此與王爺府接下了不解之緣。求學期間曾在王爺府的一間小屋里整住了一年,后來單位的辦公樓也建在了王爺府門前不遠處,每天上下班多用2分鐘時間就能和它來個約會。

第一次到王爺府,因周圍被好多高高低低、破破爛爛的民房包圍著,走近王爺府高大的后墻,還找不到從哪兒進去,不停地打問,左拐右轉才找到了大門。進了院子,戰戰兢兢地又問了好幾次,才找到王先生。

王先生住在后院西北角的一個小屋子,是王爺時代的一個庫房。因東、西、北三面是高大的圍墻,一年四季太陽照不上。一門一窗雖精致,但比其他房間的小。屋里不足十平米,特別陰暗,靠窗的地方僅能放下王先生的一張辦公桌。往里一左一右是兩支簡陋的木床,兩床中間有一個用來取暖做飯的鐵火爐,火爐四季不閑。屋頂吊著兩個白熾燈泡,一個60瓦,在兩床中間;另一個40瓦,在辦公桌的上方。如果不開燈,即使大白天,乍進去還看不清里面的人。

王先生那天對我說,文化館是個“窮單位兒”,人多辦公室少,從農村調回城里,有這么個“陰暗角落”單獨辦公也很滿足了。當時王先生不到四十歲,在當地有點名氣,新聞通訊、散文、兒歌經常見諸報刊。那時十七八歲的我,沒感到他的艱苦。直至2018年先生去世出殯的那天,我默立靈前,想起這段往事,突然感嘆他的不易。

1984年,我轉學到伊旗一中,隔三差五去王先生那里,也因為伊旗圖書館就在后院的正房內,每個星期天幾乎都要去待上半天。那時候圖書館藏書不多,但各種報刊應有盡有,閱讀報刊不需辦借書證,隨到隨看。在這里,第一次知道了《人民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十月》《收獲》《萌芽》《啄木鳥》《鐘山》《花城》《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清明》《小說界》《山花》《草原》《鹿鳴》等刊物,也是通過這些刊物,讓我讀到了莫言、王蒙、張賢亮、古華、韓少功、路遙、張承志、陸文夫、王安憶、史鐵生等一批作家的作品,朦朦朧朧地知道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這里成為我如饑似渴的讀書時代的一盞燈,照亮了那段歲月的星空,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閃光。

那時候,王先生因子女都在農村上學、師母在家務農,經常要回家照顧,加之出差、下鄉和交通的不方便,每個月總要出門,冬天回來小屋就像冰窖。有次王先生因此感冒,就和我訴起苦,讓我從宿舍搬來和他一起住,他出門回來不用住冷家,也方便給我改個文章,相互有個照應。因此我在這里住了整一年。

當時的《伊金霍洛報》是伊旗唯一的鉛印報紙,開始是半年報,后來成為季報,再后來改為雙月報,收發、通聯、編輯、印刷都由王先生一人負責。他在小屋外墻上掛了一塊《伊金霍洛報編輯部》牌子。那個文學熱的年代,這個陰暗潮濕的陋室儼然成了當地文學愛好者的活動中心。這里經常收到全國各地寄來的稿件,有新疆青海的,有廣東廣西的,有農牧民,有學生老師,有記者編輯。有復寫稿,有手抄稿,每篇稿件都要附一封抬頭為“尊敬的編輯老師”的信,堆滿了小屋的角落。本地作者還親自上門送稿,包括宣傳部長、文化局長等。王先生每天也樂此不疲,來稿能否發表,都一一回信,哪怕三言兩語。對登門者端茶遞煙,熱情接待,當面修改。他對那些串門閑聊的人非常反感。有個姓賀的大個子老頭,可能是慢性鼻炎,說話呼囔呼囔的,讓人聽不清楚。王先生私下叫他“賀活囔”,是個書法愛好者,經常拿幅字要在小報刊登。王先生看到他是文化部門退休干部面子上,雖版面有限,來稿較多,但盡量滿足。后來老漢幾乎天天必來,呼囔呼囔地天南地北、七上八下說個沒完。王先生忙得要改稿、寫稿,哪有時間陪他。一見賀老漢上門就頭疼,不管問什么,先生頭也不抬,只用一個“嗯”字來回答。老漢感覺到了王先生的不歡迎,后來再很少來了。

說到王爺府,不能不提相鄰的伊旗一中。

至今,我始終認為那時的伊旗一中是最好的學校,不論是校風校紀還是師德學風。在這里的那段時光,是我人生最美麗的青春季,我寫作的熱情就是從這里開始燃燒的。至今我仍然保存著那時戴過的一枚?;?。自從接觸了互聯網,我總想從百度中尋找與母校有關的信息??上У氖且淮未蔚厥?。時至今日,除了1994年《伊旗一中建校三十五周年校友通訊錄》之外,我還沒有見過任何記載一中歷史的文字資料,包括校友們寫的回憶錄之類。

記得走進一中的大門口,往右是教職工辦公室,一排起脊磚房,一直延伸到王爺府的西墻。那時除了校長、黨支部書記單獨辦公,其他老師都是按教研組集體辦公,每個教研組七八個老師。老師們特別敬業,辦公室往往晚上十一點還燈火通明,不時有拿著書本、作業的學生進進出出。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老師就是紅燭,燃燒自己,照亮學生。辦公室前依次為男生宿舍和老師宿舍。老師宿舍有單身,有小兩口,個別還在院子里養豬或雞。老師們非常融洽,放學后,相互之間你進我家門,我上你家炕,如走平地,著急慌忙時,互相借蔥借蒜借米借面,如進家門,笑聲不斷。有學生路過,笑聲戛然,學生離開又恢復如故,個別學生們支起耳朵,總想聽老師們說笑的秘密。

大門口沿著一條水泥石子路照直走去,左側是幾排女生宿舍,女生宿舍門窗老用舊報紙糊得嚴嚴實實,門前總是干干凈凈,門一開,就飄出淡淡的香皂味兒。過路的男生看似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其實心不在焉,盼著能有一扇門突然打開,露出一個漂亮女生的笑臉。

水泥石子路的盡頭,左面是庫房、伙房、開水房等,和《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郝紅梅打飯的地方一模一樣,只不過非黃土窯洞,而是起脊磚房。右面是大禮堂,學校的標志性建筑,也是校園里唯一的樓房。每年的畢業生都要到禮堂門前留一張畢業照。全校的大型會議、講座、文藝活動都在這里舉行。我第一次聽《萬里長城永不倒》是在這里,第一次認識薩克斯、小提琴也是在這里,都是本校的師生演唱、表演。當時特別羨慕在這里展示才藝的同學,也特別喜歡這座高大的禮堂,可惜進去的機會不多。于是總喜歡獨自圍著禮堂轉悠,也常能遇到一些看信的同學,從他們神神秘秘的舉動里能感覺到讀的是情書。

禮堂西墻邊的那排房,是圖書室兼傳達室。課間操時間,總有一些學生往那里跑。我也一樣,不過不是等朋友來信,更不是等情書,而是希望收到發表我作品的樣刊樣報,哪怕是退稿信。傳達室的老師此時早已把信件按班級分開,立在窗玻璃上,大家掃一眼就知道有沒有自己的。但有時可能郵遞員來的遲或者收發老師忙,信件還是一大堆。收發一直是個不茍言笑的女老師,大家都不敢隨意翻動,只好趕快離開。有時候我剛走開幾步,老師就喊我,說有我的信。這時我又特別喜歡這個嚴肅的女老師,于是每到轉身離開時,總希望能聽到老師喊我。

那時候投稿是免費的,只需在信封右上角寫上“稿件”二字,無須貼郵票,所以每次寫好一篇稿子,總要抄好幾份“一稿多投”,希望“廣種薄收”。信封大小也沒有統一標準,也沒有后來的郵政編碼,只要把郵寄地址寫清楚就行。厚一點的牛皮紙信封重復利用是經常的。我和王文明先生把舊信封拆開翻過來,用漿糊粘好,就成了新信封了?,F在想起來,那才叫真正的綠色環保,節約資源。

從一中畢業走上社會,三十五年過去了。同學們有的升官,有的發財,更多的是平凡而快樂地生活著,我們彼此很難用語言表達對母校的特殊感情?;厥桩斈昵髮W路,總要記起每個老師的音容笑貌,他們現在大多年近古稀,有的已經駕鶴西去,但師恩如山,終生難忘。

徐興邦先生不僅是教育家,也是作家和書法家,20世紀五十年代就在自治區級大型刊物上發表作品,成為學生們寫作的范文。徐老從教從文,人品師德有口皆碑,學生敬仰,家長尊重。我僅僅因為喜歡文學,在報刊上發表了幾篇作文,徐老便親自幫我從改為職業中學的伊旗二中轉學到了伊旗一中。特別難忘的是,初到一中,因為沒有宿舍,時任黨支部書記的徐老讓我暫時住在他的辦公室,這在當時來說是絕無僅有的。有家很有影響的全國性報紙多次發表我的作文,1996年初,編輯部竟然給學校致函,要宣傳我的寫作情況,是徐老親自操刀捉筆寫了《小荷才露尖尖角——記文學新人徐懷亮》,很快在該報頭版頭條并配我照片刊登。難忘高考落榜,是徐老推薦我到基層民辦學校任教。難忘徐老騎自行車帶我去見時任伊金霍洛旗旗委書記巴音朝魯,推薦我到了大開發大建設的礦區工作。難忘我們見面時,他首先關心的還是我的創作情況。

2018年9月底,我去看徐老,他又拿出計劃出版的5部書稿。一個80多歲的老人仍然如此勤奮,讓我頓感慚愧。當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卡片相機給他拍照時,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誰知幾個月后,徐老不幸去世,這次竟然是和恩師的最后見面,徐老離開我們已經兩年多了,我相信羽化成仙的他,在天堂里依然那么和藹善良,依然天天打太極,依然躬耕筆墨,傳播正能量,謳歌真善美。

平心而論,郡王府建設年代并不久遠,僅僅是民國年間,“西安事變”剛剛爆發之際,此時延續了幾百年的“蒙旗制度”四面風雨,搖搖欲墜??ね醺囊幠R膊⒉淮?,充其量就是由前后兩個四合院組成的大宅子,不足晉商的王家大院、喬家大院十分之一,不及毗鄰的陜北財主建在黃土溝里的姜氏莊園一半大小,甚至沒有現在某些地方村活動室氣派。每每看見有些資料介紹它使用了“工藝精湛,規模宏大,富麗堂皇,栩栩如生”等不實詞語,讓我啞然失笑,感覺如蹣跚學步的幼兒戴了頂成人帽子那樣滑稽,但郡王府在近九十年的歷史風浪中艱難地存留下來的確不易,它見證著伊金霍洛旗乃至鄂爾多斯一段歷史的起伏跌宕。尤其是與同時代鄂爾多斯其他王爺府或戰爭或政治原因都已夷為平地相比,郡王府是幸運的,作為一份歷史遺產,其價值不能用金錢去衡量。十幾年前,地方政府對此進行了修繕,一些部門和文人墨客為此出版了幾本專著,意義無需贅述。

而緊鄰的伊旗一中舊址與它相比就顯得可憐了。

《伊旗一中建校35周年校友通訊錄》前言記載:“伊旗一中建立于1959年,到1994年累計向社會輸送了萬余名初高中學生,為振興祖國作出了貢獻?!睔v經城市化建設的那段狂飆突進和中小學并校的風起云涌,伊旗一中從2002年后經歷了高中分設歸為私有、搬遷、掛靠某知名中學等。讓好多和我一樣的校友們都感到曾經的母校似乎消失了。

“母校安在?”多少學子一次次地叩問。

其實,母校就在現在的郡王府廣場,就在那些大理石方磚下,就在那些豪華的廣場燈下,只不過沒有了當初的瑯瑯書聲、歡歌笑語。曾經的大禮堂,教室,辦公室,宿舍,傳達室,伙房真的都老舊了,注定不會留下曾經的一磚一瓦。好在20世紀90年代所建的幾棟樓依然還在,一座是某校友個人出資三十多萬元建的“子卿圖書樓”,雖然原名摳掉改掛少年宮牌子;另外兩座換了比較新潮的名字“希望小鎮”,雖然門窗上貼的各色益智培訓班名稱,但依然散發著游絲般的教育氣息。

在某些人眼里,我親愛的母校舊址不在文化遺產保護范圍,普通的不會普通了,比起王爺府,建設時間也晚了整整23年。其實,作為教育活動所產生的遺產,與工業遺產、宗教遺產一樣寶貴,同樣是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教育文明在傳承中寶貴的積淀和教育發展的記憶。

伊旗一中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伊金霍洛旗文脈的源頭,現在拆的拆了,搬的搬了,換的換了,但可否在其原址上給學子們留下一塊思古悠情的“精神操場”?不要讓過往的校友或同學聚會面對母校原址一臉茫然,找不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東西呢??煞駞⒄张赃吥菈K“伊金霍洛旗郡王府”漢白玉碑標準,在舊址上也立上兩塊呢?

如果可以,不妨一塊正面寫“伊旗第一中學舊址”,背面寫上1958年建校時的教職工名字;另外一塊正面寫“飛機失事遇難地”,背面寫“1988年5月19日,空軍某部一架戰斗機在演習中失事墜入伊旗一中院內死傷學生各一人”。畢竟,這里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建設的第一座完全中學;畢竟,有一批篳路藍縷的拓荒者,為了伊金霍洛旗文化教育啟蒙把一生都奉獻在這里。從這里走出了數以萬計的學子,不論他們能力大小才華多少,都為這塊土地做出了無法用金錢來計算的貢獻,它承載著數萬師生乃至伊金霍洛旗人民六十多年來的共同記憶。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每一個校園,都是一塊圣地。它們在或長或短的歷史上形成的遺址、遺跡和遺物,都是彌足珍貴的教育遺產。今天,我們行進在兩個百年交匯的歷史中,保護好漸行漸遠或漸行漸近的教育遺產,是對教育的尊重和敬仰。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民族在幾千年歷史中創造和延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教育遺產與歷史遺產一樣,都是文化遺產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同樣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一,是歷史的見證、文明的標志,也是我們民族的根和魂,保護好教育遺產就是守護我們共有的精神家園,理應成為國人增強文化自覺,堅定文化自信而必須完成的作業,否則會讓歷史留下許多難以彌補的空白和遺憾。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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