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木的前世今生

葛取兵 崔江?

在鄉下總能很隨意地遇到一種叫麻的草本植物，山谷里、田墈邊、地壟上，或籬笆旁、石沿下，一轉身，一回頭，它正望著你，有意或無意，正如走在田間小路上，不時有扯草的大嬸、斫柴的大伯、洗衣的阿姐，還有放牛的頑童，熟稔地與我打招呼，叫一聲小名，竟是格外親切。這就是麻與我簡單樸素的關系。麻在鄉下，簡約但不簡單，平常也不平凡。

透過時光凝望歷史的深處，沿著麻長長的稈，溯著時光的隧道，逆麻而上，找尋麻的前世今生和繁華滄桑。

大地是最公正的造物者，永遠不會虧欠每個熱愛它的孩子。每一片蓬勃生長的麻都有著天生的使命感，在日月變化中，等著造物者來開啟它們的新生。麻是人類時尚的先驅，麻促進了人類制衣的進程，麻與人類文明同行至今。在中國，苧麻所織的布被稱為夏布。制麻，每年春秋季各進行一次，經過打麻、挽麻團、挽麻芋子、牽線、穿扣、刷漿、織布、漂洗、整形、印染等工序，純手工紡織成布。夏布柔軟如水。

我至今懷戀麻布的馨香。

苧麻觸動了我對外祖母的懷念。外祖母是村里織布的高手，多用麻類織布。棉花也用，但山里不產棉花，需要從游港河下游的岳州府買來。外祖母從小心靈手巧，十歲時就開始學習打麻、績麻、紡線、漿紗，十二歲上機織布。一間陰暗的房子，一扇窄小的窗，窗外是青山，室內擺放著一架高大笨重的織布機—那臺紅椿木織機被歲月打磨成古銅色，外祖母正忙著紡麻織布。她腳踏踩板，腰系繃帶，一手執竹挑撿著經線，一手喂著緯線，然后用木梭將緯線催緊，發出“吧嗒吧嗒”有節奏的聲音。一排密密麻麻繃緊的經線已呈現出家布的雛形，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映射在外祖母細弱的肩上。這個場景總是如此熟稔溫馨。正是這樣的勞作溫暖了一家人的生活，為我們撐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

苧麻曾是鄉村的希望。坡前梁后，房前屋后，灘頭林地，總有一片一片的植物，綠綠的、密密的，挺直了身子生長著，那就是麻地。麻帶給鄉人許多美好、溫暖與幸福。麻很堅決地生長在叫作故鄉的地方，故鄉總是有意地生長出一片又一片的綠色，讓遠離綠色的人們產生一種懷念。

草木茂盛的鄉野，雨水充沛，苧麻在溫潤中歡愉生長。才農歷四月，麻已初長成，密密叢叢，茂茂盛盛。一根根麻無名指般粗細，一人多高，筆直挺立，絕無旁枝；麻葉如躍動的手掌，緊貼麻稈，片片向上，迎著初夏的陽光，在風中翻舞，昭示著自己成熟的暢快和得意。父親將麻一捆一捆扛回家。母親總會把稍嫩一點的麻葉留著作豬菜，然后就得破麻和脫麻，這些活多是女人干的。一捆捆麻放在院子里，澆上水，這樣破麻的時候容易些。只見母親或鄰居嬸嬸、嫂嫂們搬上凳子在院子里，一手拿一根麻，一手拿削尖的筷子，用削尖的筷子用力向麻稈插去，而后迅速地劃向麻稈的另一頭，只聽長長的“嘶”的一聲，麻的一側便被劃破了。折斷麻稈根部的一頭，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把麻的皮剝下來，放在裝有水的盆里。她們一邊談笑，一邊破麻、脫麻。小孩子是最愛湊熱鬧的，蹲在身邊看大人們干活，或拿麻稈打鬧。小小的院落充滿歡聲笑語。

一匹一匹的麻在盆里泡上不久，變得酥軟了，母親用麻刀刮去外端深綠色的皮，一綹一綹淺黃的麻線便被剝離出來，再曬上幾天，曬干后，就成了一絲一絲的麻線?？捎盟棾陕椴伎p制衣服和麻帳，可把它搓成細細的麻繩用于納鞋底。午后，做完農活的母親就坐在院子里搓麻繩。陽光透過枝繁葉茂的大樹，在院子里灑下斑駁的樹影，樹上小鳥嘰嘰喳喳，微風不時拂過小巷，屋檐上的天空碧藍碧藍的……

小時候我們姐弟幾個，穿的都是母親做的布鞋。母親做的鞋結實、耐穿，而且柔軟、舒服。母親把舊衣服洗好曬干，再剪成一塊一塊的，把門板放倒在有陽光的地方，然后用早已在鍋里熬好的米糊，將這些布一塊一塊地粘貼在門板上，曬干后撕下卷起，放到衣櫥里，這叫作鞋的布幫。母親在布幫上剪好我們每一個人的腳樣，然后把一條凳子放在面前，把剪成的布幫鞋底樣放在凳子上，用米糊將一塊塊布粘貼上去，粘到一定厚度，中間又擱一層布幫，然后上面又粘貼布料，到了最上面再用布幫封頂層，用剪刀修理好，一只鞋底才算做成。

鞋底粘好，母親開始用麻繩納鞋底。納鞋底是最累人的，納成一雙鞋底往往需要成百上千針。母親端坐在燈下納鞋底，一盞油燈映著窗外的明月，母親每納幾針，就用針尖在自己頭發上抹一下，好像在頭上揩油似的，這樣納起來似乎更省力。母親潛存在心底的溫柔和安詳漸漸呈現，她臉上雖掛著疲倦，心底卻漾著歡喜，時不時對坐在一旁的我們露出慈祥的微笑。一拉一抽間，躬腰挺背，一道黑黑的剪影投映在白晃晃的墻壁上，就像一場獨角皮影戲。

我們就是踩著母親納的布鞋走出了大山，走進了城市。歲月如梭，穿布鞋的時光已經漸漸遠去，我想，現在很少有人再憶起苧麻了吧。

麻，曾幾何時是鄉人溫暖的代名詞，幾千年前，苧麻完成了從植物到面料的跨越，變成麻布，融進了人們的生活，曾風光無限，如今，卻落寞無聲。傳承千年的麻布，還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歷史總是令人唏噓不已。鄉間的麻終于無人問津，與野草為鄰，儼然是一個隱者，逍遙在不為人知的豐腴土地、盈盈水澤。

麻是一種力量。一根麻繩到底能承受多大的重量？在需要力量的鄉村，麻在春夏季的綠色中豐滿壯實，變成一種力量，那就是一根又一根的繩子。繩子把麻的力量扭麻花一樣扭在一起，力量就在繩子不斷纏繞的過程中，變得強大起來。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