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北京“市樹”國槐

劉一達

一

北京的市樹是“哥兒倆”：國槐和側柏。國槐既然是市樹，肯定是北京人非常喜歡的樹種，不然，那么多樹種，怎么會選它呢？

北京人喜歡槐樹，大概跟地理環境和歷史人文有關。江南的城市，路兩邊多為梧桐，槐樹很少見，可在北京，“落葉梧桐雨”的意境，只能在詩里去體會。

詩人在北方，眼之所見更多的則是槐樹，“綠槐花墮御溝邊，步出都門雨后天?！保ㄌ啤ぶ鞈c馀）“唯有門前古槐樹，枝低只為掛銀臺?！保ㄌ啤ざ螒讶唬?。

槐樹的樹形高大，根扎得極深，生長快，有旺盛的生命力，不但耐干旱，也能抗洪水。所以遠在古代，人們就把它視為吉祥瑞氣的象征。古代有“槐官相連”“槐鼎”等說法。

《周禮·秋官·朝士》里說：“面三槐，三公位焉?！蹦?，那會兒的人就把槐樹比喻成“三公”或“三公之位”。

“三公”，指的是誰？即古代輔佐天子的最高行政長官，最早是太師、太傅、太保;后來是司徒、司馬、司空;再后來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古人對槐樹還有“槐位”“槐卿”“槐兗”“槐宸”“槐掖”“槐望”等說法。

“槐位”也指“三公之位”?！盎鼻洹?，指的是“三公九卿”?！盎眱肌?，指“三公”?！盎卞贰?，指皇帝的宮殿?！盎币础敝笇m廷?！盎蓖?，指有聲望的公卿。

您瞧，古代人對槐樹是多么敬畏，不但喜歡槐樹，還把槐樹封了“官位”，而且這“官”還不小。

唐代的人更有意思，把槐樹指代成了科舉考試，將槐樹喻為科考，考試的年頭叫“槐秋”，舉子赴考叫“踏槐”，考試的月份，叫“槐黃”。

北宋初年，寫得一手好文章的兵部侍郎王祐，受到同僚的讒言，險遭罷免。他郁悶之時，想起古人所說“面三槐，三公位焉”的話，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于是在院子里種了三棵槐樹，作為標志。

誰知這事果然應驗，王祐的兒子王旦，在宋真宗時做了宰相。當時人稱王家是“三槐王氏”，王祐感恩于那三棵槐樹，在開封自己的宅子里建了一座很大的房子，稱為“三槐堂”。

后來“三槐王氏”不斷繁衍，又出了不少賢才，成了王氏大家族中很重要的一個分支。

二

有人認為，正是由于古人對槐樹的重視，才把槐樹尊為國槐。

其實并非如此，槐樹為什么叫國槐呢？原來槐樹在植物王國并非“獨生子”，還有一種跟槐樹差不多的樹叫刺槐。刺槐原產地是北美，“模樣”跟國槐差不多。

我們常說的槐樹原產地就是中國，為了區別原產北美的刺槐，于是人們就把原產地中國的槐樹叫“國槐”，而把刺槐叫“洋槐”。

槐樹在北京，不僅限于“道路兩旁”，皇宮里也種，所以老北京人把槐樹，又叫“宮槐”。

您進故宮的西華門往東走，在武英殿東邊的斷虹橋北，會看到一片古槐，據說這些古槐是明代初年修建紫禁城時種的。

《舊都文物略》這本書里，寫到了這片槐樹：“橋北地廣數畝，有古槐排列成蔭，頗饒幽致?！?/p>

數畝成蔭的槐樹林，槐樹肯定不少，但是到了清代末年，隨著大清帝國的衰落，存活下來的只有十八棵了，被人稱為“紫禁十八槐”。

其實，紫禁城里的這“十八槐”，現在存活下來的只有十六棵了。有意思的是，前幾年，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根部，又長出了一棵幼苗，所以，有人戲說這是“十六棵半”。

有關“紫禁城十八槐”的講兒可就多了，有的說這些槐樹，是指明代開國老將的;有的說這些槐樹，指明成祖的宮妃的;有的說這些槐樹，是指天上星宿的。

如今，那些所指的“人物”都已魂歸故里，只剩下那幾棵老槐，還在喋喋不休地向游人們講述他們的故事。而星宿之說，只能告訴人們，想象力是可以超越時空的。

“宮槐”并不是皇家獨有的樹，京城老百姓更喜歡種槐樹。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您幾乎見不到沒有槐樹的胡同。

歷史長點兒的胡同，總有幾棵老槐立在那兒，像個歷盡滄桑的老爺子，拄著拐杖，伴著風雨，向人們不停地講那過去的事情。所以，老北京人常說：“一棵古槐半部書?！?/p>

北京的街道，以槐樹命名的不少，像什么“槐柏樹街”“槐樹路”“龍爪槐胡同”“槐房樹路”“三槐堂路”，等等。您翻開北京地圖就會發現，這些胡同名兒至今仍在沿用。

三

北京的槐樹多，槐樹的傳說和故事也多。

當年景山公園東側的山坡上有棵古槐，李自成攻打北京時，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倉皇逃出紫禁城后，就是在這棵樹上吊死的。

于是這棵槐樹，便被封建統治者視為犯了滔天大罪，判了個“無期徒刑”，用大鐵鏈子把這棵大槐樹鎖了起來?？蓱z這棵無辜的老槐樹一鎖就是500多年。

說來也有點兒諷刺意味，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后，把這條鎖樹的鐵鏈子給盜走了。這棵老槐也算命大，服刑500多年，依然掙扎著生存，直到“文革”時，被紅衛兵砍了幾斧子，掙扎了一年多，最后才干枯，飲恨而死。

前些年，景山公園為了保持這一景觀，在原地又新栽了一株槐樹，使觀賞者發思古之幽情，暇想之中獲得沉思。

槐樹的生長速度很快，新植的槐樹，用不了幾年，便會枝繁葉茂?；睒涞捏w型碩大，樹冠形狀像巨大的華蓋，有人稱它“槐蔭不見光，能接三指雨”。而且它花期長，由初夏到秋涼，可達兩三個月。

春天，它為北京人展示新綠，新葉滴翠，花蕾溢香。夏季，它為北京人遮陽防暑，樹冠如傘，增幾多蔭涼。

北京城里路邊槐樹枝葉茂盛的當數南、北池子和南、北長街。這里的路面以前是兩股河道，槐樹是河道改成路以后種的，有的槐樹已經近百年，樹冠相連，宛如天然的天棚。

夏天，人們走在這條路上，會感到清爽怡人，有時，我騎車到東城辦事，寧肯繞點道兒，也揀這條路走。瞧，這就是槐樹的魅力。

四

北京人對國槐的情愫，不全在它的繁茂遮蔭，更主要是它的性情、它的品格。

國槐有極強的生命力，甭管多壞的土質，也不論多惡劣的氣候條件，它全不在乎，以頑強的意志抗爭。這多少有點兒像北京人，那種對生活的執著追求，對美好事物熱烈渴望的頑強勁兒。

槐樹的品格是對人類的無私奉獻。您瞧，五月槐花香，槐花沁人心脾，是優良的蜜源?；被凼莾r值非常高的蜜。

槐的花蕾可以做染料?；钡膴A果俗稱“槐米”“槐角”，是一味中藥，有清涼收斂、止血降壓的作用。腸道有了寄生蟲，吃槐角制成的丸藥最靈。

槐樹的葉子有清涼解毒的功效?；逼?、槐根可以治燙傷。種仁，含有淀粉，可以釀酒，做糊料、飼料，肉能入藥，種子可以做飼料?；蹦镜募y理通直，在硬雜木中，數它做出的家具光亮。

樸實無華的槐樹，竟有十幾樣用途，這倒有點像那些堅守崗位的普通勞動者，不求奢華，默默地做著貢獻。

到2018年，北京有古樹名木43萬余棵，是全世界古樹最多的城市。北京的古樹都有身份證，這個身份證就是釘在樹上的小鐵牌，按規定樹齡在百年以上的是紅牌，50年以上的是綠牌。您再看到古樹按這個來區別就行。

在眾多的古樹中，獨領風騷的當然是北京的市樹國槐和側柏。說到側柏，您可能有所不知，北京最老的側柏已經3000多年了，跟北京的建城史相仿。

2018年評選北京“最美十大樹王”，北京側柏之王，是密云區新城子鎮九樓十八杈，胸圍780厘米，樹高18米，冠幅15米，樹齡3500年，它可以說是目前北京最老的樹。

北京的國槐之王，是北海畫舫齋古柯庭院西南角的一棵老槐，胸圍596厘米，樹高13米，冠幅9米，樹齡1200年，因為是唐代種的，所以又叫“唐槐”。

北京的景山公園內有棵古槐非常有意思，據專家推算其樹齡，不遜于北海畫舫齋的古槐，有上千年的歷史了。這棵古槐看上去樹冠高大，枝繁葉茂，但近看古槐的樹干已呈枯澀，有很大的空洞，令人稱奇的是空洞里面又生新枝，而且新枝有碗口粗，樹干挺拔，似乎古槐茂密的枝葉都是由它生發出來的，其實并非如此。這棵古槐成為京城槐樹王國里的奇異景觀“懷中槐”。

北京人愛槐樹，把它作為市樹，把它作為城市歷史與文化的一個標志，可見北京人對古槐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在日新月異的北京城市發展建設中，久經風雨的古槐又展新姿，吐綠揚花的新槐，在春風中搖曳中正滿懷深情地暢想未來。

未來，在槐樹王國里，又會有多少新的傳說、新的故事等待它們訴說。

作者說

能咂摸出味兒來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編輯 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