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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鳥

2022-05-30 18:07陳倉
北京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表舅拖拉機妹妹

陳倉

等到疫情告一段落的時候,我終于回了一次老家,那已經是清明節后了,滿山遍野開滿了金燦燦的連翹花。我剛剛走到村口,就遇到了堂兄陳小元,他坐在大核桃樹下抽煙,把濃烈的煙吐在中午的陽光中。收音機正在播放著豫劇《卷席筒》——

蒼娃:

你日后見了我哥哥面,把我的心思對他談。

我死后你買條蘆席把我卷,挖個坑埋了就算完。

曹張氏:

兄弟待嫂嫂有恩典,情重如山難報完。

萬一兄弟有兇險,命兒女給你戴孝把墳添。

堂兄陳小元看見我,立即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高興地拉住我的手,說他從收音機里聽到消息,江中市那邊已經徹底解放了。

我說,是解封,不是解放,咱們村一切都好吧?陳小元嘆了口氣說,還是死了個人。我很吃驚地問,誰死了?陳小元說,柳月欠,論輩分的話,我們都要叫她表妹。我說,是得了新冠肺炎去世的嗎?陳小元說,對呀,這該死的病毒怎么這么厲害???聽說一個唾沫星子就會要了人的命。我說,她不在江中市打工嗎?陳小元說,她在江中市那邊死的,你也在江中市那邊上班,你們怎么也不聯系呀?我只能說,江中市太大了,江東江西的,見面不太方便。

我順著陳小元指著的方向看了看,發現不遠處的山腳下有一座新墳,月欠表妹家的兩個孩子楊改姓和楊改琴,正在整理媽媽墳頭的清明吊子,剛剛掛了不幾天的清明吊子被風吹倒了。

我們大廟村屬于秦嶺東麓的商央縣庾家河鎮,至今不通班車、不通電話,也沒有手機信號。我原以為這么偏僻閉塞的地方,應該是安全的,沒有想到災難臨頭的時候,任何人都無法幸免,這就像刮過了一陣風,所有的樹所有的葉子都得隨之搖晃起來。

我問表妹是什么時候去世的。陳小元說,就春節期間的事情,七七還沒有過呢。堂兄陳小元又猛烈地吸了一口煙,把煙再一次吐入這正午的陽光中,原本明亮而燦爛的陽光頓時變得模糊了起來,像那不太久遠而又縈繞不散的回憶。

時間得從前一年的秋天說起,當時剛剛開學不久,楊改姓聽到媽媽要回家的消息以后,像兔子一樣嘟嘟嘟地跑到妹妹楊改琴的班級,興奮地告訴妹妹他們很快就能見到媽媽啦。

當時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其他同學都跑出教室,踢沙包、上廁所、玩單扛,只有改琴一個人仍然坐在教室里,支著下巴看著窗外發呆。窗外的圍墻里長著幾株花,她從春天的時候就盯著它們,一直到了秋天,天氣涼了,有些地方已經下霜了,它們慢慢地開出來了花,而且那花是黃燦燦的,她才認出來那是野菊花。

改姓拍了拍窗子說,改琴,你快點出來!媽媽要回來啦!妹妹改琴愣了一下,然后沖出教室東張西望地說,哥,媽媽回來了對嗎?改姓說,不是,是媽媽捎信回來了,說今年要回家過年。改姓說話的聲音很大,不僅是說給妹妹聽的,也是說給所有同學聽的,甚至是說給整個大廟村聽的。妹妹聽到消息以后,癟了癟嘴,哇的一聲哭了,因為她實在太高興了。

改琴一邊順著操場跑一邊喊,我媽要回來過年啦!小伙伴們都替他們高興,跟著在操場上跑了起來,而且也跟著喊,楊改姓楊改琴的媽媽要回家過年啦!因為喊的人太多,聲音很大,這股暖流在大山間回蕩著,有了久久不散的回音。

改姓他媽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也就是說他和妹妹已經三年沒有看見媽媽了。村子里的人經常開玩笑,說他媽不要他們了,早已經改嫁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改姓和妹妹就十分生氣,說她忙著掙錢呢。確實如此,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他們寄錢回來,有時候幾百塊,最多的一次兩千塊,妹妹改琴拿著媽媽的匯款單,像拿著勝利的捷報一樣,滿村子嚷嚷著說,哎呀呀,這么多錢,我和我哥怎么花呀?

小伙伴羨慕極了,就紛紛出主意,說你們可以買糖果吃呀。改琴說,兩千塊呢,估計要買一萬個糖果,好幾年也吃不完呀。小伙伴說,你可以買玩具啊。改琴說,我玩具多著呢,毛毛熊呀、奧特曼呀、樂高呀,什么都有。小伙伴就說,那你買衣服吧。改琴說,衣服就更多了,夏天的裙子、冬天的羽絨服,還有運動服,家里一大堆。改琴說得沒有錯,媽媽除寄錢回來,每到換季的時候,入夏了呀、立秋了呀、天冷了呀,還會大包小包地寄衣服和玩具。各種各樣的衣服真是好看極了,搞得同學們都說改琴像美麗的公主。

只有同學花花會打擊改琴說,你媽寄這么多東西,更加證明你媽不要你們啦。這句話確實打擊了改琴,她哭著問她哥改姓,媽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呀?改姓說,怎么會呀,麻雀都不會拋棄小麻雀,何況我們的媽媽。

改姓他爸原本是村里最聰明的人,理發、配鑰匙、修理收音機,可以說樣樣精通,可惜身體不好,長年病歪歪的,幾年前因為肝癌去世了。他媽本來叫柳月倩,但是村里很多人不認識“倩”字,后來被人慢慢寫成了“欠”字。他媽經常對著他爸抱怨,嫁給你這個病包子,我的命為什么這么苦???他爸就會笑呵呵地說,因為你上輩子欠我的,所以你才叫柳月欠嘛。

改姓他媽經常要給別人解釋,我不叫柳月欠,我叫柳月倩,“倩”就是美麗的意思,你們這些文盲可以去查查字典。改姓專門查了幾次,發現“倩”字確實是“美麗”的意思,可以組成的詞有“倩裝”“倩影”。他媽聽到以后,就到處嚷嚷著說,你們還不如我兒子,誰以后再叫我“欠”,就是我的龜孫子。

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媽的身份證上也寫成了“欠”。她跑過幾次派出所,想把名字改過來,但是被派出所回絕了,說改名字的理由不充分。他媽說,我不欠任何人的,你們非得叫我“欠”,這不是在污蔑我嗎?民警說,當初辦身份證的時候你干嗎去了?而且這個“欠”,你感覺是“欠”別人的,我們理解是全世界都欠你的。他媽就說,既然全世界都欠我,那就趕緊把全世界都還給我。

改名字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他媽第一次外出打工的那天,她流著眼淚擦著改琴的眼淚,說她在這個世界上,覺得唯一虧欠的,只有改姓和改琴兩個人,等她到城里賺了錢,再回來好好補償他們。

改姓他媽是在他爸去世的那年秋天外出打工去的。其他人打工都喜歡去西安,但是他媽順著門前的小河一直朝下,武關河、丹江、漢江、長江,一口氣跑到了江中市,她說江中市有幾座長江大橋,還有幾條從長江下邊穿過的隧道,所以上天入地應該是最方便的地方??上挥懈咧挟厴I,開始在飯店里洗碗端盤子,后來又在一家洗腳店當了半年的按摩師,再后來又去了一家大酒店的餐廳當了一名服務員。有一次,酒店入住了一位老板,帶著兒子吃早餐,三歲左右的兒子不懂事,不僅打碎了幾個碗,而且把牛奶呀蛋糕呀果汁呀弄得滿地都是。老板一訓兒子,兒子就張嘴哇哇大哭,搞得其他客人都朝這邊看,指指點點地說素質簡直太差了。老板十分尷尬的時候,改姓他媽跪在地上,把地板認真地清理干凈,然后抱著孩子哄得孩子咯咯地笑。老板十分感激,吃完早餐的時候留下了他媽的電話,不久就打電話問他媽,愿意不愿意去機場上班。

改姓他媽說,哎呀,我去飛機場能干什么???我一不會開飛機,二不會當空姐,連飛機也沒有坐過一次,還想著看看飛機是什么樣子呢。老板說,你可以來當保潔員啊。他媽立即答應了,就這樣去了江中機場,不僅工資待遇好,而且天天可以看到飛機扇著大翅膀飛起來落下去,她的心情簡直是好極了。

這些故事是改姓他媽自己說出來的。三年前的那年正月十五過后,他媽回過一次家,也是唯一一次回家?;丶业哪翘焱砩?,他媽笑著說,看到人在空中飛來飛去,像是待在下凡的神仙堆里一樣。

改琴躺在媽媽的懷里,不停地問這問那,她媽就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工作上的事情。改琴問,飛機像不像老鴰?她媽說,樣子像,不過老鴰是黑色的,人家飛機都是白色的。改琴又問,飛機那么大,人是怎么上去的呀?她媽說,有一個天橋,直接就通到飛機的肚子里了。改琴還問,飛機飛得那么高,撞到了太陽怎么辦?她媽就說,你們好好學習,等有機會了,我帶著你們去坐飛機吧。

村里人知道改姓他媽在機場工作,也都羨慕得不得了。最得意的還是改姓和妹妹改琴,其他孩子經常顯擺自己爸媽在西安,每天上班下班都要從城墻下邊穿來穿去,遠遠地還可以看到大雁塔。同學花花說,大雁塔你們知道吧?那是唐僧西天取經回來念經的地方。尤其有一位同學,他爸是當兵的,退伍以后在北京開上了出租車,說他爸天天開著車經過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一見他爸啊,就笑著朝他爸揮手呢。

改琴實在忍不住,就告訴小伙伴們,她媽不點頭的話,飛機就不能起飛。其中有一個孩子就說,你媽不是飛行員,也不是空姐,怎么可能指揮飛機呀?同學花花的媽媽在西安一家洗腳店打工,懵懵懂懂地知道了幾個新名詞,于是又說,你媽呀,估計就是一個打飛機的。

改琴回到家就問她哥改姓,媽媽在飛機場到底干什么?改姓就告訴妹妹,媽媽是給飛機洗澡的,比飛行員和空姐還厲害呢。他說是這么說,心里還是非常生氣,第二天就捉一只蜈蚣什么的,偷偷地放在了花花的書包里。

改姓他媽要回來過年的消息,先由人捎到了商央縣城,再由班車司機捎到了庾家河鎮,最后再由郵遞員傳給了陳小元。陳小元之所以成了瘸子,是去榆林神木煤礦挖煤,在一次塌方事故中砸斷了兩條腿,就再沒有辦法外出打工了。留在大廟村的,都是一幫老弱病殘,比如一個啞巴和一個傻子,還有一群孩子和老人。陳小元的老婆在新疆一家建筑工地給人家做飯,兒子常年在西安蹬著三輪車拉客拉貨,所以他是一個人生活在村子里的。

陳小元雖然腿不好,但是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拄著拐杖去四十里外的鎮上轉悠一趟,也沒有什么太正經的事情,無非借著置辦油鹽醬醋的機會,給村子里的孩子們向外傳遞一些家里的消息,或者把山外大人們的消息帶回大廟村。

改姓他媽要回家過年的消息傳遞回來的那天晚上,改姓和妹妹兩個人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黑漆漆地瞪著四只眼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關于媽媽回家的事情。妹妹說,哥,你還認得媽媽嗎?改姓說,當然認識啊,她是這個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女人。妹妹說,我怎么也想不起媽媽長什么樣子,她回來了我認不出來怎么辦?

改琴說得不錯,最后一次見到媽媽,她哥改姓只有八歲,她自己才五歲,還沒有上小學呢,如今已經是二年級了。她平時非常想媽媽的時候,就努力地回憶著媽媽的樣子,但媽媽在她心中是虛幻的,還不如房頂上的一股炊煙,或者空中飄過的一朵白云。

改姓說,很簡單啊,你看到像仙女一樣的人,那肯定就是媽媽了。妹妹說,關鍵是我不認識仙女呀,哥你快點說說,仙女長什么樣子吧。改姓說,長頭發,大眼睛,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妹妹高興了一會兒,又有些憂傷地說,好幾年不見了,媽媽會不會變了呀?

改姓真的不敢確定媽媽會不會變,但是為了安慰妹妹,還是很確定地說,頂多像陳小元表舅那樣,多幾根白頭發,或者多一點皺紋。妹妹說,花花的媽媽也有幾顆黑痣,聽說在美容院祛掉了,上次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改姓說,花花她媽那是雀斑,而且看相先生說過,媽媽的痣是福氣,怎么可能祛掉呢,還有一個辦法認識媽媽,媽媽一見人就笑,一笑起來臉上就有兩個小酒窩。

妹妹突然指著窗子外邊的天空說,哥,你快點看,那一閃一閃的是不是飛機?改姓透過玻璃窗看出去,天上確實有一個指頭蛋子大小的紅色光點,在滿天的繁星之中從東朝西移動著。改姓說,是啊,是飛機,這么晚了竟然還有飛機。

妹妹突然爬了起來,歡呼著說,我的媽呀,會不會是媽媽回來坐的飛機呀?如果媽媽坐的就是這趟飛機,是不是馬上就要降落到商央縣城啦?改姓說,縣城還沒有飛機場呢。妹妹說,怎么沒有?!縣城西郊就有一個。改姓說,那是飛播造林用的,媽媽又不是種子。

妹妹說,西安有飛機場對吧?媽媽會不會坐到西安呢?改姓說,這是有可能的。妹妹說,我們趕緊起床去接媽媽吧。改姓說,即使這樣,哪有這么快呀,而且媽媽已經說了,是回來過年,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個月,我們還是趕緊睡覺吧。

那天晚上,改姓一夜未睡,盯著窗子外邊的星空,滿腦子想的都是媽媽回家的事情。比如提前準備一些媽媽愛吃的東西;比如什么時候趁著晴天,把床上的被子拿出來洗一洗,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妹妹改琴倒是很快就睡著了,有幾次還說了夢話,大聲地叫著媽媽。我們可憐的改琴,也許已經在夢里見到了媽媽。

第二天是個周末,天氣真是好極了,地里的莊稼已經收完,平地里都種上了麥子,坡地還依然空著,是留給來年開春種洋芋和苞谷的,如今已經開滿了野菊花,偶爾還有一兩只洋葉,也就是蝴蝶,飛來飛去。

改姓他們家的地不多,也就兩畝多一點,全部種上了核桃樹,吃的糧食是直接買回來的白米白面。改姓和妹妹改琴正在吃早飯的時候,表舅陳小元一瘸一瘸地來了,拉了一條板凳坐在太陽下邊,一邊抽煙一邊羨慕地說,你們兩個小家伙挺會吃,鍋盔、糊湯,還有臘肉炒洋芋片,差不多像過年了啊。改琴就說,我哥是大廚師呢。表舅說,你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兩個的吃飯問題,有一陣子想讓你們到我那里搭伙,其實我吃得還不如你們。

改姓就問,你知道我媽最愛吃什么嗎?表舅說,她啊,從小就愛喝雞湯,記得改琴出世的時候,你媽身體特別虛弱,也沒有奶水,餓得改琴天天張嘴哇哇大哭,你爸就殺了一只老母雞給她,她一喝那雞湯啊,奶水就上來了。改琴說,我哇哇大哭,我怎么不知道呀?表舅說,你呀,那時候和蟲子差不多,還沒有長耳朵呢。

改琴不好意思地說,表舅你說說,雞湯到底怎么熬呀?表舅說,雞湯雞湯,首先需要有雞,再加黑豆子和黨參,用小火熬個半天就可以,我明白了,你們在想怎么招待你媽對嗎?改姓說,是呀,也不知道我媽胃口變了沒有。表舅說,人在外邊,對過去吃的東西只會越來越想,我家有黑豆子,黨參野生的很多,你們空了去挖一些,只是現在我們已經不養雞了,縣城的菜市場有現成的雞肉,聽說都是用激素養的,恐怕熬不出當年的那個味道了。

改琴盯著改姓說,哥,我們自己養雞吧。改姓說,這個辦法不錯,離過年還有幾個月,現在開始養雞,雞長大了,正好媽媽也回來了。表舅說,你們兩個小傻瓜,雞有這么好養的嗎?關鍵是抓不到雞娃子啊。改姓說,這有什么難的,我們自己孵化不就行了嗎?表舅說,老母雞呢?而且都秋天了,老母雞也不會抱窩了。改姓說,表舅你放心吧,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教過我,在床上孵化是一樣的。表舅笑著說,這倒是真的,你爸在世的時候,經常鼓搗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表舅顯得十分興奮,權當陪著兩個孩子玩玩吧,于是回家提了十二個雞蛋過來,說這是剛剛買回來的,上邊還沾著泥巴和雞糞,新鮮著呢。改琴說,這么小,不會是麻雀蛋吧?表舅說,你這丫頭就放心吧。

改姓家的廂房里有一張床,自從他爸去世以后就一直空著,改姓在床上墊了一層麥草,翻出一張電熱毯鋪在麥草上,在幾個塑料袋子里裝滿水,平放在電熱毯上,再把雞蛋一個個放在上邊,最后捂了一層被子,把電熱毯的溫度控制在40度左右。

表舅說,這樣就行了?改姓說,是啊。表舅說,我能幫什么忙嗎?改姓說,每隔兩個小時,雞蛋就要翻一次身,我和妹妹上學以后,你就幫著雞蛋們翻身吧。表舅說,哎呀,你和你爸一樣,簡直太聰明了。

改琴說,哥,我呢?我能干什么呀?改姓說,小雞出殼的時候,第一眼看見誰,就會把誰當成媽媽,你等著當雞媽媽,給它們喂東西吃吧。改琴高興地說,我多久才能當雞媽媽呀?表舅說,老母雞抱窩是21天,我們自己孵化會不會要快一些?

改姓他爸是在去世的前兩年,教改姓孵化小雞的,改姓當時五六歲的樣子,所以很多細節已經不記得了。改姓說,我們現在就是老母雞,所以應該一樣,都是21天。

從那天起,表舅一清早就來到改姓他們家,像坐月子似的,滿臉幸福地看護著。他順便還帶著收音機,除了收聽一些節目,比如豫劇啊,比如天氣預報啊,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掌握時間。他總會在收音機整點報時的時候,不早一分鐘,不晚一分鐘,揭開被子,小心翼翼地拿著雞蛋,迅速地翻一下,再迅速地蓋上被子。

晚上翻蛋的事情就由改琴來負責,她每次翻蛋的時候都特別興奮,大呼小叫著說,親愛的小雞們,你們應該翻身啦。有時候翻完了一個雞蛋,她又懷疑是不是記錯了上邊與下邊,著急地哭起來。到了最后幾天,改琴干脆就守在床邊,說它們第一眼看見了別人,她這個雞媽媽就當不成了。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又是一個周末,表舅也早早地來了,三個人圍著幾個雞蛋,緊張得不知所措起來。改姓突然說,哎呀,我差點忘記了,出殼之前要朝雞蛋上噴水。改琴說,哥,你確定嗎?是噴冷水還是熱水?改姓說,是溫水。

改琴趕緊倒了半碗溫水,用嘴抿了一口,朝著雞蛋瀑了瀑說,哥,我想當小雞的媽媽,你們能不能躲起來???改姓與表舅就挪了挪地方,讓改琴坐得更近一些。時間已經到了中午,改琴突然說,你們快看呀!

有個雞蛋已經被啄破了,洞在不停地擴大。也就十幾分鐘吧,第一只小雞正式出殼了。改琴高興地跑出門,大聲地喊著說,我當了雞媽媽啦!我媽回來有雞湯喝啦!

改姓看著第一只小雞邁著細碎而零亂的步子站了起來,他的心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感動。改姓說,我們有十二只呢,到時候送給表舅兩只。表舅說,真的嗎?如果送我兩只,我就一直養著它們。改琴說,你養著它們干什么呀?表舅說,當然是下蛋了,下了蛋再孵化小雞,雞雞蛋蛋,蛋蛋雞雞,這樣下去啊,我等于開了個養雞場,那樣就要發財了。改琴說,那樣的話,我媽任何時候回來,就都有雞湯喝啦!

他們總共孵化出了六只小雞,根據出殼的先后順序,分別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改琴說,這六只雞,每天一只,從大年三十開始,正好可以吃到正月初五。

雞孩子們很快就下地了,圍著改琴在家里嘰嘰嘰地叫著。改琴真像雞媽媽似的,咯咯地帶著它們在家里跑來跑去。表舅感慨地對改姓說,你爸去世以后,尤其你媽外出打工以后,你們這個家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沒人似的,如今有了幾只雞,頓時就有了生氣,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

改琴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喂雞,不僅喂大米飯和苞谷糊湯,還喂一些剁碎了的野菜。有時候怕它們冷,就生一爐火;有時候怕它們悶,就給它們扇扇風。改琴還問改姓,小雞吃不吃肉?改姓說,當然吃啊,它們是雜食動物,不僅吃素,也吃葷,還吃小石子呢。改琴就在做飯的時候,故意剩下一點肉骨頭,砸碎了拌在飯里。

有一天,改琴突然給雞唱起了歌,改姓說這是什么意思???改琴說,小時候,媽媽給我們唱搖籃曲,現在我是雞媽媽,也得給它們唱唱搖籃曲,說不定,聽了歌,它們一高興呀,就長得更快了。改姓說,估計那肉和湯,媽媽也更愛吃愛喝了。

大概一周吧,改琴起床去喂雞的時候,突然哇哇大哭了起來。改姓跑過去一看,最后出殼的老六躺在雞窩里一動不動,它的頭軟塌塌地耷拉在一邊,兩只爪子僵硬地伸著。表舅聽到哭聲就過來了,他摸著改琴的頭說,死就死了吧,反正最后都是要殺掉的,我們孵化這么幾只雞,目的不就是為了殺嗎?

改姓他爸去世的時候,改姓已經記事了。他爸最后就是老六這么一個姿勢,就是這樣的凄涼,所以改姓很容易就接受了雞的死亡。但是可憐的妹妹改琴,她爸去世的時候她還很小,還沒有一點記憶,這是第一次經歷與自己相關的死,雖然死的是一只雞,畢竟她是這只雞的“媽媽”呢,而且是為日思夜想的媽媽養的,所以她非常難過地哭了半天。

接下來,改琴放學回家以后,發現老五不見了,就不停地追問表舅,是不是又死了?表舅則說,老五逃跑了。改琴就問,為什么不抓回來???表舅說,老五竟然會飛,翅膀一扇就飛到房背后的山上去了。改琴說,它在外邊吃什么???在哪里睡覺???遇見了黃鼠狼怎么辦???改姓知道表舅是騙妹妹的,就幫著安慰妹妹說,這怎么會呢,你看看那么多錦雞,曬曬太陽,吃吃樹籽,生活得多舒服啊。

改琴從此喂起雞來更加用心,剩下的四只雞也沒有辜負她,不僅一天天長大,而且越來越好看了,老大老二老四長出了金黃色的羽毛,老三不僅長出了鮮紅而高大的頭冠,而且高高地翹起了尾巴。改姓告訴妹妹,前三只是母雞,后一只是公雞,再過一段時間公雞就會喔喔地叫了。

改琴經??粗鴰字浑u感慨地說,它們長得真漂亮呀。尤其是她的性格也像雞一樣活潑多了,總能聽到咯咯咯的笑聲從他們家傳出來。每次聽到妹妹的贊美,看到妹妹開心的樣子,改姓都有些擔心,等幾只雞長大了,媽媽真的回來了,要殺雞熬湯的時候,妹妹會不會舍不得了呢?

別說妹妹了,每天一睜開眼睛,改姓自己最想看到的就是雞,每天放學以后不再在外邊停留,而是急急地回到家,似乎家里有一個親人在靜靜地等著他們。

改姓在心里暗暗地琢磨著一個問題,如果要狠心地殺掉這些小伙伴,有沒有不動聲色的而且不會讓妹妹傷心的辦法呢?

自從得到媽媽要回來的消息以后,改姓他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急切了,總覺得媽媽正在一步步地靠近他們,所以無論坐在教室里上課,還是回家躺在床上,改姓和妹妹的一只耳朵總是飛出了窗外,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聽到那風鈴一樣悅耳的聲音——我回來啦!

有一天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改姓在操場邊遇到了妹妹。妹妹說,如果媽媽突然回來了,看到門關著,那多傷心呀。改姓說,媽媽身上有鑰匙呢。妹妹還是提議,每天早晨上學之前,和每天放學以后,去村口的大核桃樹下繞兩圈。

改姓覺得妹妹這個主意不錯,尤其是放學以后,他們還會順著通往鎮上的小路走上那么一段,經常走著走著就爬上了第一座山,然后靜靜地坐在山上等啊等啊。太陽落下去了,夜色涌上來把山山嶺嶺填平了,有時候聽到沙沙沙的聲音,他們就屏住了呼吸,但是等風小了,才知道那不是人的腳步聲,而是滿山樹葉子搖動的聲音。

有那么幾次,他們在山上坐了很久很久,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表舅說,你們那不是白費力氣嗎?你們又不知道你媽具體什么時候回來。改琴說,我們就想聽聽腳步聲。表舅說,想聽腳步聲,不用爬上山頭的,你們可以練練順風耳啊。

表舅告訴他們,有一種功夫叫順風耳,過去是用來偵察敵情的,只要待在村子里,耳朵一豎,就能聽到二三十里以外的腳步聲,而且憑著走路的腳步聲,可以判斷有多少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朝著哪個方向走,身上背著多少槍炮子彈。

改琴說,你哄人的吧?表舅說,我哄你們干什么?當年紅軍長征來到了庾家河鎮,正在一家中藥鋪開會,中藥鋪的楊掌柜匆匆來報,說有敵人正朝這邊突襲,而且有幾百人呢。首長就問,你的情報哪里來的?楊掌柜說,我長著一雙順風耳。首長顧不得那么多,趕緊調集紅軍戰士,提前占領了有利地形,終于打贏了那場戰斗。楊掌柜立了一功,就被請到各地部隊,給大家講述順風耳是如何練成的。

改琴問她哥改姓,這是真的嗎?改姓說,打仗的故事是真的,鎮那邊的山上還建起了一個紀念亭。表舅說,從此,順風耳就在方圓幾百里的民間流傳了下來,比如有人來做客呀,大家就用這種辦法,來判斷客人還有多遠,也好提前準備飯菜。尤其有人結婚的時候,孩子們一旦判斷迎親的隊伍差不多快進村了,就迎上去要喜糖。

改琴說,我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表舅說,這是你們出生以前,你們出生以前啊,村子里可熱鬧了,尤其辦喜事的時候,抬嫁妝,接新娘,拜天地,要鬧騰好幾天呢,現在變了,大家都進城了,已經沒有人在村子里結婚了。

改琴高興地說,那順風耳怎么練呀?表舅你趕緊教教我們吧。表舅說,很簡單,趴在地上,把耳朵緊緊地貼著路面就行。

改琴趴在門前的地面上,好奇地聽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問,怎么什么聲音都沒有呀?表舅說,這功夫雖然簡單,也不是那么好練的,必須屏住呼吸,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忘光,只留下自己的兩只耳朵。

改琴一邊聽一邊問,把大廟村也要忘掉嗎?表舅說,是啊,包括我,包括你哥。改琴說,我自己呢?表舅說,必須的,包括你的頭發、鼻子和嘴巴,我剛才已經說了,只留下你的耳朵。改琴說,把江中市也要忘掉嗎?表舅說,那當然。改琴說,把我媽也要忘掉嗎?表舅說,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能忘掉的都忘掉吧。

改琴有些沮喪地說,關鍵是我忘不掉我媽怎么辦呀?

表舅站了起來,朝著村口走了走,又朝回走了走,然后告訴改琴,你再仔細聽聽吧。

改琴又聽了聽,小聲地嚷嚷著說,媽呀,聽到了!我聽到了!表舅說,你聽到了什么?改琴說,我聽到你是一個瘸子,不過怎么會有三條腿呀?表舅說,那當然了,我拄著拐杖嘛。

改琴說,聲音越來越弱就是朝外走,越來越響就是朝回走。表舅說,不過,你想聽得更清楚,聽得更遠一些,最好去村口那邊,這和看病號脈是一樣的道理,醫生把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根據脈搏的跳動就知道人的病情,為什么要搭在手腕上,因為心呀肝呀肺呀,不管哪里不舒服,都會順著血液傳過來。

第二天開始,改琴像著了魔一樣,稍微有點空閑時間就跑到村口,把耳朵貼著石拱橋的橋頭聽啊聽啊。不幾天吧,她就神秘地告訴她哥,她的順風耳已經練成了。改姓說,你把我和表舅忘掉了?改琴不好意思地說,那只是暫時的。改姓說,你把媽媽也忘掉了?改琴說,沒有,我只留下了媽媽和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像一朵喇叭花,媽媽像是花里的一只蝴蝶,所以一點也不影響我的功力,不信你檢驗一下吧。

改姓就檢驗了一下,果然發現,無論是人,還是錦雞和松鼠,甚至是一片樹葉子,只要落在這條路上,都可以被她辨認出來。

有一天黃昏,改琴聽到一陣沙沙聲,朝著村口一步步靠近,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她自言自語地描述著她聽到的聲音——哇,這么輕,像跳芭蕾舞一樣;哇,她似乎挺高興的;哇,她應該累了,不過挺急切的。她分析說,這不是什么動物,因為動物的腳步聲是沉悶的,也不是秋天落下的樹葉,因為落葉的聲音是細碎的。她判斷,應該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改琴說,她來了,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十米……改琴說到這里,昂起頭一看,真的看到了一個穿著裙子的女人,從石拱橋的另一頭走了過來。改姓當時坐在核桃樹下聽著麻雀的叫聲發呆呢,就笑著問改琴,你是不是在說夢話???改琴說,也許吧……

此時的暮色已經十分濃重,加上改琴是匍匐在地上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并沒有看見改琴。她分明是第一次踏上新修的石拱橋,走到橋中間就停住了腳步,扶著欄桿看著橋下嘩嘩啦啦的溪水激動地說,真好看!

改琴像士兵一樣,繼續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上,昂著頭仔細地看了看。她沒有看到這個女人下巴上的黑痣,也沒有看到一笑起來就涌現的兩個酒窩。她想,也許天太暗了吧,就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媽”。

這個女人終于看到了地上的改琴,有些不開心地說,誰是你媽???改琴你不認識我了嗎?改琴有些不好意思從地上爬了起來。這不是自己的媽媽,而是同學花花的媽媽。前兩天,花花說過,中秋節馬上到了,她媽要回來接她去西安玩上幾天。

改琴學會順風耳以后,更多的時候是失望的,什么聲音也聽不到,只能感受到地面的冰涼,但是她真像夢游一樣,有機會就迷迷瞪瞪地跑到村口,有那么幾次都趴在地上睡著了。

某一天中午,改琴忽然發現,村子里的這條路,竟然變成了一根管子。像放大了的吸管,白色的,非常粗,非常長,一頭連著大廟村,一頭連著高樓大廈。她媽像一個玻璃瓶子,空的,半透明的,渾身都是藍色的,包括衣服和鞋子也是藍色的,竟然咔嚓咔嚓地走進了管子。她媽一邊走一邊笑,很快就走到了這一頭。

改琴就喊了一聲,媽你回來啦!玻璃瓶子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媽呀?改琴說,因為你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你一笑起來就有兩個酒窩子。玻璃瓶子說,你是誰???改琴說,我是改琴呀。玻璃瓶子說,改琴是誰???是一滴水嗎?改琴說,改琴就是你寶貝女兒呀。玻璃瓶子說,這里又是什么地方呀?改琴說,這是我們大廟村呀。玻璃瓶子說,這就是大廟村??!

玻璃瓶子說著話,就從管子里走了出來。她走出管子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嘩啦一聲就摔碎了,變成了一堆玻璃碴子。改琴傷心極了,捧起玻璃碴子貼在自己的臉上,不停地呼喚著“媽媽”。

原來,改琴趴在地上做了一個夢,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地面的碎石子像玻璃碴子一樣把她的臉扎得火辣辣的一陣刺痛。

又一天黃昏,改琴激動地告訴改姓,她聽到了一陣腳步聲,不走遠,也不靠近,而是在山背后的路上原地踏步。改姓說,你又做夢了吧?妹妹生氣地說,我什么時候做過夢呀?改姓說,你前幾天就夢見媽媽變成了玻璃瓶子,走進了一根吸管呢。妹妹說,你不信算了!改姓說,那你說說,這和媽媽又有什么關系???即使真的是媽媽回來了,為什么要停在半路上呢?妹妹說,她也許迷路了。改姓說,這怎么可能啊,這條路又不是什么迷宮。

改琴一連幾天都聽到了這種聲音,就央求著說,哥,我們去看看吧。改姓不以為然,為了安慰妹妹,他還是帶著妹妹朝著山背后走去。他們爬上第一座山的時候,太陽像個雞蛋黃,軟軟地掛在天邊,秋末冬初的陽光顯得更加燦爛而溫暖,把那條通向外部世界的繞來繞去的山路照耀得像一條金色的項鏈一樣閃閃發光。

剛剛翻過山梁,改琴匍匐在路上聽了聽,便小聲地告訴改姓,那種聲音又出現了,而且離他們已經不遠,特別像穿著高跟鞋的女人,花花的媽媽穿著高跟鞋敲打著路面的聲音就是這樣的。改姓說,媽媽從來不穿高跟鞋的。改琴說,在江中市生活了幾年,說不定已經變時髦了。

他們逆著夕陽向前又走了不一會兒,在一個拐彎處,改姓看見一棵長在路邊的樹。這是一棵挺拔的香椿樹,大概有盆子那么粗,直直地戳進了半空,而且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他們家的房后曾經就有這么一棵,媽媽每年春天的時候會采一些椿苗,在開水里燙一下,放在太陽下曬干,如果用來炒臘肉,簡直是太香了。但是改姓他爸去世的時候,那棵香椿樹被砍下來打成了棺材。

改姓被樹上的一只鳥吸引住了。鵝黃色的喙,黑白相間的翅膀,油光發亮的羽毛,還有紅彤彤的肚子,很明顯是一只啄木鳥。它正爬在樹干上,輕輕地不急不躁地啄著,發出了篤篤篤的聲響。

改姓指了指啄木鳥,對著妹妹說,你再聽聽看吧。改琴貼著耳朵再一聽,和啄木鳥的聲音是合拍的。妹妹說,太奇怪了,它又不走路,聲音怎么會傳得那么遠呢?改姓說,它啄的是樹,樹長在路上,根扎在土里,這和走路是一樣的。

改琴失望地哭了。改姓為了安慰妹妹,說啄木鳥很有可能是媽媽派來的。妹妹說,真的嗎?它認識媽媽對嗎?改姓說,當然是真的,你還記得我們家房后的那棵香椿樹嗎?媽媽經常喂它吃的,每次采椿苗,為了不嚇著它,都要等著它不在的時候。妹妹說,所以他們成了好朋友對嗎?改姓說,對呀,我們家的香椿樹被砍掉以后,它就搬到這里來了,說不定也在等著媽媽呢。

天又一次黑了,在返回的路上,改姓告訴妹妹,啄木鳥號稱森林中的醫生,它們喜歡吃天牛、吉丁蟲、透翅蛾、蝽象等害蟲,而且飯量又特別大,每天能吃掉一千五百條左右。它們不像麻雀和喜鵲站在樹枝上,而是抓著樹干,像演雜技一樣,不僅可以上下跳動,還可以向兩側轉圈子。

改琴說,它們的本事真大呀。改姓說,它們是一種留鳥,一年四季都生活在一個地方,不會隨著氣候的變化而遷徙,比如燕子就是候鳥,天冷就飛走了,春天又飛回來了。

改琴說,我們一直生活在大廟村,我們可以算留鳥嗎?改姓說,當然算的呀,如果我們是兩只鳥的話。

有一天,表舅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從村東頭走到西頭,又從村西頭走到東頭。改琴就問,你在鍛煉身體嗎?表舅氣喘吁吁地說,我又不是運動員,我在找信號呢。表舅每次走到一個地方,就把手舉到半空,然后嘆著氣說,我們這個破村子,還是沒有手機信號。

改姓與改琴這才發現,表舅手中舉著的是一部手機。表舅的兒子上次回來留下一部淘汰下來的舊手機,說等到大廟村什么時候有了信號,讓表舅用來打打電話,這樣就不用往鎮上跑了。

表舅說,如果有信號多好啊,我隨時可以打電話給你表哥,問他有沒有談戀愛,這么大了再不結婚,我陳小元就要斷香火了。表舅又說,如果有信號的話,我就把手機借給你們,你們就可以隨時聯系你媽,聽說微什么信,不僅可以聽聲音,還可以看到人呢。

改琴十分好奇地問,信號是什么東西呀?表舅說,我也說不清楚,比如我的收音機,沒有信號的話,就收不到節目了。改琴說,那信號是怎么來的呢?表舅說,是人家發射過來的,看不見,摸不著,沒有顏色。改姓說,像不像架在山頭的電視大鍋?表舅說,對的對的,你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房后邊的山頂上也許就有信號。

改琴一聽,興奮地問,你的意思是爬上山頂,就可以給我媽打電話了對嗎?表舅說,我們可以試試。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太陽還紅彤彤地掛在西邊,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還沒有要回巢的樣子。房后邊的山是大廟村最高最陡的,像一把鐵锨一樣豎著,山頂長著一棵合抱粗的松樹,年齡起碼有三百年,經常有一只老鷹繞著樹盤旋著。

改琴說,表舅,你的腿不行,把手機借給我們好不好?表舅揚了揚自己的拐杖說,你們別小看我,我是有三條腿的人。但是還沒有走幾步呢,就滑倒了好幾回。他就勸他們,明天再爬吧。但是兩個心急的孩子,似乎馬上就要見到媽媽一樣,很快就爬上了山頂。

改姓說,你是妹妹,由你來打吧。妹妹咧著嘴笑了笑說,哥,這又不是吃糖,讓來讓去的干什么,我就不客氣了啊。改琴把手機放在耳邊的時候,改姓的心隨之怦怦地跳了起來。他甚至有些抱怨自己,以前為什么沒有想到呢。雖然打電話無法取代媽媽,但是聽到媽媽的聲音,聽到她叫一聲“改姓”,自己再叫一聲“媽媽”,那將是多么開心啊。

“改姓”“改琴”和“媽媽”這三個詞,再不相互叫一聲,差不多都要生銹了。

改琴拿著手機擺弄了半天,有些沮喪地問,哥,手機怎么用呀?改姓說,撥媽媽的電話號碼就行了。妹妹說,我不記得媽媽的號碼呀。改姓說,放心吧,我記得。改姓把媽媽的號碼在心里不知道念叨過多少遍,他覺得那十一個數字鋪成了一座大橋,可以直接通往媽媽的心臟。

改姓把十一個數字慢慢地念了出來,但是妹妹卻說,算了,還是你打吧。改姓把手機拿在手中,慌亂地撥完了號碼,然后輕輕地叫了一聲,媽,我們是改姓和改琴……

改姓剛剛說出這句話,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妹妹也跟著哭了。妹妹把自己的臉貼著手機,哭著說,媽,我們可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媽,知道你愛喝雞湯,我們就養了六只雞。改姓插嘴說,不是六只,是四只,一只公的,三只母的。妹妹說,本來有六只,后來一只死了,一只飛走了……

那天黃昏,改姓和妹妹一遍一遍地撥打啊撥打啊,把電都耗完了,始終沒有聽到媽媽的聲音。也就是說,根本沒有接通媽媽的電話。

太陽又一次落下去了,天又一次黑了,坐在山頂看大廟村,只有零零星星的幾盞燈昏黃地亮著,被茫茫無邊的黑漆漆的大山包圍著,像一個寬大無比的包袱里放著幾粒苞谷。

妹妹說,山真高呀。改姓說,是啊,簡直太高了,下邊那些燈真像螞蟻。妹妹抬頭又看了看天空,說我們離星星好近呀。改姓說,是啊,那邊還有月亮呢。妹妹說,哥,你說說媽媽這時候在干嗎呀?改姓說,媽媽啊,也許正在看月亮。妹妹說,那媽媽知道我們也在看月亮嗎?改姓說,應該知道,媽媽在看月亮,我們也在看月亮,這等于我們見到了媽媽。妹妹說,那我們多看一會兒月亮再回去吧。

那天晚上,兩個孩子坐在大廟村最高的山頂,坐在一棵三百年的大樹下,看著天空,看著天空的那輪彎月,坐到了很晚很晚。

他們回到村子的時候,表舅生氣地說,我以為你們被老鷹叼走了呢。改琴說,老鷹如果有那么大本事,我們就騎著去江中市。表舅說,電話打通了嗎?改姓說,沒有,應該還是沒有信號。改琴說,不過,我們見到媽媽了。表舅說,丫頭,你說胡話吧?除非是在夢里。改琴說,是在月亮上。表舅笑了,抬起頭看了看大廟村巴掌那么狹窄的天空,而天空的那輪彎月已經不見了。

元旦放假期間,改琴不停地吵著要去鎮上逛逛,說我們真笨呀,以前為什么沒有想到去鎮上給媽媽打電話呢?改姓就答應了。第二天一清早,臨行前,表舅把手機交給改姓,同時還有一張紙條,上邊寫著一個號碼,說這是你表哥的,你們記得告訴他,今天是臘八節,別忘記了臘八粥。

改姓和妹妹在午飯前來到了庾家河鎮,這里并不比大廟村寬闊,因為是通往縣城和河南的必經之地,又是周邊農民采購生活用品和搭班車之地,就形成了一個腰帶那么寬的街道,順著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地延伸著。鎮政府、中心醫院、中小學、郵電局、儲蓄所、車站,都是應有盡有的,所以顯得相對熱鬧而繁華些。

改姓幾年前的夏天來過一次,是代表學校參加六一節目匯演,他們六個同學合唱了一首《童年》,他爸當時還在世,不過已經臥床不起了。他爸塞給他二十塊錢,說中午去飯店好好地吃一頓。等到演出結束以后,當同學們坐在飯店吃餃子的時候,改姓撒謊說,自己一點也不餓。他跑到隔壁的一家商店,用二十塊錢買了一把大白兔奶糖。改姓帶著大白兔奶糖回到家,給媽媽和妹妹分別塞了兩顆,剩余的全部留給了他爸。

他爸說,我又不是孩子。改姓說,你經常說自己嘴苦,以后嘴再苦的時候,就抿一個奶糖吧。他爸摸出兩個奶糖遞給他,說你也吃一個吧。改姓說,我吃過了。他爸說,你吃個屁!你哄我的。他爸摸了摸他的頭說,兒子你長大了,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妹妹和媽媽。

兩個孩子在街頭的一座水泥橋上停了下來,妹妹著急地說,哥,你快點看看手機吧。改姓掏出手機一看,興奮地說,媽呀,有信號了!

這一次,改姓一撥出去,立即聽到了通話的聲音,可惜是“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妹妹說,這是誰的聲音呀?改姓焦急地又撥打了一遍,響起的還是“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妹妹指了指不遠處的電器維修店說,我們去問問吧。

他們來到維修店,問維修師傅,手機怎么用不了,麻煩叔叔幫忙看看。這位胖乎乎的師傅說,應該欠費了吧?改琴說,手機是我們自己的,還要交電話費嗎?胖師傅說,這當然了啊。胖師傅把手機拿過去試了試,告訴他們,沒有欠費,手機也是正常的,只是對方不在服務區而已。

改琴說,不在服務區是什么意思???胖師傅說,也就是對方的手機沒有信號,你們給誰打電話呢?改琴說,是我媽,我媽在江中市工作。胖師傅說,我知道了,你媽叫柳月欠對吧?改琴說,是呀,叔叔你認識我媽對嗎?胖師傅說,認識啊,誰不認識啊,她在江中市的飛機場工作,是我們這邊的大名人,而且我和你媽初中同學過一學期,只是畢業以后再沒有聯系了。

胖師傅又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幾遍,仍然是“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胖師傅無奈地說,估計是飛機場的信號弱,你們先回去吧,我這兩天再試試,你們有什么想說的,我把話捎給她。改琴說,你就告訴我媽,我們想她了,特別特別的想。改姓說,今天都臘八了,你問問她什么時候回家。

改姓和妹妹回到街頭的小橋上坐了下來,又一遍一遍地撥打著,撥打到最后的時候,竟然變成了“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們是接近黃昏的時候才離開小鎮往回走的,等翻過了一座山,改姓突然說,我們忘記給表哥打電話了。但是掏出手機一看,已經不在服務區了。

回到村子已經晚上九點多,遠遠地聽到收音機又在播放豫劇《卷席筒》——

曹張氏:

你母子定計將人害,害得我披枷戴鎖好不凄慘。

前思后想你心何忍,撇下我一雙兒女實在可憐。

蒼娃:

嫂嫂莫要錯怪我,兄弟我沒有害人心。

我出門三天回家轉,進門不見一個人。

兩個孩子在屋內哭,才帶他們尋娘親。

人們已經熄燈入睡了,黑漆漆的村子除了這凄涼的唱腔和小河發出潺潺的流動聲,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村口的大核桃樹下有小小的一團火光,在一明一滅地閃著,照亮了一張皺巴巴的臉,這是表舅正在吧嗒吧嗒地抽煙。

過完臘八節后不幾天,學校就放了寒假,改姓和妹妹又去了一次鎮上,終于把媽媽的電話打通了。打通電話的時候,對方問了一句,你是誰呀?

這聲音有些沙啞,而且是一個男人。改姓被嚇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驚慌失措的時候,電話被對方掛斷了。改姓說,聽聲音好像不是媽媽。妹妹說,你把號碼記錯了吧?改姓說,打死我都不會記錯的。妹妹說,哥,你聽過手機嗎?改姓說,從來沒有,這是第一次。妹妹說,你知道手機里的聲音是什么樣子的嗎?改姓說,不知道。妹妹說,這就對了,手機連一根線都沒有,媽媽的聲音從那么遠的空氣中飄過來,肯定會變的。

改姓覺得妹妹說的有些道理,天上的白云飄著飄著都會被吹散,鳥飛一段時間還要落在樹梢上歇一會兒,何況是人的聲音呢。改姓說,你的意思是,剛剛就是媽媽?妹妹說,對呀。改姓說,那太糟糕了,我竟然沒有認出她。

改姓又撥了一遍,電話再一次被接通了。改姓說,媽,你別掛呀。對方說,你是推銷的吧?現在的公司太缺德了,竟然讓一個孩子來搞推銷。改姓突然意識到,可能真的打錯了,就不安地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孩子?對方說,我又不是聾子。改姓說,那么,你也不是女的吧?對方說,你想推銷什么,快點說吧。改姓說,我推銷我媽,不不不,我找我媽,這個電話不是我媽的嗎?

對方愣了一下,頓時溫和地問,你媽叫什么名字?改姓說,我媽叫柳月倩,不是欠錢的欠,而是美好的倩,我叫楊改姓。對方說,不好意思,我誤會你了,我還以為你是騙子呢,現在的騙子花樣太多,也不管什么場合,你妹妹楊改琴呢?

改姓很吃驚地問,你知道我妹妹的名字?對方說,你媽念叨過你們。妹妹把電話搶了過去,高興地說,媽,我在呢。對方說,我不是你媽。妹妹說,媽,你別開玩笑了,我們都好想你啊。對方說,我真不是你媽。妹妹癟了癟嘴,委屈地哭了。

改姓又把電話接了過來,有些奇怪地問,那你是誰???對方說,我是醫生。改姓緊張地說,我媽是不是生病了,你是給她看病的醫生對嗎?醫生猶豫了一下說,我是你媽的朋友,你就叫我叔叔吧。

改姓說,叔叔你能不能讓我媽接一下電話?醫生嘆著氣說,你媽呀,她不方便。改姓帶著哭腔說,叔叔,你能告訴我,我媽到底怎么了?醫生說,她上班去了,不方便帶著手機,手機就放在這里了。改姓說,那我們等著她。醫生說,你們別等了,你們的媽媽說了,她也非常非常想念你們,今年過年應該可以回家。改姓說,馬上就要過年了,她有沒有說,具體哪一天?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改姓再次聽到了一聲嘆息。沒有聽到媽媽的聲音,改姓似乎感到有些不妙。媽媽的電話為什么在醫生手中?這個醫生和媽媽真是朋友關系嗎?這個朋友為什么吞吞吐吐而且不停地嘆氣呢?

改姓不斷地胡思亂想著,但是妹妹放下電話以后,依然挺興奮地問,哥,從我們這里到江中市有多遠???改姓說,大概有一千三百多里吧。妹妹說,要經過好多地方吧?改姓說,對呀,到縣城東拐,走312國道,要經過著名的武關,到了河南要經過西峽、南陽和信陽,然后朝南一拐,大概幾百里就到了江中市。妹妹說,媽呀,這中間有很多景色吧?

改姓說,對呀,西峽有一個恐龍園,有很多很多恐龍蛋化石;南陽有一個臥龍崗,是諸葛亮當年住的地方,劉備曾經三顧茅廬去請他;到了江中市就更厲害,首先需要跨過長江大橋,橋有二三里長呢,寬得幾輛汽車可以手拉著手往前跑呢,人在橋上通過的時候啊,成群結對的江鷗在你面前飛來飛去,大橋上二十四小時有解放軍站崗放哨,如果有人搞破壞的話,他們就會把壞人抓起來!妹妹說,假的吧?這么長,一眼都望不到頭。改姓說,當然是真的,長江就一眼望不到邊。妹妹說,長江這么寬,那么多水,都是從哪里來的呀?

打通電話的那天中午,天空藍得不留一絲白云,風卻冷颼颼地吹著。改姓指了指橋下嘩嘩啦啦的小河說,你看看這些水,它們先流入武關河,再流入丹江和漢江,你知道最后流到哪里去了嗎?妹妹說,流到外國去了嗎?改姓說,流到長江里去了!萬里長江嘩啦一聲,就從江中市中間穿過去了。

妹妹瞪大了眼睛說,人不被淹死了嗎?改姓說,江中江中,那里的人從小在江中泡大的,都會打江水,人家叫游泳,根本不怕。妹妹說,哥,你怎么知道這么多呀?你的意思是,我們小河里的水一下子就流到媽媽那里去了?

改姓說,是啊,你剛剛哭下來的眼淚,也跟著流到媽媽那邊去了。

妹妹說,哎呀,那我要多哭幾次。

改姓笑了笑說,你哭得再多,媽媽也不會知道的。妹妹說,為什么呀?改姓說,因為眼淚和河水摻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楚了。妹妹癟著嘴說,那我也得哭,我去不了江中市,就讓我的眼淚去江中市吧。

改姓看著橋下的小河不停地打著漩渦朝著遠處流去,突然被妹妹的想法逗笑了。改姓說,其實吧,我們已經去過一次江中市了。妹妹歪著頭問,什么時候?改姓說,就在剛才,我們的聲音!聲音比飛機還快,它們已經翻過大山、跨過長江,去江中市轉了一圈,感覺我們也去了江中市似的。妹妹拍著手說,哎呀,我們現在正在江中市跟著媽媽逛街呢。

兩個孩子這么一想,也就不怎么難過了。他們又撥打了幾個電話,可惜又變成了“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時間是一根橡皮筋,稍微用力一抻就顯得很長,稍微一松手又過得很快。按照妹妹改琴的說法,進入臘月就等于進入了過年模式,每天都會是媽媽回來的日子。

去鎮上打電話的那天,他們順便置辦了一些年貨,瓜子呀、糖果呀、對聯呀、福字呀,還買了幾掛鞭炮和煙花。隨后的幾天時間,他們把家里好好地收拾了一番,改姓負責打掃天花板和墻角的灰土和蜘蛛網,妹妹負責擦桌子和柜子。他們還找了一些舊書,搗了一碗糨糊,把媽媽曾經睡過的房間好好地糊了糊,在床里的那面墻上貼上了一張年歷畫,年歷畫上的明星感覺太像媽媽了。

改姓本來想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拆掉,加上床單一起漿洗一下,把棉胎拿在太陽底下曬一曬。改琴卻說,還是買新的吧。表舅知道了他們的想法,說他們家有一套現成的,讓改姓拿回來用用算了。

表舅家的被面是紅綢子的,床單上印著鮮艷的牡丹花,尤其一對枕套上,各繡著兩只喜鵲,站在梅花枝上。改琴對著梅花聞了聞,說像真的一樣,還挺香的呢。改姓笑著說,你沒有聽到喜鵲的叫聲嗎?改琴說,聽到了呀,它們喳喳地叫,是在朝我們報喜呢。

他們忙完了,改琴又說,如果弄些木炭回來就好了。改姓說,要木炭干什么???妹妹說,哥你真笨,你想想呀,過年的時候多冷呀,外邊下著大雪,家里生一盆木炭火,我們和媽媽一起圍著,一邊烤火一邊嗑瓜子,聽媽媽講講江中市,那多開心呀。

改姓說,我們可以燒柴火。妹妹說,柴火有煙,熏著媽媽了怎么辦?而且我們還要給媽媽煨雞湯呢,聽花花她媽說,在木炭火上煨湯,更好喝。改姓說,你真聰明,關鍵是去哪里弄木炭???大廟村好多年沒有木炭了。妹妹眨著眼睛說,我們可以自己燒呀。改姓說,自己燒炭?我不會呀。妹妹說,我們可以把表舅請過來。

大冬天的,沒有什么農活,表舅正為無所事事而唉聲嘆氣呢,聽到他們想燒炭,頓時開心得像孩子似的說,哎呀,你們算是找對人了,我什么都不如你爸,只有燒炭比你爸強,但是我現在成了瘸子,上不了大山啊。改姓說,我們不上山,就在村子里怎么樣?

村子里有座廢棄的磚瓦窯,表舅用廢墟上遺留下來的青磚,又和了一些泥巴,很快壘起了一個不大的炭窯。改姓和妹妹則花費了三天時間,爬到自留山上砍了二十幾棵雜木,鋸成一段一段的,然后背下了山。按照表舅的指揮,他們把這些木頭豎著裝進窯,就正式點火了。表舅告訴他們,點火以后不用再操心,等著出炭就行了。

村子里升起了一股煙,高過了屋頂,高過了大核桃樹,等到高過山頭的時候,就變成了灰灰白白的云。有一天黃昏,他們坐在大核桃樹下,看著那股裊裊的煙聊天。改琴說,原來云都是煙變來的呀。表舅說,是呀,你看看天上的云那么多,因為人人都要吃飯,家家都在做飯嘛。改琴說,你看看這窯像不像墓?表舅聽了就說,其實吧,它就是墓,不埋人,而是埋樹的。

改琴她爸的墓就在不遠處,真像一座熄火的炭窯。改琴就問,樹埋下去變成了炭,炭可以用來燒火,我爸埋下去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表舅不知道怎么回答,改姓嘆了一口氣,說你看看吧,爸爸的墳頭上長出了那么多草。

三天兩夜以后,那股煙由黑變白,然后慢慢地變淡,淡成了一絲霧氣。表舅激動地告訴他們,晚上八點多就可以出炭了。改琴問,要用水澆滅嗎?表舅笑著說,是要放在鍋里煮的。改琴說,那我趕緊到廚房燒水去。改姓說,表舅是騙你的,你以為殺豬呀!出炭很簡單,從窯里拉出來,埋在地下就行了。改琴說,那用什么出炭呢?表舅又笑著說,用筷子,像吃飯夾菜一樣。改琴噘著嘴說,表舅你又騙人了!

天黑了,霧氣也消失了。表舅已經吃完了晚飯,拿著镢頭和鐵锨,在窯的旁邊挖出了一個坑,像洋芋窖一樣。改琴問這是干什么用的?改姓說,這就是埋炭用的。表舅又扛來了一根炭鉤,一丈來長,二十幾斤重,由于多年沒有用過,已經銹跡斑斑了。整個村子里的老人與孩子都圍了過來,滿打滿算也就十幾口人,因為放寒假以后,許多孩子隨著在外打工的爸媽過年去了。

炭出完了,表舅拿來幾個苞谷棒子剝了剝,放在鐵锨里,伸進炭窯里,炒了半盆子苞谷花。這樣炒出來的苞谷花又香又脆,大家咯嘣咯嘣地吃了,說木炭火炒出來的就是香。

炭燒好了,改琴又好奇地問,樹本來是綠的,放到窯里一燒,卻成了紅色的,再在地下一埋,又變成了黑色的,再一燒又變成了紅色的,最后就變成了灰,這到底為什么呀?表舅搖著頭說,這就把我難住了,等你媽回來你問她吧。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一清早,表舅就來到了改姓家,在里里外外轉了兩圈,摸摸鋪在床上的新被子,瞅瞅糊得一新的房子和年歷畫,說已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改琴說,不是東風,是我媽,我感覺我媽正在徐徐地朝這邊吹呢。

四只雞已經長大了,三只母雞在地上撲騰著,一只公雞站在門前的干柴垛上,仰著頭,翹著大尾巴,喔喔地叫了起來。表舅問改琴,這么好看的雞,你舍得殺嗎?改琴說,這有什么舍不得的。表舅說,你敢殺嗎?改琴說,我不敢,我都沒有踩死過螞蟻。表舅笑了笑說,今天過小年,你請我吃飯,到時候我幫你們殺。

大廟村晴朗了一個冬天的天氣,終于陰沉了下來。表舅坐在門枕上,抬著頭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揮著拐杖敲打著自己的雙腿,憂心忡忡地說,這兩條破腿就是一個氣象臺,每次要變天的時候就會酸溜溜的痛,我估計要下大雪了。

改姓說,今年冬天還沒有下過雪呢。表舅說,不下雪吧,心里總是失落落的,但是一旦下了大雪,麻煩也就來了。改琴說,這有什么好麻煩的呀,我媽回來看到白花花一片,應該更開心,我到時候要按照媽媽的樣子堆一個雪人。表舅說,如果一下大雪,公路就被封掉了,班車就停開了,你媽只怕是回不來了。

改琴有些著急地說,這樣啊,你快點想想辦法呀。表舅說,我要是老天爺就好了。改琴說,大雪能擋住火車和飛機嗎?表舅說,那擋不住,火車有軌道,飛機是從天上走的,大廟村要有一個火車站或者飛機場,那就好了,別說下大雪,即使下刀子,也擋不住你媽。改琴說,這有什么難的,如果坐飛機,飛到大廟村的時候,我們就讓她打著降落傘跳下來。

有一陣風旋轉著,吹過來一片落葉。改琴伸手接住了這片落葉,看了看天空說,降落傘和雪花是一樣的,我媽如果打著雪花從天而降,肯定像仙女下凡。表舅說,這太危險了,萬一落在山頂上,掛在哪棵松樹上,那就麻煩了,我看呀,你還是修一個飛機場比較好。

改琴瞪著眼睛說,對呀對呀,如果修一個飛機場,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嗎?表舅說,有了機場,還得有飛機呢。改琴說,這個簡單,我媽在飛機場上班,那么多飛機,隨便開一架就行,但是飛機場是什么樣子的呀?表舅說,我也沒有見過,估計像你們學校的操場吧。

改琴盯著改姓說,哥,快點走,我們去學??纯窗?。改姓苦笑了笑說,你們別開玩笑了,大廟村要通飛機,等到下輩子吧。改琴癟了癟嘴說,表舅你又騙人!表舅把腿敲打得更重了,說,一旦下了大雪,你媽回縣城問題不大,關鍵是怎么回到大廟村,八十里的公路,四十多里的小路呢。

改姓說,我們可以把路上的雪掃掉。改琴說,是啊,四十里加八十里,不就一百二十里嗎?表舅說,等你們把雪掃光了,別說年已經過了,估計正月十五都過了。

表舅突然眼前一亮,使勁敲了一下自己的腿,痛得齜牙咧嘴地說,往年大雪封山的時候,拖拉機還可以跑跑,我們弄臺拖拉機回來吧!改姓說,表舅的意思是買一臺拖拉機對嗎?表舅說,哪里需要買啊,我們村子里就有現成的!

改琴抹了一把眼淚問,表舅你快點說,拖拉機在哪里?表舅說,就停在花花家的房背后,花花她爸當年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專門用來收購藥材和販賣土特產,后來賺了不少錢,換成了一輛小貨車,跑到西安專門搞運輸去了。

花花已經去西安了,她家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門框上不知道哪一年貼著的對聯已經褪色。他們來到花花家的房背后,那臺手扶拖拉機果然停在那里,四周蒙著厚厚的蜘蛛網。

改姓揭開了上邊蓋著的塑料布和苞谷稈,有些失望地說,也不知道還能開不?表舅說,應該可以吧,我記得最后一次是花花她爸,開著它去接新娘子,接完新娘子以后就一直停在這里,你們知道新娘是誰嗎?改琴說,是誰呀?表舅說,新娘子就是你媽。

改琴說,天啊,我媽就是坐這臺拖拉機嫁給我爸的?表舅說,對呀,你看看車廂上還貼著雙喜字,柴油機上還掛著大紅花呢。妹妹看了十分親切,像看到媽媽還坐在拖拉機上一樣,伸出手擦了擦雙喜字上的灰塵,又拉了拉被壓扁的大紅花。也許一直被遮蓋著的原因,這些雖然不像新的,倒也透出了幾分喜氣。

幾個人提了一桶水,拿著抹布把拖拉機齊齊地擦洗了一遍,這塊鐵疙瘩頓時油光發亮起來。改姓說,我們試試把它開出去吧。表舅說,誰開呀?你會嗎?改姓說,你們開拖拉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表舅說,這下完了!我勉強會開一點點,可惜這么一個瘸子,沒有辦法去踩腳踏板啊。改姓說,你可以教我。妹妹就說,我也要學。表舅說,小丫頭靠邊去。

表舅一邊摸索一邊告訴改姓,水、柴油、機油,都加在哪里;哪里是腳踏板,也就是剎車,哪里是離合器和擋位;至于共有幾個擋位,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次掛擋之前,必須先踩離合器。改姓說,有倒擋嗎?表舅想了想說,應該有吧,不然怎么掉頭???

表舅看了看擋位上邊的數字說,哎呀,我想起來了,標著1234的是高速擋,標著–1的是低速擋,空擋和倒擋都寫在上邊了。表舅說著,就從座位下邊的工具箱里翻出了三條皮帶,皮帶還是新的,很輕松就套上了,然后又取出一個“Z”字形的大搖把,插進柴油機試著搖了幾圈。

表舅沮喪地說,還是改姓來吧。改姓搖了一圈又一圈,柴油機干聲干氣地哼哼了幾聲,怎么也發動不著。表舅說,你看我這腦子,停了這么多年,水、機油和柴油應該熬干了。改姓說,去哪里弄機油和柴油???改琴說,我們吃的花生油可以嗎?表舅笑著說,花生油哪行啊,應該加豬油。改琴說,我們家的豬油多著呢,你們等著呀。改姓說,表舅開玩笑的。改琴很生氣地說,表舅真壞,一直騙我!

表舅說,改姓去鎮上的加油站跑一趟吧,你們看看,輪胎都癟了,還得再買一個打氣筒。改姓就獨自去了一趟鎮上,他趁機又撥打了幾次媽媽的電話,一直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改姓返回到半路的時候,天就黑了。他為了給自己壯膽,就開始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在山谷間回蕩,嚇得鳥兒亂飛。他哭著哭著就哭累了,干脆大聲唱了起來。他開始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唱著唱著就變調了,嗓子就沙啞了。他干脆唱起了孝歌,他是在他爸的葬禮上學會唱孝歌的……

突然,改姓一腳踩空了,好在沒有掉下懸崖,而是掉進了路邊的小河,而且河水并不是很深。

改姓回到村子已經差不多晚上九點,他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然后急切地說,走,我們開拖拉機去。表舅說,這么晚了,先睡覺吧。改姓說,你能睡得著嗎?表舅說,睡不著啊,感覺那家伙在心里撲騰撲騰地跳。

這一次,他們打著手電筒,改姓試著搖了幾圈,就把拖拉機發動了起來。拖拉機冒出一股濃煙,飛輪飛速地旋轉著,發出突突突的音響,把地面、草和樹都震得瑟瑟發抖。改琴說,天啊,像一頭牛一樣喘著粗氣呢。表舅說,豈止是牛呀,簡直像一頭渾身是勁的小馬駒!改姓摸了摸油箱說,我覺得吧,像一只恐龍!改琴拍著巴掌說,哥你說得太對了!它確實是一只恐龍,我們把滅絕了幾千萬年的恐龍給復活啦!

改姓已經騎了上去,不知道在哪里一摸索,把前邊的燈打開了,瞬間射出一道強烈的光線,像恐龍噴出來的火焰,把大廟村的夜空劃開了一條口子。他像一位天才一樣,放開腳踏板,拉離合,掛擋,把拖拉機慢慢地開了出去。表舅和改琴則瘋瘋癲癲地在后邊跟著跑,他們一邊跑一邊喊,我們出發啦!

那天晚上,拖拉機停在村口的大核桃樹下,他們則坐在熄火的拖拉機上,興奮地聊了一夜。改琴說,走吧,我們兜兜風吧。改姓說,那多費油啊。表舅說,我們明天去鎮上拉些年貨回來吧。改姓說,年貨已經辦好了啊。改琴說,表舅不是有心臟病嗎?我們把他拉到縣城去看看吧。改姓說,等過完年了啊,過完年,把媽媽送走了,我就當你們的專職司機,你們想上月球都沒有問題。

三個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了看,可惜天空徹底陰沉了,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表舅說,我們又不是航天員,我最大的愿望是農忙的時候,你開著拖拉機給我犁犁地,運運麥子和洋芋,這樣省我不少力氣。

改琴說,我呀,最大的愿望是明年暑假,我們開著拖拉機,過武關,下南陽,跨過長江大橋,去江中市看媽媽,我們突突突地出現在媽媽面前,她會不會大吃一驚呀?改琴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已經威風凜凜地出現在媽媽面前一樣。

第二天中午,幾個人吃完了午飯,又坐在拖拉機上聊天。表舅說,改姓你還是再練練吧,從大廟村到縣城那么遠,翻山越嶺不說,再一下雪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改琴說,哥你還不會倒車吧?還有上坡、下坡和轉彎呢。改姓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當著媽媽的面出點丑無所謂,萬一翻車了,把媽媽摔傷了,麻煩就大了。

接下來的幾天,改姓開著拖拉機,拉著妹妹和表舅,在村口來來回回地遛達了幾圈。他很快就成了一個熟練的拖拉機手,當他笑瞇瞇地坐在拖拉機上,真像是一位駕馭恐龍的騎士。

臘月二十八的那天清早,改姓把拖拉機開到了表舅家的門口。表舅還沒有睡醒,他揉著眼睛說,我正在做夢,夢見自己遇到了神醫馬良,馬良說可以把我的兩條破腿治好,條件是讓他坐一回我們的拖拉機。改琴說,你答應他了嗎?表舅說,答應了啊,但是,他正給我扎針的時候,你們一嚷嚷,全泡湯了。

改姓說,你說神醫叫什么名字?表舅說,叫馬良。改姓說,表舅啊,你被騙了,馬良不是神醫,他是個愛畫畫的小孩子。表舅說,你怎么知道的?改姓說,我學過一篇課文《神筆馬良》,有一位老爺爺送給馬良一支筆,那支筆很神奇,想要什么,只要畫出來,愿望就實現了。

改琴說,我想要一架飛機呢?改姓說,畫出來就行了啊。改琴說,我要有一支神筆的話,就不用擔心下大雪了,只要畫一條無比寬闊的大路,直接從大廟村通到江中市就好了。改姓說,你費那么多事干什么???干脆把媽媽畫出來多好!改琴有些沮喪地說,我不記得媽媽長什么樣子了,畫錯了,畫成了花花她媽怎么辦?

表舅笑著說,小心畫出一個妖怪,那就完蛋了,我突然明白了,剛剛在夢里,馬良不是給我扎針,好像用毛筆在畫我的腿。改姓說,其實,我就是馬良,你趕緊起床吧。表舅說,你能治好我的腿?改姓說,是啊,我可以給你四條腿,你趕緊上來吧,我們去鎮上跑一趟,練練技術,加加油,順便給我媽打打電話。改琴拍了拍柴油機,像拍了拍馬背,得意地說,關鍵是不能讓這家伙閑著。

改姓開著拖拉機從村子中間穿過的時候,那突突突的回聲把家家戶戶的窗戶紙震得嗡嗡直響。每年過年的前兩天,如果不下雪的話,有些小商小販會拉著比較稀罕的年貨來轉一圈,比如魚呀香蕉呀蘋果呀。但是大家出門一看,發現開拖拉機的竟然是改姓,就好奇地問,這拖拉機從哪里來的?改琴說,我們借的呀。大家問,你們去哪里?改琴說,我們去鎮上逛逛呀。

大家紛紛圍了過來,央求著說,把我們也捎到鎮上去吧。有的想去給兒女打個電話,有的想去買頂帽子,啞巴叔比畫了好半天,意思是他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鎮上呢。留守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多,滿滿當當地坐滿了拖拉機,嘻嘻哈哈地出發了??蓱z的傻子叔,他不明白大家干什么,糊里糊涂地在后邊追著,揚起的灰塵很快就淹沒了他。

他們是早飯的時候趕到鎮上的,因為大年臨近,街上已經熱火朝天,各種各樣的商店里,歌聲、吆喝聲、喧嘩聲,響成了一片。不知道誰家孩子,還提前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改姓在橋頭停下了拖拉機,表舅叮嚀大家,該吃的吃,該買的買,該逛的逛,一個半小時以后再到橋頭集合。

表舅安排好大家,讓改姓把拖拉機開到了加油站,不僅加滿了柴油機,還灌了兩塑料桶放在車斗里,然后掏出手機,交給改姓說,打吧。改姓清了清嗓子,把電話撥打了過去,可惜的是,這一次還沒有哼一聲呢,手機就傳來了“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改姓木然地呆了半天,把電話交給了表舅。表舅撥打了過去,聽到的仍然是“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表舅又把電話交給了改琴,改琴撥打了過去,然后迷惑地問,停機是什么意思?表舅與改姓都搖了搖頭。

他們又來到了維修店,那位胖師傅說,我打過你媽的電話,開始不在服務區,后來是關機,這兩天再打已經停機了。改琴說,叔叔,停機是怎么回事呀?胖師傅說,停機有兩種情況,要么因為欠費了,要么自己把電話號碼注銷了,你媽會不會是換號碼了???改姓說,換號碼了是什么意思呀?胖師傅說,就是把以前的號碼作廢,換了個新的。改琴說,為什么要換號呀?胖師傅說,這個原因就多了,比如換個吉利的號碼呀,比如避免有人騷擾呀,比如手機掛失呀。

改姓說,我們再也聯系不到我媽了對嗎?胖師傅說,你們聯系不了她,她可以聯系你們,這有點像什么呢?像去世的人和活著的人,你看看我這烏鴉嘴,比喻得太不恰當了。改琴聽了,哇哇地哭了起來,說估計媽媽真的不要我們了。

三個人本來想在鎮上逛逛的,現在心情十分低落,就直接回到了橋頭。大家都在橋頭兩手空空地等著,因為早上走得比較急,都沒有帶錢,而且這次來鎮上,純粹為了坐一回拖拉機,散散心,發發瘋。表舅說,大家飯吃了吧?大家告訴他,只有啞巴叔撿了一塊錢,吃了一個饅頭,其他人還餓著肚子呢。表舅就找了一家飯店,買了幾十個花卷,每人發了兩個,大家一邊香噴噴地啃著,一邊嘻嘻哈哈高高興興地朝回趕。

當天晚上的后半夜,大廟村斷斷續續地下起了雪,雪下得零零星星的,只是雪花片子特別大、特別圓潤,像梨花瓣在剛剛開放的時候被摘了下來,而非自然凋謝了下來。加上風呼呼地刮著,雪花片子還沒有落地呢,又被卷上了半空,所以天大亮的時候,才淺淺薄薄地積了一層。

改姓早早地起了床,擔心地看了看天。表舅有兩個氣象臺,一個是他的收音機,另一個是他的雙腿,改姓必須去問問天氣預報,這雪會持續多久,會不會越下越大。改姓來到表舅家,拍了拍窗子說,表舅,你趕緊醒醒吧,雪快要下到被窩里了。

表舅家的窗子已經貼上了窗花,紅艷艷的,因為屬于鼠年,圖案是胖乎乎的可愛的老鼠。改姓從一個窟窿朝里一看,床上并沒有人,只能聽到微弱的呻吟聲。他感覺不妙,推開門跑進了臥室,發現表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前的地上,額頭燙得像生起的爐火。

改姓嚇壞了,把表舅扶到床上問,表舅,你怎么了???表舅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喝水……改姓發現表舅家的暖水瓶是空的,就趕緊回自己家提了一壺,倒了一碗熱水,里邊放了些紅糖,又沖了一包感冒靈,服侍著表舅喝了下去。改琴攆了過來,擔心地問,表舅你生病了嗎?表舅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了不少,就睜開眼睛笑了笑說,別怕,我死不了。

表舅告訴他們,天冷了,加上坐著拖拉機喝了些生風,估計是心臟上的老毛病犯了,本來想起床燒點水喝喝藥,但是我這沒有用的東西,一掙扎,摔在地上,就爬不起來了。表舅摸了摸改琴的頭說,好在還有你們,如果不是發現得及時,我死在家里估計也沒有人知道。

表舅說著,眼睛里涌出了幾滴眼淚。改琴看了,也哇哇地哭了起來。改姓很快把拖拉機開了過來,然后對表舅說,走吧,我們去醫院。表舅說,我哪里也不去,明天就過年了,死也要死在家里。改琴說,你不去醫院,以后我就不叫你表舅了。表舅說,你準備叫我什么???改琴說,我就直接叫你舅舅。表舅說,那我便宜占大了。改姓說,拉你看病其實只是順便的,我主要是想早點去接接我媽。

表舅經不住兩個孩子的糾纏,就勉強答應去打兩針開點藥,絕不愿意在醫院里過年,說我還想見見你們的媽、我的好表妹呢。改姓在拖拉機上邊綁了四根柱子,用塑料布搭出了一個雨棚,又在車斗里鋪了一層麥草,麥草上墊了一層褥子。改琴說,這么豪華,像吉普車一樣。表舅說,不是吉普車,簡直是宇宙飛船啊。

他們趕到鎮上的時候,雪開始大了起來,而且越下越大,很快把整個大山蒙住了,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似乎原本的暗淡混沌并不存在,而是一個神奇浪漫的童話世界。

鎮中心醫院的醫生初步判斷,表舅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已經引起了肺積水,必須趕緊送去大醫院。表舅擺了擺手說,哪里也別去了,趕緊回家吧,再晚一點,雪把路徹底封了。改姓說,我給表哥打個電話吧?表舅說,但是千萬不能說我病了,讓你表哥安心地做生意。

表舅從懷里掏出了手機。自從有了這部手機,表舅把它一直帶在身邊,而且天天都會充好電,似乎隨時都有電話打進來一樣。改姓把電話打通的時候,表哥果然喘著粗氣說,我正在蹬三輪車呢,我爸他還好吧?改姓說,他挺好的,叮囑你注意安全。表哥說,我們那邊下雪了吧?改姓說,下了,雪大得很。表哥很高興地說,西安也下雪了,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已經跑了二十幾趟,賺了好幾百塊了,你們好好照顧我爸,等我正月回去,買糖果給你們吃。

表舅聽了電話,欣慰地說,你們的表哥厲害吧?改琴也高興了起來,說表哥一天賺幾百塊,十天就是幾千塊,一個月就是幾萬塊,我的媽呀,他都成大富翁了,還那么小氣,竟然不請我們吃巧克力。

表舅勉強地笑了笑說,你們給你媽再打一個電話試試吧。改姓愣了愣,就打了過去,然后興奮地說,通了!改琴說,哥,打通了對嗎?她說什么了呀?改姓說,通是通了,不過還是不在服務區。表舅也有些激動地說,那比停機強,趕緊再打幾次吧。

改姓就一遍一遍地打著,很快,電話真的接通了,不過里邊傳出來的,依然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改姓說,你是醫生叔叔嗎?對方說,我不是醫生,我是咱們縣上的。改姓說,我媽的電話前兩天還在江中市,什么時候跑到縣上了???她已經回到縣上了對嗎?對方說,你是誰呀?改姓說,我是楊改姓,我媽呢?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媽呀,正在回家的路上。改姓說,我媽已經在路上了?!對方說,是啊,正從縣城朝著大廟村走呢。改姓說,你讓她接一下電話可以嗎?對方說,她呀,接不了。改姓說,那你告訴我媽,我已經會開拖拉機了!我馬上開著拖拉機去接她!對方說,不用,我們送她,這么大的雪。

改姓掛斷電話已經是淚流滿面。他把胳膊伸到改琴面前說,改琴,你掐掐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改琴卻不掐他,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頭,然后痛得眼淚巴巴地說,哥,不是夢,是真的!

兩個孩子沖出了中心醫院,仰著頭對著滿天的雪花齊聲大喊,我媽馬上就回家啦!我媽馬上就回家啦!

改姓堅持要開著拖拉機去路上接媽媽一程。表舅說,這個主意好,我和你們一起去,你媽也是我的表妹呢。改姓說,你就留在醫院里繼續打吊針吧,我們返回來的時候再帶上你。表舅說,好吧,雪太大,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三個人相互叮囑了一番,改姓就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出發了。從鎮上前往縣城的路,他走過兩次,其中一次是夏天,路邊長滿了青草,從草叢中躥出了一只兔子,一頭撞在了拖拉機上。他當時是坐著拖拉機的,如今卻成了開拖拉機的人,關鍵是如今的路上鋪著白雪,輪子軋過去的時候會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而且走著走著,或者拐過一個彎子,或者爬上一道坡,就會與三年未見的媽媽迎面相遇,這是多么奇妙無比的旅途啊。

改姓剛剛開出幾公里,還沒有翻過第一個山坡呢,真的就遇到了一輛白色越野車,慢慢地迎面開了過來。改琴已經等不及了,提前從拖拉機上跳了下來,像滑雪一樣摔在了地上,好在雪很厚,像摔在棉花包里。她爬起來,走到了車邊,拍打著車窗玻璃。

車門被打開了,從車上走下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的。改琴迷茫地問,你是我媽?你下巴上的痣呢?女人拍了拍改琴身上的雪花說,我不是你媽,你是改琴吧?

改姓已經停穩了拖拉機,跑過來問,那你是誰呀?女人說,我是警察,另一個叔叔是民政局的。改姓與改琴這才發現,那是一輛警車,阿姨身上穿著警服。

改姓說,剛剛是你們接的電話嗎?叔叔說,是的,我接的。改琴說,那我媽呢?警察阿姨說,你們先上車吧,把拖拉機停在這里。改姓說,這可不行,我是專門來接我媽的。改姓說著,把頭鉆進警車,發現里邊是空的,就有些奇怪地問,我媽她人呢?

阿姨與叔叔對視了一下,叔叔告訴阿姨說,還是你告訴他們吧。警察阿姨就摸了摸改琴的頭說,你們的媽媽不在了。改姓說,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警察阿姨哽咽著說,去世了!

改姓呵呵一笑,什么是去世了?你們別開玩笑了!叔叔說,她真的去世了,醫院本來安排你們去江中市見見她,但是你們的媽媽堅決不同意,害怕傳染了你們,而且不允許告訴你們,因為她感染了新冠肺炎……

警察阿姨抹著眼淚說,因為她太愛你們。

改琴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等終于聽明白了以后,撲向警察阿姨,又抓又撓地喊道,你們賠我媽媽!你們賠我媽媽!改姓拉住了妹妹,說,他們騙我們的,估計媽媽忙,又回不來了,這只是借口而已,改琴,我們走,現在就去江中市找媽媽,媽媽應該還在機場那邊上班!

改姓發動了拖拉機,猛烈地朝前沖了出去。叔叔攔住改姓說,你們一定要接受事實,你們的媽媽真的已經不在了!改姓說,那尸體呢?人死了尸體在哪里!叔叔提出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東西說,這是骨灰,你們看看吧,我們沒有騙你們。

改姓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跪在了雪地上,小心地解開了紅布,發現是一個黑色的盒子。他又小心地打開了盒子,發現里邊裝著的,像廚房里的火灰。大廟村一直還是土葬,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骨灰。他說,這不是火灰嗎?警察阿姨說,孩子,這確實是你媽的骨灰,人的骨灰和火灰差不多。

改姓拉著妹妹一起跪了下去,對著放在地上的盒子深深地磕了三個頭,把雪地磕出了兩個骷髏頭一樣的窟窿??蓱z的兩個孩子再也控制不住了,大聲哭喊了起來,媽媽呀!我的媽媽呀!你快點回來呀!我們等著你回來過年呀!

他們的哭喊聲已經沙啞,在這大雪飄飛的山谷里激烈地回蕩著。改姓把骨灰盒重新蓋上了,用紅布重新包了起來,然后抱上了拖拉機。警察阿姨強烈反對改姓再開拖拉機,說這么大的雪不安全,而且小孩子沒有駕照,開拖拉機屬于違法行為。但是改姓一句話不吱,默默地拉著他的媽媽,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大廟村。

他們進村的時候,天再一次黑透了,為數不多的幾戶人家都亮著燈,而且飄過一股股香味。按照這里的習俗,大年三十前一天的晚上要炸馃子,比如麻花、圓子、油饃和紅薯片。

表舅得到消息以后,第二天早上扯掉了針管,搭著一輛摩托車攆回了大廟村。兩位好心的叔叔阿姨本來想幫忙辦完了喪事再回縣城。表舅的病情稍微有些好轉,說你們回去過年吧,這里還有我呢。兩個人就留下了一筆慰問金,然后冒著大雪離開了。

改姓沒有把媽媽放在香堂,而是放在了提前準備好的床上,蓋上被子掖了掖,猛然看上去,媽媽真像躺在床上睡著了。改姓與改琴也如往年一樣,一會兒貼對聯,一會兒掛燈籠,時不時地對著家里說,媽你快點看看,上下聯是不是貼反了?媽你快點看看燈籠,上邊的竹子是我們畫的……

不到下午的時候,天空像哽咽了似的,雪下得越來越小了,偶爾才會飄下來幾片,無聲無息地落在雪地里。改琴拿來一把菜刀,從籠子里逮住一只母雞,用麻繩子捆住了雙腿,然后坐在門前的雪地里,回頭朝著家里望了望說,媽,我開始殺雞了!

改琴說完這句話,眼淚頓時又流了下來。這一次,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低著頭,一手按住雞,一手拿著菜刀,在雞脖子上輕輕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像用手輕輕地梳理著雞的羽毛。兩根羽毛掉了下來,被一陣旋風卷上了樹梢,卷上了屋頂,很快就不見了。

改琴發現刀抹在雞身上不停地打滑,也許因為刀太鈍了,也許因為這只雞長著金黃色的羽毛,像穿著盔甲一樣。她就放下了刀,開始拔雞身上的羽毛。改姓也過來了,他們一起從雞脖子開始拔起,然后雞腿、雞背和雞肚子。每拔一根羽毛,雞就掙扎著尖叫一聲,他們單薄的身體就像被針扎了一樣跟著顫抖一下。

最后,他們親手養大的這只雞,除了高高翹起的尾巴和兩只美麗的翅膀,其他部位的羽毛已經被拔光了。他們放開了它,它張開兩只翅膀,顛起被捆著的腳,像芭蕾舞演員似的,撲扇著、旋轉著。

表舅瘸著腿,拄著拐杖來了。他捉住了雞,嘆著氣說,你們還是讓我來殺吧。他提起刀,轉過身,等他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發現雞頭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雞身子,血灑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鮮艷,給大廟村增添了不少節日的氣氛。

表舅說,可惜了這么紅的雞血。

改琴在媽媽的房間里生出了一盆木炭火,拿出了她爸曾經煨藥的瓦罐子洗了洗,添了水,放入了雞塊,加了鹽和大茴,等熬了一段時間,再加入了事先泡好的黑豆子和黨參。瓦罐噗噗地響著,水蒸氣彌漫了整個房間,帶著撲鼻的香氣飄了出去,很快就擴散到了整個村子。村子里的人吸了吸鼻子說,肯定是改琴在熬雞湯。

改琴一邊熬雞湯一邊說,媽你知道吧,炭是我們自己燒的,還有雞也是我們自己孵化自己養的,聽表舅說,你最愛喝雞湯了。改琴沒有聽到回音,就奇怪地朝著床上看了看,又哭著重復了一遍。

改姓也一樣,默默地待在廚房里,邊做飯邊在心里問,媽,蒸米飯,要硬一點還是軟一點?媽,炒洋芋粉,臘肉多放一點還是少放一點?媽,炒洋芋片,你喜歡醋熘的還是酸辣的?你在外邊過年,吃不到這么豐盛的菜吧?他想著想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燒紅的鍋里,發出刺溜刺溜的聲音。

表舅坐在廚房里幫忙燒火,他的喉嚨本來就像風箱一樣,如今再吧嗒吧嗒地抽煙,聲音就更加破爛了。他說,你們的心意,媽媽是知道的。

年夜飯必須等到天黑以后。做完了飯,改姓帶著改琴又去墳地,給他們的爸爸和爺爺奶奶上了墳,然后回家放了鞭炮,往火盆里添了一些木炭,就把年夜飯端上了桌子。改琴放了五雙筷子,一雙是她哥改姓的,一雙是表舅的,一雙是自己的,另外兩雙是她爸她媽的。最后盛了五碗米飯,又單獨舀了一碗雞湯,算是給媽媽的。

表舅笑了笑說,我們呢?不給我們喝嗎?改琴說,我們又不愛喝。表舅說,這丫頭真偏心。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三個人一天滴水未進,但是都沒有什么胃口,就簡單吃了幾口。吃完了年夜飯,村子里的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大家默默地坐了一夜,把這個鼠年的春節就這么守了過去。

按照改姓的說法,他媽回家過年,起碼要過到初六,初六一過,才會回江中市那邊的飛機場上班,所以他媽是正月初六早晨安葬的。安葬的那天,改琴想到了學校圍墻邊上長著的野菊花,她從春天一直盯著長到了秋天,從秋天盯著長到了放寒假以前。她想,經過了這么大的一場雪,應該已經凋零了吧?她跑過去看了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它們開得更加鮮艷了,被白雪襯托得更加黃燦燦的了。原來它們都是為了她媽而準備的,她趕緊采了一大束,捧到了她媽的墳前。

大廟村的天空又晴了起來,太陽暖暖和和地曬著,被踩踏過的地方雪就化了。從媽媽的新墳回來,改姓和改琴開始翻媽媽的遺物。叔叔阿姨捎回來的東西很簡單,一個飛機模型、一個布娃娃、幾件衣服,這些東西都是全新的,應該是叔叔阿姨們送的。其實,媽媽真正的遺物只有一件,一部銀色的磨損嚴重的手機。

他們一打開手機,屏幕上就出現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兩個的合影照。這張照片應該是媽媽上次回來拍的,他們在照片上燦爛地笑著。他們撥打了表舅的號碼,又撥打了表哥的號碼,還撥打了表嬸的號碼。除了這三個號碼,他們和這個世界之間,再沒有別的號碼可以聯系了。

不對,還有一個人可以聯系,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媽媽。他們用表舅的手機撥打了媽媽的手機,多么希望媽媽的手機能夠接通,從手機里突然冒出媽媽的聲音。他們不停地翻啊翻啊,手機果然發出了聲音,而且這聲音確實是媽媽的。他們的媽媽說——

改姓改琴,媽媽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本來醫院安排了探視,但是新冠病毒傳染性很強,我害怕傳染給了你們。我現在在隔離醫院里,醫生護士的照顧很好,你們就放心吧,倒是媽媽放心不下你們,你們一定照顧好自己,媽媽帶你們坐飛機的愿望沒有實現,等你們有一天長大了,自己去坐一次飛機,別忘記帶著媽媽,媽媽也想坐一次飛機……

改姓說,我媽媽的電話!改琴說,表舅你快來聽呀,我媽媽的電話!表舅正坐在太陽底下迷迷瞪瞪地打盹,聽到聲音,渾身一激靈,天啊,這確實是改姓他媽的聲音,自己表妹的聲音。雖然聲音十分微弱、斷斷續續,他還是聽得真真切切。

表舅湊了上去,接過手機一看,這并不是什么電話,而是儲存在手機里的一段錄音。

此時,天空很藍,藍得非常虛幻,藍得輕輕一指頭,很有可能就戳破了。從這越來越藍的天空傳來了一陣嗡嗡聲,他們三個人同時抬起了頭,發現一個指頭蛋子那么大的亮點,正從大廟村的上空劃過。

他們明白,那是飛機。

我的堂兄陳小元,改姓改琴的表舅,他吃力地斷斷續續地講完了這個故事,我們的眼睛里已經充滿了淚水。兩個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挨著陳小元坐著,他們像是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木訥地揩著臉上的淚水。

這期間,湛藍的空中又飛過一架飛機,這次與以往不一樣,這次是一架噴霧式飛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像一條飄逸的白紗。堂兄的收音機里還在播放著豫劇《卷席筒》——

曹張氏:

可憐你受委屈三絞命斷,但愿你的靈魂早上九天。

悲切切把二弟死尸來卷,戰兢兢不敢看二弟容顏。

我就問堂兄,這收音機怎么老是重復一個節目???堂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不是人家的節目,是我自己播放的磁帶。我說,現在還有磁帶嗎?堂兄說,這是早幾年買的了。他關掉了《卷席筒》,調了調頻道,收音機播放出了關于江中市解封的新聞。市民們因為生活再次回歸正?;蛘哂钩6鴼g呼著,我知道那種歡呼是笑中帶著淚、淚中帶著血的。

我們準備起身回家的時候,聽到一陣咯咯嗒咯咯嗒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很熟悉。我說,誰家的雞下蛋了。堂兄說,那是改姓孵化出來的雞,四只殺了一只,留下了三只,一公兩母,兩只母雞每天都會下一個雞蛋。改姓問我,表舅,你還沒有吃午飯吧?去我們家,我給你炒雞蛋。改琴卻說,哥,這些雞蛋不能吃呀,我們是留著孵化小雞的。

后來的后來,人們對待新冠疫情像對待禽流感一樣不再驚慌失措,但是每次想到當年的那場災難,我都會想到柳月欠。不,是柳月倩,我那美麗的表妹,曾經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的女人,自然就聯想到了那兩個可憐的孩子。

有一天,我正在江中市的某家醫院做核酸檢測呢,突然接到了堂兄從庾家河鎮打來的電話,他無所事事地告訴我,改姓和改琴這兩個孩子特別喜歡養雞,他們把那些雞蛋全部孵化成了小雞,等小雞養大了又開始下蛋,下完蛋又開始孵化小雞。

我想了想,先笑了,然后感到一陣心酸。雞生蛋,蛋生雞,雞雞蛋蛋,蛋蛋雞雞,無窮無盡繁衍下去的,其實和雞和蛋是無關的,而有關于他們對于媽媽的思念和等待。

呵,雞是一種家禽,源出于野生的原雞,其馴化歷史至少四千年。按照相關的定義,終年生活在一個地區,不隨季節遷徙的雞,也算一種留鳥吧?

作者簡介

陳倉,陜西省丹鳳縣人,70后詩人、作家、媒體人。出版有“進城系列”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后土寺》《止痛藥》,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說集《地下三尺》《上海別錄》《再見白素貞》,四千行長詩《醒神》,詩集《艾的門》《詩上?!返?9部。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第二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三屆中國星星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三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好小說(排行榜)等各類文學獎項三十余次。創作主題“獻給我們回不去的故鄉”已成為大移民時代的文化符號。

責任編輯 張頤雯 蘇 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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