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花面

第廣龍

我許久都沒有吃過蔥花面了，但是，只要想起來，那濃郁的香味就會浮動在我的鼻尖，伴隨著的，還有一絲絲惆悵，一絲絲憂傷。

想起蔥花面，我就想起了家鄉，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我那既明亮又黯淡的童年。

就像在西北長大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愛吃面，但在困苦的歲月里，一碗面，不是想吃就有的。有粗糧吃，能把肚子填飽，已經是難得的福分。假如哪天吃面，一家人的重視，如同舉行一個儀式。

在農村，有的人家不愿被小看，偶爾吃一回面，要站在自家門前的糞堆上，把面挑得高高的，讓別人看：“我吃面呢！”吃面本是家常，卻成了稀奇，以至于有人病倒了，不愿吃藥，只是說，有這錢，美美吃一頓面就好了。

在我們家，蔥花面就是病人、老人吃的。有個頭疼腦熱，不算病，不影響說話和走路。睡在炕上起不來，吃別的，吃不下去，就能吃上蔥花面了。家里人口多，煮飯用的鍋是大鐵鍋，水燒開了，下面，下一個人吃的面。最好是掛面，是那種細細的掛面。蔥花是清油熗的，先切出一撮碎碎的蔥花，然后熗油，不在大鐵鍋里熗，那樣費油，是在舀湯的鐵勺里熗。拳頭大的鐵勺頭，倒進去一點油，手端著，從灶火眼里試探進去，懸在火頭上，油煎了，倒退出來，迅速把蔥花丟進鐵勺，嘩啦一陣響，還出現一些涌動的泡沫，跟著，蔥花就熟了。面撈出來，添進去專門燒好的酸湯，添進去蔥花，這時候，看到的是彎曲在一起的面，是清亮的湯，湯上面，油花點點，還漂著蔥花，這時候，蔥花面就做好了。真香啊，就是在大門外，就是過路的人，也能聞到蔥花面的香，家鄉人形容這香，有一個特別的字：躥。說蔥花面香，就說，躥香躥香的。

我自然也吃過我媽做的蔥花面。躺在炕上，懶懶的，一碗面端來了，只是我一個人的，讓我感到了被重視，被關心。似乎這也是一種特殊待遇。如今的獨生子女，似乎是不會有這樣的感受的。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在母親的眼里，都是她的心頭肉。但誰病了，得到照顧，似乎也獲得了額外的母愛，那種幸福的體驗，大大抵消了得病帶來的痛苦。吸溜吸溜吃著面，面條滑溜溜的，進到嘴里，自己就順著喉嚨滑下去了。湯熱熱的，里頭的蔥花有那么一片兩片，還帶著焦黑，這讓香氣變得更濃烈。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一定要讓舌頭感受到燙，感受到燙的刺激，似乎只有這樣，蔥花面的香才能傳遞給身體的各個感官。這時，我媽會在一旁叮嚀：“慢慢吃，沒人跟你爭，吃了發些汗，身子就輕省了?！?/p>

過去的人，都是在嘴上挖抓。吃的誘惑，總是最大的。有時，即使沒有病，我也盼著得一場病，好吃上我媽做的蔥花面?？墒?，越想得病，病越是不來，這讓我很失望。那時，我多傻啊，就為了一碗蔥花面，竟然這樣動心思。

現在，我想吃面就吃，各種各樣的做法，甚至過去沒有吃過的，也會嘗試。有時在外頭吃飯，面對一桌子好吃的，我也愿意吃面，先要一碗面吃，吃飽了，吃不下別的了，也不覺得遺憾?？墒?，這些年，我沒有吃過蔥花面，一次也沒有。曾經那么向往的蔥花面，我不再想吃了。吃的東西，也會吃傷人。有的人不吃肉，就是小時候難得吃一次，有機會放開吃了，就拼命吃，結果以后見了肉，心理上排斥，再也不吃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這種吃的，記憶太深，卻又容易引起難受，也不愿意再吃。我不吃蔥花面，就屬于后者。

都快七年了，給我做蔥花面的母親，過世都快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