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湘巖
暮色開始收攏陽光的羽翅,天空仿佛一張碩大的毛邊紙,墨汁一樣的夜開始從它的邊角暈染開來。
落日像個孕婦,即將分娩出璀璨的群星。寨子里的燈盞漸次被摁亮。它們全部都亮起來后,夜空里的星星仿佛頑童一樣,陸續從家門蹦跶出來,很快,就占領了整座天穹。
從云貴高原吹過來的風,帶著晚秋的涼意,吹動著星星,吹動著窗外的那幾棵毛白楊。寨子里的燈火像眼睛,注視著大地,注視著我的窗口。
往事,風一樣吹過青石板路。夜精靈悄悄地爬上了夢的屋檐,吐著炭黑的舌頭,舔舐著窗戶,以及天黑之后每戶點亮一盞燈的寨子。
我知道,不需多久,夜色又將把一粒一粒燈火和睡夢中孩子們的囈語,一一揀拾,扔進黑暗的樊籠。彼時,璀璨的群星將成為寨子里最亮的燈盞,照徹茫茫的人間。像冬天的柴火,臺地的夜愈深,火就愈大,燈就愈亮。
草木深深
世上本來有許多路,走的人少了,便成了荒野。自從鄉村路改道,修通了水泥路,原來村里的古道馬上被荒草占領,成為野生動物們的家園。
春天,山上的草木像野孩子一樣瘋狂地生長,而人跡一年比一年稀少。除了灰兔子、野豬、山雀,以及各種昆蟲的鼓噪,整座山林沒有丁點人的煙火氣,空曠得像座被吸去了精氣的廢舊古廟。
到了清明,那個獨自住在村頭、常年蝸居屋里的啞巴老人,仿佛潛伏在歲月深處的地下工作者,被這個季節從暗處逼到了明處。
只見他握著一柄磨了一宿的鐮刀,站在春風里,虔誠地守候在進山的路口。一直等到落坡的夕陽,把他的身影照得更加清瘦,才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像頭勞作了一天的老黃牛,踏上歸家的路途。
草木深處,躲藏著一個與他失散多年的兒子。
一個人的下落
漆黑的夜,包裹著瘦骨嶙峋的你。車子在峁梁溝谷間,兜兜轉轉,顛簸得比你的一生還長。
來到你的村莊,只為打聽你的下落。是心里的暗疾,將你吞噬?抑或失足,將你葬身于水腹?答案影影綽綽,像個該死的耽溺于捉迷藏的調皮鬼。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你曾經的陽光和自信全部都淹沒在寨子里的漆黑里,它們黑洞一樣,將你的青春吞噬。就像回不來的童年,以及村莊里那些老死不相往來的雞鳴犬吠,被時間無情的吞噬。
當初,為了擺脫命運的羈絆,你兜兜轉轉,走了三十年的路,如今都被荒草和夜精靈一一占領。轉了一個圓圈,你又回到起點,回到草木的根部,被命運廉價的收購。
瓦檐上的半爿月亮,像天堂潰爛了的傷口,不停地朝著塵世傾瀉暗夜的毒汁?,F在,你讓我又一次領略到了生活里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