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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藥房(短篇小說)

2022-06-09 09:41夏群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4期

那個男人如果知道他在鄒莉的心里引起了多少猜想,一定會驚詫不已,因為他長相普通,頭發花白,身材臃腫,著裝還算干凈得體,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引起一個路人的注意。

他們每次相遇的時間大概是早晨的8點40分左右,他往南,鄒莉往北,相遇的地點在環城公園和體育館之間的那段約1千米的距離當中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第一次相遇是一個雨天,他撐著一把印有某個銀行標志的長柄黑傘,低著頭,目光被手中的書鎖住,因而走得很慢。

這樣一個平庸的男人之所以吸引鄒莉的注意,是因為他總是拿著一本書。書基本每天都不一樣,鄒莉是從書封的顏色和書本的厚度去辨認的。這讓鄒莉想到女兒蘇芫,蘇芫也是愛讀書的人,從小就會利用一切空閑時間讀書,包括走路和上廁所,那時候鄒莉很擔心她會成為戴著厚眼鏡片的書呆子。

這么久了,鄒莉猜測男人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因為他要么在看書,要么神情專注地看著路的前方,目光深沉地思考著什么。行走在那條路上,是他身體記憶的潛意識行為。

他是從事什么職業的呢?作家?教師?還是只是單純愛讀書?不管怎樣,在這個手機成為人們身體器官一部分的時代,他這樣的行為,也可以說他這樣的人,實屬鳳毛麟角。

鄒莉已經很久沒讀書了,她現在對外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熱情,所以她想,如果她也像男人這樣,在路途之中把自己丟在書本里,那么在她的思想得以放松的時候,那些見縫插針的難以名狀的心臟處的鈍痛,會不會減弱一些?就像她每天早晨出了地鐵,踏上那段路程,會不由自主地猜測:今天他會看什么書?書封是什么顏色?穿什么衣服?他們擦肩而過的時間會是精確到多少分多少秒?這些問題會占據鄒莉的大腦十多分鐘,讓她顧不上想其他事兒,尤其是傷心的事兒。

有一次男人索性在公園前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看書,于是鄒莉清楚地看到了那天他看的書是《荒原狼》。她很想上前去和他探討一下每個人是否都是人性和狼性兼具,世界是不是本身就是現實和夢幻相交織的。她甚至構思好了搭訕的臺詞:你好,我也很喜歡黑塞的作品,尤其是這部。

一個周五的早晨,鄒莉沒有在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地點和男人相遇,一顆小炸彈在她的想象力中爆炸,繼而在她的內心撒下很多猜測的種子:他是生病了嗎?還是因為夜晚看書太久,睡過頭了?或者出差了?或者換工作了,不再走這條路了?想到這里,鄒莉突然感到后悔,后悔沒有早一些和這個男人建立聯系,如果從此就再也不見了,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損失,因為痛苦的生活當中,少了一些值得期待和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時間過去了一周,那個男人都沒有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那一段賦予了鄒莉意義的路上。正因為如此,鄒莉的內心才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必須得知道這個特立獨行的不在乎別人眼光的男人,是誰。

或許是鄒莉的執念太過于強烈,第八天,天空陰沉的8點36分,在公園邊一個編號是176的路燈邊,他們相遇了。這天行走的時候他沒有看書,但腋下夾著一本書,薄薄的,黑色的封面,識別不出來是什么書。

鄒莉發了一條信息給領導,請了一天病假,于是跟在他的身后開始了一段冒險刺激又期待萬分的跟蹤之旅。鄒莉感覺體內還住著一個陌生的自己,畢竟為了滿足好奇心去跟蹤別人,這種過于瘋狂的事情,與她的年紀以及一貫的處事風格極不相符。即使這樣,她還是沒有猶豫,因為與這個男人的這種相遇,讓她感覺猶如一艘船撞上了一座島嶼,有些宿命的感覺,一定會發生一些難以預料但又值得期待的事,不管是對船來說,還是對島嶼來說。如果有一件事讓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會是什么呢?鄒莉想,這應該是她接下來需要解密的事情。鄒莉想:有沒有人像我猜測他一樣猜測我,是什么事讓我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呢?

鄒莉不擔心會被他發現,因為他根本不會回頭看,即使回頭看,也沒關系:她也一樣平庸,不會引起誰的注意。走完那段路,乘上地鐵5號線,轉1號線,再轉2號線,最后,他在一個叫方塘的地方下了車。在地鐵里的五十多分鐘里,他也一直在看書,別人看他的目光中帶著質疑和探尋。但那時候的他,在鄒莉的眼中像是老電影里戴著禮帽撐著手杖的英國紳士。

快下車的時候,他將那本黑色的書裝進包里,鄒莉這才發現那本書叫《人是世上的大野雞》。書名過于突兀,鄒莉百度了一下,知道了小說講述的是一家人為了移民,女兒用肉體換取當局的公章的故事,荒唐而又現實。9點55分,他的腳步終于引領著他們到達目的地——“文字藥房”。

那是一個擁有兩層小樓的書屋,或者說是小型圖書館也未嘗不可。門外掛著小黑板,上邊寫著:

營業時間:10 ∶ 00—18 ∶ 00(全年無休)

如果中西醫都治不了你的“病”,不妨進來找文字藥劑師,抓一服文字服下。

這個地方鄒莉沒有來過,已經是市郊,一個剛規劃的公園,圍繞著一個叫方塘的小湖泊。周邊很空曠,但綠化做得很好。不遠處有小土坡起伏的草地,土坡上有一棵孤單的大樹??拷愤?,開滿了紫色的鳶尾花。更遠處是生長到一半的高樓骨架,巨型的起重機伸長了手臂,正指著“文字藥房”。

鄒莉一度懷疑這是個夢境,不管是她跟蹤他的行為,還是這個叫“文字藥房”的書屋。

她常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這幾年更是常常被夢魘纏繞。

昨夜,她夢見15歲的蘇芫去理發店剪頭發,但4天了都沒有回來。她去理發店尋找,幾番打聽才知道蘇芫在理發店和一個叫阿飛的黃毛起了爭執(原因是阿飛嫌理發20元太貴,蘇芫為理發店打抱不平),蘇芫的失蹤很大可能與這個阿飛有關。她焦急地報警,將存有理發店監控錄像的U盤遞給警察。警察責備她,怎么能讓一個還差幾天才15歲的孩子一個人去理發店。那些警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變成了消防員,而且接到通知,有一個工廠發生火災,大家忙著出警,沒有人再搭理鄒莉。鄒莉在夢里急得大哭,捶胸頓足地罵自己,為什么讓蘇芫一個人去。但她卻聽不到自己的哭聲,于是她想,這可能是夢,如果這是夢就好了。這樣想著,潛意識就努力讓自己醒來,睜開眼睛,四周黑漆漆的,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看了下手機,時間為凌晨1點24分,蘇芫沒有失蹤,這真的是個夢。

但是,從夢中醒來卻讓她更加痛苦,因為現實比夢境更殘酷,她的蘇芫已經永遠離開她了。

花瓶里的一朵玫瑰凋謝了,一片花瓣掉落下來,鄒莉撿起它,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將它像撕紙那樣撕碎,然后放進嘴里,咀嚼了起來,有清香卻很苦澀,但她還是將它咽下去了。

玫瑰是從哪里來的?鄒莉在心中問自己。然后任由思緒飄移——

同事送的生日禮物。

她不喜歡玫瑰。

喜歡郁金香和小雛菊。

蘇芫還沒去北京工作前,母親節、生日、三八婦女節,都會買花送給自己。

蘇芫的生日快到了,是否該去北京看她?

生蘇芫的那天,她肚子疼了一夜。

出生后的蘇芫很瘦小,才5斤不到。

一個親戚說,孩子體質很虛弱,不好養活,最好認一雙干爸干媽。

她和老蘇都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知識分子,認為這是無稽之談,補充營養就好。

結果呢?如果當時聽了親戚的建議,蘇芫的命運軌跡會不會被改寫?

我是因為什么想到這個問題的?鄒莉的目光再次回到玫瑰上。她時常會這樣,思考任何一個問題,最終都會回到蘇芫身上。她會問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問題?于是進行回溯:是由什么引起的?但往往那個源頭,都是毫不相關的,或許是一條蟲子,或許是一道菜,或許是一杯水,或許是一句話,或許是那時的天氣。

正在吃飯的老蘇看著鄒莉的行為,突然僵住了,然后放下碗筷,左手覆蓋在鄒莉的右手上,輕輕地拍了拍。鄒莉在最細微的事情和最重大的事情上都很信任老蘇,這個安慰的動作讓她感覺溫暖,像他掌心的溫度。

“五一我們要不要來個短途旅行,邀上幾個老朋友?!崩咸K問。

“單位現在很忙?!编u莉說。

“上次你不是說單位準備清理返聘人員嗎?不如在這之前辭職好了?!?/p>

“你知道我之所以又上班不是為了那一點兒工資的?!?/p>

老蘇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邊收拾碗筷邊說:“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p>

老蘇洗好碗筷后,想和鄒莉聊聊,如果她不想去旅游的話,他準備帶她去看個心理咨詢師,他已經事先溝通過了,那個心理咨詢師讓他帶鄒莉先去做一個評估。但他解下圍裙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鄒莉已經將自己關在那個小房間里了。老蘇站在門口,看著門上日式半簾右下方用楷體寫的“芫花半落,松風晚清”愣怔了幾秒鐘,然后輕輕地叩了幾下門。

門里毫無反應。

鄒莉不想起身,因為開門不僅僅是開門,還意味著有交談,還有傾聽或者訴說,都是她現在懼怕的事情。她正在那張書桌前,強迫自己讀一本叫《女孩們》的書,但僅僅是那個封面上橙紅色的女孩的臉,以及腰封上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是身為女孩,就會妨礙你相信自己”就讓她的心疼痛不已。她翻開一頁,那些方方正正的漢字卻無法連貫成什么。她盯著那些漢字,發現那些漢字從書頁上不停地溜走。她快速地將書插進書架中,閉上了眼睛。

鄒莉從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且置身于那個“文字藥房”,那個男人正在將一些水果根據色彩和形狀搭配成具有一定美學效果的藝術品,然后端著那個有點兒像古董的果盤放在鄒莉面前的書桌上。然后又像變魔術一樣遞給了她一本書——《小王子》,然后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請慢用?!彼穆曇粲悬c兒像陽光下睡飽后醒來的貓的咕嚕聲。

鄒莉疑惑地問:“指水果還是書?”問出后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像穿過樹林的風,和男人的截然相反。

男人笑笑,沒有回答。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鄒莉問。

男人一邊整理書籍,一邊說:“我們不是每天早晨都相遇嗎?”

“你居然知道?”

“當然,第一次是2020年7月27日早晨的8點39分,天氣很好,在公園前編號為176的路燈下,當時有一片梧桐樹葉正好掉在你肩膀上,你還拿在手上將它帶走了?!蹦腥宋⑿χ?,顯得胸有成竹。

“似乎有這么一回事兒,但我們第一次遇見不是下雨天嗎?”鄒莉有些疑惑。

“不是,在那個下雨天之前,你消失了差不多兩個月。那兩個月發生了什么事情對嗎?因為你差不多瘦了一圈,白頭發也更多了?!蹦腥舜丝痰穆曇艉軠厝?,像絲綢拂過臉龐。

鄒莉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又覺得自己置身水下,讓她覺得呼吸困難。那兩個月對她來說,就是人間地獄。此刻她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是怎么從那地獄里走出來的……不對,她現在仍被困于地獄,且永遠無法逃脫。

鄒莉揪住自己的領口,想要從這種窒息感中解脫出來。手觸摸到脖子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仍然是在夢中,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真正清醒之后,鄒莉仔細回憶著這個夢中夢。

她服下一片安定后,感覺到那些藥物通過食道向她全身的血管蔓延,她甚至看到了那個過程,像電視里的藥物廣告,她輕輕地躺到那張單人床上。

顧修宇在群里發了一個子晗在床上讀故事書的小視頻,又說:“爸、媽,快看看你們的外孫女可愛吧?真的太愛看書了?!?/p>

鄒莉捕捉到視頻中一閃而過的床上方掛著的那幅顧修宇與蘇芫的結婚照,心臟像被利器狠戳了一下,腦海中關于蘇芫的各種影像在爆炸。

老蘇回復了顧修宇:“又是一個小學霸,這孩子結合了你和蘇芫的優點?!?/p>

顧修宇說:“爸、媽,暑假我帶子晗回來看你們?!?/p>

老蘇發了一個動態小人兒拍手叫好的圖片,又說:“那我提前準備好吃的,熱烈歡迎子晗回家!”

這句話讓鄒莉想起以前蘇芫從北京回來前,老蘇也會說:“我明天就去把菜市場搬回來,熱烈歡迎閨女回家!”

老蘇后來還是對鄒莉說了去看心理咨詢師的事兒。朋友說那個心理咨詢師和一般人不一樣,不論小時收費,他的方式很獨特,具體去看就知道了。但是鄒莉拒絕了。她拒絕看醫生,是因為潛意識里,她在告訴自己,如果痛失女兒后,需要靠心理疏導來減輕痛苦,甚至走出來,那么對已逝的女兒來說,就是一種背叛,她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她要痛著,真切地感受著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以示她從未忘記。

在沒有跟蹤那個男人的情況下,鄒莉又去了一次“文字藥房”。上一次去,她只在書屋里待了10分鐘,就被領導叫回去了,她沒有和那個男人說話,當時他正在和另外兩個員工一起打掃店里的衛生,整理書籍。鄒莉進去的時候,他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表示歡迎。

這次到的時候,是傍晚時分,男人正坐在吧臺里認真看書。兩個女員工在一處書架邊小聲地商討著什么。書屋靠窗的圓形小書桌旁,兩個穿著深藍色校服的初中生面對面認真地看著兩本相同的書。門口的童書區,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四五歲的孩子正在挑選書目,孩子聲調稍微高了一些,母親忙不迭地食指壓唇,發出輕輕的“噓”聲。

鄒莉在童書區找到了一本繪本版的《小王子》,薄薄的一本,裝幀精美,封面上是一個戴著圍巾的小男孩兒站在地球上的背影。鄒莉沉浸在那色彩鮮明的繪本中,當時的她并不知道,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她的腦海里,什么都沒有想。

后來她看到靠近吧臺的一方淡綠色的背景墻上,有手寫的本店規則:

1.本店所有書目免費借閱一個月。(如果你一個月還沒能服用完一本書,說明這本書對你來說有副作用,請盡早停藥,如有不良反應,也請盡快咨詢文字藥劑師。)

2.本店所有書目只出售給對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買回它,裝點你的書櫥,讓看到它的人稱贊你的品位,那么很抱歉,本店拒售。)

3.本店歡迎您捐贈舊書。(看清楚了,是舊書,被閱讀過的書,才有意義。書是中藥材而不是西藥片,僅僅是老了一點兒,不代表它就不能服用了。)

4.本店歡迎真正愛書的志愿者。(你只需要在固定的時間,來給一些舊書消毒、分類。不要認為你的工作是在照顧書,你是在照顧人。)

5.無論你在何時何地,只要看到一本書的年齡達到而立之年,一定把它解救出來,哪怕贖金超出你的預期。如果你覺得它對你毫無用處,請拿到本店換取你需要的書或者錢。

6.世上90%的問題,都能靠閱讀解決,那些不被定義為病痛,不會被醫生診斷出來的困擾,也是。

真是一個不一樣的書店,哦,不對,真是一個不一樣的人。鄒莉對這個發現感到很滿意。她走到了柜臺前,詢問怎么辦借書證。

男人打量了一下鄒莉,拿出一張登記表,讓鄒莉填寫個人信息。只是那登記表也和墻上的規則一樣,非常獨特,因為它除了姓名、性別、家庭住址,電話號碼以外,還有三欄必填的提問,卻不是諸如“年閱讀量是多少?你最喜歡哪本書?你最喜歡哪個作家”這樣的問題,而是:現在最困擾你的是什么?你是怎么發現這個書店的?你的興趣愛好是什么?

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鄒莉猶豫了一小會兒。

男人說:“只有問診清楚了,我才能對癥下藥?!?/p>

“借書有限制嗎?”

“當然,有些書適合全國人讀,甚至全世界,有些書適合一百個人讀,有的書,可能只適合一個人讀?!?/p>

“如果我并不想治愈呢?”

“但您是第二次來,這難道不足以說明,您的這句話不成立嗎?”

最終,鄒莉還是顫抖著手,在問題一的欄框里寫下“永遠失去女兒”,在問題二的欄框里寫下“跟著感覺來的”,在問題三的欄框里寫下“寫詩(曾經)”。

一日春風一日綠,那條被賦予意義的路上,梧桐樹的葉片慢慢濃郁起來,薔薇花開得熱烈,潔白的槐花瓣飛雪一樣往下落,路邊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早就不引人注意地長起來了。

鄒莉拿著那本叫《療愈失親之痛》的書,注視著前方,等待著那個熟悉的人影從視線末端慢慢靠近。這本是那天辦了借書證之后,男人推薦給她的。她認真地將它讀完了。書中沒有宗教安慰,沒有心理安慰療法,更沒有道德說教,作者和鄒莉一樣,失去了女兒,然后用365篇簡潔優美的文字,去描繪自己的心路歷程——深陷痛苦到接受無常,再到懷揣著有關女兒的美好記憶繼續前行。

那天填寫完借書證信息的時候,男人就對鄒莉說,可以試著再寫詩,把思念、痛苦都化成文字,為自己的情緒增加一個宣泄口。但鄒莉沒有應允,是因為她覺得,文字是無法具象她心中那些感受的,而寫的過程無疑又是一次次自我凌遲。

“文字藥房”里的每一本書,是不是男人都讀過呢?鄒莉想,一定是的,不然他怎么能夠給“患者”開出合適的“藥方”呢?假如開錯了“藥”,即使毒不死人,有些人肯定也會耐不住藥性,從而引發并發癥,甚至留下后遺癥。

昨晚鄒莉讀到很晚,但是她現在卻一點兒也不困,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撐著她。書看完后,她靠在床上,心中充滿了陌生的寧靜感。自從蘇芫去世后,關于內心的寧靜,若想再次得到它,鄒莉覺得自己還有漫長的一段路要走,甚至,可能永遠也不會得到它了。

這個早晨男人沒有出現,鄒莉沿著人行道上的盲道慢慢行走,猜測著他沒有出現的原因,也開始構思再見面時,她想要探知的一些事,比如他叫什么,為什么要在路上看書,為什么要開那樣一個絕無僅有的書店。

路過少年宮幼兒園的時候,鄒莉看到一個年輕的媽媽和一個小女孩兒在揮手作別。小女孩兒背著粉色的卡通貓小書包,一顛一顛地跑向園內。年輕媽媽站在門口,溫柔地目送,直到那個小身影消失不見,她才轉身,走了兩步又回了一次頭。

恍惚之中,鄒莉覺得那個小女孩兒就是蘇芫,又覺得這個年輕媽媽是蘇芫,心里翻涌起一股悲傷。于是關于蘇芫的音容又浮上心頭:她出生時候的樣子;她喊鄒莉媽媽時拖長的尾音和撒嬌的樣子;她結婚時候的樣子;她生子晗時的樣子;病魔將她折磨得骨瘦如柴的樣子;她撒手人寰時那空洞的大眼睛漸漸失去光澤,身體慢慢變冷的樣子……

她永遠失去了女兒,而子晗,也永遠失去了媽媽。鄒莉心疼外孫女,那么可愛,不諳世事的小人兒,還沒有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卻被迫接受死亡帶走她的媽媽。蘇芫去世后躺在水晶棺中的時候,她還圍繞著水晶棺,一臉天真地問鄒莉:“外婆,媽媽怎么睡這么久?”

她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了。她又將這突然涌現的悲痛轉嫁給了那個男人。如果他今天出現了,鄒莉可能就忽略掉這對母女,也就不會有這一連串的回憶了。

她又翻開了手中的《療愈失親之痛》,很快,她的思緒就被文字牽引到書中去了。當時的她還沒有意識到,書本是她目前找到的第一個足以吸收她悲傷的東西。

再次去“文字藥房”,鄒莉帶去了十幾本書,都是蘇芫讀過的書——《葉芝詩集》《沙與沫》《在我墳上起舞》《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等。她想,這些書放在男人那里,終有一日會成為誰的解藥,那么對于這些書來說,對于蘇芫來說,都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剛踏進“文字藥房”,鄒莉就看到了坐在玻璃窗邊的老蘇正和男人在交談,很熟絡的樣子?!澳阍趺丛谶@兒?”鄒莉問。

老蘇回頭,驚訝地看著鄒莉:“你怎么來了,你不是說不來看嗎?”

鄒莉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老蘇口中所說的心理咨詢師就是這個男人。男人面色平靜地看著鄒莉,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然后慢悠悠地開口,語調像極了那天在她夢中的樣子:“看完了?來復診?”

鄒莉坐到老蘇身旁:“嗯,看完了?!辈鴱陌心贸?。

老蘇拿過書,注視著書名,好一會兒沒挪開目光。男人這時候將書抽了出去,站起身來,一邊翻動著書,一邊說:“你的癥狀和她的不一樣,藥方也不一樣?!?/p>

這句話敲醒了鄒莉。并不是只有她才需要被治愈,看上去堅強的老蘇也是。鄒莉從前是個文學青年,喜歡寫詩,大學的時候還在文學社團擔任過副社長,后來也參加過詩社。即使后來因為工作、生活和家庭擱筆,她也保持著一個詩人的敏感以及敏銳的洞察力和觀察力。她對外界所有的一切的感受力都格外深刻,尤其是傷痛。這也是她為什么不養寵物的原因,她非常愛狗,但她害怕它們丟失或死亡,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那種痛苦。蘇芫生病的時候,讓顧修宇去給鄒莉買一條狗,鄒莉拒絕了,尤其是懂得了蘇芫的用意,她怎么可能會接受?那不就是變相承認,即將失去唯一的女兒蘇芫?

蘇芫生病后,鄒莉的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但老蘇一直都很冷靜。那兩年,他一直在為蘇芫高昂的醫藥費奔波,似乎無暇停下來傷心。同樣是失去女兒,她一直以為她比老蘇更傷心,因為她的感受力?,F在細究一下,鄒莉明白了老蘇的傷心難過并不比她少,因為他比鄒莉更疼愛蘇芫,用當下年輕人的話來說,他就是一個女兒奴。蘇芫讀書的時候成績下降,或者犯了什么小錯誤,鄒莉就喜歡嘮叨她,責備她,而老蘇那時候就會制止鄒莉,甚至責怪鄒莉話太多,小題大做。他曾經說過,一個男人,疼愛老婆和孩子,是一種美好的品質?,F在想想,他只是不輕易將內心的情感表露出來,結婚三十八年了,鄒莉只見過他哭過一次,就是在蘇芫的遺體即將火化的那一刻。

鄒莉看著老蘇,心里涌上一股酸澀。這股酸澀的來源是她忽略了老蘇的感受。她牽起老蘇的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什么話也沒有說,但老蘇顯然是感受到了,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鄒莉的背。

男人走到一處書架前停下來,看著那些書若有所思。最后,他緩緩地抽出一本書,又抽出另一本書,折返到他們跟前,遞給老蘇的一本叫《生命中的諸多告別》,遞給鄒莉的那本叫《悲傷的力量》。她對鄒莉說:“這一本看完了可以給他看?!?/p>

“謝謝?!编u莉撫了撫書封,這本書很舊了,也說明被很多個和鄒莉經歷相似的人閱讀過。鄒莉想象著那些人是失去了誰,父母?愛人?孩子?朋友?應該都有吧?在那一刻,她感到些許安慰,因為她不孤獨,但又有些難受,因為那么多人和她一樣,遭受過喪失親人之痛。

“您怎么想起來開這樣一個書店的,很難支撐下去吧?畢竟收益很少?!编u莉看著男人,又環顧了一下書店說。這時候她才發現,書店里除了書柜是統一的,桌椅板凳,以及角落里的小沙發,都是形色各異,完全不配套,好像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東西。但莫名的,書店里的氛圍給人很溫馨的感覺,有點兒家的意味,與大型書店或圖書館刻意的文藝范或者古板的商業氣息截然不同。在這里,完全沒有拘謹的感覺,這大概也便于“患者”向男人敞開心扉,從而得到最好的“治療”。

鄒莉的問題,男人并沒有回答,正好有一個女孩兒滿面憔悴地進來,有些無措,男人也就借故離開了。

他走后,老蘇說:“介紹他給我的朋友說,他至今是單身,有可能年輕的時候受過情傷,以前是某個大醫院的心理醫生,不知道因為什么辭職了?!?/p>

鄒莉心里想,是呀,一定是經歷過什么的。在我們看不到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各種各樣的傷痕。扭頭看看,男人和那個女孩兒在輕聲交談。

過了一會兒,男人又走過來,給老蘇和鄒莉的紙杯里續了水。

“給她開了什么‘藥方’”?鄒莉問。

“《失眠癥漫記》”。

“她失眠嗎?”

“不是,失戀?!?/p>

男人帶著鄒莉去了吧臺后的一個小隔間,看著小隔間的布局和色調,鄒莉才有意識地將他和心理咨詢師的身份聯系到一起——有淡淡的檀香味溜進鼻腔,暖黃的燈光,米黃色的窗簾,墻紙也是,一個小小的幾何形茶幾,兩把小碎花的布藝椅子,茶幾上水墨綠的細頸花瓶里有三朵半開的淡綠色的洋桔梗。

男人為鄒莉拖開了椅子。

鄒莉剛接觸到椅子,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男人將鄒莉帶來的那些書簡略翻過之后,目光停留在書上,幽幽地說:“非常感謝??梢钥闯?,她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能和我說說她的故事嗎?”

鄒莉沒想到男人會提出這個要求,她不確定男人是以一個圖書管理員的身份單純地想知道這些書原主人的故事,還是以心理咨詢師的身份想去解開她心中那個最死的結。雖然這兩個身份之間,并沒有明顯界限,甚至無法分界。

但鄒莉并沒有猶豫太久,就點了點頭。蘇芫去世大半年了,鄒莉太需要找一個人傾訴,但身邊的親戚朋友,不適合當作傾訴對象,他們對于鄒莉的痛苦都無法感同身受,甚至那些同情摻雜了多少水分,也不得而知。老蘇也不適合,蘇芫去世后他們默契地很少提到她,生怕輕輕一觸碰心中的傷口就鮮血淋漓。

蘇芫是一個優秀的女孩兒,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在北京有一份很令人羨慕的工作;和研究生同學結婚,在北京買了房,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夫妻恩愛,家庭幸福美滿。但三年前,因為腰痛難耐而入院檢查,檢查后只知道是因為癌細胞擴散引起的,但輾轉了多個醫院,都查不出病灶。待查出來是肺腺癌,已是三個多月后,根本無法手術。于是開始了痛苦而絕望的抗癌生涯,各種檢查和治療,服用幾萬元一瓶的進口靶向藥,最終都沒能留住這個35歲的年輕生命。她在治療期間,無論多痛苦,一直積極面對,從未見她哭過,反而常常安慰鄒莉。

“你知道嗎?她有一次對我女婿說,她走后,一定要他為我孫女再找個好的后媽。我女婿發誓說他這一生只有她一個妻子,他不會再娶,會一個人好好把孩子養大。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有神,把我的生命延續給她;我的孩子,她真的是太可憐了……她離去前的一天,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說,下輩子,她還來做我的女兒,但一定會陪我一輩子……”

男人只是聽著,任由鄒莉在這溫馨的空間里,將蘇芫的形象立體化,呈現在他的面前。

鄒莉哽咽著,小茶幾上一小堆被淚水浸濕的面巾紙,見證了她的悲傷。漸漸平靜下來的鄒莉看著男人的眼睛,問:“你說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讓人痛苦的事情?我真的覺得我的心碎成了無數片,這輩子都無法復原了?!?/p>

“如果我有能力,將你的這些痛苦的記憶刪除掉,你愿意嗎?”男人平靜地問,又補了一句,“現在不要回答,下次來再告訴我?!?/p>

這個男人會不會真的不是尋常人呢?他能刪除記憶?像神那樣?走出那個小小的房間前,鄒莉才發現墻上掛著一幅字,用隸書寫的——渡人亦自渡。

其實,鄒莉在踏出房間后,就已經知道了內心深處的答案。是啊,為什么要刪除呢?不管是幸福的還是痛苦的,那些都是將她和蘇芫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證明,即使那些已經成為過去,但只要她好好地保存著那些記憶,時間的一維性就無法限制她。

男人又邀請老蘇進去聊聊,老蘇進去之前竟有些不好意思,看鄒莉的眼神有些躲閃。鄒莉笑著對他說:“去吧,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心理咨詢師?!?/p>

她想,等顧修宇暑假回來,一定也要帶他來這里。雖然她很感激顧修宇那么愛蘇芫,但愛本身,不該那么痛苦,他還年輕,子晗還小,他們家需要一個女主人。

等老蘇的空當,鄒莉將書店內的書大致地瀏覽了一遍。這里的書的分類和其他書店、圖書館不同,并非按古代、現代,國家,或者新舊進行區分,而是按內在的“藥性”區分,比如“悲劇結局,以毒攻毒”區,比如“結局圓滿,不需要思考”區,比如“童話故事,更適合成人”區。又比如鄒莉看完的那本《療愈失親之痛》,就放在“生命無常,但愛常在”的區域,標識牌是一塊木板,上面的字跡是開朗的明黃色。同在這個區域的書還有《另一種選擇》《次第花開》《十分鐘冥想》《安慰之光》《骨灰祭》等。都是療愈喪失之痛的書,即使不翻開,鄒莉也知道。

讀了男人推薦給她的12本書,和男人深度交談5次后,鄒莉就沒有再在那條路上遇見男人了。鄒莉想,這一切會不會仍然是她的幻覺,像她經常做的夢一樣。但枕邊的書以及老蘇都讓她清醒,這不是夢。

晚上,鄒莉和老蘇一起躺在床上,翻看著相冊,相冊里的照片見證了蘇芫的成長過程。老蘇慢慢地翻著,回憶著和那些照片有關的背景故事。鄒莉附和著,補充著她對于那些照片的記憶,將往事復原??粗K芫10歲生日時那張滿臉蛋糕奶油大哭的照片,兩人在重溫當時的情景的時候,久違的笑聲蕩漾在屋子里。意識到自己和老蘇在笑的時候,鄒莉的心里有一種輕盈的感覺,感覺壓在她心頭的那塊石頭,不經意間被誰搬走了。

鄒莉突然想到一句話,不記得在哪一本書中看到的了(或許是男人開的藥方里的):“我們每個人都保存了時間,保存了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舊時的模樣?!闭f得多好,她幾乎要為這句話貢獻眼淚。

鄒莉又做夢了,起先是一座暗黑的森林,布滿荊棘,樹木都是黑色的,樹干樹枝形狀扭曲,不見一片綠葉,更別說花朵。蘇芫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那件白裙子是鄒莉給她買的,款式簡潔但剪裁特別合體。蘇芫光著腳穿行在森林中,鄒莉在她身后大聲地呼喊,但聲音卻在沖出口那一刻風化了:不要往前了,太危險!但蘇芫完全沒有聽見,一直走,沒有回頭。突然又下起雪,鄒莉心里很焦急,但她無論怎么用盡全力呼喊,都是無聲的,蘇芫也就沒有回頭。鄒莉在后面追,卻感覺雙腿被地下的魔爪拽住了,怎么也跑不快。過了好久,鄒莉看見蘇芫前方的森林之中,有耀眼的金色光芒穿透過來,照在她身上,像極了一個剛下凡的仙女。鄒莉沒再呼喊,跟在蘇芫身后,到達了一片綠茵茵的草地。草地上有清澈的溪流,有悠閑吃草的牛羊,還有一個很逼真、很好看的稻草人。這時,蘇芫轉過身來,笑容很甜美,露出好看的酒窩。她的懷中抱著一只小狗,將它遞給鄒莉,溫柔地說:“媽,好好照顧它哦,我會回來檢查的?!编u莉接過小狗,注視著小狗的眼睛,摸了摸它柔軟的身體,答道:“好的,閨女?!?/p>

睡夢中,之前氣息不穩、面容糾結的鄒莉此刻慢慢平靜下來。在她的枕邊,放著那本睡前剛讀完的《知死方生》。

鄒莉不知道,此時老蘇的夢中也出現了蘇芫,他正和小時候的蘇芫在草地上放風箏,風箏是條大魚,飛得很高,蘇芫在草地上奔跑,拍著手大叫:“老爸真棒!”后來,他又夢到在蘇芫的病床前和她告別。蘇芫坐起來抱著他說:“老爸,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和我媽哦,那些工程就不要再接了,還有,你不要再貪煙酒了,濃茶也是?!崩咸K忙不迭地點頭,笑著拍了拍蘇芫的后背?,F實中,老蘇并沒有來得及見蘇芫最后一面。蘇芫走的那天,他還在新疆。作為教師退休的他,為了蘇芫高昂的醫藥費,和朋友合伙在新疆承包小工程。得知蘇芫病危,他慌忙往回趕,但還是沒來得及。

第一次在那個小房間里,老蘇就流著淚,向男人說出了他的一生之痛。他說,他無法原諒自己,他常常想象著蘇芫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而他不在身邊,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男人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場告別,告別的形式有很多種,而有些告別,是不需要面對面說出來的,就像并非人與人之間才能做朋友,也并非需要見過面才能當朋友。有些良師益友甚至不存在,比如我們和那些書之間。你在心里完成過那場儀式,就夠了?!?/p>

鄒莉和老蘇將上百本蘇芫曾經看過的書送去了“文字藥房”,并把“不愿刪除”這個答案告訴了男人。他顯得很平靜,又像那次一樣,一副先知的模樣。鄒莉想:所有人都不會愿意刪除記憶吧?

鄒莉再次看著那幅“渡人亦自渡”的隸書,問男人:“您自渡了嗎?”

“您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蹦腥艘矊⒁暰€挪到墻上,看著那幅字。

鄒莉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唐突,隨即轉移話題:“第一次見面就想問您的,為什么會開這樣一個書店呢?說真的,這太神奇了,我常常懷疑您和這個書店,是存在于我的夢境中。我想,像您這個書店,應該前無古人吧?”

男人說了句“稍等”就出去了,少頃回來,手里拿著一本書,將它推到鄒莉的面前。還沒等鄒莉發出疑問,男人就說:“但理念來源于它?!?/p>

鄒莉拿起這本叫《小小巴黎書店》的書,問:“它講了什么故事?”

“一個男人,受過一段情傷,獨自守著一個水上書船,自稱‘文學藥劑師’。他以書為藥,相信只有文學能治愈人心??墒?1年后,他才發現,當初的戀人離去,并不是不愛他,而是得了絕癥,所以他帶著一船書,從巴黎前往普羅旺斯?!蹦腥苏f完,面色深沉,眼中沒有淚,但鄒莉感受到了悲傷。

“感謝您將書中的理想現實化?!编u莉很真誠地說。她心中還有一些疑問:是不是像老蘇所說的那樣,男人也和書中的那個巴黎男人一樣,受過情傷,所以他才要自渡?但是她不想問了,因為這不重要,就像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男人姓甚名誰,但這不影響她對這個男人的敬仰和感謝。

當詢問治療費用的時候,男人卻說:“你們的傷痛雖深,但由于對于“藥”的吸收比一般人都要好,我的心理咨詢師的身份在你們的治療當中并沒有起到大的作用,所以就不收費了?!蹦腥俗詈笥终f,“當然,歡迎你們日后繼續捐贈舊書?!?/p>

鄒莉說:“會的。而且我希望能加入志愿者隊伍?!?/p>

“非常歡迎?!蹦腥松斐鍪?,鄒莉也伸手握了一下。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但鄒莉從他的掌心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東西。

“另外,我聽您的,試著再次拾起寫詩的筆,我想為女兒寫一本詩集?!编u莉靦腆地笑了笑,像一個青澀的文學青年。

“很好呀,等詩集出來,在這里開一個發布會,如果您愿意的話,也可以分享一下您的經歷?!?/p>

“好?!编u莉回答得很干脆。

鄒莉在書店又逗留了很久,她刻意地去尋找上次帶來的蘇芫的那些書,發現它們都被編了號,貼了條碼,融入那些和它們氣息相同的書中了。她拿出那本《沙與沫》,摸了摸扉頁上蘇芫用蠅頭小楷寫的“蘇芫2001年購”,字跡和書頁上時間的痕跡,模糊而又清晰。

她坐在書店一角的軟凳上,開始閱讀這本書。她和女兒雖然陰陽兩隔,卻紙上相逢。她們的目光,都溫柔地撫摸過這本書中的每一個字。她聞了聞那本書的味道,酸澀但又幸福的淚水涌了上來。她突然覺得,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就好像蘇芫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透過這些她曾經閱讀過的文字回到人間。

離開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她回頭看了看,在雨霧中,“文字藥房”遺世獨立,若隱若現,仿佛虛幻。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劉升盈

【作者簡介】夏群,1984年生,安徽廬江人,前后在《雨花》《四川文學》《延河》《山東文學》《當代人》《黃河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等一百余萬字?,F供職于《安徽文學》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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