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兒童文學史上的張天翼

梅杰

張天翼（1906—1985），祖籍湖南湘鄉，生于江蘇南京，著名革命作家。曾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長期擔任中國作家協會的主要領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走上文壇，被稱為左翼文學的新人代表。張天翼深受狄更斯影響，被有的研究者稱為“中國的狄更斯”。目前學者多認為張天翼是魯迅的傳人，是我國諷刺小說大師，他的《包氏父子》《華威先生》《大林和小林》《金鴨帝國》等作品諷刺了國民黨的反動統治，揭露了資本主義的腐朽與罪惡?！栋细缸印贰秾毢J的秘密》等被拍成電影，其中《寶葫蘆的秘密》是迪士尼拍攝的第一部中國電影作品。

張天翼也是中國公認的童話大師，他創作的長篇童話《大林和小林》的出現，標志著中國童話走向成熟，同時也表明中國現實主義兒童文學朝著縱深方向發展。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張天翼是能夠代表中國兒童文學高度的屈指可數的大師級人物。

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開始，張天翼研究幾乎停滯不前，轉為學術界的冷門研究對象。最近三十年，未見《張天翼全集》《張天翼年譜》出版。自從重寫現代文學史思潮興起以后，張天翼漸漸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的邊緣人物。

海外著名漢學家夏志清曾為此對記者感嘆道：

我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講了四個人啊，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還有張天翼?，F在大家都只說前面的三位，可張天翼卻沒有人響應，這樣優秀的小說家，為什么得不到大家的關注呢……在同期作家當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對于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誤以及邪惡的傾向，有如此清楚冷靜的掌握。他沒有華麗的辭藻，也沒有冗長的段落結構，他只是以精確的喜劇性來模擬不同社會階層的特征。特別是他運用起方言來，那絕對精彩。我每次都要提到他，可就是沒有多少人響應。我明明講了四個人，可大家后來只提前面三個，就是忘記了張天翼?！揖褪歉悴欢?，為什么現在沒有人提（張天翼）呢？三十年代的沈從文和張天翼都很有成就，張天翼甚至可能更偉大。沈從文剛出道的時候還是很嫩的，而張天翼一出手就不同凡響，很老練。這個你一定要幫我寫清楚，夏志清肯定的不是三個人，是四個人。

或許由于受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和重寫現代文學史思潮的影響，在兒童文學領域，也開始出現反思張天翼文學成就的文章。比如朱自強在1989年寫的《張天翼童話創作再評價》中說：

中國兒童文學遠遠地落在了世界潮流的后面，即使成就最大的張天翼的童話創作，也不過處于十八世紀兒童文學的初萌時，將兒童文學作為教育的手段和工具的水平。張天翼的童話傳統已經陳舊了、過時了。任何將張天翼的傳統封閉在中國這塊兒童文學尚未完全開化的土地上所作出的評價，都將成為中國兒童文學走向世界的障礙。

“張天翼的童話傳統”包含哪些內容呢？從張天翼在民國時期創作的《大林和小林》《禿禿大王》《金鴨帝國》看，這三部童話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利用文學作為工具進行政治圖解。而且這三部，一部比一部濃郁，到了《金鴨帝國》已經完全是失敗的創作，到了兒童完全不能閱讀的地步。相較而言，《大林和小林》是最為成功的，這一部處女作的童話也就成了張天翼成就最高的一部童話了。

劉緒源先生在《中國兒童文學史略》中如此解析《大林和小林》的短處：

它開創了一條圖解“革命理論”的文學創作之路。在《大林和小林》的充滿童趣的故事背后，并不只在暗示著現實社會的種種荒誕性，卻是很細心地安排了一個理論的框架，各種人物遭遇或人物關系，都要合于這一理論才行（所幸的是孩子們只管看自己喜歡的內容，對于背后的這種理論圖解，并不十分關注）。這當然是作者所信奉的理論，但肯定不是他從自己的生活積累中體驗和發掘出來的，那是從理論書里搬來的……在中國兒童文學界，這樣的圖解理論的創作，正是由《大林和小林》開的先河。

《大林和小林》這種創作模式背后的圖解理念，在有些學者看來分明不利于文學的獨立性，也有違兒童文學的兒童本位立場。但張天翼憑借著自身的文學天才，自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不過，一旦為某種觀念所束縛，這種才華便無法得到真正的張揚，兒童也就很難喜歡了。

跟《大林和小林》一樣，張天翼的《寶葫蘆的秘密》又是中國兒童文學的一座高峰，這是張天翼給中國兒童文學再次作出的巨大貢獻?！秾毢J的秘密》堪稱中國兒童文學領域里的第一部幻想小說。雖然當時沒有幻想小說這個名字，但張天翼的天才讓他做到了這種超前寫作。

《寶葫蘆的秘密》是1956年前后中國文學環境的產物，張天翼的兒童文學天才得以再次展現。張天翼一改《大林和小林》《禿禿大王》的批判風格，轉入積極展現新中國少年兒童新形象的創作。這是《寶葫蘆的秘密》的創作前提。

在當時“教育兒童的文學”理念指導下，《寶葫蘆的秘密》也立足于“敲打”主人公王葆的一些缺點，諸如好逸惡勞、投機取巧、坐享其成、愛慕虛榮等，致力于滿足改掉孩子的毛病、塑造新兒童的時代需要。這原本會影響《寶葫蘆秘密》的某些文學性，好在張天翼在心理描寫、語言描寫、情節設置等方面有極大成功。

《寶葫蘆的秘密》以主人公王葆自述的形式展開敘事，這為心理描寫提供了極大的施展空間。張天翼懂兒童心理的長處也就得到了發揮。不過，張天翼在早年是反對心理描寫的。1932年，張天翼在“文學大眾化問題討論”的征文中說：“我認為那些笨重沉悶的心理描寫最好能夠避免：每個人物都拿舉動來說明他?！睆執煲砗髞淼淖兓?，正是現實主義文學轉換了主題的需要。王葆的人物形象也在心理描寫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呈現。

張天翼是一個語言天才?！秾毢J的秘密》到處充滿著有趣的童言童語，極大地活躍了作品所蘊含的情緒，也更能調動讀者的閱讀積極性。在情節設置方面，張天翼善于抓住矛盾和沖突。王葆面臨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間的矛盾，也面臨著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間的矛盾。作為一部幻想小說，張天翼打通了童話和兒童小說的文體界限，既發揮了幻想的特長，又時刻不忘此岸現實世界，主人公也就在張天翼的“收”“放”之間，制造了許多幕扣人心弦的悲喜劇。

張天翼的《寶葫蘆的秘密》與嚴文井的《“下次開船”港》被不少文學史家譽為新生期中國兒童文學的“雙璧”，但后者成就不如前者。這就更顯出張天翼的可貴了。

張天翼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具有無可替代性，甚至長期以來，《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的影響遠在《稻草人》《寄小讀者》等經典作品之上。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得到很大的證明。在當時兒童文學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關于“熱鬧派”和“抒情派”的爭鳴和對壘。童話是否可以分為“熱鬧”和“抒情”兩派，其實是一個偽命題。而且，在熱鬧派童話和抒情派童話命名之前，中國兒童文學園地里就已經有了這兩種風格童話的存在，比如張天翼的諷刺童話和嚴文井的“詩體童話”，堪稱兩種風格的代表。

就客觀情況和一般學者觀點來看，所謂“熱鬧派”童話，主要是指注重游戲性和動感效果的童話，主要代表人物是鄭淵潔、周銳、彭懿、葛冰等，其中鄭淵潔是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家。鄭淵潔的童話師承張天翼，他曾說：“在我眼中，張天翼是比安徒生更偉大的童話作家。我在小學二年級時看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和《寶葫蘆的秘密》，如醉如癡?！洞罅趾托×帧肥菍ξ矣绊懽畲蟮娜緯?。如果我兒時沒有看到《大林和小林》，我今天不可能靠寫童話謀生?！边@也說明張天翼是“熱鬧派”童話的鼻祖。

張天翼善于“諷刺和暴露”，這一手法也被鄭淵潔所繼承。鄭淵潔的童話，也充溢著對現實的一些諷刺，尤其對庸俗現實的批評，常常充溢于童話之中。

張天翼的游戲、戲謔精神也進一步在鄭淵潔的童話世界里得到張揚，甚至成了童話的主要精神。這也是“熱鬧派”童話的主要特色。肆無忌憚的想象，成為鄭淵潔童話創作的主要驅動力，使得他的童話一出現，仿佛進入一個全新的童話世界?？梢哉f，鄭淵潔的出現使中國兒童文學開始進入一個更加自由的創作境界。張天翼的歷史影響和歷史局限，通過鄭淵潔這面鏡子，也就得到了更清晰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