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狐貍

李成恩

仿佛一夜之間，那兩個人就在我家對面的河灘上搭起了帳篷，我在清晨推開家門就看到對面升起了炊煙。

他們家的炊煙特別白，像從他們家飄出來的白云，那么輕盈，那么柔軟。

我走近陌生的外來人家，他們站在門前看著我。門是帳篷的門洞，帳篷是帆布、衣服與茅草捆綁在一起搭建而成的，汴河的風吹得他們的家“嘩嘩”作響。

他們從哪里來呢？后來聽大人們說是很遠的地方，順著水路要走很多天。

我在他們家門前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女人說：“小孩兒，你長得好俊啊……

男人沒有說話，他在用一把斧頭劈柴，晨光照得他像一個金色的人。

1.養狐貍的人

從日出到日落，那兩個人每天都在對面河灘上忙碌，像兩只勤勞的蜜蜂。

我不時觀察他們的舉動。

“你不要總是看他們?！卑终f。

“我喜歡看他們，他們好像藏著很多秘密?！蔽艺f。

“別人的秘密說不定是別人的傷痛?！卑终f。

夏天來了，他們在對面河灘上建起了一圈土坯房子。房子有高高的圍墻，看不見里面有什么東西。

“他們在里面干什么呢？”我問阿爸?！澳阋院髸赖??！卑终f。

他們在汴河邊靜悄悄地生活著，好像怕驚動了我們本地人。

我再次涉過汴河，好奇又小心地向他們家一步步靠近。

他們在屋子里低頭吃飯。

他們沒有發現我，或許發現了，但他們沒有吱聲。

我從帳篷外跑到新砌的圍墻下，其實圍墻并沒有我一開始以為的那么高，我搬塊石頭就爬了上去，我的天哪，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氣喘吁吁涉過汴河，跑回家?！拔椅椅摇蔽遗艿锰绷??！安灰?，你慢慢說?！卑终f?！澳銈儾挛铱吹搅耸裁??！蔽艺f?！澳憧吹搅耸裁?？”弟弟問?！拔铱吹搅艘蝗汉??！蔽艺f。

夜里，星星布滿了天空。阿爸與弟弟都睡著了，整個汴河都睡著了，只有我醒著。

我在努力傾聽狐貍的響動——一開始是“嚶嚶”的啼哭，那是最小的狐貍;接著是廝咬聲，那是大狐貍與大狐貍在打架。它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鉆進了我的耳朵，狐貍住在了我的耳朵里。

第二天，太陽從汴河上升起。我打開門，看見一群金色的狐貍在汴河對岸奔跑，前面是那個男人，他赤裸著上身，身后跟著大狐貍，大狐貍身后跟著小狐貍。

迎著初升的太陽，一隊人、狐在汴河邊奔跑，我看呆了。

“快來看呀，快來看呀……”我驚呼著。

阿爸與弟弟跑出來，他們看到的人、狐隊伍已經亂了，小狐貍跑到了大狐貍前面，而人落在了隊伍的最后。

那個男人顯然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的雙腳打滑，好像要摔倒了。

狐貍還在一個勁兒地向前奔跑，它們越跑越帶勁，把它們的主人越甩越遠。

“他在干嗎？”我問。

“他在訓練狐貍?！卑终f。

“野狐貍能訓練成家狐貍嗎？”我問。

“鐵杵能磨成針，只要用心，能訓練成的?！卑终f。

那個男人眼看就要被狐貍甩掉了，他已經坐到了地上。突然，他吹出一聲“鳴噢鳴噢”的尖哨，聲音像一根鞭子在空中飛揚，勒住了狐貍的脖子，先是大狐貍停下來了，然后向前奔跑的小狐貍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狐貍回頭看到主人坐在地上，它們轉身奔向主人。

“這真是一群家狐了?！卑终f。

“他吹的口哨兒狐貍能聽得懂，太神奇了！”我說。

大狐貍領著小狐貍跟著他往回走，他們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汴河里。我好羨慕他們??！

我久久地看著，直到他們消失在沐河對面。

我在想，什么時候我能有一群這樣聽話的狐貍就好了。

2白狐逃跑

夜里微風吹拂，河水奔涌。我舒展身體，躺在一張竹床上。我仔細捕捉狐貍的聲響。它們在河對岸一定也在捕捉我的聲響。狐貍如豆的眼睛，會在漆黑的夜里看見我嗎？慢慢地，我睡著了，我夢到一只雪白的狐貍，對！是一只雪白的狐貍。它用鼻子輕輕聞我的臉，我感覺到了白狐的體溫，還有它帶來的香氣。白狐伸出舌頭舔我的臉，好癢??！

我被白狐舔醒了，醒來只見月亮被風吹得在云層中跑動，像那只舔我臉的白狐。

“阿爸阿爸，我要那只白狐?！蔽彝铝琳f。阿爸睡著了，只有河對岸的狐貍聽到了我的話。它們好像不睡覺，小狐貍不停地發出“嚶嚶”的啼哭，它們是餓了嗎？

當一輪紅日照亮河的時候，一只渾身是血的白狐從圍墻里逃了出來，那個男人在后面追著它。

我趴在窗口看人狐追逐。就是它，夜里舔我臉的白狐，我認出了它。它奔跑的樣子那么漂亮，像一道白色的閃電，但它一路在滴血。

白狐受傷了，它越跑越快，成了一只血狐了。我緊張得跑出門，赤腳涉河到對岸去。

“恩恩你不要去！恩恩快回來！”是阿爸的聲音。

“我要去救白狐，它受傷了?！蔽掖舐暬卮鸢?/p>

爸。

白狐迎著紅日奔跑，男人在后面窮追不舍，我加入追趕的行列。那個女人也出來追趕，她在我后面發出一連串的抱怨：“怎么讓它跑了？怎么不看好這該死的母狐？它跑了，它的孩子會餓死的……”

聽著女主人的抱怨，我大概知道了這只白狐的故事。

紅日滾滾向前，白狐血染半身，它漸漸消失在汴河邊，我們最終沒有追上它。

男人追不動了，累得難坐在地上，我與女人也只得停下。雖然白狐已經不見了身影，但它的血鮮紅，滴了一路，像開了一路梅花。

3白狐歸來

我悶悶不樂。吃飯時，阿爸說：“他們家養了太多的狐貍，哪有那么多的食物喂它們呢？

“夜里我聽到狐貍餓得‘哇哇’大哭?！蔽艺f。

“那只母狐肯定是為了給自己的孩子搶食物而被饑餓的同伴咬傷的?！卑终f。

半夜，風吹汴河往前走，我像睡在汴河的波浪之上。我睡著時耳朵也是醒著的，突然就聽到屋外有響動。我豎耳細聽，是爪子在門縫撥弄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像在求救。

我起床，借著月光，透過門縫去看。我的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一只白狐，一只漂亮的白狐，它也同時看到了我，我與它都有些猶豫。我站在門里邊，它在門外邊，我聽到了它的呼吸聲，它也聽到了我的呼吸聲。我們的呼吸緊張而急促。

現在回想起來，我與白狐都不能確定對方是否能夠接納自己，我拒絕了它，或者它拒絕了我，甚至它以我為敵，都是有可能的。

月光下，它潔白的毛發上有血跡，我看得十分清楚，它渾身顫抖，我感到了它的恐懼與無助。我打開門，它站在我面前，抬著的頭又低下來，它在乞求我。我蹲下身把它抱在懷里，我的體溫讓它漸漸平靜下來了。

一只無家可歸的白狐，一只可憐的白狐。

我喜歡它是白色的，喜歡它在汴河邊白色閃電似的奔跑。它太漂亮了，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狐貍。

我把它藏在床下，悄悄給它送吃的，它不愛吃人吃的飯，我只得去汴河撈魚蝦給它吃。

它的傷口一天天愈合了。下半夜，等阿爸與弟弟他們都睡著了，我就帶著白狐溜出門，在月光下散步。

我們像親密的朋友，我走在前面，它緊緊跟在我身后。從我家院子走到汴河邊，我們站住，對面就是它的家。那里還有它的孩子與同伴，不過它不能回到那個家了。

我與白狐看著對面河灘上的圍墻，里面隱隱傳來狐貍的打鬧聲與哭泣聲。狐貍的生育能力很強，數量越來越多，但食物有限，它們吃不飽肚子。

白狐在我的保護下，一天天變得肥壯健碩越來越漂亮了。

有一天夜里，我帶著白狐偷偷涉過汴河。我們悄悄靠近它曾經的家，圍墻里的狐貍好像聞到了白狐的氣味，它們突然興奮得叫起來。我們嚇得轉身就跑，跑到汴河里時，手電光射了過來，是那對夫妻發現了我們。

其實阿爸早就發現我藏匿了一只狐貍?！岸鞫?，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收留了白狐?！?/p>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那么大一只狐貍，你藏是藏不住的?！卑终f。

“你會趕它走嗎？”我問。

“不會。如果要趕它走，那早就趕它走了?！卑终f。

4.狐貍的微笑

對面河灘上依舊繁忙，那對夫妻一天天生起炊煙，收購狐貍的人陸續到來。

我家的白狐，白天藏在家里。我從汴河源源不斷地捕來魚蝦，每次喂它吃的時候總要叫它微笑：“白狐白狐，笑一個給我看?！?/p>

白狐就瞇著眼睛，嘴巴咧開來給我一個微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表揚它。

阿爸說：“微笑的狐貍，你吃飽了沒有？”

弟弟也跟著我去汴河撈魚蝦，我們每次都能撈回一簍子的小魚。

微笑的狐貍在我們家從不挨餓，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它也有憂傷的時候。一到夜里，它就坐在月光下，久久望著對岸的圍墻發呆。

“白狐白狐，你想家了呀？”我明知故問。白狐低頭舔了舔我的臉，露出害羞的神態。

收購狐貍的拖拉機裝著鐵籠在汴河邊奔跑，被關在鐵籠里的狐貍驚恐地緊緊相依，眼神哀傷地離開了汴河。白狐追趕拖拉機，我與阿爸在后面追趕它。我們把白狐追了回來。

“你真是不要命呀，你是想自投羅網嗎？”阿爸罵白狐。

白狐哀傷地坐在院子里的櫻花樹下，它想念它的孩子。它一天天衰老，魚蝦吃得越來越少了，我也不讓它微笑了。

每次看到拖拉機從對岸拉走一些狐貍，它都會厭食幾天，眼睛里充滿了憂傷和焦慮。它在牽掛它的孩子，它知道它的孩子還在成長，等哪天長大也逃不過被商販運走的命運。

一天，白狐扯著我的衣服想和我一起去河對岸?！澳悴荒茉偃?，你的皮毛那么美，商販最愛你，如果你被那對夫婦抓回去你就完了?！蔽艺f，“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孩子，我會替你去看看它們，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你把它們帶過來?！卑缀c點頭，不再勉強我陪它去對岸。

第二天午后，我一個人去了河對岸。那對夫婦正在午睡，我看到圍墻里的狐貍數量明顯減少，還都是年幼的狐貍。

小狐貍紛紛抬頭看我，一臉無辜的表情，像失去父母的孤兒。

我壓低聲音對它們說：“我代表你們的父母來看看你們，它們出遠門了，我會讓它們盡快回來陪你們長大?！?/p>

它們也許聽懂了我的話，開心得手舞足蹈。我用手捂著嘴，示意它們不要出聲，又說你們不要喧嚷，不要驚醒你們的主人，不然他會讓你們餓上幾天的。你們開心地等著你們的父母回來陪你們吧，我走啦，你們笑一笑給我看，好嗎？小狐貍紛紛瞇著眼睛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狐貍的微笑，這真是美極了。

那對夫婦沒有發現我，我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家。

晚上，我把午后在河對岸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白狐，又補充道：“因為是白天，我無法解救那些小狐貍。除非哪天半夜我偷偷過去把圍墻門打開，它們才能都逃出來。你放心，我會尋找機會的?！卑缀犃宋业某兄Z，微笑著睡著了。這個微笑，我已很久沒看到了。

5.火狐的舞蹈

冬天到來，萬物蕭條。我答應白狐等明年春夏交替、水草豐美之時去解救它的孩子?？墒朗聼o常，計劃趕不上變化。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天空掛著零落的幾顆寒星。我突然被白狐從睡夢中弄醒，它從床下躥到了床上，急得團團轉，發出痛苦的叫聲。

窗外，對面的河灘火光沖天?！安缓美?！起火啦！”我呼喊著沖出門。

阿爸與弟弟也被我的叫喊聲驚醒了，我們一起向河邊跑去。

白狐跑在我們前面，它像一支響箭，“嗖”地沖向汴河對岸。

圍墻里的狐貍亂作一團，狐貍的慘叫聲與“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響交織在一起。

那對夫妻哭叫著，拎著水桶，向圍墻里潑水?！翱彀褔鷫﹂T打開，放它們出來！”阿爸大聲喊道。

一只只火紅的狐貍跳出了圍墻。在漆黑的夜里，火狐騰空而起，然后又落了下來。

我家的白狐瘋了一樣撲向它的孩子，它要去救它們。

我至今還記得，白狐剎那間變成了一只火狐，它與它的孩子一起在空中像火焰一樣舞蹈，漸漸消失在那個寒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