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尋

孫大程

千里望鄉鄉不見，此生余夢逐青城。

喜馬拉雅的大吉嶺太高，遮住了你熱望的目光；縱貫東南的臺灣海峽雖淺，卻讓你窮盡半生也無法跨越。

離開青城山之后，張大千再也沒有回來，但他的心一直停駐在巴山蜀水，從未離開。

一身中式長袍，一口四川官話，一個永遠的四川人。無情的空間阻隔讓他一生難把故鄉回，但是他有一支畫筆。張大千把他的思、他的夢、他的悲全部融進了畫中的山水，于是每幅山水都帶上了巴山的峻與蜀水的靈。不信？看那《長江萬里圖》，心中才思匯成筆端一股青綠，從岷山腳下一瀉直至東海之濱；看那《青城天下幽》，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一抹翠色，是何方天神的玉佩掉落人間？

我想，張大千之所以時時追憶自己的故鄉，大概正是預料到自己不可能再回去。他的追憶不僅限于地理上的故鄉，更是一種對心靈、對自我、對精神家園的追尋。那是一種毓秀靈氣、一份人文情懷、一股自然力量，滋養著他的整個身心，讓他畫出一幅幅佳作而靈感不枯，讓他歷經多年羈旅而仍存生氣。

從古至今，文人與他們的精神故鄉似乎總是密不可分。張大千有他的青城山麓，沈從文有他的湘西邊城，陶淵明有他的武陵桃源，梭羅則有他的瓦爾登湖。那我們呢？我們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安放我們的快意與失落、悠然與倦意、思念與不安，以及人生的潮起潮落？這是值得每個現代人認真思考的生命之問。

三毛曾言：“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痹趶埓笄У男撵`深處，那片故園永不凋落，于是，無論身處世上哪個角落，他都和身在故鄉一樣，溫暖而心安。而我們是否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眼神早已變得黯淡？是否在瑣碎繁雜的生活中，忘記了拭去心靈上的灰塵？我們心中的故土在哪里？那里是春風沉醉、綠草如茵，還是荒蕪破敗、寸草不生？

我想，人的一生，從地理上的出生地出發，無論走出多少里路，走過多少重山水，也不過是在找尋真我，最終總要走回自己的內心深處。若失去了心靈居所，我們在拼命奮斗后會感到迫人的空虛。哪怕我們贏了世界，到頭來算一算，終究還是輸了所有。

相反，張大千找到了內心的故鄉———青城的山水。面對紛繁的世界和崎嶇的人生，永遠保持一份安寧與歡喜，他做到了。因此，在喧囂熙攘的巴西圣保羅，他能以中國古典園林為法，筑八德之園，在一手制造的故鄉幻境中遺世獨立、潛心畫技。即使后來患上眼疾，無法清晰地看到世界的樣貌，他也仍能繼續向心中永存的蜀地風韻求索追尋，悟潑墨之道，另開一重境界，成為聞名全球的“東方之筆”。

有人會問：“世界太大、太復雜了，我到哪里去找尋心中的故鄉？”

這是件難事，可能需要我們用一生去尋找；這也是易事，只要我們有一顆“愛生之心”，愛生命，愛自然，愛他人，愛自己。它可以是一片暖黃的燈火、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甚至是一片秋日的落葉、一絲初晨的陽光……此心安處，即吾鄉。

張大千先生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我相信，他現在一定在他的青城山旁，和他的故鄉，生生世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