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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汴水詩研究

2022-07-06 02:19李秀如
河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汴河意象

李秀如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汴水,也即隋煬帝大業元年所開的通濟渠,“引谷、洛水,自苑西入,而東注于洛。又自板筑引河,達于淮?!保?],是溝通兩京與江淮地區的重要航道,唐宋兩朝對于汴水運輸功能的依賴越來越強,大批汴水詩作也因此涌現。然而學界對汴河詩的研究多集中在宋代,偶見的唐代汴水詩研究也多與宋代并提,且汴水詩作的材料整理并不細致,甚至出現數量差距極大的情況。此外,已有研究成果多按照題材分類鑒賞,總結來說,不外乎詠史懷古詩、紀行送別詩、酬贈唱和詩三種,不僅對唐代汴水詩的類型缺乏全面的概括,更未縱向深入挖掘詩歌背后蘊含的詩人整體心態的變化。

本文在前人的基礎上重讀《全唐詩》與《全唐詩補編》,發現唐代汴水詩共計125首。通過對這些詩作的分期、分類整理,挖掘出汴水詩主要的題材類型、常用意象與景觀書寫的特點,以及汴河題詠內容的歷時性演變中反映出的社會變遷與文人心態。

一、汴水詩文獻統計

唐代文人以汴水入詩,有內容或詩題中直接提及“汴水”“汴河”“汴渠”“通濟渠”的,也有將其作為書寫對象但未直接提及的,通過檢索與考證,本文共搜集唐代汴水詩125首,現按照題材、時期整理如表1。

表1 唐代汴水詩統計表

由表1不難看出,唐代汴水詩創作與發展有如下幾個有趣的現象與趨勢:

首先,汴水詩側重描寫自然景觀。表現在詩歌數量上,在125首汴水詩中,即景詩達到64首之多,已然超過半數,所占比重最高。從這個角度來看,文人傾向于將汴河風光作為一般性的山水景觀加以體認。

其次,從詩歌整體創作數量變化上看,汴水詩的數量從初唐的3首、盛唐的10首,到中唐的34首,再到晚唐的78首,各階段的創作數量是持續成倍增長的,除了詩歌文體自身的發展成熟之外,也說明了汴河對唐代社會的影響程度與其所受關注度的不斷提高。

最后,除了數量變化以外,唐代汴水詩的題材取向也隨著歷史進程發生著變化:初盛唐時,詩人多將汴水作為普通的自然景觀進行山水詩創作。到了中唐,汴水詩中的社會現實題材作品異軍突起,大量關注汴河沿岸居民生活的詩歌作品涌現,超過了這一時期汴水詩總數的1/3。這也是前人進行題材分類時未注意到的一個重要部分。到了晚唐,汴水河畔的詠史懷古詩數量大增,同樣超過了此時期汴水詩總數量的1/3。這三個時期汴水詩題材取向的演變與唐代社會變遷及詩人心態關系密切。

二、社會變遷與內涵積淀

汴水是連接兩京與江南的重要通道,“長安至汴州道連通東西兩京,它所溝通的東南地區經濟文化最發達,中央與這里的聯系最緊密,由于運河貫通江淮、黃河三大水系,其他南北各地商旅也多至兩京路匯總”[2]。唐人游歷之風盛行,《滄浪詩話》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保?]文人因游歷、遣調、奉使、贈別等各種緣由北上南下,都要經過這條必經之路,經行途中有感而發,多抒羈旅情思與離愁別恨。表現在汴水詩中,即景紀行詩數量最多,占比最大,超過了整個唐代汴水詩的一半。

(一)初盛唐:休養生息與修舊利廢

初盛唐汴水詩作數量較少,且整體特點相似,故加以合并論述。這一時期的汴水詩共計13首,除一首詠史之作外,其余12首均為即景紀行詩。

首先,隋末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導致政府無力對汴水進行疏浚管理,江淮糧倉也遭到了戰爭的洗劫。汴河上游是黃河,孟郊的《憩淮上觀公法堂》中提到“淮水色不污,汴流徒渾黃”[4],可以看出上游的大量泥沙進入汴河,導致汴河泥沙含量很大,極易形成阻塞,需要定期除淤清塞才能保障航運暢通。在農民起義風起云涌的隋末,汴河常年缺乏疏浚與管理,河道淤塞,汴河航運幾近崩潰。另外,“由于隋朝統治者對江淮和山東地區人民的壓迫和剝削尤其嚴重,隋煬帝的三幸江都和三攻高麗又都在大運河一線,因此,隋末農民大起義,顯露出一個突出的特點:主要發生在運河兩岸”[5],也正因為此,運河沿線的社會經濟遭到了巨大打擊,“黃河之北,則千里無煙;江淮之間,則鞠為茂草”[1]。初唐時期雖然統治者每年都會對河道進行疏浚,但到了盛唐玄宗時期對汴河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治理之后,汴河的航運功能才完全恢復并且迅速推動唐王朝走上統治巔峰。因此,淤塞的汴河在唐初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并未體現出漕運的主要社會功用,水上沒有舳艫相繼,兩岸更無鬧市良田,詩人對其關注也停留在自然景觀層面。

(二)中唐:現實關切與戰亂書寫

中唐時期,雖然即景紀行詩依然占據最大比重,但更值得關注的是13首橫空出世的現實題材詩,已然超過了此時期汴水詩總數的1/3。這當然與中唐詩歌整體發展傾向關系密切,但更在于中唐社會背景提供的創作素材以及對于詩人心態的影響。

安史之亂后,戰火迅速綿延到中原地區,汴河兩岸荒草萋萋、哀鴻遍野,統治者更無暇顧及航道的疏浚與治理,加之動亂后期藩鎮割據愈演愈烈,擁兵自重的節度使?!皳莩?,絕運路”,導致汴河長期無法通航。許多詩人同樣身處戰亂之中,他們目睹了汴河兩岸百姓流離失所、田地荒蕪、鄉野凋敝的慘狀,甚至親身經歷了“骨肉無半在,鄉園尤未旋”[4]的殘酷現實,因此這一時期的汴河詩作中充斥著大量直接的戰爭場面呈現與兩岸居民水深火熱的生活書寫。

八年戰亂后,汴水嚴重淤塞,航運受阻,運糧船只無法通行,為了江淮物資的順利抵達,劉晏奉肅宗之命進行漕運改革,對河道全程進行了細致的勘察與疏通,汴水航運一度中興?!杜f唐書·劉晏傳》記載:“舟車既通,商賈往來,百貨雜集,航海梯山,圣神輝光,漸進貞觀、永徽之盛?!保?]汴河交通與沿岸經濟重新復興,汴河運量雖然達不到鼎盛時期,但河上又重新出現了“草市迎江貨,津橋稅海商”[4]的商賈貿易盛況,兩岸亦是“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4]的熱鬧繁華。

“安史之亂以后,永濟渠為北方藩鎮所盤踞,和唐政權斷了聯系”[7],且關中及中原地區農業經濟在戰爭中遭到了極大破壞,在和平時期尚且無法自給的關中統治階層此時進一步依賴江南,因此對作為溝通南北的航運命脈汴河更加重視?!缎绿茣な挿f士傳》云,“今兵食所資在東南,但楚、越重山復江,自古中原擾,則盜先起,宜時遣王以捍鎮江南”[8],足見汴河在當時重要的政治軍事價值與經濟意義。經此興衰更替,文人意識到汴水漕運的重要性,汴河也因此更多地出現在這一時期詩人的現實題材詩歌中。

(三)晚唐:撫今追昔與利弊反思

提到晚唐詩,不可不提的是詠史詩這濃墨重彩的一筆,汴水詩中的詠史懷古之作到了晚唐同樣數量劇增,超過了此期汴水詩總數的1/3。

在劉晏改革為汴河航運帶來的短暫中興之后,作為汴河樞紐的汴州與徐州相繼兵亂,汴河運輸物資的數量銳減,加之吏治腐敗、管理不當,到文宗大和年間,“歲漕江淮米不過四十萬石,但至渭河倉者十不三四。漕吏狡蠹,敗溺百端”[6]。自此之后,汴河漕運逐漸走向衰落。至僖宗二年,黃巢起義軍切斷汴水航道,后由于藩鎮割據劇烈,汴河長久失修,“自唐末潰決,自甬橋東南悉為污澤”[9],唐末汴水航運完全癱瘓,唐王朝也隨之走向滅亡。

在末世氣象的籠罩下,唐末文人開始以史為鑒,或諷世或反思。一方面,通過對煬帝暴行的回顧暗示當今統治者的不道之治給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4],江淮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政治中心,為穩定統治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在繁盛時期卻鮮少有人注意到糧食物資的輸出給江淮人民帶來的巨大壓力與深重災難。另一方面,一些詩人了解或見證了汴河航運對唐代統治產生的重大影響,也開始重新審視煬帝開鑿汴河的利弊,不再是一味“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4]的負面評價,開始認識到“昔年開汴水,元應別有由”[4],出現了“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4],對汴河航運帶來巨大利益的承認與肯定。

從唐初航運不通時的普通水景,到盛唐汴河漕運帶來的穩定繁榮,再到安史之亂后的幾度興衰,隨著時間的演進以及汴河相關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與積累,汴水的文化內蘊與社會價值也在不斷積淀,得到文人與統治階層的關注越來越多,汴水詩的數量也因此呈現出遞增的趨勢。

對唐代汴水詩的發展趨勢特點及其原因進行論述之后,下文將對汴水詩在內容與風格上的特點做進一步的分析研究。

三、景觀書寫與典型意象

汴水詩的創作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涉及汴河沿岸的自然景觀與社會景觀以及相關的歷史典故與意象,景觀書寫的整體狀貌與汴水詩幾個特有意象的內涵和具體運用也正是汴水詩區別于其他景觀山水詩的特點之所在。

(一)汴河景觀的總體狀貌

汴水詩的自然山水書寫常常營造宏闊清麗的意境,而社會景觀的書寫,則往往可以使讀者管中窺豹地了解有唐一朝的盛衰更替。

1.宏闊清麗的自然景觀

首先,汴水詩中的山水書寫多為廣遠宏闊之景,這首先與汴河自身的地理位置有關。汴河流域幾乎盡是一馬平川的廣闊平原,游覽其中時,視線幾乎不會受到任何阻礙,置諸筆端自然多一望闊大之景。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詩人在對汴河風光進行描繪時使用的手法,在汴水風光詩中,“百”“千”“萬”這樣的大數出現頻率很高,如李端《送楊皋擢第歸江東》中,“綠氣千檣暮,青風萬里春”[4]。千船桅桿,極寫數量之多;萬里春風,極寫范圍之大,似乎要將汴河航程及流域全境盡收眼底。

除了大數的運用之外,寫景視角也多用瞻望式的勾勒,相對于移步換景、刻畫細小景物的手法,汴水詩幾乎全是“日臨秋草廣,山接遠天微”[4]這樣的闊筆勾勒,用最簡潔的形容詞寥寥幾筆將決眥目盡之內的汴河平原涵括詩中。

另外,汴水詩中的山水景物往往清新秀麗、生意盎然。靜,則“千里河煙直,青槐夾岸長”[4];動,則“蛙鳴蒲葉下,魚入稻花中”[4];聲,則“晴景搖津樹,春風起棹歌”[4];色,則“蓬煙拈綠線,棘實綴紅囊”[4]。煙、岸、蛙、葉、魚、花、樹、風等都是汴水詩書寫中常見的清麗意象,在詩人們的生花妙筆下連綴成一副恬靜明朗的清麗畫面。

2.盛衰更替的社會景觀

汴水詩中的社會景觀則往往與創作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刻畫了唐代不同歷史時期汴河沿岸的百姓生活與城鄉狀貌。其中或寫“魚鹽橋上市,燈火雨中船”[4]的漕運盛景,或寫“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10]的戰爭離亂,或寫“大道青樓夾翠煙,瓊墀繡帳開明月”[4]的繁華都市,或寫“地薄桑麻瘦,村貧屋舍低”[4]的疲敝鄉野。

汴河上承作為政治中心的京洛兩地,下接作為經濟中心的江淮地區,大部分流域都是自然地理條件極其優越的廣袤農耕平原以及唐代最為繁華富庶的城鎮,汴河見證和承載了唐王朝從蹣跚起步,到如日中天,再到日薄西山,可以說唐代汴水詩就是半部汴河史,汴河史就是整個唐史的縮影。

(二)歷史意象:“汴堤柳”與“煬帝龍舟”

“柳”與“舟”是汴水詩中最常見的兩個意象。從《詩經·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開始,柳意象就具有了留別離恨的內涵,在汴水送別詩中,隋堤柳也繼承了這一意蘊。如姚合《送劉詹事赴壽州》中,“隋堤傍楊柳,楚驛在波濤。別后書頻寄,無辭費筆毫”[4],就是借隋堤楊柳抒發依依惜別之情。而舟意象在作為重要航道的汴河上更是不可或缺,尤其是“孤舟”,常常出現在羈旅送別的即景詩中,如宋之問的《初宿淮口》:“孤舟汴河水,去國情已無?!保?]是作于離開國都之時,與宏大環境對比,漾出孤獨無依的漂泊感,去國懷鄉的斷腸愁緒溢于言表。然而在汴水詩中,“汴堤柳”與“煬帝龍舟”作為文化符號更有其自身獨特的語義內涵。

隋煬帝開通濟渠時,“河畔筑御道,樹之以柳”[11],從洛陽一直延伸到揚州,成為隋堤,勞民傷財、窮奢極侈的暴行最終葬送了整個王朝。隋王朝曇花一現后,隋堤依舊,汴水空流,隋堤柳也因此成了汴水詠史詩中最耐人尋思的歷史見證與最為人熟知的誤國亡國的象征,引發后人諸多思考與感懷。

煬帝為幸江都造龍舟,極盡奢侈?!端鍟奂o》記載:“八月壬寅,上御龍舟,幸江都。以左武衛大將軍郭衍為前軍,右武衛大將軍李景為后軍。文武官五品以上給樓船,九品以上給黃蔑。舳艫相接,二百余里?!保?]而這美輪美奐的龍舟卻和這個短命王朝一樣轉瞬即逝,湮滅無聞,常令詩人生出萬事成空的歷史興亡感:“龍舟未過彭城閣,義旗已入長安宮”[4]“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4]“西日至今悲兔苑,東波終不反龍舟”[4],這些借古諷今之句在哀嘆龍舟南巡而不復悲劇的同時,也為唐統治者敲響了意味深長的警鐘。

(三)邊地意象與王朝安危

汴河流域曾是唐代最富庶的地區之一,上承兩京的富饒繁華,下接江淮地區的沃野千里,然而在安史之亂之后,描繪汴水景觀的詩作中卻頻繁出現大量邊地詩中的獨有意象,這也是前人的汴水詩研究中從未注意過的。

若忽略標題與地名,吳融的《彭門用兵后經汴路三首》更像是徹頭徹尾的邊塞戰爭詩。關河、新冢、戰場、金鏃、寒城、鼙鼓、鐵馬、云旗、白草、空城都是典型的邊塞景觀與意象,描繪出一幅愁云慘淡、蕭索寂寥的戰后空城圖?!八宓田L物已凄涼”[4],連本該最安定的中原地區也已經烽煙四起、渺無人煙,唐王朝的政權搖搖欲墜,覆巢之下的詩人們自然百感交集。武元衡的《汴河聞笳》最能淋漓盡致地反映這一時期愛國詩人的心態:“何處金笳月里悲,悠悠邊客夢先知。單于城下關山曲,今日中原總解吹?!保?]金笳樂先聲奪人,在幽靜無人的夜晚顯得格外沉郁蒼涼,原屬于邊塞苦寒之地的樂聲,隨著烽火兵燹推進到本該穩定繁華的中原地區,頗有四面楚歌的悲壯與無奈。

唐代汴水詩的書寫內容整體來說不外乎對自然景觀與社會景觀的描繪以及對“汴堤柳”和“煬帝龍舟”等特殊歷史意象的內涵發揮,相較于前兩點內容,戰爭意象使用頻率雖然不高,但其慘烈景象與汴河坐落于中原繁華之地的地理位置形成的巨大反差,是之前的研究者未曾注意過的。

四、藝術風格與感情基調

唐代125首汴水詩雖然創作的背景、主旨、內容各不相同,但在詩歌風格上卻有共通之處,無論是語言表達、意境營造還是情感抒發,都呈現出清新流麗、平實質樸的風格。至于感情基調,唐代汴水詩的整體情感表達都是比較低沉凄婉的,從隱逸閑愁,到羈旅鄉愁,到憂國憂民乃至興亡慨嘆,無不蘊涵著詩人們郁結于心的百轉愁腸。

(一)清新質樸的藝術風格

1.直白曉暢的語言

汴水詩的自然平實,首先表現在語言的直白淺近,幾乎沒有任何佶屈聱牙、艱澀生僻的文字。孟浩然的《適越留別譙縣張主簿、申屠少府》記述了自己適越途中拜會故人又依依告別的經歷:“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幸值西風吹,得與故人會。君學梅福隱,余從伯鸞邁。別后能相思,浮云在吳會?!保?]從朝發夕至拜訪老友,到得以重逢、相談甚歡,再到頸聯將二人分別比作梅福與梁鴻兩位隱士,表達二者相同的志趣與追求,結尾用曹丕“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懸想別后相思之苦的同時也暗含幾分漂泊的傷感。這首詩將“留別”的始末娓娓道來,運用的語典和事典都比較常見且淺顯易懂,平淡的敘述中包含質樸的情感。

另外,在書寫社會現實的汴水詩作中,詩人們常用直白樸實的語言描繪汴河兩岸居民的日常生活:“淹留三十年,分種越人田。骨肉無半在,鄉園猶未旋”[4],平白如話的文字更具有直擊人心的力量。而詠史懷古詩也基本是“敘述+議論”模式,先簡單明了地概括隋煬帝的不道之舉,再生發出相應的批評感慨,這樣用以諷刺與警醒的詩體,本就要求說理清晰易懂,自然是詞約指明。

2.清新自然的意境

除了平實直白的語言,汴水詩尤其是其中的即景詩往往會營造清新明麗的意境,這是從太宗《春池柳》就確定的基調:“逐浪絲陰去,迎風帶影來。疏黃一鳥弄,半翠幾眉開?!保?]浪花、柳絲、春風、樹影,都有飄動、搖曳的特點,出現在同一句中便使整個畫面散發出婀娜多姿的旖旎風情。黃和綠都是亮色,“疏黃”和“半翠”的斑駁更減少了幾分呆板,鳥兒的啁啾嬉戲則又增窈窕靈動,古人常以柳葉比喻美人之眉,而本詩卻反其道而行,將柳葉比作眉毛,使這春池柳更具有了擬人的嬌俏,顯得清新柔媚。

“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鶯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須把長條系落暉”[4],韓溉流傳至今的詩作并不多且均為詠物之作,這首《柳》的前兩聯便在其中脫穎而出。不說冬去春來,只說白雪化盡,暖風依依;城門外柳樹下影影綽綽,是枝條搖曳的痕跡,天氣漸暖,是幾處早鶯先接收到春日降臨的訊息。頷聯更是別出心裁,想要用柳葉留住生機盎然的初春,先要用長長的紙條系住落日余暉,讓時間不再流淌。自古以來惜春傷時的詩作數不勝數,韓溉沒有發出“逝者如斯”的感慨,反要用柳枝綁架時間,靈動爛漫的妙筆之后藏著的更是一顆獨出機杼的詩心。

即便是詠史詩,大多也無法忽視汴水上的美不勝收?!盁坌袑m汴水濱,數枝楊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10],汴水河岸的柳樹在春風中搖擺,仿佛不勝酒力的少女,晚風輕拂時,柳絮也迎風起舞,既有雪花的純潔輕盈,又多了幾分宛轉柔媚。

3.直抒胸臆的表達

在抒發情感時,汴水詩大都直抒胸臆,既沒有含混不明的曖昧,也沒有欲說還休的朦朧,無論是抒發自己的抱負,還是贈別朋友的寄語,都坦率爽直、樸素真摯;“無論是抒發蓬勃向上、昂揚奮進的積極進取精神,抑或表達苦悶彷徨、悲觀失望的幽微心曲,多以質樸平實、直白淺近之語道出”[12]。

在酬贈送別詩中,詩人們不吝揮灑思念與不舍之情,“別后書頻寄,無辭費筆毫”[4],敦促朋友在離別之后要經常與自己書信往來,不得以耗費筆毫為借口推辭或拒絕;“與子骨肉親,愿言長相隨……還期在新年,勿怨歡會遲”[4],開篇直言二人深摯濃厚的感情甚至超越了血緣親情,結尾沒有空泛抒情而是依依不舍地約定了重逢的時間;“宴余和酒拜,魂夢共東行”[4],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酒宴歌舞都落下帷幕后依然和酒再拜,身不能同行,只能寄一顆愁心伴君左右。

(二)沉郁凄婉的感情基調

汴水詩作的整體感情基調都是偏向低沉憂郁的,從詩人個體的鄉思離愁,到關乎國民的興亡疾苦,乃至縱觀歷史的撫今追昔,字里行間都彌漫著或淺或深的傷感與悲戚。

1.傷感憂郁的羈旅愁思

游子孤身在外,尤其是舟行水上之時,漾漾水波總會催發詩人的漂泊感。王泠然在《汴堤柳》詩中寫道:“涼風八月露為霜,日夜孤舟入帝鄉。河畔時時聞木落,客中無不淚沾裳?!保?]詩人日夜兼程趕往帝都,偏偏時令又趕上仲秋,兩岸霜冷葉落,本就漂泊異鄉的客子聯想到自己正像是在漫漫長河中漂流的一葉小舟,思鄉之情與漂泊之感交雜之下,自然不由得泣下沾襟。

然而即便是親眷繞身、重歸故里之時,也會產生物是人非的凄切感傷。

在白居易《汴河路有感》中,汴水東流,在詩人眼里是消逝;源源不絕依舊東流,則是永恒。三十年的時光,當目睹山形依舊、寒流依舊時,詩人悲哀地發現在永恒中流逝的只有自己的時間罷了。淚水斑駁了衣襟、白發斑駁了鬢角,三十年對于個人來說足以經歷最深刻的悲歡離合。變與不變、永恒與瞬間是詩人筆下永恒的話題,然而這些不得其解、不知所措的迷茫,最終都會演化為無可奈何的傷感嘆息。

2.悲戚無奈的艱難民生

白居易對汴河兩岸居民尤其是鄉村人民的生活著筆最多,雖然都是通俗淺白的敘述,沒有過多的渲染與抒情,但當時汴河兩岸民生艱難、鄉野凋敝的狀況盡然以小見大地呈現出來了?!段髟硗访枥L了人煙稀少、煙火寥落的鄉村:“南阡有煙火,北陌連墟墓。村鄰何蕭疏,近者猶百步?!保?]路南還有人居住,路北就是連綿成片的墳墓,村中人丁稀少,即便是距離最近的兩家人,也相隔百步之遙。

《茅城驛》一詩對汴河沿岸鄉村的貧瘠,有更加直接的描寫:“地薄桑麻瘦,村貧屋舍低。早苗多間草,濁水半和泥?!保?]作為經濟作物的桑麻瘦弱不堪不說,連供以食用的秧苗也間雜野草,中原地區本是土地膏腴、沃野千里,如今卻已成為蕭條的代名詞,可以預料的饑歲荒年中,看似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視角,實則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對百姓艱難生活的擔憂與無奈。

3.懷古傷今的興亡喟嘆

詠史懷古詩多用昔日繁華與今日蕭條對比,催人生出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感慨。李益的《汴河曲》便將汴水的無限春光與隋王朝的山岳崩頹作一對比:“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并生發出“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4]的慨嘆。張祜面對汴堤的萬樹垂柳,遙想煬帝駕臨江都時錦繡龍舟的盛況,只覺不堪回首:“那堪重問江都事,回望空悲綠樹煙?!保?3]如果說兩首詩是含蓄的懷古,白居易“后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4]便是直白的諷今,拋除興亡慨嘆的外衣,實則是怒其不爭的懊喪與無奈。

4.凄惶悲慟的戰爭反思

相較于前文的惆悵悲戚,戰爭詩中的場面描寫往往更慘重凄愴:“九重宮殿閉豺狼,萬國生人自相噬。蹭蹬瘡痍今不平,干戈南北??v橫。中原膏血焦欲盡,四郊貪將猶憑陵?!保?]李涉早年客居梁園,恰逢兵亂,目睹了生人相食、尸橫遍野的場景,持續頻繁的戰爭使中原地區滿目瘡痍,不僅毀滅了中原的良田沃土與繁華都市,甚至釀成血流成河、一片荒蕪的慘狀,不可謂不觸目驚心。

韋莊的《秦婦吟》以一位逃難婦女的口吻敘述了黃巢起義時的社會亂象:“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保?0]作為唐代航運生命線的汴河,向北,汴州舟車斷絕、無法往來;向南,士兵相殺、白骨露野。后兩句寫戰士自相殘殺造成的浮尸百萬、流血千里的中原戰場,原野上盡是尸骨、河水也被鮮血染紅,在血海尸山之中,一個“徒”字卻暗含了無限的悲慟與絕望,這些白白丟了性命的戰士可能是每一位“秦婦”的兒子、丈夫、父親,如今卻如草芥般毫無意義地化成了冤魂,戰爭帶給人民的沉重災難在這首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綜上,唐代汴水詩由于社會政治的發展變遷,呈現出三個階段的不同創作偏向與發展趨勢,然而他們也具有內容和風格上的共同點:往往通過對典型景觀與意象的把握,以清新質樸的語言抒發或傷感惆悵或悲痛凄惶的情緒。汴河作為唐代水上交通要道,不僅見證了詩人個人的悲歡離合,也見證了整個王朝的盛衰興替,雖然它早已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中,卻又從詩歌里煥發出永恒的生命力,流淌出一條奔騰不息的水上唐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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