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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

2022-07-11 08:00許曉敏
四川文學 2022年3期

□文/許曉敏

我做了一個夢。

這真的是一件怪稀奇的事兒,因為我不是一個愛做夢的人,經常頭剛沾著枕頭,過不了兩分鐘,已經昏昏欲睡,很快發出濁重的呼吸聲,就跟八輩子沒睡過瞌睡一樣,睡眠出奇的好。做夢,比起生意上的順利簽單更稀奇。

在夢里,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到處都是灰暗一片,云遮霧罩,父親和母親去地里干活兒回來了。父親在山上抓了一只野兔子,右手拽著兔子耳朵,那兔子還在不停地蹬著空氣翻滾,左手提著三個紅彤彤的胡蘿卜,泥巴濕漉漉地黏在上面,兩只手舉到了頭頂,跟母親說要做蘿卜燒肉,得放點點兒醋。因為我喜歡吃酸的,菜里只放一點,舌頭都能嘗出來,母親用一根筷子把馬尾盤在了頭上,笑瞇瞇地回答說,要放要放。

過了一會兒,他們就站在家門口叫我回去吃飯,我正要跑過去,杜峰就走過來了,他說他去城里專門買了我愛吃的鹵肉,紅油涼拌的,我得去他家里吃飯,兩邊都在叫我過去。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鬧鐘就把我叫醒了,這是我女兒杜菲之前用的藍貓鬧鐘,叫的是“懶豬起床,懶豬起床”。

我揉了揉眼屎起床,扯開窗簾,日光還沒有完全亮開,只撕開了一個小口子,空氣里的凜冽讓人縮緊了,喝了一盒熱牛奶,再烤了幾片吐司充當早飯。剛收拾完盤子,司機老廖的出發電話就來了。

老廖要開車回老家夾江,邀我一起,這是他年年都會提一嘴的事情,今年我答應了。說實話,我并不是熱衷于遠行的人,曾篤定一成不變是最好的狀態。此次的反常,我把它歸結為一種渴望。說白了,離開原地,到一個全然陌生處,僅是心底冥冥之中的指引。

夾江竹林密布,跟我土生土長的綠水,隔了兩百多公里遠,但在貧困縣的名單里卻緊緊地挨在一起,似一對難兄難弟。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心沉得發緊,臉也繃疼了,主要是不習慣。老廖也不習慣,時不時偏過頭看我,巴不得像以前那樣,我在后面打電話或閉目養神,他只負責一言不發和開車。

正值寒冬,光禿的梧桐樹上綴滿了小紅燈籠,我正看著街景出神。

老廖突問,杜總,你知道夾江還有個名兒叫啥嗎?

我搖搖頭。

他說,鬼城,不騙你,孤魂野鬼都得從那兒過,所以夾江的各路神像最多,全省可是能排第一。

這話我不太能接住,他也不吭聲了。我調整身姿,直視前方,老廖臉很圓,下巴短,從側面看往后縮,有很嚴重的水泡眼。他今天穿了一件夾絨的灰棕色皮夾克,衣服已經掉皮很嚴重了,背上有一只刺繡的兇悍老鷹,這是老廖從他父親那里繼承的。當年花了十幾塊錢買的高價二手,據說產地是在美國,他每年回家過年的時候都穿著,喜歡得不得了。

我們沒怎么說話,稍靜下來一會兒他就按捺不住,又挑起一個新話題。這次回家,他要抽空上美容院割眼袋,至少可以年輕五歲。有一個他喜歡的演員倪大紅就割了,看著就挺好,他找的是侄女割雙眼皮的店。我不怎么接話,只是聽著,間或點點頭。

一路往北,已經開了四個多小時。為了節約一百多塊的高速費,老廖提前下了高速,駛進了一條還算寬闊的鄉道。之前跟老廖說我來給高速費,他不同意,還說讓我節約著用錢,公司不在了,家里還有老小等我養家。

一路上經過的人家不多,好不容易在拐彎處,遇到家叫“小何血旺”的小菜飯館子,我們就停下來吃午飯。老廖去了廁所,出來之后臉濕漉漉的,估計洗了個冷水臉提神,就像一只剛游完水的水獺。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反手抹了抹自己的發型,后面有幾根頭發翹起來了。我朝他笑了笑,把煙頭踩熄了,胸口有一種奇異的平和。

這家店的招牌菜是麻辣血旺,酥油、辣椒、花椒面、芹菜、小蔥,一層鋪一次,攪和一下,血旺下面,還有一層切成段的鹵豬大腸,就這一份足夠兩個人吃。老廖吃了尖尖一碗飯,用勺子舀著大口吃血旺。我因為久坐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

老廖滿嘴紅油跟我說,杜總,我跟你說個事兒。

我說,你講。

他說,我跟我婆娘說的是我拿錢退休回來陪她,不是被辭的,你可不要說公司的事情哈,我害怕露餡了。

我看著老廖,嘴皮一張一合,而不去看他臉上的其他器官,覺得很滑稽,有點傷感,點點頭,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他。老廖吃完飯之后,就翻過手背,擦了擦嘴,人一下子就站起來,雙手抱臂,跺了跺腳。一雙皮鞋的腳后跟,甩得叮叮作響,熟練地點了煙,猛吸了一口。

也許是離家鄉近了,他身上土生土長的味道就出來了,相比之下,我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愣頭青,我倒是很喜歡這種感覺。以往都是由我來做決定,現在只需要站在老廖身后。

我目視著窗戶上水滴運行的軌跡,線條感極強的事物,總是可以很快吸引我的注意力。有一只螞蟻,悄無聲息地爬了上來,一身黑亮,威風凜凜,個頭比在城市里見的大了很多。老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老婆那些事兒,說著說著他老婆的電話就來了。他走去旁邊接電話,這個習慣還是沒變。

老廖的老婆叫霞姐,在他之前的描述中,聽起來是有些勢利和薄情的女人,每個月只有老廖打電話給她,說往家里寄錢的時候她才會熱情點,有時候還會說話威脅老廖,她想要改嫁別人,這樣她也不用獨守空房,一個人下地干活兒,伺候一家老小。

她語氣很酸湯,不是直接大聲宣告,而是用奇怪的聲氣說,自己再找個男人幫忙養老廖的家,說不定找個能干的,還能把老廖也養起,就不用受兩地分居的苦。

這時候,老廖一定會哄她,還承諾會多問老板要點獎金給她買新衣服,他是個把自己位置放得比女人還低的男人。從老廖對待廁所的清潔阿姨,就看得出來,別人都是側身直接過,唯獨他佝僂著身體,像鞠躬一樣走進去。老廖說那阿姨長得像他媽媽,可他看公司其他女同事是這樣,說話畏畏縮縮的。我們都覺得他的老家一定是個母系氏族社會。

老廖存的私房錢,都是給自己攢的養老金,一分錢也沒透露給霞姐,這也是他回家有話語權的底氣。他說,即便霞姐真的和別人跑了,我靠著這些年攢下的,再娶一個也成。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得意,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年輕不懂事的侄子。

手機導航顯示,前面至少3公里都紅紅的一條線,老廖機智地把方向盤一甩,就要在一個路牌叫“榮昌”的地方拐彎。

他說,之前這條路就愛堵車,有大貨車夜間也走這條路,估計出車禍了,路太窄了,完全不好掉頭,我還知道一條路,十年前我和我舅舅一起路過,那時候去找他一個朋友買西瓜,本地瓜,可甜了。

老廖顯然不是很熟悉這條路,導航也沒有識別到這條剛好一車寬的小道。他戰戰兢兢地開過了一個人家戶密集的村子,又不好露怯,直直地盯著前面,不敢打晃。

我們很快就進入了一片寬闊的田野,像是到了北方地區。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小山多、平地少,田地的形狀什么樣兒都有,梯形、三角形、長方形,大家寸土必爭,有時候田埂挖窄了,還會被隔壁地的主人一頓好罵。這一片規整得讓人稱奇,四四方方的,像是數學家親自來劃分的。晚間的大霧和燃燒東西的煙味兒混合在一起,我和老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陌生的一幕。

車子“嘭”的一聲悶重撞擊,老廖趕緊腳踩剎車。我們下車去看,他嘟囔了一句,剛剛明明沒看見有人,嘴上雖然這樣說著,但心里依然是慌的,語氣都帶著顫音。我們很快就看到一個長著厚毛的動物輪廓。

老廖舒了一口氣說,幸好,估計是野兔子。

我搖搖頭說,不太像,這個長得有點瘦長,尾巴也很長,毛也很深。我打開手機的電筒,照了照,這是一只個頭和貓差不多大的白毛狐貍,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地上,看樣子已經死了。

老廖說,撞死狐貍會有血光之災。他有些慌亂,摸出了兜里的香煙,站了一會兒,想了想,才拍了拍腦袋說,瞧我怎么沒反應過來,我們山上還有人抓狐貍,剝了皮賣錢的,這可是不勞而獲,撿回去說不定還有用處,你還沒吃過狐貍肉吧。

他說這話像是自我安慰,剛剛還沒點著的煙,現在像模像樣地抽了起來。

我站著等他指揮,好半天,他才一跺腳說,走,再去看看。

等再去車頭那里,狐貍已經不見了,地上除了一攤血跡,連根毛也沒看見。

老廖用手指抹了抹地上的血,放到鼻子那里嗅了嗅,臉上也不知是喜是憂,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不死也是好事。

我們正要坐上車去,就聽到有人在大聲地喊,過來,快過來。聲音是從至少五百米以外的田里傳來的。不知道這大霧是不是會影響到傳播,定睛一看,說話的人也就在一百米處站著,朝著我們大力揮手。漸漸地,就離得近了,那真的是一個完完全全赤裸的男人,但幸好天色太黑了,他下體的毛發也很旺盛,看不清楚身上的生殖器。

他瞇著眼說,你是不是廖明軍。

老廖像被震懾住了,點了點頭。

他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歪著腦袋說,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老董,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老廖似有所悟地說,哦,你是董叔,我們開車過來的,大路堵住了,準備從這邊繞路回去。

這樣,確實好像有一條路,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說。

老廖說,這么晚了你怎么來這里?

他說,我來游泳,那邊有個溝,水可深了,平時愛過來鳧水。

我們才注意到,在這片田地的中央,有一條水溝,可能是下過暴雨,就這么一個窄溝,卻有一種河面上波濤洶涌的假象。我拿手機照了照,水是青灰色,觸手冰涼。

老董說,我在燒土豆燒柑子,你們一起來吃點。

燒土豆我聽說過,燒柑子卻是聞所未聞。

我們跟著老董,走到了火堆那邊,已經只剩下一些煙霧、幾點火星子,再燃一會兒估計就熄了。老董拿了根木棍,把土豆一個個掏了出來,又去別處抱了些樹葉樹枝過來,扔進了火堆里。一陣濃煙裊裊過后,火堆又燃了起來,一口吞沒了濃霧,周圍一瞬間亮堂起來。

老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兩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斂去了讓人無法直視的逼人,此刻奇怪地閃著幾絲和藹的光。他用長著厚繭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眉毛,打量著我們。

我和老廖都低著頭看火堆,臉被烤熱了,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更不愿直視老董的裸體。

老董用棍子戳過來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小玩意兒說,吃,別客氣。末了,還專門把手伸過來,在我們面前揮了揮。

老廖撿了起來,用手捏了捏,是軟的。他使了點勁兒掰開,熱氣蒸騰,里面露出了黃色的果肉,白色的橘絡都被熱氣浸濕了,呈半透明狀,是一個柑子。

老廖分了一半給我,我扯下一瓣塞進嘴里,溫熱的,又苦又甜,還有濃郁的霉煳味,強壓住心頭的不適感,才咽下去。老廖似乎以前吃過,神情閑適地兩三口就吃完了。

老董說,肚子餓的話,可以先吃土豆。

我如獲大赦,趕緊從地上撿了個剝皮。

老廖說,我車上還有米酒,要不我們喝一杯。他說完就去車里取酒。我平時也喝酒,都是業務上不得不喝,像今天這樣恣意地坐在田里喝一杯,還是頭一次,頓時性子就有些放開了,吆喝了兩嗓子,叫他快拿過來。

老董也起身,沒走多遠就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幾十年前流行的搪瓷盅盅,說熱一下好喝,這天氣太冷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光著身子的。老廖不開腔,我一個外人也不好提醒他把衣服穿上。

米酒裝在一個5L的塑料礦泉水瓶里,老廖倒了滿滿一杯,撒了一把糖。

老董不知道從哪里摸了一雙烤煳的筷子,攪了攪,把盅盅架在火上,煮熱了就端下來晾一會兒。他最先喝了一口,說不燙了,再遞給老廖。米酒煮一下酒精就揮發了,度數就沒有那么高了。老廖遞給我,我嘗了嘗,味道偏甜,就著三個土豆喝了好幾大口。

老廖借著酒膽問了句,你為什么不穿衣服,不冷啊。

老董說,治病,我得了要死的病,無藥可治,這是朋友教我的法子,冷天脫光了,去冰水里游泳,一天游三圈,除了晚上睡覺蓋被子,其他時候什么都不要穿。這人的意志力一旦頑強起來,什么病都可能被趕走。人死,那是意志渙散的結果。你也可以想象成魂魄,聚不到一起了,這肉身虛弱,就抓不住,自然而然就上天了。

老廖聽得興致盎然,就差鼓掌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接這么高深莫測的話,就把酒盅子遞給了老董,勸他多喝一點。

就在醉意蒙眬之際,忽地從平原上傳來一陣優美的笛聲。我是個音癡,聽不出是什么曲子,有種欲說還休的調調,時而淺吟,時而激揚,等到了豁然開朗的境界,仿佛一剎那間,這片田野上會接二連三開出一片又一片五彩鮮花,有一窈窕女子從中走來吹奏笛子。老董和老廖置若罔聞地喝著酒,像兩位無聲送別的知己。

笛聲越來越小,我感覺自己的心跳由擂鼓轉入平靜,也許太沉迷了,頓感精神不濟。我低聲說,眼睛困得遭不住了。老廖說,我也有點兒。老董咧開嘴笑了笑說,瞇一會兒嘛,等會兒我喊你們。

第二天,我和老廖醒來,才發現兩人在一片荒地里,身體因為寒冷,緊緊貼在一起。旁邊有一個未燃盡的火堆,還冒著幾點火星。在這樣一個濕重的早晨醒來,冰霜浸進了骨髓里,血液就像流過了冰,凝結了,搓了好久,兩只手都沒有完全恢復知覺。我以為自己快凍死了,用力掐了掐大腿,幸好還能感覺到疼痛。

老廖嘟囔,老董是不是走了,都不說一聲。

他酒氣還沒醒,又說,走,去溝里洗把臉清醒下。我們走到溝邊,才驚恐地發現,這是一個臭水溝,水已經變綠了,藻類生長茂盛,還有些被人丟棄的衣物、日用品、爛菜葉子,混作一堆,一股發酵的臭味撲面而來。

老廖站在溝邊上一直干嘔反胃,差點吐了出來,驚慌失措地說,遭鬼了,這地方邪門了。

他四處張望,突然就膝蓋一屈,屁股一坐,跪在了地上,連續磕了三個頭,蹭了滿頭滿額的泥巴灰,神智失常樣兒。我雖不信鬼神,但也看懂了他眼神里的示意,跟著照做了。

老廖站起來,驚魂甫定地說,天亮了,我們還是回大路走。

這一路,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兩個人的臉上,都是精疲力竭的感覺,氣氛凝重得像拉著一臺靈車。

掌燈時分,炊煙四起,天上墜著一輪淺黃的月亮,幾顆微弱的星,隱匿在浮動的云層之后,路邊枯萎的草叢,毛茸茸的一團又一團,還有不知名的昆蟲時不時幾聲鳴叫。鄉間的蟲子聲音更滄桑更悠長,更顯得這里寂靜荒涼。我仰頭望著陌生的天色時,老廖說了聲,到了。

老廖家是個很寬的院子,一座二層老樓房。這樣的房子,在好一點的鎮上比比皆是,但他的村子又偏又窮,幾乎都是平房,所以顯得很氣派。一口大鐵鍋就放在院壩中央,兩塊木頭還在其中燃著。我們下車時,霞姐拿著火鉗正在掏小紅薯,早早地埋在土堆里,就等我們回來一起吃。

她長著一張圓潤瓜子臉,長時間日曬的斑,零星分布在臉上,因為發胖,身材已經像氣球一樣吹脹了。走起路有些笨拙,但雙手格外靈活,做起事來很利索,時不時用圍腰帕擦手,審慎地打量著我。老廖已經有一陣子沒回家了,但和霞姐絲毫沒有生疏的感覺,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徑直拉著她進了里屋說悄悄話。

我便坐在板凳上伸手烤火,閉目養神。老廖很快就出來了,挑了個大的紅薯,掰成兩半和我分。我嘗了口,不怎么甜,比不上在超市買的煙臺糖心紅薯。

老廖說,后山的地里種的,正宗的綠色產品,多吃點。

我的味覺一直很奇怪,喜歡吃很咸、很酸或很甜的,對于味兒淡的提不起勁兒,便起身,假裝到處走動看看,把沒吃完的紅薯,悄悄扔到了地里。

大柴燒的旺火,是聚會的信號,人本能地就會靠近溫暖的地方。晚飯時間過后,就陸續有村民圍了過來,和老廖與霞姐打完招呼后,坐下來烤火,也有三兩個男人站著抽煙的,聊些家常,很快腳邊就一地的煙頭。他們都是老煙槍,牙齒被熏得像梁上的老臘肉。一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太,嘴已經縮進去了,人瘦得皮貼骨,伸手討煙抽。她說自己頭疼得緊,手也哆嗦,吸煙可以轉移注意力。

很快就湊夠了人數,老廖一人從屋里抬出了桌子,就放在離柴火不遠的地方,和人打了一宿撲克,直到第二天早上,都還沒收工的意思。

他銜著煙,聳了聳肩膀,得意洋洋地說,我一年才上幾天牌桌子嘛,還不是把你們全部干翻。

其他男人都長期待在村里,沒有像老廖這樣健談的,悶著頭,只管看著老廖洗牌的一雙手,怕他作弊。

霞姐燒了一鍋熱水,下了四碗細面,每一碗澆了小半勺面湯。廖一梅,他們夫妻倆放在心尖兒上疼愛的女兒,已經二十五歲了,人長得乖乖巧巧的,鉆進雞棚里撿了四個大雞蛋。她衣服上粘了好幾根雞毛,剛下的蛋,摸起來還是溫的,按在臉上滾著玩兒,面若稚童。聽到霞姐喊她名字,廖一梅在柜里拿了四個碗,有模有樣地把蛋磕碎了,打在碗里。雞蛋清起了一層碎蛋花兒,雞蛋黃還是圓滾滾的一團,切碎了一把蔥花兒,用筷子一攪和,蛋黃和面條就黏乎乎地粘在一起了。霞姐從門口壇里舀了一小碗腌魚,放在桌上。

我聽老廖說過,這魚放了本地一種叫芥花兒的香菜。這種菜,長得高,會開和大蔥一樣的花兒,稈兒粗,像芋頭稈,剝了外面一層厚厚的綠皮,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芯。味道和芥末一樣沖鼻,口感脆嫩,生的切成大塊,就扔進壇子里,熟油熬了香料,再加醬油和水煮,晾冷了才倒進壇子。先泡一個星期,把芥花味兒逼出來,再撈出扔掉。扔到豬圈里,豬都搶著吃,吃完還會放響屁。

魚烤干了,宰碎,泡一壇子,半個月后就可以吃了。有人做一壇子的湯料,可以吃一年。魚干泡了一輪又一輪。吃一口面,夾一小塊腌魚,又咸又辣,又油又香。得掌握好每一筷子的劑量,多了就臭,越少越香,舔筷子是好味道。一人伸五次筷子,一碗面就見底了。蛋黃蔥花味兒的面,一點鹽都沒放,還能吃出一股醇厚的鮮味兒。這里的小蔥味道也是甜的,吃完了,口不臭,這一頓是吃得飽脹又舒坦。

霞姐端出了果盤,我們圍坐在飯桌上聊天。

老廖說,這是一頓回魂飯,芥花兒的味道比大蒜還重,可以驅邪,生蛋拌面,寓意是吃了這面人能找到生路。

霞姐說,要是生了重病,得連吃七天,身上就松了。

我好奇地問,如果七天都不見效會怎么樣。

老廖說,這往生飯救的是心智迷失的大病,有邪祟企圖侵占身體的怪病,如果是得絕癥,雖然必死無疑了,但吃著好歹有點希望。

他說完就站起身來,朝路口張望。

等著的牌搭子過來了,這也是最后兩天過牌癮,等年后他們家還有一件大事,動工修房子。老廖在牌桌上就已經談好了工匠,和霞姐預備修個漂亮的兩層小洋房,看能不能招個上門女婿。這個地方,和我料想的一樣,女人比男人金貴,男人上門算不得丟人,去有錢人家的門更是有面。更細的,生男隨男方姓,生女隨女方姓,條條框框早就婦孺皆知。

霞姐說,等明兒天一黑,家家戶戶,就得閉門不出,各家的人都在各家里待著,如果我有什么需要提前跟她說,有人進城就可以帶回來。這是他們的家鄉習俗,說是守財,傳統來自年獸的故事,它在這邊,又被叫作吞金獸。年二十八開始,晚上就出來吃人家的金子、糧食、牲畜,貼上門神,大門緊閉,年獸就不敢進來。人也是從二十八的晚上開始守,這一守就得到初一早上。

說完,她已經把糕餅、柑子、柿餅、糖果、瓜子、花生,都分裝在平盤里,堆得跟小山兒似的。廖一梅跟著幾個五六歲的小孩兒,圍著這些吃的團團轉,一會兒伸手摸摸,舔舔手指頭,一會兒拿一個花生剝開,躲在門背后吃。老廖還叫了一個住得近的侄子,塞了過年紅包,讓他過來劈柴火,足足劈了六大筐,關著門就只能自家燒小柴火。霞姐又花了一中午的時間,備了紅糖、芝麻、臘肉、蒜苗,無事兒的時候就烙餅吃。人睡久肚子不消化,吃過的面和飯還都頂著肚子,慢慢地嚼餅吃,能吃幾口就幾口,煮點茶水喝,壓得住胃,又不會撐。

我準備沿著河邊走走,這里空氣挺好的,出去多呼吸呼吸,延年益壽。

老廖囑咐說,這邊山清水秀,確實舒服,但你也要小心點,不熟悉的地方千萬別去。

我抽著煙,走了幾條田埂,云迷霧鎖的,走遠了,估計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霧不是散開的,而是收緊了,捆作一團,遠看著像能抓著似的,老一輩的人把這個叫作瘴氣,有這種瘴氣的地方,必會出鬼怪。我捂住了胸口,不知道自己內心的恐懼,是來自于那些沒有來由的傳說,還是在霧里不知道會遇見什么。

自從在荒野露宿后,膽子越來越小了。人們都說,人長大了,就知道小時候大人嘴里的妖魔鬼怪都是假的。而我恰恰相反,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隨著年齡的增長,怕的事情越來越多。廣闊天地也只有腳底下這塊兒踩著的,才實實在在。

聽到水聲,是一種令人愉悅而舒緩的感覺。循著聲兒去找,這是一條不算寬的河,但長到看不到盡頭,這應該是某條大河的支流。著魔一樣,完全不覺得凍,一只腳就踏進了水里,想著這水會把我沖向哪里,會不會沖回綠水的河里。踉蹌著沒走幾步,就踩到腳下的濕滑藻類,結實地摔進了水里,費了好大勁兒,才重新站起來,一邊走一邊擰干身上的衣服。等站在岸上才感覺到疼,太冷了,人哆嗦起來就沒有知覺??涌油萃莸氖^,扎破了小腿,胳膊上也蹭出了血痕,額頭上有個傷口,摸得到血。

我狼狽不堪地又跑了一段路,找了個草垛子,幸好外套扔在了地上,打火機也還在里面。點燃了一堆稻草,又撿了些枯樹枝,引燃了烤火,火勢越來越高,這才找回了點知覺。想著此刻,如果帶上酒柜里那瓶九幾年的茅臺,現在喝一杯,應該會舒服很多。

溪邊的山,已露出了清晰的面目,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竹子,細如筆桿,粗如碗口,大多彎著腰,一層壓一層,翠色欲流。我想起了書桌上曾擺過的一個山脈模型,除了自然山脈的地形景觀,上面還專門畫出了河流和植被的分布曲線,有一次無事可干,便依葫蘆畫瓢,勾了一遍。

影影綽綽的,有個女孩兒朝這邊走來,穿著粉色的羽絨服,黑色皮褲,配著一雙過膝皮靴??慈说臅r候,兩只眼睛瞪得老大,額頭上有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極不協調,是廖一梅。

我第一天就見過她了,但從未像現在這樣,相互直視過。霞姐用眼神示意過她,離我這個陌生的外地男人遠點,所以她在家里也總避著我??次覝喩頋裢?,她好像并不意外,不知道已經在暗處看多久。她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蹲地,揪了一把河草在手里把玩。我沒再看她,點了支煙,抽了起來,煙有點潮,就跟抽著白紙一樣,太冷了,打了一個又響又大的噴嚏,險些把手里的煙給甩出去。

廖一梅走過來,丟了一包皺巴巴的紙巾在我面前,就像一陣風兒一樣跑開了。

這兩天我也觀察過她的行為舉止,不正常時會埋著頭,除了自言自語,從不跟別人說話,嘴角有幾絲晶瑩的口水掛著。這時候,老廖和霞姐就不讓她出門耍,只能在家。老廖之前提到過他這個女兒,以前叛逆得很,讀高中就耍朋友,失戀之后就尋死覓活,一直都沒出過家門,人長得漂亮,就是腦殼不夠用。如果不是要照顧廖一梅,霞姐當年也會來我們公司當個做飯阿姨,和老廖一起在外面打工賺錢。

衣服還沒烤干,就有人來了,不是老廖,是那草垛子的主人。四方臉,皮膚黑,五十出頭的樣子,因為日曬和衰老,兩只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他說在家里就看到,這邊有火堆兒燃起來了,以為是哪家頑皮孩子丟了炮在上面引燃了。他聽出了我的外地口音,就問我要三百塊錢的損失費,我出門時沒拿現金,問他能不能手機支付,他以為我捉弄他,大為光火,罵罵咧咧地說要去找老廖算賬。

我聽他這樣說,連忙安撫,答應了回去拿錢,讓他在這里等著。

他說,你反正跑不脫,我就在這兒等你。

回去之后我把事情跟老廖說了一下,老廖讓我別理他,村子里沒幾個人看得慣他,獅子大開口,他如果真找上門來,就等他鬧一鬧。

還沒等吃完晚飯,那人就來了,聲勢浩大,扛著一個鋤頭,帶著家里的兩個小孩,穿得都很單薄,小的那個畏畏縮縮地目視著我,大的那個倒是膽氣很足,目露兇光。

老廖蹺著二郎腿,笑著說,稀客稀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來一起吃。

他原本想過來先恐嚇我,方才一靠近,突然如臨大敵,又退了幾步,只說我身上有災。

我疑惑不解地問,什么災。

死人的災,他恐懼地說,又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像一只被抓住又意外被放生的鬼祟老鼠。鬧劇戛然而止,他帶著家人,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霞姐說,這人是神棍,天暖時,就去外面擺攤算命,說是老天爺賞飯吃。那個草垛子,是他立的斂財風水,旁人碰不得,少一根稻草,他都要蹬鼻子上臉。這么多年,也沒見著他發財,村里人對他這副做派,早就見怪不怪了,別放在心上。

老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一變,察覺到我身上的衣服是濕的。

我連忙說,人走滑了,摔進河里了。

他嘆了口氣說,你可別瞞著我,論年齡我吃過的鹽都比你吃的飯多。

然后,他提議明早給我找個巫醫看看,他女兒腦殼出了問題就去找過的婆婆。年輕時候在廟里住了三十多年,讀了不少書,還可通鬼神,想死就是被邪祟纏上了,只要趕走不干凈的東西,人就好了。

巫醫住在兩公里外的河邊,不算遠,但走路也得走一會兒。主要是早晚都起霜,抄近路怕沾濕了褲腳和鞋面,兩條腿凍得像兩條棒子,反而走不動。大年二十八早上,老廖找朋友借了一輛打火就冒濃煙的摩托車,載我一起過去。霞姐拿了一瓶醪糟,說巫醫早飯愛吃醪糟蛋花湯配干玉米饃饃,正好給她帶去點,過些日子要房子修灶,還得讓她親自上門看地方看方向。

到了地方,巫醫正在寫符紙,老伴兒站在門口,牽防水布。原來是房子塌了一方,雖說冬天不落雨,但冷風灌進來也不好受。老廖便讓她和她老伴兒,一塊兒去他家守夜,這村子小,彼此都沾親帶故的,老廖極力邀請,他們也不好再推拒,把屋子里的摩托車推了出來,再用鐵鏈鎖住門。

巫醫家門口,還坐著個一米高的石雕神像,風吹雨淋,生了一層青苔,像我在西安兵馬俑見過的士兵臉。雕得是一臉正氣,卻被裹著飄逸的長衫,顯得不倫不類,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巫醫見我一直瞧著,看了我兩眼,也沒解答,只說,天見著就陰了,很可能要落雨,然后催著老伴兒趕緊出發。

老廖挺高興的,大概覺得巫醫上門守夜,這是一種福分,說起了贏錢的事情,說最近回來真是順風順水,他把自己的好運跟巫醫多年的照拂聯系在了一起。巫醫也很高興,客套了幾句。

回到他家,霞姐已經烙了十幾張餅,一人一碗釅釅的熱茶水,就著餅吃。晚上我們都住在一樓,所有的房間都有兩道門,一道門向著外面。另一道門,就像一條直線,貫穿了兩間臥室,一個客廳,還有廚房。廁所就在廚房背后,所以即便晚上不開大門,我們也可以在屋子里行走自如。

老廖家一樓的客廳有個炕,炕旁邊是架子,架子上支了一口鍋,里面燒了三根柴,人如果困了,就爬上炕睡,不困的,就坐在邊上烤火聊天,也看看電視。村里電視能收看的臺,醫藥廣告特別多,尤其是治不孕不育的,電視劇沒放一會兒就是廣告,看得人心浮氣躁。

廖一梅去隔壁房間睡覺了,霞姐和巫醫兩個人圍著一起,竊竊私語。先是修灶,然后是廖一梅的婚事,年后要開始說親了,看能不能先擺個桃花陣。

巫醫說,一梅之前懷過孩子,去衛生所流掉了,沒有生下來,這孩子至今還沒輪回,對這人間戀戀不舍,纏著她。桃花運就上不了門,只能一輩子孤獨終老。

霞姐慌了神,可有什么法子超度?

巫醫說,下個月有個好日子,去我那里做個法,看能不能解,等新房子修好了,再擺個厲害的陣,肯定媒人把門檻都踏破。

霞姐一聽又笑了,說有三四個就行,多了要挑花眼。

巫醫的老伴兒,吃了一把花生,喝了點燒酒,已經呼呼大睡,身上煙葉子的味道濃烈。

我和老廖靠在炕上,我拿了一本武俠小說看,他刷手機,并不去聽巫醫所說的那些做法細節,霞姐聽完了想做,他就點點頭,表示贊同。

等她們說完,老廖就說了我想自殺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當眾提起我們在荒野上的那段經歷。霞姐似乎已經知道了,只專注地盯著巫醫看她怎么說。我心里咯噔一下,并不喜歡有人當面談論我的事情,這總會讓我感到不適。

巫醫直勾勾地盯著我,像是在打量一件器具,連上面細小的紋路都得看清楚。她沉吟了片刻才說,你幸好來了這里,只要春天之前都得在這里,就沒有性命之虞,看你的臉就知道,六親不認,沒有兄弟姐妹父母的親緣,人孤了,就會有鬼來害。

她隱秘地笑了。

借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我不以為然地目視著她。人一旦掌握了孤苦的命運,仿佛就獲悉了一條無人敢走的路,膽子就會被撐大。

她問我,原本今年過年要去哪里。

我說,哪里也不去。

她說,不是的,你想去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讓你又愛又恨,你最不想去也最想去。

我胸口發緊,但也故作鎮靜地蔑笑了一聲,不作回答。

巫醫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壓著聲音警告我,不能去有水的地方,可以見不認識的水,不能見認識的水。

毫無疑問,她說的話并不比街邊上推銷的騙子更可信,但這聲音就像是從房子某處縫隙潛入的咒語,讓人無法辯駁。

她話鋒一轉,又和霞姐攀談了起來,繼續說廖一梅的事情。她說廖一梅傻了,傻了的人就會有陰陽眼,人至純則開天眼,也是個好事情。

我聽著,心里跟貓抓了一樣,指著巫醫說,說的什么玩意兒,到處騙錢吧。

她轉身看我,眼神就跟母豹護崽一樣,并不說話,讓我起了一背的汗。

巫醫的老伴兒,也被我的聲音吵醒了,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老廖和霞姐不語。

我突然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就像一個自以為是的跳梁小丑。

出了這樣的鬧劇,他們家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初一一大早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去街上找個旅館暫住。我騙老廖說要趕車回去了,公司還有事情沒處理完。老廖才放開我袖口,騎著摩托車載我進了城。我下車就塞了八百塊錢給他,他推辭不過收下了。

大過年的路上,連小車都很少,一半是因為疫情,一半是因為過年。夾江沒有通大巴和火車,全靠坐農村公車去縣客運站趕車。我在鎮上晃了好幾圈,走到了最后一個趕車地兒,才確定在這個春節結束前,注定要被困在這兒了。

我去了最繁華的那條街,找一家能住的旅館,不知道得住多久,打算找個條件不錯的。

用房卡打開三樓走廊盡頭的門,走進去,坐在沙發上,腦子還有點暈。我按開電視放著,顯得這屋子有點人氣兒。時間像透明的蠕蟲爬滿了身體,讓我渾身發癢。去浴室洗了個澡,鏡上白蒙蒙一片,抬手擦去,印出的人像,十分陌生。

人有些乏了,靠著床頭,不知過了多久,有水聲滴答,透過玻璃,恍惚看到一個女人洗澡時的背影,浴室里的水嘩嘩地響著,背后的曲線一覽無余。她濕漉漉的頭發,一綹綹粘貼在臉上,離我那么近,伸伸手就能碰到她冒著熱氣的肌膚。接著,她旁若無人地走了出來,穿上衣服,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行走,發出“咚咚咚”的聲響。我目視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房間里空無一人,才發覺自己剛剛是睡著了。

因為寒冷,我預備再次睡去,此時倒有些情難自禁,想起了李蘭宣,想起了她玲瓏有致的身體,想起我在無數個空乏的夜里,摟緊了她馨香的裸體,身體里的欲望開始萌發。她常匍匐在床上,血肉骨頭燙如烙鐵,等我掰過她濕黏的臉,綿密不停地吻下去。而她聳動著雙肩,把整個人都送到了我的懷里,臂如鐵箍扣住腰。我低吟一聲,似被熱烈的痛楚勒到呼吸紊亂,猛一睜眼,用力把身體支撐起來,甩了甩頭,掐斷了這段聯想。

房門此時卻在咚咚咚地響,我走過去,開了門,竟是廖一梅。她大搖大擺進來了,坐在床邊上,長手長腳伸著,前后蕩著兩條纖細的腿。她說,老廖讓她來找我。我知道這肯定是假的,她一定是自作主張跑了出來。我不確信,她是不是發病了,現在整個人是不是還清醒,掏出手機,想給老廖打個電話。

廖一梅說,我馬上就要走了,尿急,上個廁所就走。很快廁所里就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接著是一陣沖馬桶的聲音。

她出來了,但沒有直接走,而是拉著我去了廁所,說她發現了一個秘密。

這里空間狹小,她站在馬桶上,輕輕揉了揉手里的一團衛生紙,說,你看,有雪,剛才我蹲著扯紙的時候就能看見。

在半白半黃的燈光下,我確實看到一些白色的粒子,在空中向上飛揚,慢慢地靠近天花板的燈罩。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的思緒,就要騎著每一顆粒子飛走了。

她演示完了,又蹲在馬桶上說,我不想作法,不想嫁人了,跑出來就是嚇嚇他們。說完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看著確實傷心極了。

我并不擅長安慰別人,怕她發病,給老廖打了電話,但無人接聽。又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等老廖趕過來,一來一去就半夜了,不如明早再說。

她似乎已經洞穿了我的心思,擦干了眼淚,不急不忙地坐在床上,看起了電視。我去超市買了魷魚、干豆皮、雪梅,她就自己撕開吃。在樓下時,我已經給廖一梅在隔壁開了一個房間,等她睡著了再想辦法,我怕她醒著,不愿意過去。

她看累了,歪著頭不動,發出持續均勻的鼾聲。確認睡熟了,我把她抱了起來。她睡得很恬靜,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這讓我想起了杜菲剛出生的時候,我在產房外面站著,護士抱出了一個紅紅皺皺的嬰兒,說是個女兒。

我回到房間,很難入睡,又記起前妻當初沖進酒店,憤恨地看著我和李蘭宣,伸手要去抓李蘭宣問個清楚。李蘭宣站在我的身后,手掌貼在我的肩膀上,指甲快掐進肉里去了。我很疼,身體漏風一樣,冷得很。往事歷歷在目,我僅開了一盞臺燈,記憶從黑暗中成簇成簇地涌過來。

倏忽之間,她們的臉,重合成了另一個女人,冒著剛洗完澡的熱氣,在我眼前晃了晃,張了張嘴,做吞咽的動作,要是在往常,準會給她嘴里塞一顆濕漉漉的甜櫻桃。

門沒鎖,廖一梅又進來了,她不知從哪里領回了一只黑貓。

它的毛,不是毛茸茸的,在燈光下,油光滑亮的一片,仿佛剛剛泅過水,走到暗處的時候,又成了一團移動的影子。

廖一梅蹲下來,抱起黑貓,眼色澄明地看著我,黑貓匍匐在她的胳膊上,溫順地閉著眼睛。

我感到有一絲毛骨悚然。

廖一梅說,貓和人親近,但狗卻要吃人。

她抱著貓,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床邊,捏著遙控板換臺。

廖一梅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在這里,其實也還在老廖家里,不會有人來找我。

老董是誰,我不知為何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句話就像是自己從嘴里沖出來的,借著我的聲音發問。

廖一梅笑了笑說,他是閻王手下勾魂的小鬼,識得我父親廖明軍,不想他惹上你死后的人間官司,所以留了你的命。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這讓我確信自己還活著,也確信廖一梅說的每一個字都鉆進了耳道。

廖一梅看了看窗外說,他走了,所以我來了,現在你該給最放心不下的人打一個電話了。

我翻出前妻的電話,想一想,還是沒有撥出去。離婚后,她就帶著杜菲嫁人了,僅在杜菲改姓的時候,聯系過我。她是一個為了不讓我去探視女兒就不需要我支付撫養費的女人。

似在意料之中,廖一梅繼續問,你還有什么欲望。

欲望,我腦子里又跳出了李蘭宣的名字。

廖一梅沒有說話,輕拍了一下黑貓,放任它跳到我的膝蓋上,撲翻我的手機。

手機掉到地上,屏幕亮了起來。我撿起來,關了屏幕,卻又亮了,上面有一條信息,是李蘭宣發過來的,她說,祝你新年快樂。

黑貓埋下頭,舔了舔我的手掌心。有一絲癢,貓毛像蝴蝶的翅膀掃過。

這感覺,和我記憶里的李蘭宣,簡直一模一樣。

去年的十一月份,我們還一起自駕去了一趟千丈湖。那個時候,我是全無心情的,公司終究還是沒熬過這場疫情。雖然七月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結果,但還是死撐著過了四個月,山窮水盡了,才能死得瞑目。我也不愿留在公司,親手結束一切,合伙的朋友劉誠光是做會計的,就留了下來處理。

李蘭宣喜歡吃魚,不管是大魚,還是小魚,塞進嘴里,很快就能把魚肉抿下來,把魚刺吐進渣盤里。不管是多小的刺,都逃不掉她敏感的舌頭,所以看著她把一盆魚打整干凈,有時候是一種享受。

她皮膚白,喜歡點香辣味的水煮魚,說魚肉就是越辣越鮮、越辣越嫩,吃得臉紅撲撲的、嘴皮油滑滑的,看起來著實很可愛。有時候她吸著鼻涕,沒有多余的手去抽紙擦擦,不停地在盆里翻找漏網之魚。我說幫她再叫一斤魚。她一邊眼皮都不舍得抬起來看我,一邊擺著手說,不要了,吃多了就不安逸了,就是要吃得欠兮兮的才好嘛。說的時候還在翻找,直到確認確實一掃而光了,她才夾一簇豆芽,塞進嘴里嚼。

結了賬,無論是春夏秋冬,她一定會挽著我的胳膊,去超市買一根巧樂茲藍莓夾心巧克力冰激凌,在街上吹著風吃完。即使冬天冷得直哆嗦,她也會吃到舔干凈棍子,我們再一起回酒店。

我特別喜歡看李蘭宣的后頸窩。當她背對著我,擦拭自己濕透的長發,那美妙的一節,鮮嫩得像剝了皮的菱角,我總是坐在沙發上,抽一支煙,靜靜地看著。她弄干頭發后,總會嗔怪地對我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然后抱著我的腰。我們就像許久未見的老夫老妻一樣,依偎在一起。

之前我生意順風順水的時候,從未去細想過她為什么跟著我,如今潦倒落魄了,我反而覺得她眼光確實不好。她已經快三十歲了,我肯定是不會娶她的,她也沒想過挪窩重新找個人結婚。

劉誠光說,李蘭宣就是傻,是那種只想過舒坦日子的女人,稍微動點腦筋的事情都不會去碰,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做進工廠的活兒,一個月給一千她估計都不會跑,你一個月至少五千塊,更加像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脫。

其實,我只會在有需要的時候,打電話給她,每次也是當面給零花錢。我們都不清楚也不關心,不見面的時候對方在做什么。她和我,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另一個公司的黃主任,平時就做些拉女配的事情,她就是在那時候被他推進來的。

黃主任說,李蘭宣剛剛過完二十七歲的生日,高中文憑,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有沒有老板可以照顧照顧她。

說實話,她除了白,其他方面沒有什么特別的。那時身材還有點微胖,左邊眉毛里有顆黑痣,眼睛也不算大,好在臉是瓜子臉,其他五官也算長得恰到好處。那天在另外兩個化了濃妝的女人面前,不施粉黛的她,穿著一件大紅色裹身長裙,顯得有點土,就像地方臺春晚上面喜慶的主持人。

李蘭宣選擇坐在我旁邊,給我敬了小半杯白酒之后,就開始對桌子上的菜下手,她一直認真地吃著。別人都說說笑笑的時候,她會假裝矜持地停一??曜?,傻傻地樂呵呵;等別人開始交頭接耳了,她又開始夾菜往嘴里塞。我在這樣的酒局上,簡直百無聊賴,就一直觀察她。

公司對外的應酬,一直都是劉誠光在負責。我只露個臉喝個酒,以示尊重。連劉誠光都經常說,別人懷疑他是個無實權的董事,我才是幕后大老板,小客戶請都請不動。其實我和他讀了高中就認識對方了,好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些玩笑話。公司破產后,清算完剩的五萬多塊,我一并都留給了他,他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負擔比我還要更重些。

廖一梅抱起了黑貓說,你會失去牽掛,失去欲望,這些都是死亡的征兆。

她拉開窗簾,給我看外面行走的人、叫賣的小販、燈火通明的商鋪。

她說,你看他們都會笑,都會交流,對鬼來說,語言是無用的,人更無用,所以你不愿意再張口,直到你身邊都只剩下不說話的鬼。

我還活著,我沒有死,我張嘴辯解,卻發現喉嚨就像被魚刺卡住了,仿佛這些詞語會刺傷我。

廖一梅對我粲然一笑,把我推倒在床上。而我像一個溺水者一樣,揮著雙手,卻什么也抓不住,陷進了床鋪,接著靈魂繼續下陷,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遠。

她也在上面,俯視著我。接著,我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廖一梅如常來敲我的門。走廊的燈光昏暗,她扎了一個高馬尾,隱隱約約,我把她認成了李蘭宣。她說肚子餓了,想去吃東西。

她很開心,抬起頭,沖我笑了笑,同我在老廖家所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笑容,眼睛瞇起來了,嘴唇微勾,更像一個成熟女性。

我問,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說,如果你不離開夾江,我就能隨時找到你。

我從她的話里,找到了一種熟悉的痛感,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裂成兩瓣。

廖一梅察覺到我的異常,走了過來,按了按我的頭說,你快回去吧,你很有可能要不見了。

她的手,像是剛從冰窖里拿出來的,極冷,我后知后覺地打了一個寒噤。

我不知道她在胡言亂語些什么,聽完了她的話,只感覺頭上有一股氣在提著全身往前走?;氐铰灭^,我鉆進了被窩里,就像捉迷藏害怕被發現一樣,蒙著頭,心亂如麻。這一睡又到了晚上,睡醒了就餓得不行。

我下樓買了一碗夜市的麻辣燙和小瓶的紅星二鍋頭。讀大學的時候,去重慶吃火鍋第一次喝酒,是當地同學的父親,給我倒了小半杯,這酒對我來說有點太嗆了,很快就開始上頭,睡得是昏天黑地。這次,我喝了半瓶,迷迷糊糊地爬上床又睡過去了。

半夢半醒之間,廖一梅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似乎在同我說話,眼皮太重了,實在沒法睜開,我豎起耳朵想聽清她的聲音。

廖一梅說,如果離開這里會死,你還走嗎?

我答,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是一句快死的人才會說的話。

她聽完亢奮起來,說,你請我吃飯了,現在輪到我請你吃飯了。

我問,吃什么?

她說,生酒配生魚片。

我問,什么是生酒?

她說,就是往生酒,死人喝了就找得到生路,而活人喝了,會出現死人才有的幻象。

我并沒有感到一絲訝異,已經習慣從她嘴里聽到一些驚世駭俗的話。

店在一條沒有路燈的胡同,青石板路,唯有一家開了燈,不亮,一道窄門走進去,還有一條細長的巷子。門口是一個大火爐,燒紅的炭火。我蹲下來看,這炭是燒不融的,火就像鋪在炭的表面。爐上一鍋滾燙的熱水,咕嚕嚕冒著氣。

一個老嫗用一長柄竹筒在壇子里舀了一勺酒,到滾水里滑了一下,再倒在碗里,動作行云流水。

再來一碟魚片,廖一梅說。

老嫗用長筷子夾了一片生魚片,在滾水里燙一下,放在碟子里,倒了一點乳白色的液體在魚片上。

廖一梅招呼我坐下,我們坐在靠墻壁的位置,除了我和她,這里沒有其他客人。

我嘗了一口酒,有一絲淡淡的苦味,帶著麥子的醇香,入口熱,吞下去就是冷的。生酒,就是冷酒。寒氣逼人,像小刺刀刮著腸子過。魚片極嫩,舌頭稍微一抿,就融在嘴里。那乳白色的液體是蒜水,回味起來是一股蒜辣味。

廖一梅看著我,既不說話,也不吃喝。

我們在這條格外僻靜的巷子里坐到了半夜。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她說,我們該走了,馬上有其他客人上門了。

我也感覺到四肢乏力,最重要的是整個人軟成了一攤,提不起勁兒來,感覺倒頭就能睡。

果不其然,回到旅店之后,我又睡著了。

這是我在夢里第二次見到杜峰,我還是個小不點兒,不上學的時候總纏著他。

杜峰從叔叔家借了一個撈魚的圓錐形網架。他長得像猴子一樣精瘦,扛著高過他一頭的漁網架,走在大馬路上,一路大搖大擺??上н@黃昏時候的天氣很不好說,一陣大風貿然吹過,杜峰就會接連踉蹌好幾步,才穩得住步子。我跟在他身后,模仿他二流子一樣的步態。

他并不惱,轉過身子沖我笑了笑,臉上的褶皺,像打了個結,脖子上圍了一條紅色的兔絨圍巾,和杜菲的一樣。我兜里揣著一盒黃煙炮,點燃了一個,啪的一聲響,這像是天上落下個石頭砸鋼管的聲音,嚇得他原地蹦了起來,網架摔到了地上,那一陣兒黃煙,還沒完全散去。

我幸災樂禍地笑了,又扔了一個過去。

這一聲把我從夢里炸醒了,睜開惺忪睡眼,看著窗外天上巨大的煙花。天已經黑透了,這是過年的晚上,將會有徹夜的響動。

我知道我不該去想起杜峰。原本我也打算這樣做,但我已經走到了一條死胡同。也許每到人生不順的階段,我都和他牽扯不清。

我躊躇了很久,還是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不知道什么時候通的,我又說了什么醉話,只聽到杜峰讓我在夾江等他,他一定會來找我。

其實,在去年年后,杜峰來過雅江看我。那時候疫情還沒有來,公司也還沉浸在下半年盈利的喜氣洋洋之中。劉誠光在海天酒店搞了一個很體面的年會,宴請全公司的人,包括食堂阿姨和清潔阿姨。他費心疏通關系,找了本地的笑星來表演節目。晚會很成功,拍照留念的人不計其數。

那晚我坐在第一排,后面全是閃屏的光,接二連三地射過來,搞得我的眼睛根本無法長時間睜著,只得像汽車雨刮器一樣,來來回回地一睜一閉。耳邊的聲音,就像駕車在快速路上疾馳一樣嘈雜。如果把公司從起步到破產的整個過程看作一條線,唯一的高峰就是那天晚上。

直到收拾現場的工作人員無意之間把總閘關掉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掉進一片混沌黑暗之中,劉誠光用手機電筒晃著前方,看著鋼筋架子橫七豎八地亂放著,就好像在一片廠房廢墟之中,我們是世界末日最后的幸存者。

杜峰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呢子外套,和他頭上的灰色厚毛線帽一點都不搭,看起來就像在茶館里剛剛通宵達旦搓完牌的人,身體已經萎靡不振了,眼睛還透亮。

我喊了一聲,舅。

他把放地上的黑色牛仔行李包,一把甩到了肩上說,我來看看你。今天一路過來真的是坐車坐難受了,新上崗的小伙子,油門深一腳淺一腳的,這要是歲數大點,非得把脖子甩脫臼不可。

他喜歡說一些夸張的俏皮話,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對于他這樣的表現,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帶著杜峰,去了同福路的一家東北餃子館。老板是一對東北來的夫妻。我常在這里吃飯,尤其是加班加點之后。冬天屋子里就跟開了暖氣片一樣,熏得熱烘烘的。要了一大盤酸菜豬肉餃子,一盤涼拌黃瓜,一盤油酥花生米,太久沒見面了,我們相顧無言,我又給他點了一小瓶歪嘴,正要擰開蓋子。

杜峰擺擺手說,我不喝酒,一直以來都不喝的,你忘啦。他面無表情地說完后三個字,我心里就有點刺痛了,覺著他是給我找不痛快,指責我這些年沒給他盡孝。

我壓著心中的火氣,軟著聲音說,不喝就不喝,吃餃子。

杜峰接著挑剔地說,我也不愛吃餃子。我偃旗息鼓了,感覺沒法溝通,淡淡地說,行吧,那你等我吃完。他舉起筷子就夾了幾顆花生米吃,黃瓜也不碰。

我慪氣吃了一大半餃子,撐得眼冒金星。

等出了店門,已經快十點了,他用打底衣的袖子擦了擦斑駁的手表說,這個點就合適,我知道去哪里吃點,不吃晚上肯定要餓醒,你那屋子干凈得老鼠都不得上門。

他領著我穿了好幾條巷子,到了一個老式居民樓的拐角。

這里擺了一個地攤,吃的菜單就用紅膠帶貼在玻璃櫥窗上。杜峰要了一碗香辣豆花和清湯肥腸粉,我坐在小板凳上抽煙等著他。他吃得很快,我一支煙還沒抽完,他就已經把兩個碗吃得瓦亮瓦亮的。

他問起我養父母的事情,我也懶得回答,就說挺好的。

他又說,你得抽空去看看,畢竟還是養過你的,算是有親緣。

我被一對夫妻領養,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剛讀高中,聽說是一個伯父的親戚,通過這一層關系,對方只是成為我名義上的監護人,實際上日常的開銷,都是杜峰打給他們,他們再給我(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在我讀大學時,養父母通過試管生了一個兒子,然后就要和我脫離關系。我從初中開始就已經獨自住校,對于沒有經濟來源,這頓吃了擔心下頓的生活,已經習慣了。他們并不祈求回報,我也開始學著承擔自己的人生。

杜峰說著一些我小時候的事情,我就豎著耳朵聽,也不搭腔。我知道他來,就是為了給我找不舒坦,不讓我按照自己的方式過日子。自從父母走后,跟著杜峰生活了三年,他教我的那些,都是四處碰釘子的做法。等我學會看人臉色之后,才漸漸摸著了混跡人間的門道,過上了別人眼里體面的生活。前妻,那個我絕口不提的女人,也只是我讀心術的戰利品而已。

我和他的最后一頓飯,是在一家高檔日料店,人均五百。有蘿卜泥拌紅魚子、醬腌蛋黃、烤魚塊、厚切金槍魚片、鰻魚飯、大蝦天婦羅,每一道菜上來的時候,都會有服務員在旁邊細致地解說,每一個食材從哪里來,應該怎么吃。我本以為他會挑三揀四,說東道西,可他那天卻出奇的沉默,用一種慈父一樣的眼神望著我。

吃完之后,我單點了兩杯熱酒,給他講日本的清酒。我說,隨著曲菌的發酵,會產生一種栗子的香氣,好的酒,入口會有一種凜冽的快感,在中國,很難喝到正宗的清酒。

服務員送了一小碟醬瓜咸菜,杜峰嘗了一小口后,開始講我喜歡爬山的事情。

他說,一到長假,你就往山頂上跑,我曾經悄悄跟著你上山,你走在路上,什么都不怕。那會兒長得又瘦又黑,可兩只眼睛就像是游蕩在森林之中的兩盞明燈,這讓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在山上出生的孩子,就同我一樣。

我沒去瞧他臉上的表情,只嗤笑了一聲,叫伙計過來埋單。

夾江鬼節的開始,是在正月初十正午,日頭高掛的時候。披著金絲袈裟的高僧雙手合十,在最前面引路,垂目誦經,四名壯漢抬著一米高銅雕的地府娘娘,八位妙齡少女,手捧香果鮮花尾隨其后。家中有客死異鄉的,親眷都可以帶著相片放在地府娘娘座下,為其招魂引路。如果說閻王爺兇神惡煞,專抓孤魂野鬼,那地府娘娘就是面慈心善、普度眾生,是鬼魂能夠親近的神靈。接著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佛祖、觀世音菩薩銅塑像等等列隊,其中亦有兩位尼姑來做領隊。這一拖得老長的浩大列隊,將從夾江的城南一直步行到城北的廟堂中,耗時一個小時,直至將神像放歸其位,享用民間香火。

天氣有回暖的跡象,人擠著人,讓寒氣也無鉆空的可能。行人都穿著單薄,各方口音交織在一起,齊頭并進。其實早在來之前,我已聽聞這里是尋人之處,有神靈出面,陰曹地府門便會打開,出來吸飽了陽氣的鬼,將會化作實體模樣混跡在人群當中尋歡作樂。這是我來這里唯一的目的,一個從出發就已經快忘得一干二凈的目的。后面的人推著我的背,我亦緊隨前人,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在潮涌似的面孔中找著找著那張熟悉的臉。

等到太陽落山,一如中元節時,人們在門口設火盆,焚燒冥幣,這是夾江本地人對孤魂餓鬼的布施,來者皆為客。明火和街燈把夜映得通明,從高處往下看,房屋和人,如在地獄之底的血池沉浮?;钊舜┬衅渲?,夜深人靜,紙灰紛飛,頓覺人鬼無界。

我已走到雙腿麻痹,兩眼昏昏,還未看到他的臉,出于大腦的興奮,胸口也跟著震顫不已,這許是上天在給我機會。

回到旅館,日日夜夜耗著,進食越來越少,常常一整天都感覺不到饑餓,摸著身上日漸凸起的肋骨,我嗅到了新鮮的血腥味。一直等到了二月底,杜峰還是沒有來,我決定先回綠水找他。巫醫的預言,時不時在耳邊回響,像一陣卷著漩渦的風,綿綿不絕。廖一梅似乎也還沒有離開我,仍然像一片薄薄的影子,跟在后面。我無視她的存在,開始尋回去的法子,在客運站窗口得知,縣里的第一輛長途客運車開通了。這是一個旅行社包的大巴車,我購買了299元兩天三夜的旅行套餐。等車子開到第一站,我便奔向當地客運站門口,趕去自己村莊的面包車。

下車之后,已是傍晚,顛顛簸簸地走了一路,險些錯過了右轉的路口。原本那里有一座紅房子,是一個葡萄園的主人修的,我一直靠著它識路,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拆掉了,田也荒棄了,長滿了雜草。

去杜峰家得走一條窄窄的山路。那么多年了,路似乎還是記憶中的路,沒什么變化,那棵皂角樹仍歪斜伸到了路中間。沒走多遠,就遇到了第一只活物,不知名的矮樹上,盤著一條蛇,全身都被灰色的鱗片所覆蓋。它在樹上柔韌地游動著,依稀可看到鮮紅的信子,一伸一縮。很快,它就從樹上滑下來了,綠豆大小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嫻熟地蛻掉了一層皮,變成了近乎半透明色,游進了草叢里。

我并不懼蛇,在山中生活,就是與蛇做鄰居,蛇愛在灶臺下取暖冬眠,拿開稻草就是赫然一團。杜峰說青蛙干磨成灰可以驅蛇,他卻從未撒過,見蛇如見親友般稀松平常。

沒走多遠,旁邊山道上有一黑黑的人影,似是一位枯瘦老者。我想叫住他,問個好,興許是認識的人。張大了嘴巴,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渾身的汗毛,在一瞬間都豎立起來。我深吸了一口冷氣,才平復下來繼續趕路。

杜峰家門口的茅草,已長到了人頭的位置。隔著密密實實、黑黢黢的一大片,依稀能看到,客廳雙開木門虛掩著,露出一人寬的大縫,桌上的省油燈燃著。燈火在夜風中輕輕晃動,昏黃一片。他獨自坐在四方桌前,將一塊回鍋肉塞進嘴里,慢慢嚼著,又抿了一口自釀酒。

眼角已有潮意,我一頭扎進草叢里,那粒光,如同果核般大小,虛虛實實,就在前面。穿行在蓊郁之中,草香味一直在鼻端飄蕩,隱約可以感覺到起陰風了,草尖抖顫,臉頸一涼。抬頭看天空,不似過去繁星滿天,一顆星都沒有,連月亮都不知躲到何處去了,就算眼睛看到灼出一塊窟窿,可能都尋不見。再往前看,那房門卻還在那么遠的位置。

這是鬼打墻嗎,心想,隨著這個念頭的產生,周圍的黑暗一下子就濃重起來了。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在原地,不敢回頭看自己走了多遠。

民間傳言,每個夜行的人,身上都有三盞陽燈,一盞亮在頭頂,另外兩盞亮在雙肩,每回頭一次,就會滅一盞燈。鬼見燈不敢近人的身,但燈滅了鬼就敢近了,侵占人的身。想到此,我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加快了步伐,埋頭朝前疾走,不顧草拍打在頭頂的生疼。過了許久,停下來,腳下踩著的依然是松軟泥地,睜眼仍是草叢,分明記得他家門前是一片水泥地,卻怎么也走不到。

我懷疑自己的三盞燈已滅,早走在了黃泉路上,指不定從哪里冒出一只青面獠牙的惡鬼,將我拆卸吞入腹中。老人言,陰間也有食物鏈,大鬼吃小鬼,好鬼走不到閻王殿,就會被惡鬼吃掉。就這樣被無邊的恐懼,沉沉地壓著背脊,細密的汗水出個不停,我抑制不住渾身哆嗦,昏了過去。

等睜開眼,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棚子里,旁邊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看起來像一家人,無聲無息地在烤火。我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剛剛只是腦子發蒙,胡思亂想罷了,現在躺著的才是我走到的地方。這種僥幸的快感沒有持續多久,我便陷入了更深的疑惑,這里又是何處。

那女人見我醒來,高興地說,杜志,你回來了。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讓我暫時卸下了防備,點點頭。她又說,先等著吧,雨停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才聽到外面水流肆虐的噪聲,夾雜著雨點敲打棚子的響聲,像一場大張旗鼓的表演開始的前奏,忍不住問,怎么了。

外面發洪水了,這里是最高的地方了,如果雨停下來,這洪水就不會繼續漲了,女人戚戚地說她的預感,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我走到棚子外面一看,暴漲的河水,猖獗地裹挾著木頭樹干家具,以及死掉的牲畜,奔流不止。不禁縮成一團,向后退回了棚子里。

真是一個異常難熬的夜,誰也不知道洪水是否會爬上山頂。這個臨時棚子,是山上種橘子老農的雜物間,除了屋頂是木結構的,四面掛的都是加厚的防水油布。怕引燃油布,不敢燒太旺的火,每次火勢小了,只往里面添一兩個柴。

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無比粘牙的糕點,塞進嘴里,費勁地咀嚼著。她一次性咬得太大口,咽不下,摳出來,竟扯下了一顆牙齒,挫敗地把這塊糕點扔到了地上。

這些人看起來都有一肚子的事情,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傾訴的欲望,我自顧自打開話匣子,說起了杜峰。

每年漲水的時候,杜峰都會去矮坡下面網魚。水剛剛淹到路的一半,把岸邊的泥沙全推到了路中央,得穿著筒靴才敢下去走,不然一雙好鞋就糟蹋了。杜峰光著腳,把褲子挽到膝蓋,就下去了。

整個下午,他才撈一些貓貓魚起來。這種魚煮魚湯都撈不到肉的,也不能提回家去,就塞給我。他知道我養了三只鴨子,叫我扔在鴨盆里,鴨子就會自己啄來吃。

過不了多久,他又熱衷于別的事情,比如拿著金屬探測器去尋寶。

尋寶這件事,起源于他看到的一個視頻,有人靠著金屬探測器,發現一袋價值百萬的古金幣,因此他也托人購買了一個,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發了兩天高燒,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杜峰在家守著我,就背著那臺滴滴響的機器在屋子里走動。在豬圈里,機器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而響亮,就像從門口駛過了一輛嗚啦啦的警車。他連蹦帶跳,額頭因激動滲出了汗水,像一只兔子一樣沖出了家門口,門打開了,光蜂擁而入,杜峰抱著一個罩子,汗淋淋地艱難挪動著步子。這是他叫老木匠按尺寸打出來的,一個圓形的罩子,把老鐘嵌進去剛好合適,還從城里載來了一個修表老頭,哐當哐當擺弄了幾天。

從此,這口鐘到了午夜十二點,或是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就會發出一聲悶重的齒輪卡過的機械聲,接著就是清脆的布谷鳥叫聲,咕咕咕響三聲。據說這是德國的工藝,是一個曾經住在這里的日本軍官不惜重金找人定做的。至于這座鐘為何會流落到杜峰家的地底下,誰也沒搞明白。最終,這座鐘賣給了城里一個古董收藏鋪子。后被一富人買走了,掛在別墅墻上。傳言誰把這鐘往回撥,誰的時間便會倒流,富人家中老母撥了兩轉,竟變成了襁褓中的嬰孩。

我還沒講完,其他人就已經睡著了。

他們靠著墻壁,僵硬地把自己攤在黑暗里,像一塊塊無人問津的餅。

外面的雨聲小了些,我走出去,仰面看天,迷迷蒙蒙,雨下得很柔,像在拋灑著細細的白沙子一樣。身體里仿佛蓄滿了潮氣,這足以使我產生一種幻覺,如果天氣干燥一些,我會像一種浮游生物一樣,懸浮在半空之中,看見整個村子的樣子。

重新坐下的時候,中年男人醒了,開始說話,之前他總坐在身后,吭哧吭哧地咬一個鴨梨,眼神不安地逡巡著周圍,身體彎得像一根彈簧。

他說,杜峰的家在半山腰上,墻粉刷得雪白,瓦片也鋪得整整齊齊,三間寬敞的屋子。院子里擺了一個破舊的藤椅,旁邊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遮天蔽日的,護著那把椅子不受日曬雨淋。有傳言說,杜峰的父親生前最愛坐在這把椅子上,叼著煙斗,望著天邊。人的骨灰,從殯儀館抱出來的時候,旁邊定要有人撐一把黑傘,傘是用來護鬼魂的。

年輕的男人接著說,杜峰的父親,一直都坐在那把椅子上,從未離開過。他的繼母偷偷地把骨灰埋在了椅子底下,那墳包里一定是空的。她身上有一種陰森森的氣息,這都是長年累月和鬼魂生活在一起的緣故。

聽他說完之后,中年男人又從地上撿了一個蘋果起來啃。

一聲驚雷乍起,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女人,披著一條花布,步履蹣跚,渾身一點都沒濕。她每一步不像是踏在地上,像棉絮一樣落在地上。仔細看的話,身體竟像是被一陣風給吹進來的。

她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摘下花布,露出了斑白的發,聲音有一種泥沙流動的質感。我不認識她,她卻認識我,準確地說,她認識這里所有的人。她講的是杜峰的母親,那個總藏在只言片語里的女人,沒有人能完整地說出她的事情。

杜峰的母親叫奶奶,不是按輩分的稱呼,名字就是這個,這是清虛道觀的一個姑子給她起的。因家里一貧如洗,糊不住口,她十歲到了觀里,還每天嘀咕著喝奶。在家時她年幼的弟弟尚在襁褓,母親有時候見她餓了,也會把一邊乳頭塞進她嘴里讓她吮吸,就留下了這個習慣。按當地方言的叫法,“奶奶”從每個人嘴里發出的是一種極其溫柔且繾綣的輕聲。

奶奶長大了,有時候陪姑子進城買油鹽醬醋,還可討一個白糖燒餅吃,薄薄的,外面一層黑芝麻,燙著嘴皮,她就三下五除二地囫圇吞了下去。姑子又好氣又好笑,見著她眼巴巴地望著,又叫燒餅王給她拿一個。

奶奶遇到杜如青,還是她三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候她也變成了一個姑子。杜如青晃了晃手里的雞腿兒,她就下山還俗了。他們去村里登了記,買了一包糖,發給親朋好友。離開道觀那天,奶奶穿一件紅色的棉襖,在道觀門口磕了三個響頭。她重新回到道觀,是去照顧生病的姑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三年后,杜如青另外娶了妻,也就是杜峰的繼母、我的外婆。

我聽著,就像回到了和杜峰待過的那孤島似的房子,清涼之夜,在床上蓋著霉潮的被子仰息,數著撲打鎢絲燈的蛾子。風的慟哭鉆進了窗縫,梁上蛛網便破開了大洞,而蜘蛛順著墻往下爬,早已不知所蹤。那時,他總坐在我床邊,絮語般講著家族中所知的那些事情,引來瞌睡蟲。除此以外,他也曾在我面前死過兩次,絕過食,摸過電門,雖然都沒有決心死成。也許他背著我,又在哪里死了第三次。離開雅江時,他噙著淚,憐憫而慈悲地望著我,像一位來自更加遙遠過去的祖先,同我告別。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從這人的臉上,找到了杜峰的眼睛,在那人的臉上,找到了杜峰的鼻子,還有他的嘴巴、耳朵,說話的語氣,內心百感交集,張嘴問,你們是誰。

那些人笑了笑,像一陣煙兒一樣就散了,這地方空得像從未來過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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