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戚慧
2016 年5月,《李健吾文集》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這十一卷囊括了李健吾先生所著的各類作品,可以說較為完整、系統、全面地展示了他文學創作和研究的成果”。在文集之外,還有不少篇什散見于各類報章雜志,值得挖掘整理。筆者近來搜集資料時,在民國時期報刊上輯獲李健吾佚文數十篇,均未收錄于《李健吾文集》及其他文集,亦為《李健吾作品原刊目錄索引》《李健吾年譜》(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等所失收,是研究李健吾生平事跡、文學創作以及文學思想的重要文獻資料?,F將這批佚文披露出來,并略作梳理考釋,以期還原歷史,裨助于李健吾研究。
李健吾是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劇壇健將,擅長改編外國劇本,曾改編過莎士比亞、薩爾度、蕭伯納、席勒、斯里克布、博馬舍、費齊等人的劇作。日本占領上海后,英美影片被禁,影業蕭條,卻促進了話劇的繁榮,加之法國在淪陷時期不像英美成為日本的敵對國,因而推進了法國劇本改編的盛行。1943 年至1945 年間,在淪陷區特殊的政治環境下,李健吾改編了法國19 世紀著名劇作家薩爾度的四部劇本,即《菲爾南德》《菲多拉》《賽拉菲娜》和《托斯卡》,并分別為它們取了中文名《花信風》《喜相逢》《風流債》和《金小玉》。他說:“我和薩爾度遇在一起,也只是時間、環境和機會的巧合,為了爭取觀眾,為了情節容易吸納觀眾,為了企圖嘗試薩爾度在劇院造成的營業記錄,薩爾度便由朋友建議,由我接受下來這份禮物?!也皇撬_爾度的信徒,當然不夠資格有所是非,因為即使貶斥,必須曾經焚香禮拜,分量才能夠正確?!崩罱∥嵘钪O薩爾度藝術的得失,“只借重原著的骨骼,完全以中國的風土,創造出嶄新的人物、氛圍和意境”,在改編中加深了人生憂患的蘊涵,使作品成為淪陷區現實巧妙而真切的隱喻性寫照,以期引起觀眾情感上的共鳴。在創作和改編戲劇的同時,李健吾還為自己的劇作撰寫附告(言、記、志)、序、前言、跋、后記等類文字,其中既有對自身創作經驗的總結,亦可見他的戲劇觀點?!丁椿ㄐ棚L〉之罪言》《〈花信風〉——戀愛悲喜劇》《藝術成長在委曲中》《論歷史和現時(致俞蘋)》《〈喜臨門〉的人物及其他》等文皆屬于這一類文字,為李健吾的戲劇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獻資料。
1943 年2 月3 日、4 日,李健吾相繼在《海報》上發表了《〈花信風〉上之罪言》和《〈花信風〉——戀愛悲喜劇》。同年2 月5 日起,他改編的四幕悲喜劇《花信風》在上海金都大戲院上演,由吳仞之導演,演員有翟宇、沙莉、藍蘭、林彬、沈浩、梅真等人。這兩篇文章均寫于《花信風》演出前,當是為宣傳演出而作的。在《〈花信風〉之罪言》中,他引經據典說明劇名的由來,帶有鴛鴦蝴蝶派的氣息和豐富的象征意義。這出戲不僅描寫上流社會的黑暗,也揭露下流社會的罪惡。文末,他坦言《花信風》雖是一出三角戀愛的小戲,若干地方有著無巧不成書的毛病,而他也意識到這些“情節未免過于無巧不成書,失卻了一切人性的真實的根據”(《〈花信風〉跋》),因而寫下此文作為改編者的“罪言”。而《〈花信風〉——戀愛悲喜劇》則主要介紹了這出戲的劇情及人物形象。演出前,導演吳仞之撰寫了《擔心與放心——〈花信風〉導演者言》,他說“一出戲的演出,‘擔心’的應該不止導演一個。僅憑導演,并換不到完全的 ‘放心’”,“擔心,也在戲的本身。放心,也在戲的本身”,而導演要對得起編劇、演員與舞臺工作者?!痘ㄐ棚L》上演之前,編劇李健吾和導演吳仞之相繼撰文表達“罪言”及“擔心與放心”,足見他們對這部戲的重視。
1943 年6月4 日,《喜相逢》在金都大戲院上演,由上海聯藝劇團演出,這是李健吾與吳仞之的第三度合作。演出前,李健吾撰寫了《藝術成長在委曲中》(《海報》1943 年6 月3 日第4 版)。文中,他說明 《喜相逢》和原作大有出入,對于劇本修改這一工作,隨著年齡的增加,“越感覺自己和自己的制作一無是處。因而也就越發不敢冒昧從事”。待完全脫稿后,永遠在等待指正,也“永遠給自己保留一個最后的壁壘”。他說“《喜相逢》和我早年的《這不過是春天》相仿,比較起來,更其多了沖突和不幸。調子是單純的。然而舞臺的成分卻濃厚了許多”,“富于‘哲理的’‘文藝的’氣息”的語言是自己的。他曾考慮將《喜相逢》處理成“驚奇劇”或“偵探戲”,但觀點在不斷改變,因而感嘆“藝術在委曲之中逐漸成長。所謂委曲,是一切;所謂一切,用一個時髦的詞兒罷,就算是耳目的濡染”,“戲是要上的,幕是要揭的,但是最重的戲卻在舞臺以外,眼睛不敢看,心靈不敢接觸的角落?!断蚕喾辍肥且怀霰瘎?,因為它上演的命運是悲劇的”。對于《喜相逢》的演出,李健吾的內心有些復雜,改編時思考了很多?!断蚕喾辍费莩銮霸凇渡陥蟆飞洗虺鰪V告語:“以《花信風》的盛況來證明《喜相逢》的成就?!敝橛裨谇?,對于改編者來說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李健吾向來對自己的改編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說“人屬于一種有遺憾的動物,喜歡做的不一定能夠做,時間不允許,環境不允許,尤其是,說也可憐,機會不允許?!乙獙懙膽蛴肋h沒有寫,我要改編的戲永遠沒有改編”,改編并非本志,但對待每個劇本,他都是努力經營,使之盡可能完美。這不僅是演出的需要,亦是一位藝術家的職責與良心。
1946 年5月15 日,李健吾在《世界晨報》上讀到俞蘋所作《影劇短評:金小玉》一文,隨即寫下《論歷史和現時(致俞蘋)》,5月17 日發表在《世界晨報》第3 版。早在1944 年9月,《金小玉》便由苦干劇團在上海巴黎大戲院上演,黃佐臨擔任導演,石揮、丹尼任男、女主角,李健吾飾總參議一角,演出長達三個月,轟動了整個上海??箲饎倮?,1946 年5月10日,《金小玉》再次演出。俞蘋的《影劇短評:金小玉》正是在觀看這次演出之后而作,他認為:“李健吾先生對于北伐時期幾乎有了一種癖愛,同時幾乎成了他對現實的擋箭牌,他愛把他的精神世界和現實拉開一條距離,在這所府第里他可以賞玩他的明珠珍寶。法國沙度(筆者注:即薩爾度)的劇本也躲不開這個命運,他不但給他換了衣冠并且也換了談吐,換了一片古老中國的環境。他這改編的才能使我們驚嘆,心折;但他這種在四面圍墻中玩弄珠玉的寫作態度我們卻不能滿足,并且也為他的才能惋惜?!苯又?,他評論黃佐臨導演的《金小玉》“似乎忽略了這出戲所特有的‘賣弄’(MELO)的精神,他排這個戲太‘規矩’,或者說太拘謹”,整體上有“拘泥之感”。作品與現實之間的關系是文學理論中最為復雜的關系之一,李健吾曾多次撰文討論現實主義。在《論歷史和現時》中,他首先回應俞蘋所說的“愛把他的精神世界和現實拉開一條距離,在這所府第里他可以賞玩他的明珠珍寶”,接著對歷史、現實和現時進行闡述,他認為“現實建筑在現時之上,但是含有理想,并不就是現時”,“歷史同樣有現實,現時同樣有現實,因為歷史和現時僅僅是過去和現在之分,本質原來沒有兩樣”。他以福樓拜的創作為例,既寫現實小說《包法利夫人》,也寫歷史小說《薩朗寶》。他進一步指出歷史小說的一大缺陷在于時間的距離,雖然它努力把逼近理想的現實給我們,但讀者缺乏故紙堆的經驗,自然感到相當的隔膜,因而“歷史小說往往不及現時小說那樣單刀直入,那樣切近讀者的生命”,更不像“現時小說根據的是讀者的活生生的經驗”,容易傳達作者理想,對讀者產生感染作用。接著又以郭沫若和茅盾的創作為例,前者用熟習的歷史做材料,后者則用熟習的現時做材料,路雖不同,方向卻是一個,都是為現實服務。通過這些例子,李健吾解釋將《金小玉》的改編背景安排在北伐時期,也是出于現實和自身的安全考慮。因《金小玉》的上演,被指影射日偽迫害革命黨人,他被日本憲兵隊拘捕,飽受酷刑之苦。5月19 日,俞蘋發表《謝李健吾先生》進行回應,他稱文中所指的“現實”是“今日我們血淋淋,黑甸甸的生活”,也是李健吾所謂的“現時”,希望李健吾在“遭受著太多的苦難與迫害,生活如在夢魘之中”的今日,“和現時擁抱得更緊一些”,用他鋒利的筆刺向那些無恥的豺狼。俞蘋承認自己是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對《金小玉》提出更高的要求,他認為《金小玉》“是一出佳構劇,它以緊張的情節見長。但從這情節里我們未能見到它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情況與歷史的真實,退一步來講,范永立在如此血淋(淋)的現實教訓之下應該有所覺醒,這覺醒正是對觀眾的一個啟示(所謂它的現實意義),但在這里也未能令人感受到這一點”。實際上,1945 年4月28日,李健吾曾將《金小玉》進一步改編為 《不夜天》,由中電劇團在重慶銀社公演,把背景北伐時期的北京改為抗戰時期的北平,將不問政治的考古學家范永立改成重慶方面派遣營救被捕的莫同??梢?,囿于政治環境的考慮,李健吾對《金小玉》背景的選擇和人物形象的塑造采取了靈活的改編策略?!督鹦∮瘛吩谏虾S陷區取得了成功,《不夜天》在重慶上演卻成績平平,當然這其中的原因眾多,在此不作贅述。文末,李健吾所說當“另文檢討現實主義”,當是指收入其《咀華二集》“附錄”部分的專門談現實主義的《關于現實》一文。
1944 年5月27日和6月10日,昆明版《掃蕩報·戲劇電影》第7 期和第9 期刊登署名劉西渭的兩篇文章,即《〈喜臨門〉的人物及其他》和《〈喜臨門〉后記》。從標題來看,這兩篇文章都是關于《喜臨門》的,但其內容卻不曾提及《喜臨門》,而是評論李健吾于1936 年發表并出版的三幕喜劇《以身作則》,《〈喜臨門〉后記》更是與《〈以身作則〉后記》內容一致,顯然這個劉西渭即李健吾?!稈呤巿蟆騽‰娪啊返? 期上開辟了“《喜臨門》述評專頁”,同時刊登了白梅的《從〈喜臨門〉公演說起》、凌鶴的《試評〈喜臨門〉演出》和范啟新的《罪狀的自供》等文。據此可知,《以身作則》于1944 年6 月7 日曾化名《喜臨門》在昆明上演。筆者推測李健吾很有可能不知《以身作則》劇名修改一事,而發表在《掃蕩報》上的這兩篇文章大概是編者在收到文章后為與即將上演的《喜臨門》保持一致而做出的修改?!丁聪才R門〉的人物及其他》一文開篇言明“喜劇是作者對于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加以無情的諷刺嘲弄,給予讀者或觀眾感情上的刺激”,使人發笑的同時還會讓人深思,而“李健吾先生以他涉世深微的體驗,銳敏精細的觀察,懷著對人類熱烈的情愛,他把人類的弱點,各樣的性格給予細微的分析和揭露,叫作品建立于一個人性的基礎上”,并逐一介紹了他筆下的九位可愛又可憐的人物,他們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熟人。而這部劇的 “對話尤為漂亮,別是一種風格,正像李先生其他劇作一樣,初看像是生硬不上口,但念不上兩遍,便覺流利雋朗如石上瀉下的泉水,那么有節奏有韻律,越念越有味,而嘲諷的地方幽默俏皮,常覺得意在言外,話后還有話,逗人笑,引人深思,如果說丁西林先生的喜劇諷刺像胡椒滋味,那末李先生的喜劇諷刺便是辣子,胡椒滋味自然美,然而辣子不更夠味?”點評可謂精彩,妙語連珠。文末說“讀了《以身作則》會叫人想起十七世紀法國莫里哀的劇作在中國”,這與李健吾在《關于〈以身作則〉事》一文中所說“《以身作則》借取《偽君子》《夫人學堂》和《慳吝人》的形式”,“屬于莫里哀的作風”,“屬于莫里哀的喜劇的范圍”等語一致。1944 年6 月8 日,導演范啟新在《喜臨門》演出后臺作《罪狀的自供》,說明“我之所以愛,之所以導《喜臨門》的原因很簡單:這是國人創作的最好的一個多幕喜劇,雖然有人說作者是仿莫里哀”,被認為不成熟,但他認為“這個戲在結構及劇情和人物的創造上,卻已‘成型’,合乎規矩”,“我更其喜愛的是作者的感情的真摯,那表現于作品中的明顯的愛與憎”,“我咀嚼于作者敏銳的觀察和濃厚的鄉土氣息以及那特有的風格里,所以我百讀此劇不厭”,加之“這戲景少人少花費少,正適合窮團體的要求,所以我又排演了《喜臨門》”。對于《喜臨門》的演出效果,范啟新稱“因為個人的和團體的方便與過失,這次《喜臨門》的演出,卻使作者受冤不少!我與作者雖無一面之緣,但是身同己受”,遂撰此文向李健吾請罪。
李健吾在戲劇創作的同時,寫有大量評論。他的評論范圍廣泛,涉及小說、戲劇、散文、詩歌、繪畫等領域,重直覺感悟,屬于印象式批評,意在抒發審美感受,有著一種隨筆體的自由風格?!逗陟F》《李維斯(Sinclair Lewis)》《孔雀東南飛》《〈委曲求全〉跋》《讀〈少年游〉》《牧師·狗·瞎子》《看司徒喬的畫》和《張一尊之畫》等佚文當屬此類。
李健吾為《華北日報》副刊撰稿多篇,《黑霧》《李維斯(Sinclair Lewis)》《孔雀東南飛》這三篇書評均刊于楊晦主編的“華北日報副刊”上,《〈委曲求全〉跋》則發表在“副葉”上。在《黑霧》(北平《華北日報·華北日報副刊》1931 年1 月14 日第361 號)中,他批評張資平的長篇小說《紅霧》的“趣味是惡化的,技術是膚淺的”,寫了一個時髦女性的墮落過程,作者對這類女性是同情的,因而沒有辦法往深處刻畫,直言張資平不是寫小說,而是做廣告,態度是不忠誠的,缺乏真摯和道德心,“已然不是初年的作者”,“他成了一個速成小說家:寫著人性的卑鄙的部分,為了滿足人性的卑鄙的部分”。篇末認為小說雖名為《紅霧》,實描寫的是窒息的黑色。對于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李健吾認為是“作者另給了一種想象的解釋”,跳出愛情的浪漫的悲劇,演變成母親的悲劇,圍繞母愛與情愛的沖突,吸收了弗洛伊德的性的理論。同時也指出作者寫劇技術的幼稚,如對話與人物的身份不諧和。整體上,李健吾對此劇持肯定的態度,特別是對母親形象的刻畫,改變了傳統的無理取鬧的老太太的形象,成為悲劇的宏麗的主角,凸顯了人性的掙扎?!独罹S斯(Sinclair Lewis)》(北平《華北日報·華北日報副刊》1931 年1 月26 日第373 期)一文主要從人物形象、情節、寫作手法、小說主旨等方面評價了1930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李維斯的代表作《巴比德》(即劉易斯的《巴比特》)。李健吾認為巴比德是美國的中常人物的代表,是一個立體的、有靈魂的人物,是“近代的人性的模型”,采用寫實主義手法進行解剖,揭示了小說的主旨“幸福在遵循一己的真正的動機,不在依仿群眾的虛浮的習慣”?!栋捅鹊隆凡捎眯路f的材料,每一章都充滿了活潑的諷刺,讀者可以暢適閱讀。文末,他注明此文寫作的緣由:“先艾命做此文,沒有寫完,忽然他告訴我《文學周刊》奉諭停辦。我也就懶于把文章好好地結束。本意是要拿塞可瑞等和李維斯比較,索性不談下去了?;坌薹蜃哟罅?,想能恕我潦草?!薄段笕纺送跷娘@在美國耶魯大學期間用英文創作的戲劇,1932 年7月,李健吾將此劇翻譯成中文,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委曲求全〉跋》(《華北日報·副葉》1932 年9月14 日第64 期)并未收入《委曲求全》中文本。文中,李健吾從中國現實談起,他認為委曲求全是“我們今日的道德律”,喜劇便從這樣的環境中產生。而王文顯作為“建筑在這樣深切的觀察上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同他的工作都值得我們特殊的注意。這里每句話有每句話的意義,每場戲有每場戲的功效。這不是敷衍,是工作。而且這是我們的自己人,更是譯者多年的先生,所以譯者敢于介紹出來,做我們作家的榜樣”。據李健吾所言,他翻譯此劇的初衷是為了排演,因種種原因不得不暫時擱置。直至1935 年2 月,由他導演的 《委曲求全》才在北平協和禮堂上演。
《讀 〈少年游〉》(上海 《立報·言林》1945 年10月12 日)和《牧師·狗·瞎子》(上?!哆h風》1947 年7月1日第4 期,署名劉西渭)這兩篇為劇評?!渡倌暧巍纺藚亲婀庠诔啥计陂g創作的三幕劇,是對其少年時代的一個追憶與懷念。這部劇使李健吾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以及他沒有創作完成的《草莽》。文中,李健吾認為吳祖光的這出三幕戲,“畢業前后,不出北平古城,形式怎樣束緊了這奔放的內容!所謂 ‘游’,直到閉幕之后才開始,然而我多愿意和這等男女人物在一起逃難,挨餓,害病,被扣,逃命呀!”“吳祖光給我一出謹嚴的戲,我要的乃是史詩。我唯一的滿足是他讓我重游我的少年時代的故鄉,古老的北平……”李健吾希望有一天能寫出自己的《少年游》,“不偉大,然而是我短短的生命之中最有意義的孤獨的痕跡”。無疑,李健吾此處將“自我”作為他批評的參照與闡釋的標準,尋求批評者與作者之間人生經驗的遇合?!赌翈煛す贰は棺印肥且黄P于梅特林克戲劇《瞎子》(今譯《盲人》)的解讀,李健吾指出這是一出象征的短劇,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看法,外國人認為“一群瞎子好比是‘人世’,在愚昧孤獨之中希望有人搭救。但是‘教會’老朽了,‘新生’太小了,新舊聯系不起來,于是‘人世’彷徨不知所措了”。作為中國人的李健吾讀了這出短劇想到的是眼前的現實,他認為“宗教在這里沒有什么力量。但是,我相信每個中國人正如那些瞎子,無時不在盼望一位‘明眼’人把他領到光明平安的道路”,善堂的那條狗是“我們的習性,享受和一切物質的存在”,②只能把我們引向死亡,因此要摒棄它。這篇解讀可謂既言簡意賅又具闡發性。
《看司徒喬的畫》(上?!妒澜绯繄蟆?946 年6月8 日第3 版)與《張一尊之畫》(上?!惰F報》1946年9月17 日第3 版)是兩篇畫評。1946 年,畫家司徒喬抱病赴粵桂湘鄂豫五省畫災情寫生,歷時四個月,走過十多個縣,畫了《義民圖》《水圖》《荒村》等近百幅作品,先后在南京、上海舉辦了災情畫展。6 月7日至10日,在南京國際聯歡社展出,7月1日至14日,在上海八仙橋青年會舉行畫展,廣獲好評,這些血淚交織的畫作給人們帶來極大的沖擊。李健吾贊賞司徒喬用他的畫筆描繪出時代的苦難,“他尋找繪畫的靈魂,不從過去的傳統,而是從一個更結實的傳統,那活著受罪的人們的緘默的面貌。他以顏色和線條來為死亡線上掙扎的同胞服務。他的偉大的用意為他換來藝術最高的境界,不是空洞的學院派的理想,但是深深獲有一切偉大藝術生成的根據”,他“所畫的流民的種種病苦的形象,是一種控訴,也就是他作為藝術家的良心的控訴”。這些畫作控訴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以及國民黨政府的黑暗統治,試圖以無聲的語言喚醒麻木不仁的國民的靈魂,并對現實做忠實的報道。司徒喬一直被看作“是一位風景畫家,長于捕捉光影和運用彩色”,而這次抗戰災區畫展讓人看到了他另外的一面,正如李健吾所說:“他擴張自己的世界,正是擴張藝術的領域?!崩罱∥嵩宰约骸安欢卯嫛?,卻以作家生動細膩的文學筆觸寫下了觀畫感受。他還為張一尊畫展撰寫了《湖南張一尊先生》和《張一尊之畫》。張一尊(1902—1972)系湖南吉首人,曾名鐵湘、也軍,號太虛樵者,室稱一心草堂。年輕時受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影響,毅然參軍,曾參加北伐戰爭和抗日戰爭,官至少將。自幼嗜畫,尤愛畫馬,抗戰勝利后獲準退役,投身繪畫,在南京、上海、杭州、重慶、武漢、桂林長沙等地舉辦過展覽,與徐悲鴻、沈逸千、梁鼎銘一起被譽為中國畫馬四杰,代表作有《百駿圖》《八駿圖》《三奔圖》等。1946 年9月15 日至21日,張一尊在上海威海衛路同孚路口新生活俱樂部舉行山水畫展,展出畫作一百余幅?!逗蠌堃蛔鹣壬芬晃囊驯慌?,且多為研究者所引用,詳細介紹了張一尊的生平和學畫的經歷,李健吾稱贊他“不賣弄”“有藝術的良心”?!稄堃蛔鹬嫛穭t對其人其畫做了簡短扼要的介紹,內容如下:“太虛樵者張一尊先生,湖南人,過了幾十年戎馬生活,治軍之暇,一直作畫,曾在桂林開過畫展,在大后方被譽為現代畫馬四杰之一。最近來到上海,接受友好的慫恿,舉行近作個展,從月之十五日開始,地點在新生活俱樂部二樓。一位軍人作畫,不唯不俗,而且直追宋元,筆是筆,墨是墨,的確值得海上藝林結識。他第一次來上海,一切陌生,我這個外行人給他做介紹,分外覺得光榮?!背俗耐平橥?,李健吾還推薦老友熊佛西等人前往觀畫。
抗戰時期,李健吾還寫有不少雜文,或表達對黑暗現實的控訴,或抒發憂國憂民的憤慨,或怒斥日本法西斯的侵略行徑,或傾訴孤島生活的壓抑與痛苦,這些都是他在戰爭年代真實的內心寫照?!渡轿鞯陌Y結》和《空當》這兩篇雜文,同樣關注著現實。
《山西的癥結》發表在漢口《大時代》1937 年12月21日第1 期,署名劉西渭,此文是他在閱讀上?!洞蠊珗蟆飞峡堑男煊摹墩埧唇袢罩轿鳌芬晃暮笏鞯??!墩埧唇袢罩轿鳌肥窃谌毡敬笈e侵略山西之際,徐盈以記者身份前往山西實地考察后寫下的一篇戰地通訊,引起李健吾“無限的牢騷”。李健吾認為徐盈的文章是“實錄”,披露的是山西的“病象”,他自己的這篇文章則“鞭辟近里,推論病原”?!安≡庇兴狞c:一是山西人不大相信外省人,導致山西文化比較落后,雖然交通方便,但學生外出求學不多,以致人才缺乏;二是山西人排斥山西人,主要表現在“新舊的不合作”和“區域的不合作”;三是山西當局雖竭力表示以誠相見,但他們“頭腦大部分不外孔孟的政治或者舊式的教訓,小部分加以自身個別的經驗(一種官場生活的經驗)”,形成“自以為是的執拗脾氣”和“心有所畏的周旋本領”,由于“私人道德不足以為標率”,缺乏政敵的刺激和磋磨以及地理上的錯覺,導致政治當局“無所作為”,雖然“他們很想挽回山西的頹運,可惜他們除不掉各自的舊我,所謂誠者,也就有心無力”;四是山西人的性格,并稱這是最可怕的病原,表現在“精神上的近視”,“沒有創始的活潑精神,缺乏新式的知識和技巧”,導致他們 “茍且因循安分守己”“切實和馴良”“自私和懦弱”,而這應當歸罪于政治當局缺乏對老百姓心理的培植。文末,他總結到,日本侵略山西,各省軍隊聯合抗戰,希望“大家認識自己不僅是山西的山西人,還是中國的山西人”,拋卻狹隘的鄉土觀念。李健吾并非一位冷靜的“客觀”分析者,他的筆端常帶著情感,關于“病原”的四點分析,實際上是他作為山西人的一份子所提出的殷切期望。
《空當》刊于上?!秾蟆?946 年2 月15 日第6 期、7 期合刊。1945 年11 月10 日,《導報》在上海創刊,由上海日僑管理處宣導科編輯、上海日僑管理處發行,該刊關注日本的社會、政治動向,同時還注重中日文化之間的交流,刊登一些文藝作品,撰稿者有豐子愷、趙景深、熊佛西、湯恩伯、鄭逸梅、顧仲彝、鄭振鐸等人。文中,李健吾以在日本憲兵隊司令部被關的兩次親身經歷為例,記述了被拘期間他對橫地藏行和萩原大旭、一個矮家伙這三個日本人的印象,雖然與他們有接觸,但卻“揣摸不出他們的用意”,在作者看來,他們是“非常地有禮貌”“非常地野蠻”“缺少個性”的“矛盾”的綜合體。李健吾將敏銳的心靈感受流露于文字中,因為接觸過“黑暗圈”,才能更加體會 “我就是沒有看見思想”這句評價,可謂是對日本侵略者最好的諷刺。
縱觀李健吾一生的文學創作,涉獵甚廣,與他的小說、戲劇、散文創作相比,詩歌僅占了很小的部分,但他始終保持對詩歌的熱愛。據統計,他在《晨報副鐫》《清華周刊》《清華文藝》《駱駝草》《北平晨報·詩與批評》《新詩》等刊物上發表了近30 首新詩,還翻譯了不少外國詩人的作品和詩論。此外,尚有詩歌《永生》和譯詩《黑獵人》?!队郎芬辉娮饔?931 年,1936 年7月10 日刊于天津《人生與文學》第2 卷第2 期。全文如下:“我在憂郁之中/往往想起你來/仿佛春風/吹澈晚寒的堡寨/仿佛午陽/溶卻墻陰的積雪/仿佛破曉/窗外流瀉的音籟/在沉沉的云空/喚起我的長夢/你宇宙的宇宙/你晝夜的音奏/因為永生的情愛/出現你我的存在/從塵世的羅網/從失水的淺港/哦幽禁的靈魂/巨舟的焦唇/駛入你的明鏡/沐浴你的光榮/仿佛秋泓/映著萬盞的星文/仿佛蜜蜂/飛向唯一的薔薇/詫異它這樣紅/喜愛它的微濛/維護它的花瓣/有一日要消散/恍惚水中明月/幻夢的音節/零落的花瓣/象征未來的黑暗/過去的消逝/中間卻有你的恩誓/哦青春的青春/長青的松林/紅顏的紅顏/出水的紅蓮/讓我為你歌頌/那永生的永生/伴著流泉的琤琮/樹梢的吟詠/因為你的幸福/我的幸福?!闭自娗逍伦匀?,語言明快。作者于“附記”中寫道:“一恍首已然五年了。偶然檢出這首舊作,雖說稚嫩,還算朗朗上口,因而破羞披露,聊供同好者一笑?!崩罱∥犷H為珍視自己的詩作。
《黑獵人》譯自雨果的詩集《懲罰集》,1946 年8月12 日發表在臧克家主編的《僑聲報·星河》上。黑獵人原是德國萊茵地區民間故事中流傳的人物,在這首詩里,黑獵人象征著詩人、人民等正義的力量,表達人民反對拿破侖三世罪惡統治的憤怒心聲。李健吾在“附記”中表白他的心跡:“今天我譯出這首詩,百感交集。一八四八年,法國又是一度革命,雨果暫時放開詩人的桂冠,參加政治,充當國會代表。不久他就發見他和他的民主理想被總統拿破侖的后裔所出賣,猶如袁世凱,然而比袁世凱幸運,發動復辟,恢復帝國,推翻第二共和國。雨果便被放逐了,他足足有十八年度著流亡的生涯,關切祖國,然而沒有方法和他心愛的同胞擁抱,他寫下他著名的《懲罰》詩集。他詛咒一切縊殺祖國的惡魔,內在的,外在的,一切不顧人民福利的暴君,尤其是拿破侖和他的子孫?!薄逗讷C人》讓李健吾深有感觸,他說:“讀著這首詩,我想到久已苦難的中國,在勝利之后反被自己的手所縊窒。借酒澆愁,酒更愁人。然而我不絕望,正如雨果所歌‘天亮了!’魔障終于會消失的?!笨梢?,李健吾借雨果的詩澆自己胸中之塊壘,雖然抗戰勝利后中國仍面臨苦難的局面,但他堅信光明終將到來。
此外,李健吾的佚文還有獨幕劇《恐慌——諷刺的對話》(天津《庸報·庸報副刊》1928 年11 月19 日、11 月20 日、11 月21日、11 月22 日第9 版,署名李健吾)、《關于劇評》(北平《新晨報·戲劇》1930 年6 月12 日第124 期,署名健吾)、《北平小劇院第一次的公演》載北平《新晨報·新晨報副刊》1930 年6 月30 第648 號、1930年7月1 第649 號,署名李健吾)、《對話三折》(漢口《大時代》1938 年2 月1日第4 期,署名劉西渭)、《職業婦女筆談會》(上?!妒澜缥幕?940 年8月第3 期,署名西渭)、演講《略談戲劇》(上海 《中華時報》1947 年4月1日、4月2 日第3 版,李健吾講,王耕夫記)、《感謝母?!罚ā渡虾G迦A同學會會刊》1948 年4月29 日第11—12 期“三十七周年校慶紀念特刊”,署名李健吾)、獨幕劇《蠻子的心思》(載上?!缎氯搜?948 年9月21日第2 卷第1 期,署名李健吾)等,囿于篇幅的原因,在此僅存目。以上是筆者在查閱報刊時陸續見到的李健吾集外佚文,除詩歌《永生》譯詩《黑獵人》以外,大都是短小精悍且精彩紛呈的評論、雜文,希望它們能夠對李健吾研究有所助益。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抗戰時期社會動蕩,兵燹不斷,文學作品與報紙雜志的散佚情況比較嚴重,因而李健吾在這一階段的著述尚有可輯佚的空間。
①《出版說明》,《李健吾文集》第1 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 年版,卷首。
②參見張新贊:《在藝術化與現實化之間——李健吾的文學批評》,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 年版,第360—397 頁。
③李健吾:《〈花信風〉跋》,世界書局1944 年版,第4 頁?!痘ㄐ棚L》《喜相逢》《風流債》三劇的《跋》為同一篇。
④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下)》,昭明出版社1978 年版,第269 頁。
⑤吳仞之:《擔心與放心——〈花信風〉導演者言》,上?!逗蟆?943 年2 月4 日第4 版。
⑥李健吾:《藝術成長在委曲中》,上?!逗蟆?943 年6 月3 日第4 版。
⑦參見上?!渡陥蟆?943 年6 月17 日第5 版。
⑧李健吾:《〈喜相逢〉跋》,世界書局1944 年版,第1 頁。
⑨俞蘋:《影劇短評:金小玉》,上?!妒澜绯繄蟆?946 年5 月15 日第3 版。
⑩李健吾:《論歷史和現時(致俞蘋)》,上?!妒澜绯繄蟆?946 年5 月17 日第3 版。
?李健吾在《〈金小玉〉在日本憲兵隊》(上?!惰F報·星期增刊》1946 年5 月5 日第6 版)一文中,詳細記載他因《金小玉》上演而被捕的情況。
?俞蘋:《謝李健吾先生》,上?!妒澜绯繄蟆?946年5 月19 日第3 版。
?1945 年6 月重慶美學出版社初版的《不夜天》(署名西渭)與1946 年2 月上海萬葉書店出版的《金小玉》不同,有修改。而《李健吾文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 年版)收錄的是上海萬葉書店出版的《金小玉》。
?1945 年2 月10 日、11 日,上?!逗蟆返? 版上刊登了李健吾的《關于〈以身作則〉事》,文中記述了張駿祥、苦干劇團先后演出《以身作則》的情況,并未提及范啟新演出的《喜臨門》。
?劉西渭:《〈喜臨門〉的人物及其他》,昆明《掃蕩報·戲劇電影》1944 年5 月27 日第7 期。
?李健吾:《關于〈以身作則〉事》,上?!逗蟆?945 年2 月10 日、2 月11 日第4 版。
?范啟新:《罪狀的自供》,昆明《掃蕩報·戲劇電影》1944 年6 月10 日第9 期。
? 李健吾:《黑霧》,北平《華北日報·華北日報副刊》1931 年1 月14 日第361 號。
?李健吾:《孔雀東南飛》,北平《華北日報·華北日報副刊》1931 年2 月21 日第399 號。
?李健吾:《李維斯》,北平《華北日報·華北日報副刊》1931 年1 月26 第373 期。
? 李健吾:《〈委曲求全〉跋》,北平《華北日報副葉》1932 年9 月14 日第64 期。
? 李健吾:《讀〈少年游〉》,上?!读蟆ぱ粤帧?945 年10 月12 日第2 版。
? 劉西渭:《牧師·狗·瞎子》,上?!哆h風》1947年7 月1 日第4 期。
? 此文又載1946 年7 月1 日上?!洞蠊珗蟆ご蠊珗@》“司徒喬戰災畫展特刊”,題名為《司徒喬的根據》。文前作者題有“‘早為學問文章誤,晚做東南西北人?!以敢獍腰S山谷這兩句詩,送給司徒喬先生,表示他的繪畫精神”。
? 李健吾:《看司徒喬的畫》,上?!妒澜绯繄蟆?946 年6 月8 日第3 版。
? 郭沫若:《從災難中像巨人一樣崛起》,上?!肚迕鳌?946 年10 月15 日第4 期。
? 李健吾:《湖南張一尊先生》,上?!洞蠊珗蟆?946 年9 月16 日第8 版。
? 徐盈:《請看今日之山西》,上?!洞蠊珗蟆?937年11 月7 日第2 版、第3 版,又載香港《戰地通信》1937 年11 月21 日第3 期、永安《閩政與公馀非常時期合刊》1937 年11 月30 日第9 期。
? 劉西渭:《山西的癥結》,漢口《大時代》1937年12 月21 日第1 期。
? 此文又載臺北《現代周刊》1946 年4 月10 日第2 卷第1 期,《李健吾年譜》中有記載。
? 李健吾:《永生》,天津《人生與文學》,1936 年7 月10 日第2 卷第2 期。
? 雨果著,李健吾譯:《黑獵人》,上?!秲S聲報·星河》1946 年8 月12 日第4 版。
? 這篇文章主要記述了李健吾在清華養病期間得到的良好待遇,早于他所撰《我學習自我批評》與《李健吾自傳》中的相關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