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瞥

夏禮

不知何時，那杯可可已經不再冒熱氣。

辦公桌外的玻璃墻上，映出點點燈火，點點燈火閃爍，串聯成一條條光圈，一條條光圈匯聚，又融化成一片片燈火。萬家燈火交融，整座城市在我眼前這方小小的玻璃墻上化作繽紛的霓虹。在映著燈光的玻璃上，我瞥到一張臉。

那是一張愁眉苦臉，眉頭鎖得像解不開的繩結，看起來有種難以言喻的不悅。那張臉顯得有點陌生，以至于我一時沒認出那是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變得驚訝起來，我趕緊移開視線?；丶业穆飞?，那張猝不及防的苦瓜臉，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它像漂在海面上的浮木，時而浮現，時而隱沒，隱約困擾著我?？磥砦乙呀浽跓o意識中習慣苦著臉了，我卻不曾意識到這一點。

我順路去小超市買了一些食物。剛出超市時，天空中就飄起了小雨。沒走幾步，小雨嘩嘩啦啦變成了大雨。我快步來到街邊小店的雨棚下避雨。離我幾步之遙的路邊拐角處，傳來一陣急剎車聲。一輛電動車與正在拐彎的汽車擦身而過，由于地面濕滑，騎電動車的老伯沒剎住車，應聲倒地。他面色痛苦，看來摔得不輕。

老伯沒穿雨衣，他的后車座上堆滿了鞋盒大小的貨物，看起來沉甸甸的。奇怪的是，雖然他倒下了，貨物卻沒有跟著散落一地。原來盒子被他碼在一起，像背書包一樣背在了身后。有車后座不用，而是將沉重的貨物背在身后，想必是把貨物看得比后背還重要。我有點兒為老伯感到心酸。

過了幾秒鐘，老伯竟然扶著腰，慢吞吞地站了起來，然后指著被他碰歪的汽車后視鏡，連連向車主鞠躬道歉。他佝僂的背影被雨水打濕，看起來有些卑微。

一個圍觀的人問：“老伯，您的身體沒事吧？”老伯擺了擺手，可是借著路燈，我分明看到他的手臂在剛才的碰撞中擦出了一道傷痕。他殷切地注視著車窗后面的人，像是在等待審判一樣。汽車發動了，顯然車主不想再追究。汽車很快消失在街角，老伯松了口氣，捂著腰，拱起掛滿貨物的身子，去扶倒在地上的電動車。

圍觀的幾個路人散去了，我也從老伯身上移開了目光?？墒窍乱幻?，我又改變了主意，問道：“老伯，您需要去醫院看看嗎？”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聽說過，對老年人來說，所謂的“皮外傷”也可能造成隱患。

老伯有些費力地轉過身，說：“我沒事！”他抬起一只手，我覺得他是想揮揮手，但沒有成功，因為背上的貨物有點礙事。我冒著雨，快步向他走去，說：“先來避避雨吧?！薄凹胰诉€等著我呢?！崩喜f?！耙膊徊钸@一會兒，”我勸道，“下雨路滑也危險。這是陣雨，用不了多久就會停！”

老伯猶豫片刻，被后面拐彎的汽車一催，便顫顫巍巍地下了電動車，推著電動車朝路邊走來。我們一起在小店門前避雨。老伯用手抹掉前額的雨水，安靜地看著街道上穿梭的車輛。我從便利袋里拿出一杯還熱著的飲料遞給他，他卻像觸電似的，趕緊躲開了，急忙說道：“我不喝，姑娘！”他一再推脫，我不由分說地將熱飲塞進他的手里。他只是像握著暖手寶似的，握著飲料取暖。

近處看，老伯看起來比剛才還要蒼老一些。淡黃色的路燈下，他的皺紋像刻在臉上一般清晰?！袄喜?，您的家人呢？”我問。其實我是想問，您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這么晚出來打工？老伯搖搖頭，嘆了口氣，說：“我的孩子是殘疾人，沒有自理能力，現在還等著我回家做飯呢?！蔽业男睦锟┼庖幌??！澳悄睦习槟?？”我問?！袄习榘c瘓了?！崩喜f。他說這話的語調，沒有憤怒，也沒有悲痛，只帶著一點淡淡的無奈。我覺得，他已經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即使談不上逆來順受，也算是坦然接受了。

原本應該頤養天年的老人，卻不得不背負養家的重擔，沉重地獨行在濕冷的雨夜。與他相比，我的煩惱無外乎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事，不值一提！

路過還在營業的咖啡店，我停下腳步，望向明亮的玻璃。起霧的玻璃映出我的臉龐，我用手指在嘴角處畫出一個微笑。

環顧街道，急匆匆趕路的外賣員、餐廳門口穿著制服的服務員、行色匆匆的趕路人、剛開始營業的夜市地攤老板、裹著防風衣的年輕白領……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生活著，我并不是唯一一個。

我試著對玻璃中的自己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