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鏡頭解析人物心理和時代變革
——以《霸王別姬》為例

⊙ 陳珠慧 李凌恒 ［天津理工大學藝術學院，天津 300000］

一、《霸王別姬》劇情與人物關系分析

（一）劇情

京劇《霸王別姬》是項羽和虞姬的愛情悲劇，這部戲出自《史記·項羽本紀》，講述項羽在一場和劉邦爭奪統治權的交戰中，被劉邦的百萬漢軍包圍垓下，四面楚歌。霸王項羽空有一身氣概，卻無力對抗敵軍?！坝菁ё鳛榘酝蹴椨鸬募t顏知己和軍師，為了不成為他的累贅，縱然拔劍自刎，和項羽訣別。隨后項羽帶領殘兵殺出重圍，卻放棄渡烏江，被漢軍所殺?！?/p>

電影《霸王別姬》講述程蝶衣、段小樓和菊仙三人之間的悲劇命運。小豆子（成名后改名程蝶衣）自幼被母親斷指后送入喜福成戲班，在戲班他和小石頭（成名后改名段小樓）相依為命。二人之間本可以相安無事，奈何菊仙的插足和時代的變遷，使得二人分崩離析，成為時代的悲劇人物，凸顯了個人命運被時代裹挾的必然性?！坝趥€人命運之上，融合了歷史背景，李碧華呈現了京戲轉變之思、人性毀滅之傷、愛情消解之痛的多重悲劇意蘊?！?/p>

（二）人物關系

程蝶衣和段小樓。二人在戲班結識，以京劇 《霸王別姬》 成名。蝶衣以男扮女，飾演“虞姬”這樣的女性角色，在長期的熏陶下，“不瘋魔不成活”，已然將自己當成一個女性，他如同一個女人一樣，為愛癡狂、妒火中燒，對段小樓的感情已經不再局限于師兄弟，而是有了“愛情”的味道?！霸谛≌f中，段小樓知曉程蝶衣的感情，但只能對他憤憤已然，程蝶衣也只好在戲中找到精神自由的圣地、人生絕美的凈土?！薄爸灰窃谌饲氨硌?，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么。他就是個戲癡?！睙o論眼前是什么階級的人，不論對錯，不論是非，在程蝶衣的世界里，戲劇并沒有錯，懂戲便是他唯一的追求。

程蝶衣和袁四爺。影片中交代，袁四爺是梨園行的“大拿”，因此十分懂戲。作為程蝶衣的知己，二人之間的關系十分親密，甚至后來程蝶衣被捕入獄，袁四爺想以造偽證的方式，將程蝶衣撈出來。袁四爺是真霸王，之后的劇情發展中他沒有揭發程蝶衣，對比段小樓的揭發、與菊仙的劃清界限、間接造成菊仙自殺的結局而言，袁四爺更具有“霸王”的色彩，人物個性更加鮮明。

程蝶衣和菊仙。程蝶衣和段小樓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而菊仙是在段小樓成名之后，給段小樓施壓，才結為夫妻的。程蝶衣和菊仙的目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愛段小樓，在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倆的關系由情敵轉化成了知己。若拿這二人對比，菊仙更加具有智慧。在小說中，作者李碧華多次寫到她的聰慧，“玲瓏剔透、見盡世情”“玲瓏心竅、世道見慣”。其實不難看出，戲班“逼婚”，自己贖身，為救程蝶衣帶劍找袁四爺，直到最后毫不猶豫嫁給段小樓，心死自殺，一系列行為都可看出她的果敢智慧。菊仙是愛情的象征，她懂得人情世故，看透時局，也懂得進退。奈何她妓女出身，躲不過時代的批判，和舊時代一起沉淪走向死亡，走向悲劇。程蝶衣則更加固執，或許他對段小樓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種親情，但是他卻迷失于戲中，為戲癡狂，臺上臺下都想要當“虞姬”。段小樓和菊仙定親的當晚，段小樓對程蝶衣說“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隨后帶著菊仙揚長而去。為什么程蝶衣在幼年時被母親送到戲班受苦，第六指被砍時沒有覺得活不下去？在菊仙和段小樓結婚時也沒有自殺？在救出小樓，卻反被他啐一口，菊仙也違背諾言的時候沒有自殺？在被小四背叛、被換角時沒有自殺？卻要在煙消云散的十一年之后自殺？對此筆者思考很久，或許是因為那時候，他還對段小樓存有希冀。而最后也許他已醒悟，他背錯“思凡”的那些年，一直依附虞姬的命運，直到最后一刻才終于明白過來：這一輩子都是在做夢而已！

二、燈光、背景安排及鏡頭藝術

（一）燈光

劇中，程蝶衣的形象具有兩面性，在現實生活當中，他是男性；但是由于長期唱旦角，且又是歌頌悲劇的愛情故事，在耳濡目染的過程中，他完全將自己帶入角色中，因此人物形象也具有了雌雄同體的意味，在光線的運用上，則用分裂光線凸顯角色的兩面性。

在小四逼迫段小樓揭發程蝶衣的時候，也運用了比較獨特的光線。光線從人物正面打出，帶點微仰角度，更加具有審視的意味，給人一種壓迫感。在那爺給段小樓搬磚的時候，那爺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背景上，彎腰駝背，沒有靈魂，和人物拉開一定的距離，展現出生活給予他們極大壓迫和摧殘。因此，這種角度使用燈光更有肉身和靈魂分離的意義，時代的變化使得這群社會底層的人物相互出賣、背叛，活成了一具傀儡。

整部影片在燈光色調方面也具有一定的講究。幼年時期，段小樓替程蝶衣在大雪中罰跪，此時的段小樓無非像冬天里的一把熊熊烈火，溫暖了程蝶衣。冷暖的對比，不僅交代環境的變化和嚴酷，更從側面表現出人物的內心。除此之外，段小樓為程蝶衣擦拭傷口、給他洗澡、“共剪西窗燭”等片段，整個氛圍都運用暖色調，烘托二人之間的曖昧氛圍，結合后面程蝶衣為段小樓舔舐傷口，從觀眾角度來看，二人的命運始終是相互交織的。

整部影片中光線運用最為典型的是程蝶衣在獄中的鏡頭。兩道天使光，體現程蝶衣和菊仙之間的距離感，兩個人雖然都在監獄當中，但仿佛隔了兩個時空，光線的運用體現了二人之間的隔閡之深。

（二）背景安排

整部影片條理清晰，尤其是在時代的劃分上。當時代背景切換之后，導演客觀直接地把這一變化呈現給觀眾，除了點明背景之外，還有其他暗示性編排。

程蝶衣的母親艷紅在祈求關老爺子留下程蝶衣的那場戲當中，身后的對聯是“志在春秋功在漢，心同日月義同天”，說的是關二爺讀春秋、識大義，為劉備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義薄云天，肝膽相照，所以這副對聯揭示了戲班子的一個主旨——義。同門之義這個主題在電影中多次體現。段小樓和袁四爺“生來”死對頭，剛開始，二人因“霸王”的臺步而結下梁子。但在程蝶衣被捕入獄后，段小樓放下身段，請求袁四爺幫忙，盡管袁四爺拿著過去的梁子刁難段小樓，但最后還是幫助了他。但是客觀來講，段小樓性格上的轉變，不僅是外在因素的變化，還有菊仙的作用。菊仙的智慧在劇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段小樓每次要爆發脾氣的時候，菊仙都會及時制止。

同樣，在程蝶衣被送入張公公的房間時，出現了兩個背景。程蝶衣身后先是宋朝秦觀的《滿庭芳·曉色云開》：“曉色云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古臺芳榭，飛燕蹴紅英，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边@些曖昧的詩句，暗示程蝶衣之后的不幸遭遇。在同樣的地點，程蝶衣身后還出現春光乍現的仕女圖，也具有暗示意味。

除背景方面體現導演陳凱歌的細心之處，在前景安排上也具有一定的獨特安排。在拍攝戲班練功的地方，懸掛著很多麻繩等刑具，給觀眾視覺上的沖擊，也使人感覺戲班的生活很殘酷，條條框框很多，所以這個地方也成了小癩子上吊自殺的場所。在開篇戲園子外面的巷口，有一具戲班小孩的尸體直接用草席一卷，扔在路邊，體現在當時的年代，底層人物的可悲命運。

（三）鏡頭藝術

《霸王別姬》這部作品在畫面和節奏上張弛有度，收放自如。前期通過切換所關聯人物的鏡頭，將主人公的命運相互交織，不給觀眾直觀的鏡頭，以聲音加畫面的方式，以聲襯靜，疏密結合，形成強烈的對比，營造了緊張的氛圍，留給觀眾更多想象的空間。后期以蒙太奇的手法和具有象征意義的東西，展現人物心理和與“性”相關的轉變。

戲曲貫穿整部電影，起到串聯的作用。站在觀眾視角看，第一場戲的觀眾是程蝶衣，這場戲的作用主要是為程蝶衣的戲劇啟蒙發揮作用，鏡頭不斷關聯臺下未來的虞姬和臺上的霸王，二人之間有了隱隱約約的聯系。關聯前后文可知，程蝶衣即使在身體受到摧殘時，都沒有讓淚水掉下，而當他看見臺上的“霸王”卻流下眼淚，他被戲劇藝術觸動，京劇的種子在他心里埋下，這是程蝶衣的第一次轉變。

第二場戲的觀眾是張公公。張公公作為清末的太監，在劇中出現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是在他身上，觀眾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時代的巨變。在這場戲當中，程蝶衣發生第二次轉變——真正接受了花旦男扮女的身份。在張公公的壽宴結束之后，程蝶衣再一次受到性別上的摧殘——被張公公猥褻。

第三場戲的觀眾是袁四爺和菊仙。這場戲交代袁四爺的出場，關聯臺上程蝶衣和臺下袁四爺。袁四爺學識淵博、有膽識，在程蝶衣的藝術生涯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倆之間有著共同的話題——戲曲，而這場戲也堅定了菊仙要替自己贖身、投奔段小樓的決心。

第四場戲的觀眾是日本人。不同于前三場戲，此時師兄弟二人的關系變得疏遠，《霸王別姬》也不再登臺，段小樓的霸王氣焰還沒有消散，與日本人發生沖突，程蝶衣為救段小樓犧牲自己，之后也被扣上“漢奸”的罪名，為后文埋下伏筆。

第五場戲的觀眾是國民黨傷兵。這場戲最典型的是段小樓性格的轉變，但是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程蝶衣和菊仙也因此受到牽連。

導演陳凱歌很擅長運用長鏡頭，長鏡頭的跟拍，也是人物痛苦情緒的釋放，典型的是影片最后的揭發鏡頭。段小樓終于在時代的壓迫之下喪失了自己的靈魂，隨波逐流，但這里他并沒有揭發菊仙，而是揭發了程蝶衣，也為后面程蝶衣的大爆發埋下種子。程蝶衣人物性格兩極分化比較強烈，在整部戲當中，程蝶衣對戲曲癡狂，為段小樓癡狂，他經得住肉體上的摧殘，能和菊仙對峙，唯獨抵抗不了段小樓的背叛。其實不難看出，在故事中，程蝶衣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和藝術、段小樓相關，他沒有為自己考慮，當他徹底爆發之后，已經有了和他人同歸于盡的決絕。長鏡頭的跟拍，將人物內心的崩潰和痛苦徹底釋放出來，也讓觀眾感同身受。

三、環境和音樂效果

《霸王別姬》在音樂方面有著非常契合主題的編排，例如其音樂“同時將東方民族民間器樂、戲曲與西方非常規性管弦樂隊編制有機融合，形成東方傳統五聲性調式與西方大小調之間的調式調性復合以及民族音樂元素與西方大小調風格的縱向復合”?！斑@部電影的整體配樂結構都體現著濃厚的京劇戲曲特色，根據人物形象進入主題，利用民族樂器——京胡，貼合程蝶衣這個人物形象，貫穿全劇。除此之外還有簫樂器，弦樂樂器，都為這部電影情節與內涵增添色彩?！?/p>

在程蝶衣未被砍掉六指之前，“磨剪子、鏘菜刀”的背景聲不斷回旋，為下文母親砍掉他的手指做鋪墊，而后面背錯《思凡》的唱詞，被師父教訓之后，再次響起這種背景聲，仿佛是在不斷提醒他曾經被砍掉手指的悲痛。同樣在關老爺子給小戲子講述《霸王別姬》的故事時，背景融合風聲和廝殺聲，渲染了氣氛，給觀眾聽覺上的沖擊。不僅如此，在程蝶衣和張公公追逐的那場戲當中，背景音樂巧妙利用聲音大小和緩慢表達程蝶衣害怕、慌張的心理，讓人不由得為他緊張，想要趕快逃離，直到最后程蝶衣被迫降服，鏡頭切向仕女圖，但背景聲依舊不斷。

四、總結

現代技術的發展，使很多影視作品都在不斷地向“科技感”靠攏，電影中特效的使用成為“必需品”，這種效果可直擊觀眾的視覺?？v觀近幾年票房較高的影視作品，在選材上都具有讓觀眾觸動之處，然而跟電影《霸王別姬》相比，在舞臺背景、時代背景和音樂背景的選擇上，都略微遜色。其次，在細節刻畫上，《霸王別姬》也有非常高的水準。從導演安排到演員參演，每個人物都很有講究，以程蝶衣的扮演者張國榮來看，為演好這個角色，他提前六個月來北京學習，因此才將“程蝶衣”身段婀娜、柔聲細語的形象呈現在觀眾面前。

通過對《霸王別姬》制作方面的研究和闡釋，讓我們更加確定要在今后的影視作品創作中追求選材的動人、聲音的獨特以及背景的細致，全面利用電影技術的獨特性和記錄性，將人物形象和時代精神活靈活現地呈現在觀眾面前。

① 陶靚子：《京劇〈霸王別姬〉衍生圖形設計探索》，《浙江藝術職業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

②③ 張國英：《對抗苦難的人生姿態——論小說〈霸王別姬〉的悲劇性》，《蘭州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22年第1期。

④ 李碧華：《霸王別姬》，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⑤ 趙去非，何方方：《探析電影中的東方音樂元素——以趙季平為電影〈霸王別姬〉創作的音樂為例》,《藝術研究》2020年第1期。

⑥ 付姍姍：《電影作品中的音樂元素探析——以〈霸王別姬〉為例》,《今古文創》2020年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