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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取“封面署名權”的譯者

2022-09-08 07:37葉承琪
方圓 2022年16期
關鍵詞:克羅夫特托爾出版商

文|葉承琪

當金發長裙的美國譯者詹妮弗·克羅夫特手捧獎杯,對著鏡頭嫣然一笑時,不少人會聯想到紅毯上的好萊塢女明星。

對于克羅夫特來說,她手中獎杯的分量并不亞于“奧斯卡小金人”——作為當代英語小說界的最高獎項、世界文壇上影響最大的文學大獎之一,布克國際文學獎每年評選一次。此次,克羅夫特是作為獲獎作品《云游》的譯者前去領獎的。與她一同獲此殊榮的,還有該作品的作者,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沒有太多人知道這個精通烏克蘭語、西班牙語、波蘭語和俄語的克羅夫特是何許人也,但對于和她共享該獎項的托卡爾丘克,大家卻很熟悉。更為殘酷的是,克羅夫特的姓名沒有出現在英文版《云游》的封面上,她也沒有獲得該譯本一分錢的版稅。

這是克羅夫特面臨的困境。在她看來,《云游》應該是她和托爾卡丘克共同的“結晶”,她也不想掩飾自己的功勞:“這是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作品,但它也有屬于我的很多元素,整本書的很多風格和元素是由我賦予的?!?/p>

當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時,克羅夫特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2021年9月30日,國際翻譯日這天,她在英國作家協會官網上和英國小說家馬克·哈登發起了一場名為“譯者上封面”活動。在聯名發表的公開信上,他們呼吁每一位作家去要求出版商在封面印上譯者的名字。

“把我們的名字放在封面上只需要2秒鐘和0美元,為什么不做出這種改變?”克羅夫特對《衛報》說道。

而從克羅夫特發表公開信時獲得100多位作家和譯者的支持,到今年7月底,已經有近2700人在信中簽署自己名字的這件事中不難看出,多年來被原著作者的光環覆蓋、被強勢的出版商搶走話語權的譯者,正試圖打響一場關于“封面署名權”的戰爭。

為語言而生的女孩

出生在美國俄克拉荷馬州第二大城市塔爾薩的克羅夫特,雖然沒有得天獨厚的語言環境,家人們只說英語,但自幼年起,她就對語言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年少時,她甚至發明了一種像摩斯電碼一樣的語言,專門用來和妹妹交流“秘密”。

15歲那年,克羅夫特考入塔爾薩大學,跟隨俄羅斯詩人葉夫根尼·葉夫圖申科學習,后者將她帶入了俄羅斯文學的殿堂。2001年,在獲得學士學位后,她又考入愛荷華大學學習波蘭語,對波蘭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2003年,憑借著優異的成績,克羅夫特成為著名國際教育交流項目之一——“福布萊特計劃”的資助對象,進入華沙大學學習,深入感受波蘭的語言文化環境。

也正是在這一年,克羅夫特偶然讀到了托爾卡丘克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打許多鼓》?!八奈淖质婢?、微妙,我幾乎立刻就喜歡上了。我最喜歡的是她對人物心理極其敏銳的描寫,她能提煉人性,能完整地展現人物的本質,以至于她筆下的人物如此鮮活?!笨肆_夫特評價道。

2019年10月10日,德國比勒費爾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當地出席新聞發布會。(圖片來源:CFP)

因為對波蘭語不夠純熟,克羅夫特想找到更多托爾卡丘克的作品英譯本來讀,結果發現,托爾卡丘克的小說有兩個英譯版本,都是由安東尼婭·洛伊德·瓊斯翻譯的。她聯系上了瓊斯,討論英譯本中的翻譯細節,瓊斯則把克羅夫特介紹給了托爾卡丘克。

克羅夫特和托爾卡丘克幾乎一拍即合。從那以后,克羅夫特一邊在華沙大學學習,靠著獎學金和補助金維持生活基本開銷,一邊無償翻譯托爾卡丘克的作品。隨后,克羅夫特搬去了德國柏林、法國巴黎,又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住了一段時間,只為了完善自己的西班牙語——這是她20多歲時才開始學習的語言。

在此期間,克羅夫特從未懈怠過自己的翻譯工作。她找到各大出版社,不厭其煩地推薦托爾卡丘克的作品。她不僅為翻譯這本書傾盡了所有心血,在《云游》尚未被英語出版界注意到時,還花費數年奔走,給《云游》尋找出版商?!拔铱偸呛退麄冋f,這是一位未來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我到處宣傳托爾卡丘克,但這些似乎不能真正說服那些出版商?!笨肆_夫特回憶道,那段時間,她只能靠著獎學金和補助維持生活。

除了托爾卡丘克的作品,克羅夫特還翻譯了波蘭作家維奧萊塔·格雷格和阿根廷作家羅米娜·保拉、佩德羅·邁拉爾、費德里科·法爾科的作品。這些作家紛紛對克羅夫特的翻譯能力贊不絕口:“克羅夫特能翻譯出不同人物的語言中最微妙的區別和變化,對人物的情感和情緒非常敏感?!蓖袪柨ㄇ鹂艘矊@位合作者贊賞有加:“詹妮弗(克羅夫特)根本不關注語言,她關注語言背后的東西以及語言想要表達的東西。因此,她在翻譯時解讀出了作者的意圖,不僅僅是逐字逐句翻譯一個一個單詞。她能和作者產生很多共鳴,可以完全沉浸于作者構造的世界?!?/p>

(圖片來源:CFP)

與此同時,克羅夫特也十分感激托爾卡丘克給予了她充分的信任:“她并不會逐行檢查我的翻譯,也不會對她的譯者指手畫腳。這一點我非常喜歡。她認同翻譯需要有譯者的東西,也清楚譯者需要一個安靜的工作環境?!?/p>

對翻譯的熱愛和反抗并行

在克羅夫特過往的訪談中,她從不掩飾對翻譯工作的迷戀。在她看來,翻譯是一個既充滿挑戰又特別令人愉悅的過程。

“看到一個句子,我就能想象出隨之而來的人物的手勢和表情。翻譯的過程既具有挑戰性,又特別令人愉快。前一分鐘我還在擔心那個從新西蘭飛回波蘭、殺死奄奄一息的童年玩伴的女人,后一分鐘我就會被一些互聯網的小段子逗樂?!痹诹钠鹱约悍g的作品《云游》的過程時,克羅夫特顯得興奮而滿足,眼睛里仿佛閃著光。

在翻譯邁拉爾的小說《來自烏拉圭的女人》時,克羅夫特得知邁拉爾當時是一氣呵成寫完的,于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翻譯了出來。她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重現出邁拉爾“火熱、快節奏”的語言風格。

“她成功地保持了人物親密的語氣,”邁拉爾說道,“譯出來的感覺就像有人在跟你說話一樣,這正是我想達到的效果?!?/p>

除了在翻譯上的突出才華之外,克羅夫特在寫作方面也頗有造詣。她是《布宜諾斯艾利斯評論》的創始人之一,曾為《紐約時報》《衛報》《芝加哥論壇報》等諸多媒體供過稿,還出版過自己的原創作品。例如,她用西班牙語寫的自傳體小說《蛇與梯》就是以她自己的成長經歷為藍本。目前,定居在洛杉磯的克羅夫特正在創作一部小說,講述的是一群譯者和一名波蘭小說家之間的故事,而故事地點就在波蘭的原始森林里。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克羅夫特還有幾部新的翻譯作品即將問世,其中包括三部西班牙語小說和一部波蘭語的作品。

雖然克羅夫特的手中并不缺少翻譯項目,她常常會忍不住去想,發起“譯者上封面”活動是不是會讓她未來失去很多翻譯的機會,“我確信有很多出版商不會再想和我合作,因為我和編輯們進行過一些交流,有些人確實對這個(譯者名字應印在封面上的)想法不滿意”。

可即便如此,克羅夫特仍然覺得自己邁出的這一步是值得的——“至少人們對語言、對翻譯工作有了更多的關注”。當對翻譯行業的熱愛和反抗并行,克羅夫特認為,自己點燃的星星之火,也許真的會成為燎原的烈焰。

“他們不應該被遺忘”

盡管當今世界的英語文學早已不限于英國、美國等主流英語國家的文學范疇,例如《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意大利作家埃琳娜·費蘭特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等少數非英語的寫作者也獲得了一定的國際影響力,但他們的作品譯本仍然只占美國出版的書籍的一小部分。換句話說,在英語文學界,譯者一直是“沉默的弱者”。

“美國的出版商們一直擔心,讀者們會對非英語作品的翻譯版本存在疑慮,擔心譯本失去了‘原汁原味’?!狈g費蘭特作品的譯者安·戈爾茨坦告訴《紐約時報》,“因此,出版社們會刻意淡化翻譯的作用,甚至不在封面印上譯者的名字?!?/p>

“以前有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如果美國人知道一本書是翻譯的,他們就不會買’?!备隊柎奶箛@息道。

這一現象可以被數據佐證。根據美國出版社OpenLetterBooks的編輯查德·波斯特編撰和維護的英文譯本數據庫的數據顯示,自2010年以來,美國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和詩歌的英文譯本共計不到9000個,2021年,僅有413個譯本在美國發行。同年,美國出版商發行了58余萬本成人小說。而根據《出版社周刊》(PublishersWeekly)的數據,2021年的英譯本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作品印上了譯者的名字。

“一些讀者可能不太愿意冒險購買一本被包裝成譯本的書?!辈ㄋ固亟忉?,“一種可能性是,當一本書售賣時只是‘好書’而非‘譯作’時,它們會賣得更好?!?/p>

天平的另一端,大多數美國出版商也承認,他們并沒有將譯者名字印在封面上的習慣,除非是專門致力于國際文學的小型出版社,例如群島圖書公司(ArchipelagoBooks)和雙行出版社(TwoLinesPress)。就連《云游》也是小型獨立出版社FitzcarraldoEditions出版的。即便這之前,托爾卡丘克已經兩度獲得波蘭頗負盛名的文學獎項之一——尼刻文學獎,出版業巨頭們也對波蘭文學興致缺缺。

像克羅夫特一樣,自己主動找出版商推銷非英語作品并屢屢受挫的情況,在翻譯界并不少見?!白g者扮演著文字偵探、經紀人和推銷員的角色。許多譯者尋找新的作者和書籍,然后把它們推薦給出版商。當英文版本問世時,譯者經常被要求擔任采訪時的‘工具人’,參加作者的圖書巡展,管理他們的英文社交媒體賬戶等?!薄冻霭嫔缰芸方榻B道。

而過去的幾十年來,美國譯者的報酬都比較微薄,從業者很少,這也是這個群體屢屢被忽略的原因。據一位來自瑞典的譯者基拉·約瑟夫森介紹,盡管沒有官方標準,但坊間流傳的翻譯收費標準大約是每字0.02美元到0.15美元。例如,一本200頁的小說大約需要三個月的翻譯和幾個星期的編輯和修改,但譯者只能獲得約5000美元的報酬。約瑟夫森還透露,她周邊的譯者同行收到的報酬要遠遠低于這個數字。

在作家兼譯者馬杜·卡扎看來,這種現象并不公平,“因為將非英語作品翻譯得渾然天成、文字帶有英語語感,讓讀者完全以為這本書就是英語寫成的,是一種極富藝術性卻容易被忽略的技術”??肆_夫特對此表示贊同:“要讓一些文字讀起來很自然是很難的,這也是判斷一個譯者是否優秀的好方法?!?/p>

“這也許就是為什么當你閱讀一本英語譯作時,你可能并不完全知道你在讀誰的書。你甚至可能不會意識到這本書是翻譯的。這就是原著作者與譯者共同創作的過程,他們不應該被遺忘?!笨ㄔf道。

“列出譯者!”

其實早在克羅夫特之前,一群英語譯者就在2013年發起了一場名為“讓譯者署名”的活動。帶著這個標簽,譯者和他們的追隨者會在社交媒體上呼吁宣傳,并在各大出版商賬號的評論區里“窮追猛打”。

2021年,當美國法勒、施特勞斯和吉魯出版社(Farrar,StrausandGiroux)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即將出版的丹麥作家托芙·狄特萊夫森的短篇小說集《幸福的煩惱》(TheTroublewithHappiness)的封面時,有人發現,譯者邁克爾·法瓦拉·戈德曼的名字并沒有出現在封面上。

“列出譯者!”一位網民留言道。

而自2021年9月克羅夫特發表公開信以來,有將近2700人在公開信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岸嗵澚俗g者,我們才能接觸到過去和現在的世界文學作品,”公開信寫道,“譯者應得到適當的認可、贊美和獎勵?!?/p>

隨著越來越多讀者開始注意到這群“無聲的”譯者,一些出版社也試圖作出讓步。2021年10月,美國六大出版巨頭之一——麥克米倫出版公司(MacmillanPublishersLtd.)已率先表態,將在今后的譯作封面標注譯者的名字。一家獨立出版社——卡塔普爾特出版社(Catapult)也制定了一項政策:將譯者名字放在譯本封面上,并向譯者支付版權費。

“我們認為這是一種簡單而明顯的方式,來表達對文學翻譯家所做的工作的肯定?!笨ㄋ諣柼爻霭嫔绲母呒壘庉嬁系聽枴に雇欣镎f道,“在封面上不寫譯者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好處?是為了欺騙毫無戒心的讀者,讓他們以為自己買的就是原著嗎?這種詭計能持續多久?”

今年2月1日,由克羅夫特翻譯的托爾卡丘克的史詩九部曲《雅各布之書》英譯本出版。這一次,出版商也將克羅夫特的名字印在了封面上。

即便如此,在克羅夫特看來,這場關于爭奪“封面署名權”的戰爭,是改變傲慢與偏見的斗爭,是漫長而艱難的——傲慢的出版巨頭仍然顧慮譯者的存在會影響銷量,讀者對非英語作品的偏見也不會就此消失,而譯者的話語權仍然微弱。道阻且長,克羅夫特仍不會放棄。她曾在社交平臺上表示,自己不會再翻譯任何封面上沒有她名字的書,“因為這不僅是對我的不尊重,也是對讀者的一種傷害,他們應該知道是誰選擇了他們將要閱讀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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