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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爾研究的大家
——戈革先生百年誕辰紀念

2022-09-28 01:04劉超卓
大學物理 2022年9期
關鍵詞:玻爾

劉超卓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理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戈革(1922—2007),號紅莩、拜鞠、爬格生,曾用筆名郁韜. 1922年1月22日(舊歷辛酉年臘月廿五日)生于河北獻縣前南宮村,1945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 2007年12月29日病逝于北京. 早年研習理論物理學,精通古典文學,嗜好治印篆刻,擅長書法字畫,喜愛金庸武俠小說,才學集自然科學與國學于一身. 中年以后,改治量子物理學史,專研大物理學家尼耳斯·玻爾(Niels Bohr,1885—1962)的生平、學術和思想,獨立翻譯12卷《尼耳斯·玻爾集》. 一生翻譯、著述約2000萬字.

1 顛沛求學的青蔥歲月

戈革幼年喪父,從小就有眼疾,1937年準備做手術時,發生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輟學鄉居兩年后,顛沛流離山東、安徽、河南等地,上學推遲多年.

1945年夏,戈革在蘭州參加大學招生全國統考,以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被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錄取. 學機械工程出身的大哥堅決不同意他學物理,認為沒前途,容易失業. 戈革說:“中國有前途,我就有前途;中國沒有前途的話,大家都沒有前途.”后來,他3個志愿都報的是物理系.

圖1 西南聯合大學時期的戈革

1946年,聯大解散,清華、北大、南開復員,同屆物理專業的學生中,只有戈革和陳藻蘋兩人轉入北大物理系,只因北大沒有要求嚴格的體育課. 1949年,戈革大學畢業,物理專業9人中,他和于敏學業最優. 他考入清華大學物理學研究所,跟隨余瑞璜先生攻讀研究生. 他的哥哥則去了臺灣,從此一道淺淺的海峽,致使兄弟音信全無30年. 1952年,戈革通過學業和論文考試,研究生畢業,物理專業的畢業研究生只有他一人.

2 跌宕多蹇的師者生涯

1952年前后,北大、清華畢業的物理研究生幾乎都分配到中科院研究所或留在清華、北大物理系任教,后來大都很有成就. 如于敏到了中科院近代物理所,周光召在北大留校任教,后來都成為“兩彈一星”元勛;趙凱華在北大留校任教,在物理教育方面成就卓越.

因為家庭出身等原因,戈革被分配到山東工學院教普通物理. 當時教員嚴重超員,且學生一直搞運動,不上課,戈革無用武之地,申請回北京. 1953年,戈革被調到剛成立的北京石油學院,為工科學生講授物理,此后一直在校工作,包括隨著學校搬遷到山東.

戈革志趣在理論物理,不喜動手實驗. 有人拿來一堆電子元件,讓他識別電容器的介質類型,讀出電阻上彩色條碼所代表的電阻值,以此檢驗他的學問深淺. 戈革嗤之以鼻地說:“我不是賣電容電阻的,但是我懂電容電阻的原理!”

在工科院校,學生又紅又專,抓革命,促生產,下鄉“除四害”,戈革卻要學生堅持學習物理,因此師生關系緊張,教學舉步維艱,現存的當年校報可以看到學生對戈革的“大字報”可真不少[1].工作改進后,1959年戈革成了聞名全校的“優秀工作者”,領導總結報告當典型,校慶大會做發言[2],還被邀請到天安門參加國慶觀禮.

圖2 1959年戈革授課課堂

教學之余,戈革堅持翻譯出版了《分子物理學》《理論物理學》等教材,這些只有綜合大學的物理系才用得到. 閑暇時,與好友交流古典詩詞創作,學習刻治印章,排解人生不得志的郁悶.

當時政治運動不斷,他的詩詞竟被朋友上交,因這文字游戲被定成“反革命”,盡管他沒有任何“反”的言和行,只因他的妻子是地主出身、哥哥去了臺灣、所教課程太難. 他燒掉了手頭的詩詞、收藏的明清字畫印譜等,悲憤交加.

1969年,戈革隨學校從北京遷到山東東營的荒灘野地上,學校改稱華東石油學院. 他住的是干打壘的土房,接受勞動改造,拉車駕轅干農活,長期的胃病竟然好了. 他的藝術作品上題注“齊東之野”,就是指的東營. 文革前,戈革給勘探專業編寫了《宏觀電磁場論》和《地震波動力學基礎》講義,被學生稱為“毒草”;恢復高考后,出版了這兩部教材,至今被奉為經典.

1979年,戈革恢復教學,為學校當時試辦的數學、物理、力學和電子等師資班講授物理課. 他精神抖擻,誨人不倦,為物理專業的兩屆學生上了許多專業課程,樹立了教書育人、精心從教的師德風范. 他教學技藝高超,親自指導帶領過許多年輕物理老師,學校許多老師去觀摩他的課堂,同事們一直稱他“戈老夫子”. 戈革關愛學生,留下許多佳話. 經常給學生開小灶輔導功課,學生也經常到他家里做客請教,“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學生都尊稱他“戈先生”.

1980年,戈革被“平反”,晉升教授. 1983年,他調入華東石油學院在北京原校址成立的北京研究生部,并招收科學史方向的碩士研究生. 1992年退休后,繼續傾全部心力翻譯《尼耳斯·玻爾集》.

3 鐘情玻爾的研究大家

戈革的玻爾研究始于文革年代,自述是在“九死一生、眾叛親離、朝不保夕、飽受折磨的非人生活中”偷偷翻譯玻爾的哲學著作《原子論和自然的描述》《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續編》,以備當時批判西方資產階級科學家的“唯心主義”之所需. 戈革發現不是原來想象的那樣,玻爾的思想是對的,他喜歡上了玻爾,一發不可收拾,一腳踏進了研究玻爾的大門.

文革后,戈革先后出版了研究專著《尼耳斯·玻爾——他的生平、學術和思想》《玻爾》(世界哲學家叢書之一)[3]、科普書《玻爾與原子》《學人逸話》,翻譯出版了《尼耳斯·玻爾哲學文選》《尼耳斯·玻爾的哲學背景》《和諧與統一:尼耳斯·玻爾的一生》《玻爾傳》[4]等書.

丹麥玻爾檔案館的團隊計劃編撰出版12卷《尼耳斯·玻爾集》,歷時30年,主編前后換了3人. 戈革在中國則從1979年(57歲)開始發宏愿,矢志翻譯《玻爾集》,以一人之力,跟蹤翻譯,前后達28年,“衣帶漸寬終不悔”,至死方休.

戈革作為一介書生,不善人際關系,他為中文《玻爾集》的出版多方奔走,受盡委屈. 商務印書館出版第1、2卷后,因經濟效益低而要求自費. 戈革申請到丹麥資助,轉到科學出版社,先后出版了第3—第9卷. 到第10卷,科學出版社也不出了,為求面世,轉到香港出版,在大陸竟不能銷售,國內很多一流大學都沒有收藏[5].

圖3 戈革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玻爾的辦公桌前

戈革于1988—1989年、1991—1992年、1994年間,3次訪問丹麥玻爾檔案館,每次半年. 在丹麥,他溫文爾雅的東方智慧、博大精深的藝術才華和嚴謹執著的研究態度,征服了周圍的學人大家,深受當地尊崇. 奧格·玻爾(Aage Bohr,1922—2009)稱戈革先生為理解玻爾互補原理最為透徹的“亞圣”.

1995年,在戈革的倡導和推動下,在石油大學的北京校區,建立了尼耳斯·玻爾的全身青銅塑像,這是世界上迄今唯一的玻爾全身造像. 2001年,丹麥女王授予戈革“丹麥國旗騎士勛章”,以表彰他在研究玻爾和翻譯《玻爾集》所做出的卓越貢獻. 戈革說:我一生沒有騎過馬,獲“騎士勛章”有些慚愧. 但是戈革作為12卷《玻爾集》的獨立譯者,不啻一位單槍匹馬勇闖天下的“騎士”.

在生命的最后兩年,戈革眼疾已很嚴重,視野縮小,視力已近全盲,他克服旁人難以想象的困難,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地閱讀放大的原文,再由助手幫忙整理成稿,最后自己再來校對終稿,最終完成了《玻爾集》11、12卷的翻譯,大功告成,不久因病去世. 病榻之上,思之念之的仍是《玻爾集》的出版問題[6]. 戈革去世5年后,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玻爾集》第11、12卷,并重新出版了原來的第1—第10卷,蔚為壯觀[7].

戈革先生才華橫溢,出口成章,本可創作更多作品,卻寧愿多做翻譯. 他的翻譯是在吃透原著的基礎上進行的,不僅譯出《玻爾集》的文章內容,還翻譯其文章風格,保持了全集整體風格的一致性.

皇皇巨著12卷《玻爾集》,是全世界唯一的英語以外語種版本,為國人生動詮釋了玻爾的精神世界,戈革因此被稱為穿越時空、最懂玻爾的人. 戈革關于玻爾的研究,還搜集了大量的圖片、實物等史料,很多珍品世界罕見. 這些資料,包括他所獲勛章,全部無償捐獻,現存于清華大學圖書館特藏部,有專門的一室,名為“玻爾文獻室”.

4 嚴于守則的科學史家

戈革在科學史上的成就主要在量子物理學史,與他的玻爾研究相輔相成. 他對量子物理學的主要科學家都有研究,翻譯過其中許多主角的傳記,寫過不少評介文章;他還曾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物理學家”部分的副主編;其研究成果大多收錄到出版的《史情室文帚》[8]中.

戈革以一個嚴格的科學史工作者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給自己定下了3條并一直堅持的“守則”:一是嚴于責己,二是肯于責人,三是肯于堅持. 他治學嚴謹,一絲不茍,總是在掌握大量史料的基礎上才獨立做出并堅持自己的判斷,決不妄加猜測或人云亦云[9]. 他認為在科學史上,玻爾對量子力學的貢獻可以比肩愛因斯坦;海森伯積極幫助納粹希特勒研制核彈,大德有虧. 2001年,美國物理學會物理學史中心(AIP History Newsletter 33卷2期)發稿,稱戈革是“一個科學史的英雄”.

5 譯著等身的翻譯家

除前文介紹的翻譯外,戈革還先后翻譯出版了《古代物理學、經典物理學和量子物理學中的相對原理》《論能量守恒及轉化定律》《量子理論歷史發展(第1卷第1分冊)》《量子革命》《愛因斯坦全集(第3卷)》《哥本哈根——海森伯與玻爾的一次會面》《電磁通論》《關于兩門新科學的對談》《玻爾講演錄》等科學史文獻作品,后3本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的“科學素養文庫·科學元典叢書”.

戈革還翻譯出版了《一個時代的神話:愛因斯坦的一生》《海森伯傳》《麗絲·邁特納:物理學的一生》等傳記和《彈性動力學》等教材. 有些教材翻譯則沒來得及出版. 戈革年輕時筆譯速度可達一天一萬字,是有名的“快刀手”,其翻譯又快又好,一生翻譯出版約在1500萬字以上.

戈革對中西文化和文字把握之精準入微,在其譯文中處處可見,無愧于“信、達、雅”的黃金標準,將科學知識和科學史作品近乎完美地呈現給中國讀者. 這源自他有深厚的國學根基和扎實的自然科學背景,通過其留下的才情詩詞,可見一斑. 他的譯著是留給中國科學史界的寶貴遺產.

6 博學多才的文人夫子

戈革深受清代同鄉才子紀曉嵐的影響,勤奮鉆研中國傳統文化,他的古典詩詞,金石印章,書法繪畫,甚至武俠小說研究,都成就傲然,獲得行內大家的激賞.

戈革是位摯愛國學的詩人. 1950—1960年代,曾參加張伯駒先生主持的庚寅詞社,與諸詞人相互唱和,匿名點評,“所作不落老輩之后”. 他的《鵲踏枝·和馮延巳十四首》,格調古雅,敏感多情,“置之古人集中幾可亂真”. 劉夢芙《“五四”以來詞壇點將錄》收錄戈革“……物理教授,余事倚聲,清麗雅正,皎皎鶴立,惜知者不多.” 晚年,收集部分詩詞集成《紅莩殘吟》,傳頌于親友間. 他的文集《半甲園叢稿》則收錄了殘存的400余首詩詞[10].

圖4 戈革先生篆刻作品

戈革是尤嗜治印的篆刻家. 年輕時下死功夫自學治印,收集研究印譜兩百余部,每天花大量時間練習刻印,前無師承,后無傳人,其澤“一世而斬”. 顧隨先生稱他的篆刻“厚重沉實”“胎息漢璽”. 錢鐘書先生后期所用印章,多是戈革刻治. 他的篆刻速度驚人,風格多樣,所治印章分為3類:一是刻制一些觀點理念類詞句,以他為于光遠先生《碎思錄》集配的100余件篆刻為代表;二是給小說角色治印,有500余枚印的《紅樓夢人物印譜》和1600多枚印的《金庸武俠小說人物印譜》等,都沒有出版;三是為親朋好友治印,曾為錢鐘書、張伯駒、顧隨、李約瑟等中外大家刻印. 一生治印萬余枚,遍布五大洲,“流毒”遍世界,連工帶料多多奉送,一分錢沒收過.

戈革是位特立獨行的作家. 其忘年交熊偉[11]對其才情排序如下:文章、篆刻、詩詞、翻譯、玻爾研究、科學史研究、教育、書法、繪畫,認為其文章第一,可惜創作太少. 他在多家報紙寫過專欄連載,嬉笑怒罵,莊諧并陳,部分文章選編成《渣軒小集》出版. 他對文字看得很重,和報刊、學術期刊、圖書出版社的編輯吵架是家常便飯. 他把文章的原稿收錄在自費出版的《半甲園叢稿》中,以繁體字豎排,全部用于贈送好友.

戈革對新舊武俠小說有深入研究. 特別是金庸小說,他很早就寫出了專著《挑燈看劍話金庸》,本應是大陸金庸研究的開山之作,可惜書稿被雪藏二十年,輾轉數家出版社,終為中華書局2008年出版. 他曾笑稱可做“金學博導”,當然1600枚金庸小說人物印章,更是足以彰顯其熾熱之愛.

戈革是寄情丹青的書畫家. 他的書法多以金文、小篆和行書為主. 李約瑟的夫人魯桂珍、中國科技史學會創會會長錢臨照先后80壽辰,戈革受托以篆書寫就條幅:壽如金石,學貫天人. 他的畫作多為花卉,偶有山水,非常重視幾何結構與色彩的協調,講究“詩、書、畫、印”的互相補助、協調統一. “詩、書、畫、印”皆為自作,可謂“四絕”,但書畫從來都是送人,概不出售.

戈革被稱為可愛多趣的古典文人,還玩郵票、煙標、玉石、葫蘆,可以稱為收藏家,少為人知. 他送與友人的書信、字畫、題贈書等等,大多輾轉流入了文物市場.

7 后記

戈革在年青時一心想做才子(文藝青年),因此學貫中西,文理兼具,博古通今,滿腹才華,不想一生悲苦,懷才不遇. 但他剛正不阿,威武不屈,在文革的年代“巧遇玻爾”,研究翻譯玻爾,幾十年如一日堅持不懈,終成大家,享譽世界. 他對玻爾的眷戀,字里行間,讓人動容.

他性情耿介,熱愛國學,古氣十足,儼然傳統士大夫;一生尤其愛貓,自詡“浩劫余生”“貓癡”,為貓賦詩填詞寫文章,率真可愛. 他學術嚴謹,堅持原則,惜時如金,留給后人翻譯、著述約2000萬字,是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 他的文字有個性、有見地、有火氣、有生命力,歷久彌新;其書其文,其人其事,其言其行,令人望洋興嘆!

雖然去世這么多年,還是有很多人追憶他,喜愛他,喜歡讀他的文字,喜歡他的故事. 戈革先生去世十年后,他的學生出版了《獨具一戈:戈革紀念文集》[12].對他懷念的文字,還不時見諸網絡和報端.

致謝:本文撰寫得到戈革先生的家屬、親友及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檔案館等單位的大力協助,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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