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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線

2022-10-06 03:33范穩
小說月報 2022年8期

范穩

在進入水泊金石小區前,蘇雪一點沒感到異樣。小區迎賓大道盡頭的崗亭前,站一身姿挺拔、英氣逼人的保安,雪白的制服熨燙得妥帖規范,短袖襯衣扎腰間,白皮鞋白皮帶金色肩章,白色大檐帽壓得很低,襯著一張印滿陽光的年輕英武的臉。他向蘇雪敬禮時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海軍軍官,讓蘇雪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天氣晴朗,天空灰藍,幾團云懸掛在西邊的天空,仿佛載夢而去的飛毯。前幾天城市上空連續陰霾籠罩,又不下雨,氣壓低,空氣只是濕熱,人稍微一動就把汗逼出來了。昨晚刮了小半夜的風,把城市洗了一遍,讓蘇雪在準備早餐時心情良好,就給劉大順打電話,落實昨天的約定。電話那頭這次答應得很爽快。妹子,沒問題,我中午一點到。蘇雪忙說謝謝。臨了又加了一句,劉師傅,你可別再食言了,我都等你兩個星期了。那邊呵呵地笑,說,妹子,我還不是忙得腳底板朝天。你放心啊,我今天一定準時到。這一個月的裝修工程下來,她已經和裝飾公司的施工隊隊長劉大順處得很熟了。她連家里不用的舊物都送了他兩大包,還外加一個老款微波爐和兩臺風扇。

水泊金石小區在城市的北郊,蘇雪去年在那里給女兒葉子衿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復式樓。眼看著女兒今年就要畢業,自開年以來,蘇雪就投入到緊張的裝修工程中。找人設計,聯系裝修公司,購買家具電器,等等。她要讓在北方讀書的女兒一回到故鄉的城市,就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家。女兒葉子衿長相平平,性格內向,一點也不像她。只有膽子小這點,才讓女兒經常說,蘇雪是自己的親媽。從葉子衿十八歲時起,蘇雪就仿佛看到了一個老姑娘孤老終生的未來。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壓力那么大,不是他們要拼爹媽,而是爹娘要為他們拼未來。天下的母親總是愿意把孩子的事包圓兒了。如果女兒的男朋友能由她做主,蘇雪也會收拾利落了領著女兒去相親。女兒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談朋友、結婚大概率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不會在電話里漫不經心地說,媽,還早哩。蘇雪在大二時就談戀愛了?,F在的年輕人,都怎么了?

蘇雪又給耀明燈具店的夏鋼師傅打電話,她賠著小心問:夏師傅,我們昨天約的今天下午去水泊金石查燈線路……話還沒有說完,那邊就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曉得了,在家里等著。蘇雪心里瞬間蒙上一層云翳。這個燈具店的愣頭青,上周來裝可變光的三層吊燈,按店家推銷和說明書上說的,按一下開關亮一層,按到第三次全亮??蛇@吊燈裝上去后,要么全亮,要么全黑。到前幾天蘇雪去新房時,那吊燈干脆就不亮了。這小伙子活干得稀里糊涂的,還長得五大三粗、邋里邋遢,像個通緝犯。蘇雪看到他心里就緊張。本來是奔著價廉物美去的,早知道耀明燈具店有這樣的安裝工人,她寧愿多花點錢,買貴一點的燈具,也不去招惹這種技術差態度惡劣的愣小子。

蘇雪住在城市的南邊,即便走繞城高速,也要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因此要去水泊金石前,她喜歡幾場谷子一起打。刷墻的、掛窗簾的、裝燈具的、安空調的、裝寬帶的、送家具的,她專門有一個小本子,一一在上面做了安排。這個在大學里教外國文學的副教授,就像設計一堂課的教案,先講什么,后講什么,哪里是重點,哪里是情節的連接點,哪里又在起承轉合,哪里體現了人物性格,哪里又展現出人物內心,文學名著里的各種社會歷史、各種生活方式、各類人物,她總是如觀掌上紋路,如庖丁解牛。

然而,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可不像在課堂上娓娓道來那般順暢。蘇雪在小區里泊好車,在單元門口看到了先到一步的夏鋼,這讓她有點意外。她拖一個箱子,背著雙肩包,右手還拎了一個大提袋。這小伙子蹲在花臺上抽煙,一個臟兮兮的電工包放在身邊,地上已經有了三四個煙蒂,一點沒有要幫她的意思。他用有些異樣的眼光盯著蘇雪看,讓她心里有些發慌。

今天為了干活方便,蘇雪穿了一身休閑裝,七分褲加雞心領純棉短衫。那短衫她好多年都不穿了,現在她忽然感到它小了、短了,把她的胸繃得很緊,山巒起伏,線條凌亂。再加之蘇雪身上、手上負荷了那么多東西,汗水淌花了臉,讓她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蘇雪在大學時練過藝術體操,身材一向挺拔傲嬌。加之面相顯小,五官精巧,皮膚白皙,尚無須用濃厚的這樣粉那樣霜去遮蓋無情的歲月留痕。一般人推測她的實際年齡,即便不說恭維的話,總會將她說小十來歲。這個時候她會很滿足地說,噢,我女兒都快大學畢業了。一個知性女人的魅力與韻味,恰如茫茫人海中的暗香。蘇雪向來有這樣的自信。盡管已人到中年,依然還有風擺楊柳的飄逸。只是現在,這株負重的楊柳,不喜歡讓一個陌生男人用粗野的目光去掃描。

蘇雪放下手里的提袋,理了理衣襟,強作笑顏道:夏師傅來得早啊。吃過午飯了嗎?

夏鋼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直到讓蘇雪感到局促不安,他才粗聲道:走吧。我下午還有活。態度自然是很不友善。

蘇雪有些躊躇,說,還有一個師傅馬上到,我們就在這兒等他一會兒吧。她說著就掏出手機來打電話。這個渾身上下冒著戾氣的年輕人,蘇雪害怕和他單獨相處。

年輕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那“啪”一聲響,不能不讓蘇雪心驚肉跳并惡心反胃。她迅疾把頭扭過去,也不客氣地說了句:現在還是疫情期間,請戴好口罩。

劉大順五分鐘后就趕過來了??谡治媪怂蟀霃埬?,只剩下一雙細細的眼睛和眼角兩邊百川入海的皺紋。他賠著笑臉跟蘇雪解釋說,他就在小區外的路邊店吃面,接到電話連面湯都沒有來得及喝,可惜了那一碗油花花。大姐你帶這么多東西來,我來幫你提啊。面對雇主,劉大順的態度永遠是殷勤的、謙卑的,仿佛他欠了全世界的債。

夏鋼不耐煩地說,別他媽的啰唆了??熳甙?。

劉大順口罩里鼓了兩下,看著這個塊頭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年輕人,終于將氣咽了下去。悻悻地想:小雜種,你是哪路貨色,敢跟老子這樣說話。

劉大順是一個精瘦干巴的小個子男人,脖子、手臂、小腿肚子上青筋暴脹,好像隨時都在使出吃奶的勁兒與生活搏斗。在蘇雪的房子裝修期間,他同時管四處裝修工地,永遠都見他在忙活,從城東跑到城西,從城南奔到城北。蘇雪一想到城里那些擁堵的街道,頭就發暈,心里就煩。而這些進城務工人員,對城市道路熟悉到幾乎不用導航。蘇雪說劉大順比市長還忙,見他一面比見省長還難,要提個裝修上的改動,比上個訪還不容易。蘇雪今天把他約來,實際上是件掃尾工作。復式樓的二樓有個大平臺,視野光線極好,蘇雪設計了一個半封閉的花臺,磚啦土啦水泥啥的都備齊了,連花她都買好了一批。玫瑰、米蘭、薔薇、扶桑、仙客來、凌霄花,還有一株三角梅,以后這里就是一方小小的姹紫嫣紅的世界。今天劉大順的工作就是把花臺砌起來,再貼上瓷磚,填上二三十厘米的土,蘇雪就可以在里面種花養草啦。

劉大順把蘇雪的箱子、包、提袋全加在自己身上,夏鋼卻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三人乘電梯上到二十七層,蘇雪開了門,兩個工人也不多話,劉大順上樓砌花臺,夏鋼搭了梯子鼓搗那盞吊在客廳里的大吊燈。這套房子,樓上兩室兩衛加一大陽臺,樓下客廳和餐廳相通,另有一室一廚一衛。房子南北向,樓層高,又在坡頭上,所以很通透,朝南方向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際線,高低錯落的樓群在天地間鋪展排列,不見了高樓大廈里的緊張和忙亂,也不見了大峽谷一樣的街道上的繁華與喧囂。幢幢高樓就是城市這個大家族生長出來的兒子,一個比一個挺拔健壯。它們仿佛在比賽誰先把城市的天空捅破。

蘇雪在一樓收拾屋子,新房的家具都已基本采購齊備。每次到這邊,蘇雪螞蟻搬家似的,都會大包小包地帶些家什來。這時電話響了,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對方先問了蘇雪的姓名,再問她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區十二棟三單元2701室的業主?蘇雪以為是物業公司的人,忙回答說是。對方又問:你現在2701房子里?蘇雪說,是的,我的房子還在裝修呢。請問你是誰?

這時電話里傳來公事公辦的聲音:根據市防疫指揮中心剛剛發布的命令,水泊金石小區暴發疫情,即刻封閉。請主動配合防疫人員和公安民警的安排,在封閉期間做好自我防護,就地居家隔離。等會兒會有相關人員聯系你。

什么什么,疫情暴發!不會吧?天啊天,居家隔離!怎么可能?蘇雪還沒來得及問更多,對方的電話就掛了。

蘇雪像被一竿子掃到冰湖里?;蛘?,她在二十七層,而下面的二十六層忽然被抽走了。

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蘇雪所在的城市一直相對安全,感染新冠的人最初為零,后來寥寥無幾,即便是疫情最猛烈的階段,每天新增的也不會超過五十人,一年下來累計感染人數也沒有過千,甚至都沒有一例死亡病例。當地政府防控措施很嚴格,蘇雪所在的大學都上了大半年的網課了。今年春暖花開后,人們似乎都忘記新冠肺炎這個魔鬼了??谡窒氪骶痛?,不戴也沒有人管;公共場所那些測體溫檢查健康碼行程卡的人,也敷衍了事,不甚認真。市面恢復了繁榮,酒吧茶樓飯館商場,天天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盡管偶爾也會從各路媒體上聞說哪里又有人核酸檢測查出陽性了,哪里又被封閉了,但我們的抗疫能力,精準又有效。疫情才冒出一點火星,馬上就被各路人馬追蹤溯源、一舉撲滅。隔離、檢測、救治,好像跟大多數人沒有關系。沒有落到自己的頭上,就是別人的事,就是某個遙遠地方的事。除了戴口罩、查核酸、打疫苗,讓人們腦子會警醒一下:我們還在疫情時代。其余的時間里,新冠病毒不過是隱匿在空氣中的撒旦,存在又很虛幻,神秘也很無奈,或者是個無賴,就看他要去招惹誰,被誰不幸碰到。蘇雪有一天跟系里的一個老師說,這疫情肆虐了全球,我們咋就沒有碰到過感染了新冠肺炎的人呢?你身邊有朋友得過嗎?那老師肯定地說,沒有,一個都沒有。

現在,撒旦來了。

蘇雪腦子一陣蒙圈后,很快鎮定下來。當老師的,應對突發情況還是有些底氣,這就像你在課堂被學生忽然提出了一個刁鉆古怪的問題,超出了你的知識范圍。封閉隔離,也是人生沒有生活積累的新課題。她直奔窗戶前,往樓下打望。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已經在小區的花園、人行道、停車場忙碌,一些警察在出入口拉警戒線、設置隔離柵欄,警車和有紅十字標志的防疫車、救護車、應急車輛停了一大排。小區一下顯得陌生和緊張起來,仿佛電影中的某個讓人揪心的畫面。這個去年才竣工的樓盤,入住率大約只有百分之三十。蘇雪這一棟,可能也就十來家住戶,她這個單元似乎只有二十九層才有人。雖說被隔離起來的人不會太多,但仍有一些業主圍在出口處跟警察和防疫人員說著什么。從高樓上望下去,他們都像小人國里的臣民,可憐而無助。

兩個工人仍在兀自忙活,樓上傳來叮叮當當地敲擊聲,夏鋼站在人字梯上,伸展了身子才能夠得著吊燈盤。蘇雪新房子里這點活,只是他倆這一天工作中的一樁。他們忙著奔赴下一個地方,悠閑從來與他們無緣,隔離就是斷了他們的收入來源。蘇雪一想到這些,心里頓時有了愧疚感。她該怎樣向他們解釋、道歉?

門鈴“叮咚”一聲響了,蘇雪的心里也“叮咚、叮咚”地狂跳。她要面對人生從未遇到的難題,她要做出決定。

門口站了兩個男人。一個是社區管家小秦,她認識,另一個是防疫人員。小秦還穿著平常的工裝,廉價的藍色西服,白襯衣系黑色領帶,只是戴了雙層口罩;而那個防疫人員則一身白色防護服,從頭套面罩手套到腳下的綠色塑膠套鞋,可謂武裝到了牙齒。蘇雪將他們請進屋,防疫工作者一眼看到了夏鋼,一愣,便問:屋里還有其他人?

蘇雪回答說,是。有兩個我找來干活的工人師傅。

防疫人員馬上責問:你們為什么不戴口罩?

誰會在家里戴口罩?誰又愿意在干活時戴口罩?蘇雪不好意思地說,好的,對不起,我馬上戴。夏鋼也很不情愿地從牛仔褲屁股兜里掏出一只皺巴巴的口罩,胡亂扣上,鼻孔還露在外面。

小秦問:還有個人呢?

蘇雪說,在樓上。她走到樓梯口朝上喊:劉師傅,麻煩你下來一下。

小秦嘆口氣,這下麻煩大了。

防疫人員說,他們也得隔離。

怎么隔離他們?蘇雪問。

防疫人員說,當然是去指定的酒店隔離。

你說隔離就隔離啊,憑什么?夏鋼語氣里帶著火藥味。

啥憑什么?憑市防疫指揮部的通知。這個小區十七棟三單元上午發現了一個無癥狀感染者,中午剛確診。按市防疫指揮部的規定,即便你不是密接者、次密接者、次次密接者,只要在同一時空下待過,這就叫“時空伴隨”了,每一個人都必須隔離接受檢查。任何人都得服從!防疫人員也不客氣地回敬道。你們馬上收拾東西,半個小時后,會有車送你們去酒店。

旅館費哪個出?劉大順這時已經站在了樓梯口,他顯然已經知道眼下的局面了。

防疫人員指著劉大順,你,戴上口罩。然后才說,這個你們要問社區。他轉向了小秦。

小秦吭哧了一下,說,他們不是小區里的住戶,我要打電話請示。他轉身去到屋外電梯間打電話。五分鐘后他回來道:疫情暴發突然,我們物業公司的經理也做不了主,打電話去社區,社區的人說去問防疫指揮部,那里的人忙得團團轉,他們說先住進去再說。

你說得輕巧的像根燈草喲!劉大順嗓門大起來,我們是來干活的,憑啥要聽你們使喚?我曉得,你們把人拉去隔離十幾天,旅館費就是好幾千元。當我們是印票子的人???

蘇雪當然知道疫情時代給社會底層的人們帶來的困難。有家難回的人,生計被中斷的人,失去工作的人,被隔離費加重了生活負擔的人。當生活的暫停鍵按下后,有的人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有的人則可能一時緩不過那口氣來。

夏鋼“啪”的一聲把人字梯收攏,低聲罵道:×他媽的,干這點破活兒,還把人關起來。我下午還有兩個單,誤了工,誰負責?

防疫人員說:兩位師傅,全民抗疫是大家共同的義務。

×!夏鋼狠狠地罵了聲。

夏師傅,冷靜,冷靜。蘇雪勸解道。

背時了,背時倒灶了。我他媽的怎么就那么倒霉?早曉得我昨天就來嘛。闖到鬼啰!劉大順哭喪著臉,額頭上的皺紋緊急集合,一屁股坐在樓梯上,手扶了額頭,不斷地拍打。蘇雪知道劉大順家困難,他在城里供兩個孩子上學,鄉下還要贍養岳父岳母和自己的老母親。他是一碗面湯都要喝干凈的人。

防疫人員打開手中的活頁文件夾,開始詢問每個人的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碼、手機號碼等。說是要先掌握大家的基本情況。

夏鋼說,身份證丟了,記不得號碼。

劉大順眼睛一轉,也說,沒帶身份證,記不得號碼。

防疫人員無奈了,我告訴你們,就是抬,也要把你抬到酒店去隔離。

劉大順不屑地說,你去抬轎子來嘛。

防疫人說,那可怪不了我了。他掏出了手機。

請等一等。蘇雪一直抱著雙臂在客廳里踱步。她的心跳在加快,她的臉一定漲得通紅了,好在戴著口罩,旁人看不出她的緊張。她終于鼓起最大的勇氣,站在防疫人員和小秦的面前。

讓他們就在我這新房子里隔離吧。我住樓上,他們住樓下。

你?防疫人員的眼睛圓睜,隔著面罩也看得出來其中的驚訝。

這怎么可能?小秦也滿臉狐疑。

有什么不可能的?蘇雪理直氣壯地反問。既然話已說出,就再沒有什么顧慮了。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來,指著劉大順說,他是我遠房表哥,我們是親戚嘛。她又指著夏鋼,這個小兄弟,我們已經很熟了。大家在一起隔離,相互還有個伴兒。再說了,我這新房里還有好多活計指望他們干哩。你們不曉得平常要請他們來有多難。

劉大順一直緊蹙的眉眼舒展了些,連說要得嘛。妹子,要讓我們干啥子,你盡管招呼。他那如釋重負的表情下,讓人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在心里盤算的不是自己要受多大的罪,而是在沉重的生計中又要虧多少。好在有貴人相助,劉大順有又賺回來了點的欣欣然。

夏鋼手揣在牛仔褲兜里,眼光頗值得玩味地看著劉大順。當那個防疫人員問他的意見時,他說,我無所謂,反正在哪里都是被關。

小秦有些感動,對蘇雪說,大姐,你可幫我解決難題了。我會天天打電話來的,有什么需求,隨時告訴我。你們需要的生活用品,可叫家人送到小區門口,社區有志愿者會幫你們送上門來的。大姐,你真是個好人。

蘇雪淡然一笑,疫情來了,大家相互幫襯著點,也是應該的。

防疫人員情緒也緩和下來,說,好在那個感染者是在小區的二期,咱們一期密接和次密接的可能性小。你們這種情況我要備案,還要向上面反映。你們馬上下去做核酸檢測,明天結果出來都是陰性的話,他們才可在這里隔離。每天量兩次體溫,隨時聽候通知接受核酸檢測,你們自己相互間也要做好防護措施。請記住,從今天起,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不準離開這套房子一步。亂走亂動,不服從防疫指揮部的安排,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后果會很嚴重。我們和警察都在樓下,隨叫隨到。

劉大順在老家養了頭老牛,它的繁殖能力特別強,村里人說它有三個卵,就叫成三蛋?,F在村里已經沒有多少人家養牛,三蛋也老了,不中用了。微耕機簡單實用,灌上點柴油,突突突地在田里奔走,地犁得又快又深還省勁,連劉大順的老母親都可操作。母親說,把三蛋賣了吧。你們都進城了,放牛的人都沒有。劉大順說,三蛋還是頭牛犢子時,我爹在一個雨天從牛街上把它牽回來。爹那天渾身都濕透了,還把雨披蓋在三蛋背上。我看見三蛋,就想起我爹。家人就再不提賣三蛋的事。

現在的劉大順就是過去的三蛋。三蛋犁完了地就上山馱柴,卸了柴就套上軛拉車載貨,拉完車又蒙上眼睛拉磨。劉大順每天打兩份工,白天他是裝飾公司的施工隊隊長,木工、泥瓦工、抹灰工、電工、水暖工,他要調配安排、監督施工,人手不夠了他就頂上。晚上八點后他去一家物流公司開叉車,一直要干到凌晨四點,才會回家睡個囫圇覺。周六周天節假日,劉大順要么去一家藤器廠“客串”油漆工,要么去電纜廠幫人開機器繞電纜。五行八作,幾乎沒有他不會的,都是些要點技術又要舍得下力氣的活。他在這座城市討生活也有二十多年了,對城里掙錢的門道,甚過做農活。他經常說,老家里地少土薄,養不活人,這城里肥著哩,只要你肯下力氣,大馬路上也有收成。他的生活壓力大,是因為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家人變成城里人。至少,他的一雙兒女,他要讓他們在城里有學上有工作,有車有房,有城里人身份。當聽說要被隔離時,他先想到的是,可以拉伸了睡啦,天天睡他娘的到自然醒。但馬上又心頭一跳:媽喲,覺睡夠了,錢掙不到了!這狗日的疫情。

劉大順跟他婆娘打電話時連聲叫苦。啊呸呸,背時倒灶闖到鬼!不能干活了!媽媽喲,媽喲!遇到疫情了,被隔離了。他媳婦桂蓉頓時嗚叫吶喊起來,砍腦殼的,那要造多少錢喲?劉大順說,也算我投胎投得好,遇到個好人家。我的客戶讓我住在她的房子里,不去酒店隔離。你快給我送些東西來,穿的用的蓋的,好衣服多帶幾件來。人家城里人講究,別給我丟人現眼。他媳婦嘆一口氣,說,你倒是可以享幾天清福,這個月的日子就緊啦??衬X殼的,就當提前過個年吧。

夏鋼也在打電話。他面向窗戶,一個寬闊的背在光線里晃來晃去。夏鋼大約是在跟他的老板通話,劉大順聽他在辯解。誰在派出所了?哪個還有心思去打架?是被隔離了?!了麐尩囊咔?,洪水淹了莊稼,我有什么辦法?你去看我的派工單嘛,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區?全城人都曉得這里被封閉了,我還說謊不成?然后夏鋼半天沒有講話,劉大順推測他老板一定在那邊急得跳腳了。他是施工隊隊長,知道每天派出去的工,完不成的話,客戶告狀,老板責罵,干活的人兩頭受氣。果然,他聽到夏鋼氣狠狠地說,隨便,老子不干了!

劉大順想:這是個毛娃兒,火氣大。

下去做核酸時,趁小區里人多眼雜,比較混亂,劉大順對夏鋼說,這個小區我熟,我們趕緊跑。小區北門是正門,那里警察和防疫人員多,他們溜到東門,執勤的保安站成了一排。劉大順又說,我記得西邊還有一道側門,過去專門走施工車輛的。但這側門已直接被封,小區的圍欄都是三米高的尖鐵欄桿,一些靠近道路的地方還拉有帶刺的鐵絲網,監控攝像頭到處都是。夏鋼灰心了,說,這他媽的防得真嚴。算啦,別找揍了。

兩人灰心喪氣地上樓,敲開門,蘇雪問,你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還以為警察把你們帶走了呢。劉大順咧咧嘴說,我們想溜出去,沒想到防得還挺嚴。蘇雪愣了愣,說,你們可別給我添亂子,我向物業保證過的。

三個人在同一屋檐下忽然顯得生分起來,盡管蘇雪依然不失熱情地說,你們隨意一些,這房子劉師傅一手裝修出來的,你熟悉。燒水壺微波爐,廚房里的灶具,你都知道的。熱水器空調,也是你找人裝的。家里也沒有多少活要你們干,沒有事你們就看電視。冰箱里明天會逐步添置些食物,我已經在網上買了些水果、酸奶、雞蛋、牛奶、面包、饅頭,餓了你們可隨時取。我說的是真的,你們不用客氣。

蘇雪的笑容掛在臉上,但劉大順看得出來,這是城里人那種面對他們時,或者說需要他們時,彬彬有禮而沒有溫度的笑。就像你冷不丁被朋友拉到一個陌生人家做客,你可別把自己真當貴客。你幫雇主干活是一回事,當客人又是另一回事。

克服拘謹和張皇的最好法子就是讓“客人”有事情可做。夏鋼重新爬上人字梯修燈,劉大順繼續上樓去砌花臺。蘇雪跟在他后面清理陽臺。她發現劉大順不似夏鋼那般氣狠狠的,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被隔離的現實,而且對她的挽留心存感恩。他今天特別賣力、特別仔細,還主動建議說,花臺的磚縫應該用美縫劑來勾一遍,這樣更美觀。你在網上下單買材料,我來幫你美縫。外面美縫是按面積算的,一般五十到一百元一平方米,分大磚小磚,大磚五十元,小磚一百元。你這花臺外墻貼的小瓷磚,也就五個多平方米吧。我給你打個對折,按五十元一平方米算,咋樣?

蘇雪想,你可真不會閑著。又想,算了,人家是憑手藝吃飯的人。手藝閑著了,肚子就要叫喚了。因此她說,好吧,要買哪些材料,你告訴我。

蘇雪沒有看到夏鋼家人給他帶了什么來。就問劉大順:夏師傅家有給他送東西來嗎?

劉大順微微一撇嘴,他這種人,也配有家?除了他老板給他打過電話,到天黑都沒有哪個鬼老二來找他。

蘇雪有些討厭劉大順這種幸災樂禍的心態。你也是進城務工者,為什么要瞧不起同道呢?劉大順總是喜歡處處顯得自己比夏鋼高出一頭。她曾聽到劉大順不無得意地對夏鋼說,老子們是在城里買了房子的喲。夏鋼當時懟了他一句:馬街的房子,有啥稀罕的?馬街在城南郊三十里,過去是一個郊縣,這些年才成為城市的一個區。

社區為被隔離者提供免費的一日三餐。傍晚時志愿者還送來了晚餐,一葷兩素一湯,是用餐盤裝的,外面還封了保鮮膜??蛷d里有新買來的沙發,還沒有開封。餐廳里有一套橡木餐桌餐椅,下午時夏鋼順手把電工包放上面,蘇雪就叫了一聲,別放餐桌上,桌面會搞花的?,F在,劉大順蹲在餐廳靠廚房的墻角吃,夏鋼則站在廚房里吃。只要是在外打工,這就是一個打工者標準的吃飯方式。他們吃得乒乒乓乓、稀里嘩啦,把一盤索然寡味的快餐當海鮮大餐來吃。餐桌上還放著蘇雪的餐盤,保鮮膜上一層白霧若隱若現,都起一層水珠子了。蘇雪一直在忙著打各種電話,給父母、女兒、朋友講隔離的情況,跟單位請假,在網上訂購生活用品,同時還樓上樓下地忙活,為兩個工人準備寢具,累得她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她望了一眼那餐盤,沒有勾起食欲,反而有些反胃。她問,你們干嗎不坐在餐桌邊吃?

劉大順說,新家具,怕給你弄臟了。臉上現出一個討好的笑,又說,妹子,你還不吃嗎?飯菜都涼了。

夏鋼“咣當”一聲把吃空了的餐盤往洗菜盆里一扔。

蘇雪往廚房那邊掃了一眼,大聲說,以后你們都在桌子上吃飯吧,沒關系的。我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城里人。蘇雪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她和兩個工人坐在這張餐桌前一起吃飯。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覺得這有點魔幻——讓人有些不適應,又有些搞不懂吃飯何為?都說現在吃什么不重要,跟誰吃才是關鍵。你的關鍵問題是:要容忍他們難看的吃相。

這片小區還在施工期,蘇雪有一次開車過來看房子,是一個飄著陰雨的冬日,工地上道路坑坑洼洼,一片泥濘,蘇雪的車陷在坑里了,怎么也掙扎不出來。不遠處有幾個蹲在工地上吃飯的農民工,蘇雪就過去請他們來幫忙推車。工人們三下五除二就將蘇雪的車推了出來。然后他們一身的泥,搓搓手再回去吃飯。蘇雪看見他們的碗里只有幾片青菜和腌辣椒,都冷出一層霜了。那時她有請他們出去吃一頓火鍋的沖動??墒?,終究只是一念而過。

蘇雪翻出一張印花塑料舊桌布,往乳白色的橡木餐桌上一鋪,對劉大順說,你看,吃完飯后擦干凈就行了。抹布在廚房的架子上,注意粉色的是擦桌子的,棕色的是擦灶臺的,黃色的是擦家具的,那塊白色的是擦餐具的。千萬別搞混了。樓下這間客房里的寢具也給你們準備好了。小夏,你年輕,就委屈一下,打個地鋪。

夏鋼背朝著蘇雪,甕聲甕氣地說,我睡陽臺。

客廳有個陽臺,有五米長,兩米二寬。站在窗前,近可俯瞰小區的水景花園,遠眺可望見城市林立的高樓,高低錯落,森林一般拔地而起,天氣晴朗了還可看見天邊的青龍山舒緩朦朧的輪廓。當初相中這套房子,動心的就是這通透遼闊的視野。在設計時窗前做了個榻榻米,上置一小方桌,人坐那里喝茶、看書、發呆,想想都令人心曠神怡。她曾對女兒說過,人的目光有多遠,格局就有多大。這里真是個養眼養心的好地方。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蘇雪有些不高興,口氣冷冷地說,那里剛弄好,才上了一層清光漆。你還是跟劉師傅一起住。我給你準備了一床墊褥。

底層臥室有十四平方米,放了一張一米五寬的床和兩個床頭柜,還有一個單人沙發和一張案桌,衣柜做在壁櫥里,不占地方。窗臺是飄窗,飄窗下面打個地鋪,睡床上的那個人就只能從另一側下床了。下午劉大順的媳婦給他送來一些生活用品,包括一個灰撲撲的被蓋卷。蘇雪鼻孔一下就感到癢起來,她似乎聞到了那種進城務工者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真想對劉大順說,明天叫你媳婦來把這個東西拿走,我給你的被褥還不夠好嗎?

劉大順也賠著笑臉說,要得要得,兩個擠一堆,好擺龍門陣。我不會嫌你的啊。

夏鋼斜了劉大順一眼,蘇雪觀察到他的腮幫在咬合,像有條堅硬的蟲在臉頰上爬行。哪個耐煩跟你擺龍門陣?夏鋼懶洋洋地嘀咕了一句。

蘇雪不理他,對劉大順說,毛巾被、床單、枕頭、枕套都是干凈的。虧得我平常將家里用不著的床上用品都拿了些過來。晚上嫌熱了,你們就開空調。

不熱不熱,不用開空調,浪費電喲。劉大順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臉諂笑。夏鋼將臉扭到一邊。

蘇雪說,沒關系的,花不了幾文電費,你們盡管用。

夏鋼轉身離開,帶走一陣風。蘇雪往夏鋼的背影望了一眼,心想,我怎么遇到個不識好歹的二愣子。她對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的劉大順說,墻是你的工人剛粉刷過的,你們要小心,千萬別搞花了,反正弄臟了也是你的事。她雖然是沖劉大順說的,但聲音很大,足以讓夏鋼那愣頭青聽見。你們可以在這屋子里抽煙,但一定要注意通風透氣。我給你們準備了兩個放煙蒂的小碟。

那意思說,他們只能在這間小屋子里抽煙。夏鋼臉上的蟲子又在爬。

蘇雪補充了一句:我有慢性氣管炎,聞不得煙味的。

然后他們轉到底層衛生間。衛生間是這套戶型最小的一間,裝修時為了挑一個合適的盥洗臺跑了不少腿。后來還是讓劉大順手下的木工加泥瓦工做了一個,才勉強將它搞得像個有淋浴、有馬桶、有盥洗臺的衛生間。只是淋浴那方小小的天地,連蘇雪這樣身材嬌小的女人,在里面都會顯得逼仄。

蘇雪已經在盥洗臺上放了兩個塑料杯、兩塊毛巾、兩把賓館的一次性牙刷、一管牙膏、一塊肥皂、一塊香皂。她告訴劉大順,你們平常洗漱,注意不要把下水道堵了。哎呀……

蘇雪大叫一聲,劉大順看見她臉色瞬間蒼白、眼神慌亂、手足無措。他以為她在衛生間里踩到了一條蛇。

樓上還不能用水!蘇雪嘴唇有點哆嗦。

劉大順咧咧嘴,是咧,下水管彎頭還是裂的。

樓上本來有兩個衛生間,主臥一個,公共區域一個。但在裝修時,劉大順的人按蘇雪的要求打了一面墻,結果把一、二層間下水管的彎道接頭敲壞了。樓上一用水就漏,只能暫時堵起來。劉大順上午還說他保證把彎頭換好,等施工隊的水暖工騰出手來就過來修,并一再承諾說這道工序不收費。

你為什么不早點叫人來修好?蘇雪厲聲道。

劉大順張張嘴,沒有說話。他從沒見過蘇雪這樣兇過,妹子,你一兇起來可真不好看。他想這個女人怎么是娃兒臉變的?漏水也是上次才發現的問題啊。

蘇雪沖著盥洗臺上方的鏡子,幾乎要哭出聲來:樓上不能用水,我怎么洗……漱?

你可以到樓下來洗嘛。劉大順不當回事地接了一句。

你……你說得輕巧!蘇雪瞪了劉大順一眼,轉身上樓去了。

一個難眠之夜。盡管二樓門窗緊閉,屋內燈火通明,可越明亮,蘇雪感到自己越無處躲藏。

天哪,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把兩個素不相識的進城務工人員帶到家里住。蘇雪的閨密楊思語在手機視頻里大叫,比她下午聽到蘇雪被隔離還更為驚訝。她們大學四年是上下鋪的姐妹,多年來,誰有了什么事,第一個告訴的人,不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是老公,而是對方。

蘇雪是離異家庭,現在跟退休的父母住在一起。下午蘇雪開了一個清單,讓楊思語去她家取生活必需品。主要是床上的臥具、換洗衣服、洗漱護膚用品、保健藥品、書、電腦等。傍晚時分,楊思語就把蘇雪要的東西都送到小區外面,足有三大包。她連蘇雪的面都沒有見到,只能遠遠望著蘇雪那棟樓,在電話里說,這叫什么事,探監還能見個人面呢。那時她如果知道蘇雪找了兩個進城務工者“做伴兒”,她或許會去報警。

蘇雪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說,樓下到處都是警察,我有什么可怕的?

草率,魯莽。太草率了,太魯莽了!楊思語端正了臉色說,嬌生慣養的蘇小姐,你可曾想過,你怎么和兩個陌生的男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更不用說他們是農民工!

進城務工者怎么了?你我要是出生在農村,現在也差不多是個進城務工者。虧你還在政府部門工作,你的人文情懷到哪里去了喲?

蘇雪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平常給災區捐款,扶貧助學,她總是最積極。在街上碰到乞討的,不論真假,她都會掏錢。有一次在公車上兩個年輕人欺負一個鄉下人,說他踩了他們女朋友的腳,左一拳右一掌地打人家。一車的人噤若寒蟬,蘇雪大義凜然地站出來,呵斥住了兩個小流氓。盡管他們的指頭都快點到蘇雪的鼻子尖了,但她如風中之燭,挺著弱小的身軀把那個陌生的鄉下人擋在身后。楊思語后來對蘇雪說,社會上的惡人,可比你在書上看到的壞多了。你真把自己當女俠呀?在生活中,楊思語常常要為蘇雪指點迷津。

蘇老師,快打住,別來給我上課。我問你,你這個樣子,讓我怎么睡得好覺?先把他們的身份證拍照發給我,再給我說一說,他們都是什么樣的人?

放心啦,阿語。他們為了我的事被隔離,耽誤了自己的工,該掙的錢掙不到了,還要自己出隔離費。我能彌補一點是一點吧。這兩個人看起來還行。那個姓劉的,在城里打工二十多年了,也有家有口的,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只是看上去比較油滑,在人前很卑微,愛貪點小便宜。這么說吧,你多給他點好處,他就是黑夜守在我大門口的一個忠實仆人。那個叫夏鋼的年輕人,有些粗野,身帶戾氣,桀驁不馴的樣子。沒有多少文化——當然,他們都沒有什么文化。這小子身上還有些我捉摸不透的東西。不過如果沒有他,劉大順怎么能單獨留下來呀?有劉大順在,夏鋼也不敢造次。社區已經同意他們留下,都備案了。

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以身飼虎”了?

他們不是老虎,我才是頭母老虎。

在大學時,蘇雪以能言善辯會吵架著稱,男生們都怕跟她爭論,當然也包括她的丈夫。她在爭執時話不多,也不急不怒,但刀刀見血,字字扎心。常把人噎得暴跳如雷、尋死覓活。天生膽怯柔弱的人,總有一件能保護自己的利器。比如說,話語霸權。

你可別去跟他們吵。你那張嘴,不是我嚇唬你,會把人激怒得提刀來砍你的。楊思語想想又問:他們是一家公司的嗎?

不是。一個是燈具店的,一個是裝飾公司的。今天頭一次見面,還互相不買賬。

這就好了!楊思語大叫一聲。讓他們兩個斗去。他們斗得越厲害,你就越安全。

你什么意思?他們爭來吵去的,我怎么活呀?

哎呀,我親愛的蘇老師,他們一旦聯合起來使壞,你又該怎么辦?分而治之,你懂不懂?

難道你要我挑動群眾……斗群眾?蘇雪心想,如果自己這樣做,也太小人了。但她又覺得楊思語的計謀,或許可以保護自己。

唉,你這個書呆子,就別想那么多了。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得掌控局面,自己才安全。千萬別讓他們知道你是個單身女性。對了,我讓我堂弟明天給你打個電話,最好你們視頻對話,讓他們看看你是有靠山的。這叫震懾力。你就說他是你親弟弟好了。

楊思語的堂弟楊一雄是個警察,在市分局當刑偵大隊長,平常也叫她姐。蘇雪不能不佩服楊思語心思的縝密。她們倆一個浪漫,一個理性。似乎只有這樣的搭配,才會是世界上最親最長久的閨密。

接下來她們討論了隔離期的日子該怎么過。學校中文系主任同意蘇雪上網課來完成教學。反正什么都是現成的,去年下半年已經給學生們上過網課了。蘇雪跟楊思語說她不認為隔離會給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帶來多大的影響。和兩個進城務工者相處,其實是一種發現。發現社會底層,發現另一種人生。阿語,當我出來后,再給學生們講狄更斯,講巴爾扎克,我想我會有更生動的例子可舉了。比如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把社區配送的快餐吃得那樣香。

楊思語皺了下眉頭,說,十幾天下來,不知道要把你的新房糟蹋成什么樣子?

蘇雪不當回事地說,我會要求他們的。

楊思語嘆一口氣。阿雪,大三那年“五一”,我們小組去江邊野炊。兩個男生游到江對面去了,在那邊大呼小叫,像兩只驕傲的小公雞。已經到汛期了,江水有些大。你不聲不響地換了泳衣下水,一會兒就游到對岸。你這個愣頭青發起愣來,就是個大愣子,二愣子都得叫你哥。

蘇雪有些得意地笑了。這世上很多有點意思的事,就是這種人書寫的。我今晚就歷了一次險。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蘇雪晚上下樓去洗澡時,她先把電視給他們打開——謝天謝地,上周才讓網絡公司的人來安裝好了電視機頂盒。劉大順拖了把餐椅,老老實實地坐在電視機前,夏鋼一聲不吭地進了客臥。蘇雪進到小小的衛生間,鎖死了門,一萬個不放心那個門鎖會不會忽然被擰開。她不敢關了燈洗澡,開著燈又覺得到處都是眼睛,仿佛墻壁是透明的一樣。她像只在狂風驟雨中無處躲藏的鳥兒,在花灑下驚慌地清洗自己,水花淋到肌膚上,就像在一層層沖開她脆弱的羞澀。體無完膚,一絲不掛。她為想到這兩個詞感到心驚肉跳。她還有一個更難以啟齒的感受沒有說給楊思語:好像自己脫光了衣服身處在男浴室。直到她穿戴整齊,帶走掛鉤上的衣物,連地板上的頭發都撿拾干凈了,她還覺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懸浮在浴室里,或者映在墻壁上,被猥褻的眼光撫摸、打望。如果她留下的氣味是可以帶走的,她會像個吝嗇鬼般通通收走。

她出來時,劉大順和夏鋼都坐在電視機前。兩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往她這個方向扭頭,含義曖昧的目光蛇芯子般躲躲閃閃,然后又做賊心虛般地落荒而逃。一個剛出浴的白白嫩嫩的城里女人,自然就是這房間里所有光源的聚焦點。蘇雪問楊思語,你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仿佛一條冰冷的蛇從我的身體上一滑而過。但是上樓以后,我有了戰勝了一次恐懼的釋然,就像我年輕時游過了那條江,也有點像走了一次時裝首秀。

楊思語頗為同情地望著視頻里的蘇雪,親愛的,你當初做這個決定時,就該想明白了,會遇到多少麻煩。

疫情來得突然,哪想得起那該死的下水管是被敲壞了的?原以為我有樓上的一方天地,大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你想和他們一起生活,又要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可能嗎?這不能怪罪下水管,我的蘇老師。

怪我古道熱腸嗎?

階層。親愛的,我們本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你們這些大學里的知識分子,很少下鄉,不甚了解社會、不知道底層的生活方式。多年前我下鄉,在一戶農家住了三天,那個難以適應喲,就像自己遭到一場迫害。不是我們瞧不起他們,而是我們生活在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我可以同情他們、憐憫他們,甚至為他們付出些什么。但我永遠不會像你現在那樣,冒冒失失地跟他們生活一段時間。不要說我沒有什么人文精神。你自己想一想,這個近千萬人口的大城市,有幾個城里人,會主動邀請一個非親非故的打工者來家里做客?除非雇他們來為你裝修房子、粉墻補漏、通下水道、安裝電器、做清潔等等這一切你們不愿干也干不了的重活臟活。這種時候,你不給他們臉色看,不克扣人家工錢,把他們當兄弟,表現出一點廉價的理解和同情,就算是一個好城里人了。對于他們來說,城市的每一扇門,都是一堵墻。而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我們只需花錢購買。商品經濟社會,購買是最簡單的人際關系,是一個階層和另一個階層溝通的自動步梯。步梯的兩頭,上下有別,涇渭分明。

可是,我相信,除金錢以外,人心總有相通的東西,良善可以打破階層的壁壘。蘇雪不服氣地說。

兩人雖然是閨密,但在價值觀上還是有細微的差異。楊思語總認為蘇雪書生氣不改,蘇雪則時不時為楊思語的社會氣太重感到惋惜,恰如寒風吹走了一縷蠟梅香——可惜了這個當年中文系的才女。

親愛的雪,你說得都有道理,完全政治正確??墒?,你了解他們多少?他們受的是什么教育?家庭情況如何?人品是不是就如你觀察到的那么準確?他們有沒有前科?你不是說那個年輕人長得像個通緝犯嗎?誰敢在僅僅只有雇傭和被雇傭這層簡單關系下,就相信一個人,并把自己的安全交出去?雪,你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里的人。

蘇雪冷笑一聲:你就差說我在引狼入室了。

楊思語嘆一口氣:那你怕什么呀?洗個澡都像被色狼圍觀。

蘇雪嘴依然很硬。我不怕他們,只是還不適應。

你永遠都不會適應,就像雪適應不了夜的黑,冰也適應不了夏蟲。不搭界的事你非要混搭,又不是搞時裝秀。明天去跟社區說,還是讓他們去酒店隔離吧。

我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蘇雪問。

但是你救了自己。跟自己妥協,不算個什么事。

蘇雪想了想,說,你說的救自己只是紓解一己之難,與精神、靈魂層面的拯救相去甚遠。人往往一跟現實妥協,就和平庸握手言和了。而且,妥協意味著失信,我不能做一個失信的城里人。

楊思語知道老同學的犟脾氣,打了個哈欠說,書呆子,你再過幾天試試,好好想想。不要勉強自己。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上班呢。不陪你聊啦,你也鎖好門睡吧。

蘇雪忙說,阿語,等一下!我肚子餓了,中午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呢。

晚上七點多蘇雪曾經在網上點了份外賣,二十分鐘后,外賣還沒有送到。實在等不得了,就打電話給快遞小哥。那小哥哥說,早送到你們小區門口了,不讓進呢。有人讓我放在第一道封鎖線,說他們負責轉送。你那兒是風險區,早知道我不接這單了。蘇雪這才想起任何東西送進來都要經過三道“封鎖線”,登記、核查、轉運、派送,盡管小區里有志愿者幫忙,但各家各戶送來的東西太多,人手實在不夠。天知道這份外賣現在還在“沖破”第幾道封鎖線?

楊思語說,我給你帶的有酸奶和水果,還有一條吐司。自己翻出來吃。我真的要睡了。明天早上八點半要開會,不敢遲到的。

蘇雪期期艾艾地說,可是……可是那些東西在冰箱里。

冰箱上了鎖嗎?

冰箱在樓下,阿語。

一個人不敢下樓?

蘇雪哀求道,這么晚了,我……我開著視頻,你看著我下去吧,???

楊思語嘆口氣,好吧好吧。穿好衣服,找件防身的東西。刀或棍棒啥的,有嗎?

蘇雪在臥室一通亂翻,最后找出一把修眉的小剪子,說,這個可以嗎?

聊勝于無吧。楊思語苦笑一聲,說,可憐的家伙,你被自己的布爾喬亞情懷帶到坑里去啦。

第二天早上八點剛過,蘇雪就被電話吵醒了。原來是社區管家小秦帶著防疫人員來給大家測體溫。蘇雪慌亂中下意識地往主臥的盥洗間走,一擰水龍頭才想起沒有水?;熨~!蘇雪罵了一聲。抬頭看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眼圈發青,眼皮浮腫,頭發凌亂,皮膚枯澀。這叫什么日子!蘇雪從來沒有這樣狼狽地見過外人,她真想戴個面罩再下樓。好在還有口罩,可以把人的凌亂不堪遮擋一大半。

樓下的兩個工人已經量完體溫,他們在吃早餐,一碗粥喝得稀里呼嚕山響。蘇雪不理候在門外的小秦和測體溫的人,先沖進衛生間關了門——她都憋了一晚上的尿了!

混賬!混賬!

蘇雪忍著惡心不停地罵。馬桶墊圈以及馬桶前面的地板上,散落著男人的尿漬,雖然只有數滴,但也辛辣刺鼻、臭不可聞。馬桶也沒有沖干凈,黃黑色的大便還有零星殘痕附著在馬桶里,水里漂著兩個煙頭。蘇雪捏著鼻子擦洗馬桶坐墊,將馬桶沖洗干凈,撅著臀部解決問題。

本來就不大的盥洗臺也是一片狼藉。牙膏、牙刷、香皂、梳子隨處亂放,昨晚蘇雪用過的漱口杯不知被誰用過了,滿是煙味;發膩的毛巾,散發著汗味的背心、褲頭,胡亂搭在衣架上;一雙臭襪子扔在地上,像兩只干癟的死老鼠,令人作嘔。

蒼天啊大地啊,這是家,不是工棚!

蘇雪面帶慍色從衛生間出來,狠狠地摔了衛生間的門。小秦在門口熱心地問,大姐,昨晚睡得好嗎?

蘇雪拼盡全力將一口惡氣逼了回去,說,還好。新房子,只是有些不適應。

小秦說,大姐,我們這棟樓被隔離的住戶建了個群,你家里這兩個師傅已經加入了,麻煩大姐也加進來。社區給你們配了體溫表,以后每天量的體溫,都在群里報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就在群里說,我會隨時答復的哈。說著就把手機遞了過來,讓蘇雪掃描進群。

小秦臨走前,給蘇雪遞了個眼色,于是蘇雪和他站到了門外電梯間。小秦問:大姐,那兩個工人,你們相處得……還好吧?

蘇雪反問道:你什么意思?

大姐,雖說一個是你的親戚,但另一個你并不熟悉。

嗯,我家里的燈都是他來安裝的。打過幾次交道,人還算本分吧。

小秦躊躇片刻,才說,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此人蹲過監獄。

噢!犯什么事進去的?蘇雪心都緊了,頭皮直發麻,就像猝然面對一個強奸犯。

不知道。小秦說,只說是已出來好多年了,表現還算好。大姐,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安排他去酒店隔離。

蘇雪差點脫口而出,你趕緊送他去酒店吧。她一回頭,就看見劉大順伸頭縮腦地在門口探望,他大約推測他們談的事情跟他的去留有關,臉上是謹小慎微、疑慮叢生的表情——她忽然發現了他掃過來的目光正盯著她腿肚子看,像一只叮人一口就飛快逃走的蚊子。夏鋼被攆走了,就我和這個男人關在新房里?蘇雪打了個寒戰。

小秦善解人意地說,大姐,你要是不好說出口,我去告訴他吧。小區里昨天有一百多個進來干活的民工被送到酒店隔離了。你不知道要說服這些人有多難。打的、鬧的、想逃跑的、裝瘋賣傻的,各種花樣都給你鬧出來了。我忙到凌晨三點才消停呢。

蘇雪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你們都在樓下,他不敢鬧騰什么的。算了吧,讓他繼續住。隔離期什么時候結束???

小秦苦笑道:聽防疫指揮部的安排。你看群里,大家把我罵成狗,我也只能是這個回答。你家的情況最特殊,我只是擔心你不習慣和兩個進城務工者一起生活。

沒關系的,我們相互慢慢適應。嘴里這么硬撐著,心里不斷在叫苦,作繭自縛作繭自縛,自討苦吃自討苦吃。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蘇雪的悔痛從腳尖到心臟。

蘇雪回到屋里,劉大順殷勤地將早餐盤端了過來。那餐盤里有兩個小饅頭、一個雞蛋、一碗稀飯、一碟咸菜。妹子,你先來吃早點吧,都快涼了。劉大順的殷勤總是過了頭,讓人不舒服。

不知為何,剛才衛生間里的感受又閃回在腦海里,讓蘇雪食欲全無,且火氣直往腦門上沖。不要叫我妹子,我比你大!蘇雪大喝一聲,劉大順手里的餐盤差點掉落。

夏鋼適時地出現在臥室門口,好像是被蘇雪那一聲斷喝叫出來的一樣。蘇雪索性手一指他,你,你們都過來。

蘇雪端坐在餐桌前,昂著頭、挺直了腰,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一個女人在該端著的時候,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這跟年齡、容顏、財富無關。蘇雪想我當了二十多年老師,還調教不好你兩個工人?她神色凜然,語氣鏗鏘:

兩位師傅,我們既然要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幾天,就要好好聊聊,講清楚一些規矩。請注意,是我的、是這個家里的規矩!兩位師傅都在城里打工有些年頭了,應該知道一些城里人的生活習慣。我不想指責你們什么,各人去把自己擺下的“戰場”清理干凈。臥室、衛生間、廚房。地板要干凈,桌面要整潔,東西要歸位。還有這客廳里,不要亂放東西。那是誰的帽子?還有沙發上的外套。門后有衣帽鉤,該掛的東西都要掛好,掛整齊。從左到右,短的掛左,長的掛右。你們的鞋子,最好都清洗一次,放進鞋柜里。以后在家里穿一次性拖鞋,襪子每天都要洗,不要到處亂扔。你們家里送來的東西,吃的進廚房,用的進你們的臥室。我給你們一人準備了一個儲物箱。劉師傅,我給你準備了毛巾被的,你還拿一床大被子來干什么?今天就送回去。樓下這個衛生間,洗漱后一定要拖地,盥洗臺上的水要擦干凈。牙膏牙刷不能亂放,毛巾浴巾分頭掛整齊,換洗衣物各自清洗晾曬。我只有一個“八字方針”的要求:干凈、整潔、有序、衛生。我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任何臟亂差都會影響我的情緒,影響我的食欲,甚至影響我的睡眠。我接納你們在這里隔離,你們也要接受我的規矩。聽明白沒有?

劉大順咂咂嘴,乖乖,有那么多規矩。

夏鋼氣鼓鼓地說,你這里又不是監獄。

蘇雪不無鄙夷地問,你住過比這更好的監獄嗎?話一出口,她又感到后悔。

夏鋼的臉漲得通紅,腮幫子上仇恨的蟲子到處亂爬,連劉大順都聽到了夏鋼拳頭骨節在嘎吱嘎吱響。這小子如果要動粗,他該站在哪一邊?蘇雪那些規矩讓他反感,也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呀,真是把我們當鄉下人看咯?

夏鋼終于憋出一句:你看不起人!我走!

蘇雪一愣,旋即說,被人看不起的人,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

夏鋼喊了起來,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偷不搶,也不聽人使喚!你是我老板嗎?

蘇雪冷冷地說,我是老師。大學里的老師。后面一句,她特地加重了語氣。

夏鋼兇悍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像一只步步后退的小貓,盡管毛發直立想反撲,但膽量又被對手震懾住了。蘇雪在他的眼睛里甚至察覺到了一絲敬畏。她繃緊的神經倏然松弛了下來。

大學堂的老師還不是要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瓶瓶罐罐、鋤頭扁擔,有你那么多規矩,日子還怎么過?劉大順不陰不陽地來了一句。

就是嘛,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習慣。習慣這東西,不要說老師,爹娘都管不了!夏鋼仿佛找到了盟軍,氣又粗起來。他還挑釁似的把一支煙叼在了嘴上。煙夾在他厚厚的嘴唇間,跳動了兩下,就從左嘴角滾到了右嘴角。

請不要在這客廳里抽煙!蘇雪聲調嚴厲,面色冷峻。課堂上再調皮搗蛋的學生,見了蘇老師這個樣子,也該知道收斂了。

但夏鋼不是她的學生,他像個不服管教的大孩子,說,我沒有抽??!我只是咬著好耍。煙又從嘴唇右邊滾到了左邊。

你……你你!蘇雪從來沒有面對過一個流里流氣的青年。平常遇到那些沒教養的男人,她都會躲得遠遠的??涩F在她無處躲藏。

蘇老師,莫氣嘛。是你邀請我們留下來幫你干活的嘛。劉大順似乎看破了蘇雪即將崩潰,這對他們沒有好處。他轉而充當起了和事佬,恢復了平常那種謙卑的笑臉。大家一起搭伙過日子嘛,和為貴,和為貴。

搭伙過日子?我真是昏了頭了!蘇雪脫口而出,忽地站起身,連凳子都被她帶翻了。她再不離開,就該在兩個男人面前淌眼淚了。

走到樓梯口,蘇雪又轉身回來,樓梯讓她找到了居高臨下的階層感——恰如楊思語所言。你們在鄉下是一種活法,在城里又是另一種活法,就像你在城里過街要走斑馬線一樣。該遵守的規矩,就必須要遵守。請別忘記了,你們是我的客人。你們去別人家做客,該怎么做,不用我多說了吧?

她獨自在樓上待到中午,面對梳妝臺抹了幾把眼淚,在臥室里繞了幾圈,還是不能把一顆煩躁的心撫平,拿起書本也看不了兩頁。刷手機翻微信,業主群里各種吐槽,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能去上班被扣工資的,沒法接送孩子的,不能照顧老人的;有個做生意的人說五千萬元的訂單被你們隔離掉了,誰來賠償我的損失?人們總是習慣某種生活秩序,秩序稍一打破,比內分泌失調還更令人心煩意亂。

楊思語的堂弟楊一雄打來視頻電話,他著裝整齊,還特意戴上了威風八面的大檐帽。姐,需要我幫什么忙,盡管說。蘇雪強撐著笑臉道,沒什么,我挺好的。楊一雄說,讓我跟那倆師傅說兩句話。蘇雪說,沒必要,他們正忙著干活。楊一雄有些不相信,說,他們要是不聽招呼,你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蘇雪淡淡地笑了,兄弟,你放心好了。我是當老師的,再調皮搗蛋的學生,都治得下來。

快到下午一點時蘇雪終于感到餓了,不能指望外賣了。下午兩點半她還有兩節網課,她可不愿意餓著肚子影響了講課。蘇雪的烹調技藝還算行,新房里鍋碗瓢盆都差不多備齊了。她想我還是先下碗面吧。如果等外賣,我怕是早就餓扁了。

可是,一想到要下樓去面對兩個進城務工者,她又犯難了。餓恨交加,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郁悶中她忽然茅塞頓開:這是我的家,我是女主人!什么時候主人會怕見自己的客人了?我要下去美美地給自己煮一碗雞蛋面,我還要開一袋麻辣牛肉絲,切一截香腸。我要吃得比他們更香。既然敢把他們留下來了,就不能被他們帶了節奏。

對勞作慣了的人來說,隔離的日子讓他們白天閑得骨頭生銹,晚上無聊到心里發慌。已經是第四天了,客人和主人,以及客人之間,還是話不投機,相互提防、猜疑,客客氣氣中蔓延著虛情假意,方寸空間里構筑了森嚴的階層。夏鋼和劉大順連電視都看不到一起。劉大順喜歡看宮廷劇,夏鋼這期間在追一部都市情感劇。劉大順說這些城里的美女靚妹,愛不完恨不完的,啰里啰唆,婆婆媽媽,都是吃飽了干飯找不到事情干。讓他們來跟老子干幾天活,哪還有時間去要死要活?夏鋼白他一眼,說,你看的那些爛劇,各個一身裹尸布,就像是死了幾百年的僵尸。在夏鋼眼里,劉大順是個庸俗、小氣、狡詐、猥瑣、一肚子壞水的老男人。蘇雪用完衛生間后,他總會第一時間溜進去,出來時臉上掩飾不住偷偷進了一趟女廁所的迷亂和卑瑣。

夏鋼和劉大順都是用同一款式的手機,劉大順總是用夏鋼的充電線,甚至在夏鋼的手機還在充電時,他也會自作主張把線拔下來給自己的手機先充電。夏鋼問,你怎么不讓你媳婦給你帶根充電線來?劉大順先是說忘記了,后來干脆像個無賴,說用一下充電線又不費你的電。夏鋼嫌配送的快餐不好吃,在網上買了一箱桶裝方便面,劉大順說,兄弟我也來一桶,算我借你的。當然他從來不會在網上買任何東西,而且嘴還討厭,說什么老子在工地上,也是個說一不二的領導,煙啦酒啦都是手下的人孝敬的。夏鋼每天都在按捺自己要捶他一頓的沖動。

晚上進屋后,夏鋼隨手就把空調打開,劉大順馬上又給關了。第二天他會找機會跟蘇雪說,昨晚好悶熱啊,蘇老師你感到熱嗎?蘇雪問你們沒開空調?劉大順便討好賣乖,說,夏鋼倒是把空調打開了的,我說不要浪費人家的電嘛,開窗就可以了。

夏鋼認定劉大順是想讓蘇雪趕走他。他不在場時,劉大順沒少在女主人面前編排他。灶臺上沒洗干凈的鍋是夏鋼用過的,這小子是個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懶漢,哪會給你把鍋涮干凈。榻榻米上的腳印也是這個山里娃兒的,從小都沒穿過幾天鞋子,光著腳板滿山跑,野人一樣。沒有教養的東西,不曉得城里人在家里也要穿不同的鞋。你看看衛生間里他的洗臉毛巾喲,比你家的抹布還臟。虧得他還想得起洗臉,野貓都比他的臉洗得干凈。

這些天來兩個工人逐漸適應了蘇雪的生活習慣,或者說,適應了城里人的生活規矩。蘇雪總是起得很晚,一天吃兩頓飯。除了吃飯洗漱,她很少下樓。但每當她下樓來,她的眼睛在四處掃描,哪里東西亂放了,哪里沒有清理干凈,盥洗臺上誰的杯子又放錯了位置。她的目光掃到哪里,劉大順會立即跟進,把灶臺上的水漬擦干,把茶幾上的遙控板放進專門的盒子里,把廚房的地再拖一遍。按劉大順的說法,這地板都能當鏡子用了,才是人家城里人的干凈。劉大順總是顯得比夏鋼更積極主動些。有時蘇雪的目光剛在一個地方停留,他就一步搶上前去了,嘴里還連說對不住。

屋子里逐步歸于整潔、有序。蘇雪的話越來越少,許多時候,大家在同一屋檐下形同路人。蘇雪對兩個工人彬彬有禮,不失沒有溫度的熱情。網上訂購的零食水果,她都分給他們一些;外面送來的東西,哪怕是再大的物件,她也自己搬上樓,不讓他們搭手。她認為自己已經成功地“教化”了兩個鄉下人,讓他們知敬畏、懂規矩。白天有時樓下的電視聲音大了,蘇雪會在樓梯口喊一嗓子:請把聲音關小點,我在給學生上網課!劉大順操起遙控板調小音量,夏鋼上前去,“啪”的一下把電視給關了,轉過身來沖劉大順虎視眈眈。劉大順悻悻地說,啥子叫網課喲?夏鋼一聲斷喝,閉嘴!

晚上,當兩人躺在床上時,通常是劉大順話癆,東家長西家短,說得最多的是他的孩子。劉大順特意強調,他們可是在城里出生城里長大城里上學的一雙兒女。兒子上初二了,女兒還在讀小學五年級。女兒更乖,掙到的獎狀已貼滿大半面墻。劉大順又特別指出,我在城里的房子大啊,專門用了兩面墻來貼娃兒們的獎狀,一人貼一面墻,看哪個先把墻貼滿。女兒劉婉婷——你看看,這個名字很洋氣吧,是我的一個城里的朋友幫忙取的——從上幼兒園時起就給我老劉家掙獎狀,有說普通話比賽的,還有個跳舞比賽的;到上小學時就不得了啦,年年都要拿獎狀回來,“手工小能手”“計算小天才”“英語朗讀亞軍”“創意美術繪畫大賽三等獎”“夏令營未來之星”“環保小衛士”。劉大順不無自豪地說,劉婉婷同學的獎狀都快要趕上她哥哥了。等她考上大學,我怕是要再騰出一面墻來貼那些獎狀啊。只有說到孩子時,劉大順臉上的皺紋才會舒展開來,他在夏鋼面前也不顯得那么討厭了。每當他跟孩子們視頻時,那個幸福狀都讓夏鋼嫉妒。

當然,還有個話題始終繞不開的,那就是女主人。蘇老師家有錢喲,年紀輕輕的城里到處有房子。這個女人家好像沒有男人喲,從來沒有見過她老公露面。人家城里人家就是講究哈,吃的穿的用的,要花多少錢喲!你看蘇老師穿的那幾身衣服,不是絲就是綢,咋個穿都好看。那天我看她穿條麻布裙子,我說這裙子怕是不便宜。人家說,還好,一千多元。我的老天爺,麻布嘛,過去鄉下人自己都能織。夏鋼輕易不搭他話茬,悶頭在手機上看劇或打游戲。這天晚上,劉大順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個妹子皮膚真白??!夏鋼抬頭盯他一眼,仍不搭理他。劉大順又說,城里的女人就是水靈。夏鋼冷笑道,少給老子念歪經,別忘了自己是他媽的哪坨屎。劉大順觍著臉說,小兄弟,你也別跟老子裝正經。嘿嘿,睡覺時是哪個在下面“支帳篷”喲?夏鋼一拳砸在地鋪上,惡狠狠地說,要不是在別人家,老子早捶扁了你!劉大順也不示弱,我怕你捶喲,你怕是想再吃牢飯?夏鋼眼里的殺氣霎時暗淡了。

他們的聊天通常就是這樣火藥味十足。到該睡覺時,這個老男人常借口房間里熱,要出去納涼。他上身著一件到處穿洞的背心,下穿條吊筋甩甩的大褲衩,露著像是干旱了一百年的褐色皮膚,皺皮老臉,干涸精瘦,身上看不到一塊富貴的脂肪,還不開燈,像個幽靈一般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害得睡眠一向很好的夏鋼,天天晚上難以入睡。

夏鋼十九歲時,村里來了一支地質勘探隊,他們是來找鉛鋅礦的。那些地質隊員人也豪爽,到村里買酒買肉,有時也會請夏鋼這樣的年輕人去喝酒。他們的鉆機就立在村后的山頭上,成天轟隆隆地響??碧疥犛虚g庫房就設在村口路邊,里面堆放著鉆探器材、巖芯標本、柴油等物資。村里有個叫二皮的小子跟夏鋼說,地質隊庫房里那些東西,也沒有人看管,我們搞一點去賣。之前夏鋼湊了兩千塊錢,跟著二皮拉了一車西瓜去省城,沒想到遇到連續幾天的暴雨,道路塌方,車給堵在路上,西瓜爛了一大半。眼看著下半年的生計沒有了著落,夏鋼想人家地質隊家大業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丟點東西不過是少幾頓酒錢。他們先弄些柴油出去倒賣,到后來收不住手,連人家的鉆桿、機油、汽車輪胎都偷??碧疥牭娜藞罅税?,夏鋼為此吃了兩年牢飯。

在監獄里唯一來探望過夏鋼的人,是他的小學老師。這個像山野里的野菊花一樣寂然開放的山村女老師,當年她對他說了多少鼓勵的話,夏鋼一句也記不住了,他只是記得她清澈透亮的眼睛,柔和、仁慈、寬厚、溫暖,一如他想象中的母親,也像他的雇主蘇雪老師。她們的相貌、身高雖然不一樣,但說話的聲調卻那么驚人地相似。男人心目中深藏的女神,在漫長的歲月里倘若碰到某個女人和她相似,哪怕一點點,這個女人就會被一層神秘而溫暖的光圈所籠罩,被幻想和追憶所替代。蘇雪是個城里的女人,可夏鋼怎么看她都覺得是他的小學老師也進了城,升到大學里教書來了。而他還是那個總讓老師失望的學生。多年來他害怕回鄉去見老師,因為他答應過她要混出個人樣來。這個諾言在夏鋼艱辛沉重的打工生涯中從未忘記。第一眼看到蘇雪時,夏鋼沒有回到童年的溫暖記憶,而是倍感挫敗。他越是懷念自己的小學老師,就越討厭蘇雪在他面前的指手畫腳。一個失敗的學生總是深藏老師永遠不會知道的內心情感。

夏鋼愿意留下來,是因為他想保護蘇雪。就像他還在上小學二年級時,常常將自己想象為一個大俠,把任何想靠近他老師的臭男人,通通打得屁滾尿流。

這樣的時刻終于到來。隔離的第六個晚上,都過半夜十二點了,劉大順又像個鬼魂一般游蕩了出去。夏鋼睡得迷迷糊糊的,但他仿佛身帶專門針對劉大順歪心眼的探測儀。劉大順前腳出門,他便翻身爬起來,豎起耳朵偵聽外面的動靜??蛷d、小飯廳、廚房、衛生間、陽臺,劉大順的腳步再輕、響動再小,夏鋼都能在腦海里呈現出他的一舉一動。那個老色鬼只要敢踏上樓梯一步,他便會如一頭沖出山林的豹子。

夏鋼靜候了約莫一刻鐘,竟然聽不到任何響動。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聽覺,終于還是按捺不住,悄悄摸出臥室??蛷d里灑進一層淡淡的月色,二樓樓梯口有一盞壁燈始終是開著的,一團光彌漫下來。因為天氣熱,陽臺的窗簾一般都不拉上。夏鋼看見劉大順在陽臺那個方向的背影輪廓,他還看見陽臺上的晾衣竿被降下來了,蘇雪晚上晾上去的一排衣服在月光里晃動,仿佛半截搖曳的人形。

你在干啥?夏鋼壓低嗓門,在劉大順身后一聲斷喝。

劉大順“哎喲”一聲驚叫,聲音也壓在喉嚨深處,像是半夜裝鬼卻被鬼逮了個正著。他的雙手還捏著衣架上的一件粉色乳罩,臉上五官瞬間錯位變形,是猥瑣丟魂、驚慌失措的表情。蘇雪在晾衣時特意將乳罩套在一件白色真絲襯衣里,本來是想遮掩什么,但看上去就像一個女人還穿戴著它一樣。晚上看電視時,夏鋼察覺到劉大順的眼光不時往晾衣竿上瞄。沒想到這個老色鬼如此齷齪!

夏鋼一把將劉大順擰過來,揮手就是一拳,打得劉大順在客廳里一個趔趄,還帶倒了一個花架和博古架上的一只吉州窯陶瓶,“嘩啦啦”幾聲巨響驚動了夜的沉靜。夏鋼撲上去,把劉大順按在客廳地板上,揮拳噼里啪啦一頓暴打。劉大順終于扛不住,扯開嗓門大喊:

打人了!殺人了!救命呀!

樓上傳來開門聲,樓梯間的大吊燈亮了。緊接著傳來蘇雪的聲音:下面怎么了!劉師傅夏師傅,你們在嗎?

夏鋼一發愣的工夫,劉大順翻身解脫。讓夏鋼奇怪的是他沒有反擊,而是“嗖”的一下躥到陽臺那里,飛快地搖升晾衣竿,衣服在他頭頂劇烈晃動,仿佛要逃離他的魔爪,那粉色乳罩有一邊從襯衣里探出了頭來,既像在挑逗又像在嘲笑劉大順的狼狽,或者像一處無法掩飾的作案現場。

蘇雪的腳步聲已在樓梯上響起。劉大順轉過身來,滿頭是血地沖夏鋼連連拱手,帶著哭腔說,兄弟兄弟,給你老哥留個臉。

午夜驚魂,令蘇雪雙腿打戰。她打開客廳大燈,家里就像剛被打劫過。茶幾錯了位,花架躺在地上,餐椅翻了一張,到處是玻璃碴兒和陶瓷碎片,一套茶具也滾落在地。劉大順的眼眶烏青紅腫,鼻子嘴角還在淌血。夏鋼滿臉殺氣,眼露兇光,像一頭止不住嗜血欲望的豹子,還要隨時撲上前去。

老天爺呀!你們在干什么!蘇雪嘴唇哆嗦,幾乎要哭出聲來。她的憤怒被點燃,怒指夏鋼:你憑什么打人?

他不是人!欠打!夏鋼還在咬牙切齒,腮幫子上爬行的蟲子呼之欲出。

劉大順沖蘇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們在鬧著好耍。

夏鋼又提起了拳頭,哪個跟你好耍?

土匪!流氓!強盜!你敢?蘇雪對夏鋼喝道,本能地擋在了劉大順身前,還張開雙臂,挺起胸膛,如一個隨時準備堵槍眼的義士。夏鋼退縮了,腮幫子急速咬動,終于還是沒有話。

欺負一個年紀比你大的人,你算哪路好漢!蘇雪數落道。她是個怕血的人,但她竟然抓起一塊毛巾就去給劉大順止血,搞得自己的手指上也是血。劉大順接過毛巾,她才感到一陣陣惡心想吐,連忙沖進衛生間沖洗。終于還是在干嘔了幾下后,翻江倒海地吐了出來。

她看著鏡子里眼淚汪汪的自己,像剛經歷了一場暴風雨的小鳥,瑟瑟發抖、可憐無助?;钤?!我這不僅僅是引狼入室,還是引火燒身!

蘇雪清洗好盥洗盆,理順了頭發衣襟,神色嚴峻地來到客廳。兩個工人一個蹲在未開封的沙發前,抱著頭;一個抱著雙手靠著墻,一副闖下大禍后聽候發落的樣子。蘇雪調整了氣息,盡量讓自己的語速平穩而有殺傷力。聽著!有兩點我必須告訴你:第一,你要是再敢動劉大順一個手指頭,我立即報警;第二,收拾好你的東西,天亮你就走!

然后,她又轉向劉大順,你也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蘇雪轉身上樓。沒有他們,她的隔離生活照樣可以對付。趕走了張屠戶,不吃豬肉就是了嘛。

月色就像摔碎了的陶片,冷清朦朧,凌亂哀戚,無從收拾。

蘇雪吃了一粒安眠藥,蜷縮在床上,氣得自己胃痛。明天,在他們離開之前,她不打算下樓。

樓下,兩個工人默默收拾殘局。博古架上少一只陶瓷花瓶,茶幾上的一套鈞窯茶具摔壞了一只茶壺、一個茶筒和三個茶杯。那個明式仿古風格的花架幾乎散了架,青花瓷的花盆也摔成了幾瓣。在剛才的打斗中,夏鋼的拖鞋開裂了,他索性赤腳,沒承想一腳踩在一塊碎玻璃片上,腳掌處霎時血如泉涌。夏鋼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咧著嘴用餐巾紙去堵傷口,可那血卻越堵越多,半盒餐巾紙都快用完了。老天似乎要體現他的公平,劉大順淌了多少血,夏鋼也要還回去多少。

給,拿著。年輕人就是血氣旺。劉大順遞過來一塊紗布和一瓶云南白藥。那是剛才蘇雪給他止血用的。

夏鋼看他一眼,終于還是伸出了手。

小雜種,我要謝謝你,給我留了個面子。

夏鋼默默往傷口上敷白藥粉,血一會兒就止住了。

客廳已像打掃一空的戰場,但“浩劫”過的痕跡依然歷歷在目。他們誰也不想回那間小臥室,好像都怕在那狹小的空間還會再度爆發一場大戰。夏鋼把客廳的燈關了,不知是不想面對劉大順那張花里胡哨的臉,還是希望窗外清澈的月光,能撫平他躁動的內心。夜色清涼,剛剛噴發過的兩座火山,好像還在吐納腹中的熱能。

劉大順說,這些損壞的東西,我們要賠人家,一家出一半吧。我估摸一人出一百元,該差不多了吧。

夏鋼嘟噥了一句,你賠不起。

劉大順哀嘆道,錢多錢少,是個意思嘛。這個花架我可以找人來修好。

夏鋼恨恨地說,你這個老色鬼,把一切都毀了。

劉大順坐在榻榻米邊緣,只落了半個屁股,無端端地就流出了眼淚。背時啊。這下要出住酒店的錢,還要賠人家錢。我們真是虧了蘇老師的一片好心。

自己不學好,該!夏鋼說。

劉大順許久無話,期期艾艾半天,才幽幽地說,兄弟,你看錯人了,我哪有心腸當啥子老色鬼喲!你沒家沒口,不曉得在這城里討生活有多難。房子、票子、兒女、老婆,你要在這城里活下去,你就得踮著腳尖去夠,勒緊褲帶去拼,熬更守夜,少吃少睡。我要供一雙兒女念書呀,我買了套二手房,要還房貸,我老家那邊,還有三個老人要養。我媳婦生下老二后,落下腰病,干不了重活了。開了個巴掌大的小鋪子,幫人做點針線活,一個月能掙到手一千多塊錢,算是磕頭遇到佛了。我干兩份活計,日子才勉強過得起。上個月我們去超市,我看到人家買女人用品的東西。那個……那個那個女人的胸衣,粉紅色的、白色的、乳黃色的,還有其他顏色的,鼓鼓囊囊的,真是好看??!我跟我媳婦說,你就要過生日了,我給你買一套,讓你也像城里女人一樣,享受享受。我媳婦去問價格,轉回身來拉著我就走。說我是吃多了。最便宜的都要兩三百元,貴的要上千元。我們不過日子了嗎?兄弟呀,你還沒有結婚,不曉得男人的心事。我媳婦的胸衣都是自己用邊角布料縫的,地攤上賣十塊錢的胸衣她都嫌貴??晌蚁眿D縫的胸衣針腳再密實,也讓人沒有興趣呢。我們不是在城里嗎?我們也該過一下城里人的滋潤日子。就像你去看場高價電影,上個飯館,到歌廳唱個歌,去浴室泡個澡。下周就是我媳婦的生日了,我想給她一個高興。我不買最貴的,買我最喜歡的。我……我我,我看上了蘇老師晾曬的那件胸衣了。我我我……想知道那是啥牌子的,等我去了商場,直接就告訴人家,給我拿這種。我們大老爺們兒的,買這種東西,又不像買其他的,可以隨便挑。人家不把你當流氓打才怪。哎呀,兄弟呀,我剛看出人家蘇老師的那個叫啥子“嬌”,就被你打了。

夏鋼重重地“哼”了一聲。背對窗戶的劉大順只有一個剪影,月光灑在他瘦硬的肩膀上,似乎也將他的背壓彎了。

劉大順抹了一把臉,自顧自地說,背時倒灶喲。我是一把黃泥巴糊在身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唉,啥時我們才能像人家城里人那樣過日子喲?等我家兒子姑娘書讀出來……

睡覺。夏鋼悶聲說,兀自起身進了臥室。

劉大順跟了進來,兄弟,大家都在城里討生活,哪個都不容易。那個管家給我發微信,說你吃過牢飯,讓我盯著你點。我還給你說好話呢。我跟他說,你別告訴蘇老師,怕嚇著人家。這些城里人,總是不相信我們。我們可要互相幫襯著點。

夏鋼已躺下,腮幫子上的蟲又在爬。劉大順又說,兄弟,你今天睡床,我睡地鋪。

夏鋼翻個身,將一個虎背沖著他。良久才說,睡吧。明天,我們各走各的路。一滴眼淚從他眼眶里滾落而出,他不想讓劉大順看見。

夏鋼對自己的父母沒有印象,他從小跟著奶奶長大。他父母都在東莞打工,據說父親在車間里被行車上飛下來的一塊軋鋼板削掉了腦袋。他母親把賠償金都給了奶奶,再把自己給了另一個男人。母親是外省人,是夏鋼的父親在打工生涯中認識的。他們連回家辦婚禮的錢都沒有,因此夏鋼的身份一直羞于在人前提起。換二代身份證時,他才有了正式的戶籍。父母離開時夏鋼才三歲,他對童年往事記憶模糊。他在山村里無拘無束地像一頭小獸一樣長大,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只有砍柴挑水干農活的繁重記憶。最凄楚的日子是每年的春節。小山村過年前一月開始慢慢有了生氣,外出打工的人們陸續回來了,妻子等到了丈夫,孩子迎來了父親,老人盼回了兒女。家家開始殺年豬,擺開桌子,宴請鄉親。唯有夏鋼家,沒有回家的兒子和父親。祖孫倆連年豬都殺不起,冷鍋冷灶,孤苦伶仃,連燃放的鞭炮都顯得單調寂寞。平常玩耍的小伙伴們,不是他們不來找夏鋼玩,而是夏鋼不愿意承受那份刺激。他們身上的新衣服,他們手中的玩具,他們言談中父母的話題,夏鋼都不想聽到看到。他情愿在除舊歲的鞭炮聲中面對火塘發呆。想象他的父母,幻想他的未來。

長大以后,許多在他身邊的長輩,會成為他腦海中父親母親的化身。他們一點點的仁慈和愛意,都會讓他想到父母。他總是在心里輕輕地叫他的小學老師“媽媽”,可他卻經常做些讓“媽媽”失望的事情,和同學打架、逃課、考試不及格,等等。他有時希望這個“媽媽”像真正的母親那樣狠狠地打他罵他,然后又把他攬進懷里,撫摸他的頭,給他一點好吃的,一個土豆、一塊玉米餅,在數落中給他鼓勵和溫存。他從未享受到這樣的父愛母愛。小時候問奶奶,爸爸媽媽在哪里?奶奶總是說,在城里掙大錢給我家鋼娃兒買好東西呢。城里又是哪里?在奶奶話語含糊的描述中,城里在山那邊。不是村子前面這座山,而是山外面的外面。要爬很多很多的大山,才能到城里。城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城里的日子好著哩,不用挑水,不用砍柴,不用放牛,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城里不受窮。

到夏鋼終于進了城后,他感到另一種窮。不是因為沒錢沒房,也不是因為還沒有媳婦,而是一種由孤單、卑下、挫敗、貧乏,以及被另眼相待、對未來沒有信心構成的窮。奶奶嘴中的那個“城里”,終究是別人的城市,與他并沒有多少關系。

他對劉大順唯一的憐憫,就是這個進城務工者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改變身份,成為城里人。當劉大順津津樂道地說著自己孩子的學習成績時,夏鋼瞬間有在聽自己的父親話家常的幻覺。啊,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兒子有多么糟糕的學習成績,以及多么糟糕的人生。父親永遠也不會知道,城市有一道門,把不同身份的人隔在城里與城外。敲開了它,才算是敲開了命運之門。

有人敲門,猛烈而急促。

夏鋼在迷迷糊糊中一翻身爬了起來,劉大順開了燈,坐在床上揉眼睛,嘴里嘟噥著問誰呀?

夏鋼搶在劉大順之前把門打開,他看到蘇雪披頭散發,衣裳錯亂,左襟敞開,白色乳罩赫然高懸。蘇雪幾乎是一頭撲進夏鋼懷里的,他感受到她雙肩的抖動,甚至還覺察到她胸脯的起伏,像撲面而來的一個接一個的波浪。一個崩潰的女人,體面和尊嚴早已蕩然無存,也毫不顧及。

有有有……有鬼!蘇雪幾乎是帶著丟了魂的哭腔說。

蘇老師,蘇老師,怎么了?劉大順在夏鋼身后問。

夏鋼反應很快,仿佛不經意間,他悄悄把蘇雪的真絲睡衣扯了一下,掩住了胸。

蘇雪微微一愣,迅疾把睡衣裹好。她的嘴唇還在哆嗦,神經質地說,樓上有鬼、有鬼,嚇死人了。

哪里會有鬼喲。劉大順說。

夏鋼輕輕把蘇雪推開,我上去看看,可以嗎?

蘇雪感激地點點頭,側身讓夏鋼。劉大順想跟著去,夏鋼回頭,不客氣地說,你就在下面。

劉大順一愣,被夏鋼眼睛里凌厲的光芒逼退,他馬上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要得,要得,我在下面陪著蘇老師。

夏鋼走上樓,蘇雪忽然說,你、你要不要帶把菜刀?

夏鋼頭也不回地說,不用。他腳步很重地上樓,仿佛要嚇跑樓上的鬼。他一路開燈,進了蘇雪臥室,臥室里床頭臺燈還亮著。夏鋼把頂燈打開,除了床上很凌亂、一只枕頭在地上外,臥室整潔有序,梳妝臺、衣柜、沙發,清清爽爽,散發出淡淡酥人的氣息。夏鋼想看床下,但床是一體的;他又拉開衣柜門,每一扇門都打開檢查。然后他又巡視了主臥衛生間,一切如常。再出來回到臥室,見落地窗簾在微微晃動,夏鋼上前撩開窗簾,發現有一扇窗戶沒有關,有風吹來,帶動窗簾上的掛鉤嘩嘩響動。夏鋼會心一笑,這就是蘇雪老師說的鬼吧?

夏鋼下樓來,劉大順和蘇雪坐在餐桌邊。他聽見劉大順說,你能見到的鬼,多半都是你的親人。他是想你了才來見你呢。我爹死了十幾年了,我只是在夢里見到過他。我多想他有一天變成一個鬼來找我啊。

夏鋼瞪他一眼,你瞎說什么?封建迷信。蘇老師,是窗戶沒有關好,風吹得窗簾響動。

此刻的蘇雪看上去那么地柔弱可憐,早沒有先前的倨傲凌厲。她說,有一個影子,在我的床前走來走去。不,是飄來飄去。我用毛巾被捂住了頭,大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夏鋼想起剛才她仿佛是被從水里撈出來一般,頭發都是濕漉漉的)。鬼一直不走??!搞出些響動,翻我的柜子,動我梳妝臺上的梳子、眉筆、唇膏,搞得窸窸窣窣地響。我怕呀,怕……他來欺負我啊……蘇雪掩面而泣。

別怕,別怕,有我們在。夏鋼輕聲說,像在哄一個小孩。

蘇雪心里滾過一股暖流,仿佛嚇飛了的魂兒找到了落腳地。她仰起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對兩個工人說,對不起,我不該趕你們走。我請求你們,留下來吧,我害怕。我害怕黑夜,害怕一個人在這屋子里。我們在一起,好好相處。你們不要再打架,要互相尊重。我們都需要彼此支撐、相互溫暖。好嗎?

劉大順咧開嘴笑了,扯得他嘴角的傷口痛,讓他的笑臉看上去像在哭。他說,好的啊好的啊,蘇老師,我們才對不住你。我們聽你的。我們幫你打鬼。

夏鋼懟他一句,你不裝神弄鬼就好。

劉大順忙說,不會不會,兄弟你要相信我。

蘇雪有嚴重的“黑暗恐懼癥”,從來不敢一個人獨居。連出差住酒店都不敢住單人間,她需要有個伴兒,需要有個依托。就像她一直以來都要開著燈才能入睡一樣。天生膽小,說的就是蘇雪這樣的人。黑暗中總有只毛茸茸的手會伸過來,將她一把掠去,這是蘇雪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邀請兩個工人留在家里隔離,有同情他們的因素,更有她不敢一個人住在新房子里的恐懼,他們不比黑暗和獨處令她更可怕。這是天生膽小的人“病急亂投醫”。沒有他們在,她真不敢想象如何去面對那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她也去看過心理醫生,做過一些心理輔導和治療,可惜都不見效。膽小是骨子里的東西,是天生的,不是心理問題。就像膽子大是血液里奔涌的豪氣一樣,也跟心理無關。蘇雪這樣認為。

她還怕鬼,怕死人。小時候聽小伙伴講鬼故事,她會嚇得尖聲尖叫,鉆進被窩里還會瑟瑟發抖。蘇雪五歲那年遇到鄰居家老人去世,靈堂就搭在院子里,人家的喪事嚇得她夜夜驚夢,竟然還大病了一場。到上高中時她都還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床下、柜子里、門背后、桌子下、窗簾里,都可能藏有蘇雪幻想中的鬼。直到現在,看到曠野上的孤墳,她都還會兩腿發軟。她總是被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嚇破了膽。蘇雪第一次考大學,遵從父命上的是醫學院,但不到一年她就退學了。因為她怕死人,過不了人體解剖這一關。還沒有走到解剖室,她渾身的骨頭已軟到要融化。老師同學怎么做工作都不行,只得退學。第二年蘇雪改弦易轍報考文科。在典雅浪漫的文學世界里,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和鬼魂世界的魔幻空靈,都經過大師們藝術化處理過了,優美、崇高、悲壯、詩意。在虛構的藝術世界里,人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安全港灣。

在裝修這套房子時,劉大順有一天無意中說,這片地方過去是城郊的亂墳崗,現在都開發得看不出從前的模樣了。蘇雪當時恨不得把這家伙的嘴縫起來。有些事情一說破,人就沒法活了??墒?,一千多年歷史的古城,哪片地方沒有死過人、埋過人?過去砍頭的刑場現在還是鬧市區呢。城市一圈又一圈地向曠野里的農田、山岡、河谷擴張,像一頭吞噬一切的巨無霸,它并不在意是否碾軋了田園牧歌的詩意還是陰曹地府的幽靈。曾經刀起頭落的地方現在人頭攢動,經年鬼火瑩瑩的墳地此時高樓林立。層累疊加的歷史具體到個人,不過是你站在祖先生長過又死亡過的土地上,把生命再演繹一遍。立在墳頭上的一棟樓,又有什么稀罕的呢?

不過,墳地永遠是大多數人童年時期的夢魘。有的人的膽子,是真的會被嚇破的,就像今天這個夜晚。

白天蘇雪還有兩節網課,她必須去休息了,可是她還是不敢上樓。夏鋼今晚表現得驚人地善解人意,像一個要把一切恐懼擋在自己身后的騎士。他說,我送你上樓去吧。蘇雪可憐巴巴地望著他說,你在門外待一會兒再走,好嗎?

夏鋼肯定地說,好。我會守在你的門外。

蘇雪今天講《悲慘世界》,她把上網課的地點挪到了樓下餐廳。不是她擔心樓上有鬼會來擾亂了課堂秩序,而是她想在劉大順和夏鋼面前,展現一個大學老師的能耐。她不是一個一無是處、連黑夜都害怕的人。昨晚她認為自己實在太丟人了。

她跟兩個工人師傅說,樓上信號不太好。

根據教案,《悲慘世界》安排了兩個課時。第一節講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的生平,文章的創作背景、創作過程,以及作品的立意主旨和思想高度。第二節講人物分析、作品結構以及作品的藝術價值,外加十分鐘的課堂討論。

蘇雪是個頗受學生喜愛的老師。她的課幾乎不會有逃課或學生在課堂上刷手機打瞌睡的現象。一進入世界名著的世界,蘇雪就成了另外一個人,聲情并茂,抑揚頓挫,激情飽滿,指點江山。講臺就是她的舞臺,她就是舞臺上始終被學生們的目光追逐的主角。

劉大順和夏鋼不是她的學生,她視他們為不存在。開課前她只提醒他們不要到處走動,不要弄出些響動來,連咳嗽都要躲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第一節課結束時,蘇雪發現夏鋼坐在她左前方的一張小凳子上,但不敢面對她,他側耳傾聽的認真勁兒,像個用功的旁聽生。

到第二節課下課,劉大順垂手站立在廚房門邊,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像是第二個旁聽生。

蘇雪關了電腦,摘下眼鏡,扭頭找自己的水杯,夏鋼及時把餐桌上的水杯遞上去,一臉謙恭。蘇雪說,謝謝。然后她又隨口問:我講得好嗎?

好聽,好聽。劉大順搶先說。蘇老師,你講的這個外國啥子學,原來不是教學生蓋洋樓嗎?是講故事給他們聽的啊。

夏鋼輕蔑地看了劉大順一眼,懂不起就別亂開腔。是講做人的道理,要行善。

蘇雪眼睛一亮,沒料到夏鋼會有這樣高的悟性。她問他,你喜歡這部作品中的哪個人物?

冉·阿讓。夏鋼準確地說出作品主人公的名字。他是個大善人,菩薩都沒有他心腸好。他又補充說。

非常好,夏鋼師傅。蘇雪熱情地肯定。行善是因為人內心有愛,一種廣闊無邊的愛,博愛。博愛就是我們說的人道主義精神。冉·阿讓就是這種精神的具體體現。當然,冉·阿讓也不是天生就是善的代表。他因為偷了一塊面包而坐了十九年監牢,他在逃亡中又偷了主教的銀燭臺,但卻被米利埃主教的仁慈和博愛所拯救。他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種力量叫良善,從此他痛改前非??梢?,那個時代餓死沒有人管,偷一塊面包則要進監獄。這就是法律的冷酷、社會的不公平。而仁慈、寬容、悲憫、博愛,會把一個罪犯變成一個大善人。蘇雪不知不覺間又進入了講課狀態。

夏鋼似乎被撥動了心靈里某根苦難的琴弦,讓他的眸子里有溫情、傷感的光芒。這就是名著的力量。蘇雪想,她要告訴她的學生們。

從昨晚被驚嚇到以來,蘇雪開始改變對夏鋼的看法。他在她眼前瞬間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那么愣頭愣腦、渾身戾氣。在她驚駭之后,回想自己一頭撲進他寬厚結實的胸膛,并沒有讓她感到害臊,而是油然升起某種溫暖和安全感——哪個女人不需要一個寬闊的胸膛?尤其是他為她掩飾衣襟的那個悄然而自然的動作,不是一個暖男,而是十足的紳士。

珂賽特,那個小女孩。夏鋼咂咂嘴,努力地回憶。孤兒命苦,黑夜天還要去挑水。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走山路去挑水,好遠好高的山路,好黑好長的夜……夏鋼的眼神暗淡下來,就像要被久遠的黑暗掩埋。

蘇雪問:家里沒有裝自來水?

夏鋼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們那里除了山還是山,到處都是石頭,連條路都沒有。石灰巖地形,水都從石頭縫里流走了。雨季時接天上的雨水吃,要管一年。

那叫栽水,我們村里從前也吃雨天栽的水。劉大順插嘴道。

栽水?蘇雪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水怎么栽?

劉大順說,在地上掏一個坑,把天上的雨水存起來,水就栽下去了嘛。

時間久了,那水還能吃?蘇雪問。

能吃。有水吃就不錯了。夏鋼說。

蘇雪肅然,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在她的生活常識里,水從來都是從水管里流淌出來的。何不食肉糜?一個城里人永遠無法想象山村里的日子,就像她沒有想到夏鋼在聽了她的兩節網課后,會忽然變得如此坦誠。

沒有水了就要去山下河溝里挑,那才難。那時小啊……夏鋼沉默片刻,眼眶濕潤了。

我跟珂賽特一樣。他又說。

蘇雪很驚訝,問:你是孤兒?

是。夏鋼苦笑道,只是我挑水的時候沒有遇到過冉·阿讓。蘇老師,剛才你講到,黑暗中忽然有只大手從珂賽特背后伸過來,一把拎起了她的水桶,小珂賽特從此得救了。夏鋼的眼瞳此刻變得柔和、溫情、夢幻,讓蘇雪感動。

他又很決然地仰起了頭,說,我還跟冉·阿讓一樣,也是因為偷東西吃過牢飯,你們可能都曉得了。

與當初從管家口里得知夏鋼坐過牢的驚駭不同,現在巨大的憐憫淹沒了蘇雪。沒有什么,你現在憑勞動吃飯。小夏,我叫你小夏好嗎?

夏鋼點點頭,很高興蘇雪這樣稱呼他。他像個為多年前的錯誤仍要埋單的悔過者,面帶愧色地說,那時年輕,不省事,想掙錢想得發瘋,就走錯路了。

莫關系,哪個都會干笨事、摔跟頭。劉大順寬慰道。

夏鋼“哼”了一聲,想說什么,終是無話,低下了頭。

蘇雪忽然有給他們講一課的欲望。她清了清嗓子說,我們的老祖先、亞圣孟子說過“人性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這意思就是說,善與惡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只是看哪個多哪個少。就像湖里的水,有清水和污水都在注入,我們截住污水,保留清水,湖泊就干凈清澈了。也如冉·阿讓,他由惡變善,從被拯救再到救別人,這就是大善和大愛。不過對我們普通人來說,同情窮人,幫助弱者,守住良善這條底線,就是個好人。

劉大順道:還要懂規矩,講衛生,待人和氣,不要動不動就甩錠子(拳頭)。他斜夏鋼一眼,夏鋼迎住他的目光,劉大順一縮頭,好像挨了一拳。

蘇雪有些奇怪,看看劉大順,再看看夏鋼。他們為什么打架,她一直沒問。但她相信,他們不會再打了。今天這堂課的最大收獲,就是收了兩個“旁聽生”。

蘇雪繼續說,人是要講素養的。素養是什么呢?素養就是一個心地善良、有文化的人從內心到外表所體現出來的東西。大到行事做人的文明方式,勤勉誠實,不爭不吵,以理服人;小到待人接物有情有義,不隨地吐痰、不亂扔一個煙蒂。

劉大順可找到報復的機會了,他沖夏鋼道,就是說你嘛。昨晚還把煙頭往樓下彈。下面要是有個人,掉人家脖子里怎么辦?

夏鋼白了他一眼:那你把煙頭扔馬桶里就對了?給堵了又怎么辦?

劉大順說,你那臭襪子,都熏得死蚊子!還到處亂丟。啥子素養喲?

夏鋼回敬道:你素養就好啦?你那亂雞窩頭發,三天沒有洗過了吧?鳥都躲著飛。

兩個大男人像在老師面前互相告狀的學生,讓蘇雪感到好玩。她說,你們都指出了對方的缺點,這很容易;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才稱得上是一個有素養的人。其實我們只要勇于承認自己的缺點,比夸耀自己的善和優點更顯得有素養。我向兩位師傅道個歉吧。留你們住我家里,我還是有擔心的,怕你們把這新家弄臟了??蛷d里剛買的沙發,本來打開來可以做一張床,小夏就不用和劉師傅擠那間小屋了。來吧,我們現在動手,把沙發開封了。

夏鋼搶先說,不用不用,我們兩個擠一間屋子好擺龍門陣。

劉大順也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家的新沙發呢?

蘇雪笑笑,你們呀,我都認錯道歉了,難道不給我改正的機會?小夏,你是不是還想睡榻榻米?那里正西曬,很熱的。你沒有發現嗎?來吧,你們不搭一把手,就只有我自己動手了。

新沙發是網購來的,分成三大包,現在還用塑料布封得嚴嚴的。蘇雪自己找來剪刀開封,劉大順只得過來幫忙。夏鋼站在一邊,束手無措的樣子。劉大順說,還站著干啥子,這是為你收拾床鋪。

兩個工人一上手,三下五除二,沙發歸位,客廳一下顯得完美起來,連蘇雪都感到新奇不已。連說客廳里沒有沙發,真不像個家呢。

劉大順說,這是人家的新沙發喲,夏鋼,你小子可得洗干凈點。

夏鋼輕輕地點點頭,這是他第一次聽劉大順的話。蘇雪看到了他眼里的溫度。

這天是劉大順媳婦的生日,剛好又是個星期天。女人帶了兩個孩子來探望被隔離的丈夫。在小區的南面,從蘇雪的臥室窗向外望出去,將目光像鴿子一樣放飛,越過水景花園,越過一間八角亭、一座小石橋,越過小區的圍墻,越過一排冬青樹,再越過隔離封鎖線,延伸過街道,目光再次越過路邊的兩層商鋪,后面有一處緩坡,有幾株新移栽的香樟樹,還有一個廣告欄,隔離的人們溫熱的目光可在此停留。前兩天蘇雪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里舉著一個紅色愛心充氣囊,向這棟樓揮舞,不知是向哪一層被隔離的戀人示愛。那場面讓她感動。昨天她對劉大順說,讓你媳婦帶孩子們來看看你吧。劉大順直擺手,可不敢進你的臥室。蘇雪問,怎么不敢了?你也怕鬼?

劉大順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還換了一雙新襪子。他一手拿電話,一手拿一塊白毛巾,向外面揮舞。遠處的家人看見他了,兩個孩子也蹦跳著向半空中的父親揮手。劉大順在電話里說,曉龍、婉婷,看見你們了看見了。不要跳,仔細崴著腳。兩個孩子搶著跟父親說話:爸爸我上周參加了學校的運動會,短跑得了第一名;爸爸我的畫被選到市里參加一個比賽。劉大順樂得滿臉歲月的笑紋,連說要得要得喲娃兒些乖。有獎狀沒得?兒子劉曉龍驕傲地說,我是第一名,有獎狀,妹妹沒得。妹妹搶過電話說,老師說了,要是在市里獲了獎,會發一個大大的獎狀,學校都會開大會表揚。劉婉婷還掏出一張紙來,展開舉到頭頂,說,爸爸這是我今早畫的,你看得見嗎?劉大順連連稱道,看見了看見了。畫得好看。我家幺妹就是乖,以后要當大畫家。劉大順的媳婦從兒女那里接過電話說,大順我給你帶了些咸菜和方便面來,煙也帶了一條,還去商店打了兩斤苞谷酒,你要省著點喝。劉大順說,方便面不用了,我們自己做飯吃呢。你做的咸菜多帶些,蘇老師喜歡著哩,說你好能干。臨了又加一句,幺妹的水彩要用完了,記著給她買,不要舍不得??!

蘇雪抱著雙臂在臥室踱來踱去,聽這幸福的一家人隔空團聚?!靶腋5募彝ザ际窍嗨频?,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倘若你把幸福指數向工人劉大順先生看齊的話,這個世界上的幸福俯拾即是;遺憾的是,不是“各有各的不幸”,而是人們的幸福指數太凌亂不堪。

封閉隔離已到第十天,現在還沒有得到任何解封的消息,從當初說的七天隔離,到后來預計的十四天,又有說法是可能要“十四加七”。業主群從喧囂嘈雜、謾罵吐槽,到慢慢歸于接受現實、平靜理性。從隔離第一天起就有人在群里罵那個被確診為陽性的感染者傷害了大家,說他是小區的“禍害”“毒王”“不受歡迎的鄰居”,甚至有人說等出去后要找他賠償隔離期間造成的損失,還有個愣小子說他要把狗屎糊在感染者家的鎖眼里。蘇雪看到這樣的言論又陡升俠女之心,她在群里說,你們去看看那個被感染者的流調報告吧。他早出晚歸開出租車,早上五點出門,晚上十二點還在機場候客。中午只能在車上打個盹兒。盒飯快餐是他每天的主食,一天休息不到五個小時。他和我們一樣,都是為了生活四處奔忙的人,是孩子的父親、女人的丈夫、父母的兒子。疫情時期,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染上新冠病毒。染上新冠病毒了,不是誰的錯。不求你們有多少憐憫心,只想請你們換位思考一下。也請你們想一想,一個合格的市民應該具備什么樣的文明素養,以及與時代相匹配的人文精神?

一開始,蘇雪也受到一些人的攻擊,罵她為“多管閑事的好事婆”“不知生計艱難的有閑人”“矯情的偽君子”,甚至還有人要“人肉”她,是不是政府派來監視大家言論的“臥底”。

蘇雪被激怒了,索性把業主群當成了課堂,她說,新冠病毒不過是一場流行病而已。你們的心是豆腐做的嗎?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暴發過多少次流行???鼠疫、瘧疾、流感、登革熱、肺炎、霍亂、天花、SARS,哪一場流行病人類不是戰而勝之,就是與之相伴相隨?就像文明最終要戰勝愚昧,人類終究也會擊敗病魔。我們現在只不過是跟受感染者站在了一起,這不是我們的不幸,而應該視為我們的榮幸。何不將隔離當成難得的一次經歷呢?人性在困境中必將受到試煉。二十世紀中期法國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加繆寫過一本《鼠疫》,講的就是人們被封城隔離的故事。加繆在這本書里告訴我們:當鼠疫來臨時,人們在極端環境下該如何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堅守正義、良知、公德和行善助人的美好品德。加繆寫了鼠疫帶來的苦難和荒誕,也寫疫情當中的寬容、友誼、柔情、愛和犧牲精神。當疫情過去后,人們將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評判,留下回憶。親愛的鄰居們,你是收獲了一份友情,還是積攢了許多的怨憎?是為自己的寬容和良善感到驕傲,還是因為受到無端傷害而懷疑人生?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人不應該成為地獄。

夏鋼在群里是第一個站出來為蘇雪說話的人。他說,你們城里人,連自己的鄰居都不善待,我們這些進城打工者對你們還能指望什么?你待我一寸善,我報你一丈恩。這是我奶奶從小教我的話。我進你們小區干活被隔離,被老板炒了,但我跟人家蘇老師學到了什么是良善,這比掙到錢更重要。

夏鋼發言后群里半天沒有動靜,終于有個聲音冒了出來:兄弟,必須為你點個贊。想找活干就聯系我。然后留下一個電話號碼。

漸漸地,理性、寬容的言論占了上風。抱怨吐槽的少了,插科打諢和曬菜單曬花卉曬日出日落的多了。把新冠疫情當一場流感好了,今天是別人,明天就可能是你或你的家人。疫情時期,這不過是人生的一段插曲,每個人都要學會適應,沒有人過不下去的日子。

只要有心,隔離的日子也可以過得有滋有味。兩個工人其實都沒有閑著。劉大順讓人送來了下水道彎管和工具,把馬桶掀開、地面磚挖了,重新換了彎管,然后再把地磚鋪上,蘇雪再不用下樓洗漱了。不僅如此,劉大順還建議蘇雪將樓上樓下三個衛生間的地磚墻磚都美縫一遍,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干點活,手心會發癢,骨頭會生銹。他還說,蘇老師莫計較,我不會收工錢的啦。劉大順最讓蘇雪感激的是,他改動了底層陽臺榻榻米的設計,在榻榻米的兩頭撤下幾塊木地板,改成了帶柵格的透氣窗。他說,這里下午太陽曬半天,榻榻米下面是空的,就相當于燒了一個炕,咋個能不熱嘛。你從網上買兩個小換氣扇,把電線引進去,半個小時就可把榻榻米下面的熱空氣吹走。在劉大順面前,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蘇雪問,你究竟是干什么工種的???泥瓦工?水暖工?粉刷工?還是電工或木匠?劉大順笑笑說,人家有全能運動員,我是全能進城務工者。

夏鋼認為蘇雪家的開關都不好,有些壁燈和臺燈既不美觀又功能性不強,室內插座幾乎都不方便,要么在家具背后,要么該用的地方沒有,得東拉一條線、西設一個接線板。夏鋼說,你們城里人蓋得起高樓,房子裝修得再豪華,但房間里的插座永遠不夠用。差不多所有的新房都有這個毛病。他把埋在墻內的線引出來,按實際要求重新布線。掏出的線槽劉大順再用灰漿補平、刮灰、刷涂料。蘇雪還接受夏鋼的建議,重新購置了幾組頂燈、壁燈、落地燈、裝飾燈、背景燈,房間里的感覺竟然大不一樣了,仿佛又花錢重新裝修了一遍。尤其是蘇雪的臥室,夏鋼說,臥室床頭柜的燈會影響睡眠,壁燈又給人壓抑感。我給你設計一組地燈和背景燈,讓每一個角落都不會有陰影,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舒適的光感度和布置合理的光源,會有助于人的睡眠。待家里所有的燈重新布置了一遍后,蘇雪不能不嘆服夏鋼的審美,至少他在燈光裝飾和光源布置上是相當專業的。她甚至跟夏鋼說,我有個朋友在話劇院當導演,一個在燈具店工作的人,稍稍用點心,就會是一個優秀的燈光師。你想不想去那里試試?

這些天他們都不叫外賣不吃社區配送的快餐了。劉大順竟然有一手好廚藝,他說他進城第一份工就是在餐館當廚師。蘇雪從網上買來排骨、烏雞、鮮魚、各類蔬菜,夏鋼負責打理,蘇雪幾乎插不上手。他們說,蘇老師你要上網課,你就忙你的,到吃飯點我們叫你下來就是了。三個人坐在餐桌旁吃飯,用公筷公勺,不時評點一番劉大順的水煮肉片、蘇雪的清蒸羅非魚,或者夏鋼的涼拌米線。劉大順在安排伙食上頗為用心,幾乎每頓都有不同的菜肴,搞得蘇雪食欲大增,常常自己也忘記了“吃相”。蘇雪有一天在電話里對閨密楊思語說,我有時會有一種幻覺:這兩個人是我家遠方來的親戚。楊思語苦笑道,我是服了你了,隔離出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鄉下表兄弟來。

隔離到第十四天,業主群里洋溢著天就要亮了,馬上要被解放了的喜氣。有人在約夜晚十二點一解禁,就出去喝夜啤酒燙燒烤。有老板說他愿意埋單,大家同是天涯隔離人,難得難得。又有個聲音冒出來說,那我就請大家去K歌吧,唱通宵!再不把肚子里的悶氣吼出來,要憋出毛病來的。蘇雪沒有在群里說話,她對劉大順和夏鋼說,我們自己也慶賀一下吧,今晚我請你們喝酒。

蘇雪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瀘州老窖和一瓶紅酒,說我們今晚在榻榻米上看著夕陽喝酒。

榻榻米是客廳的“禁地”,平常兩個工人輕易都不上那里去。劉大順說,那張小方桌怕是擺不下喲。我今晚想給你們多做幾道菜,我要讓你們嘗嘗我的拿手菜——仔姜青椒炒兔丁。

夏鋼說,大順,你就不明白了,吃什么不重要,在哪里吃才是關鍵,這叫情調。

蘇雪笑了,對,我們邊吃邊聊,把今晚當成過年。

榻榻米上的小案幾實在不夠擺放劉大順做的豐盛晚餐。蘇雪讓夏鋼搬來兩個床頭柜,放倒拼在一起,再鋪上一塊桌布,大家盤腿而坐,舉杯相慶。

今天的夕陽特別美好,先是天空的云團慢慢被染紅,待太陽一落下遠方的青龍山,它就仿佛在山背后無言地燃燒起來,半邊天空瞬間被點燃,絢爛的紅色在天空中鋪展開去,洋洋灑灑、浩浩蕩蕩、流光溢彩。城市上了層濃妝,像是要去參加一場盛宴的淑女。天際線在大地上躍動,高低錯落,蜿蜒律動,無聲而充滿活力,柔和又不乏生動,仿佛一首奏鳴在穹蒼下的交響曲。

劉大順的臉也和天邊的晚霞一樣紅了,他呆呆地感嘆了句:媽媽喲,太情調了!

夏鋼揶揄道,你該說太浪漫了、太美麗了。讓你去讀書,你要去放豬?,F在曉得書讀少了吧?

蘇雪笑了,說,其實你們都是很聰明的人。要是小時候多讀些書,考個大學,你們都能當工程師。

那可不敢想。劉大順自己喝了一口酒。

夏鋼說,蘇老師,我才聽你講到巴爾……什么克?

巴爾扎克。

對,才講到巴爾扎克,就要走了。真想繼續聽蘇老師講課啊。

你可以去買這些大師們的書來看,法國的雨果、巴爾扎克、福樓拜、大仲馬、司湯達;英國的狄更斯、哈代,俄國的托爾斯泰、契訶夫、果戈理等等,我會給你開個書單。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夏鋼羞澀地低下了頭,我……我,實話說了吧蘇老師,很多字,我不認識,我沒讀過幾天書的。

豬放多了。劉大順終于找到反擊的機會。

蘇雪輕輕嘆一口氣,說道,你可以在手機上下載一個聽書軟件,這些世界名著都能搜到。當然,好多名著都有改編成電影,像我講過的《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還有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等等??措娪氨嚷爼艿降乃囆g感染力更大。

夏鋼重重地點頭。劉大順接嘴道,小時候我聽過說書,七俠五義、梁山一百單八將、三國關云長……夏鋼馬上打斷他,你就別土啦,進城幾十年腳丫子上的泥巴還是沒有洗干凈。

劉大順三兩白酒下肚,氣粗膽壯起來:老子們在這一帶蓋樓的時候,你娃還在鄉下玩泥巴。不是吹牛,這座城市是在我手里長高長胖的。他往窗外左前方一指,喏,國際會展中心,大會戰,我們是做基礎工程的,省長來剪的彩喲。我離人家省長只有十米遠,省長左邊臉上有個痦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娃弄明白沒得?

夏鋼冷笑一聲,有痦子的是市長,不是省長,不信你問蘇老師。那天還刮大風下大雨,吹倒了一塊大廣告牌,砸傷了幾個人。我說錯沒得?

劉大順一愣,你娃也在?

夏鋼不看他,對蘇雪說,這片地方的好多樓盤小區我也干過活。會展中心、都市樂園、電力大廈、湖畔彩虹、邦興大酒店、金水橋小區……

劉大順臉上的瘀青已經消散得差不多,笑起來也不是那么難看了。前幾天蘇雪還擔心他頂著個三花臉回家,不知該對家人作何解釋?,F在他好像早已忘記了和夏鋼的過節,一拍大腿說,嗨,兄弟,你說的這些地方都是你老哥使過力氣的地方。都市樂園里有好幾家餐廳是我帶人去裝修的,邦興大酒店的墻面和地磚是我們公司搞的,全是意大利進口大瓷磚,蜜蜂瓷磚,三四百塊錢一片,鋪出來跟皇帝的宮殿一樣豪華。啊嘖嘖,一個大堂地面磚就花了幾百萬元!我現在還帶兩個工程隊在金水橋小區搞裝修呢。劉大順就像一個南征北戰的將軍,面對大好河山,沒有他沒打過的戰役。他還頗有氣派地舉起酒杯,對夏鋼說,來,兄弟,干一杯。出去后你就來我的施工隊干吧,我看得上你的手藝。

夏鋼舉起了酒杯,好啊,大順。我在哪里都是干活。錢多錢少無所謂,你的嘴巴不要那么討厭。你我不過是在城里討生活而已,樓房蓋得再多,都是人家的。

蘇雪不無動情地說,這是你們的城市。

夏鋼說,不敢認。我們是打工的。

蘇雪說,是誰修路架橋?又是誰蓋房建屋?誰建造了這美麗家園,誰就該是這城市的主人。

劉大順很自信地說,我們早就是城里人了,我在城里有房子的。娃兒從小就在城里長大,等他們讀出書來,也有工作當干部,我老劉家子子孫孫都是城里人了。

劉大順一說到兒女就笑紋擠成一堆,埋藏在皺紋深處的希望溢滿一張未老先衰的臉。讓蘇雪也深受感染,似乎看到了他老劉家人最終落籍城市的未來。蘇雪想,自己的父母當年也是從鄉村里走出來的。在一個農耕文明為主的國度,誰能說自己沒有農民的基因?你只不過比劉大順們早進城兩代人而已。她說,劉師傅,你女兒的畫給我看看。我女兒也是學美術的呢,她也是從小就喜歡畫畫,也拿過市里的美術比賽大獎。

劉大順樂不可支地從手機里翻出劉婉婷畫的畫,一張張給蘇雪看。還說,以后也讓她去考大姐姐讀的大學,當個大畫家。蘇老師,你看看我家閨女畫得好不好?

好,好。真心好。蘇雪說的是真話,這個孩子對色彩有想象力,立體感特別好,似乎她天然具備發散的思維和跳躍的畫筆。如果給一個美術評論家看,他一定會說,這孩子學過畢加索。噢,畢加索是個世界級的大畫家。劉師傅,你女兒是個“小畢加索”呀。我女兒小時候沒到她這個水平。

你誑我吧蘇老師?我們這種家庭的子女怎么能和你們的孩子相比。

夏師傅,有不同的家庭,但有共同的夢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和追求?,F在的孩子接受的東西多,視野開闊。我們的小時候,怎么能和現在的孩子相比?這孩子將來會有大出息的。有她的照片嗎?給我看看。

愁苦瞬間攻占了劉大順的臉,額頭上千溝萬壑,像難以逾越的生活。孩子……長得不好看。劉大順平常一說到兒女的自豪感仿佛都給什么鬼打劫了。

哎呀,有啥為難的?就是想著找機會給她推薦一個老師,快找給我們看看。蘇雪說。

夏鋼也接了句話,學習成績那么好的女兒,一定長得乖。

那個在樓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還有她的兩條一上一下飛舞的發辮,她手里揮舞的畫,讓蘇雪想起自己女兒小的時候,以及更早以前她自己的童年。生命長河里總有那么一些溫馨的浪花,閃耀在記憶的深處。蘇雪的父親是鐵路工程師,她有一次隨媽媽去父親的工地上探親。一個滿身是泥漿的男人從幽深的隧道里奔跑出來,伸展雙臂、嘴里喊著她的名字,到他撲過來一把抱住她時,她才看清,這是爸爸呀。爸爸你怎么搞得這么臟?

劉大順扭捏著把女兒劉婉婷的照片找出來,蘇雪一把奪過了他的手機。但她臉上肌肉一下凝固了,嘴唇輕輕抽動了一下,無話。夏鋼探過頭來,看看照片,又抬頭看看劉大順,也是沒有話。兩人都在費力壓抑內心的驚駭,仿佛他們都被照片上的孩子嚇住了。

令人難堪的沉默就是一座山堵在心頭。劉大順過了許久,才緩緩說,我老家在高寒山區,冷啊,要燒火塘。我家幺妹那天圍著一條花圍巾烤火,還是我上一年回家過年買給她的禮物呢。她外婆喂豬去了,孩子一個人在家。圍巾……是腈綸的……那狗日的圍巾有一頭掉火塘里了!孩子又不曉得解開,火啊火……就繞著我家幺妹脖子燒……嗚嗚嗚,她那年才四歲!

夏鋼找來一包餐巾紙,抽出兩張遞給劉大順。他看見蘇雪也是淚水漣漣,又給她兩張。然后,他感到自己也鼻頭發酸。

我們送女兒來省里的醫院,醫生說要植皮。從腿上、屁股上割下皮來補。半只耳朵燒沒了,沒辦法補,嘴唇也不好補。夏鋼兄弟,你笑我手摳得緊,蘇老師,你問我為啥要干兩份工?我要攢藥費??!植一次皮,少則三五萬塊,多則八九萬塊。女兒年年都在長大,長肉長皮長身子,我家幺妹臉上一長新肉就把皮抻開了,扯得生生的痛喲。她說爸爸我痛啊,媽媽我疼死啦。臉長開了,還要補植新皮,隔過一兩年就要補一回。東補一塊,西補一道。老天呀,這又不是補一件汗衫……

蘇雪忍不住失聲痛哭,起身躲進了衛生間。

待她平靜下來,重新坐回榻榻米,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然后問:誰有煙?我想抽支煙。

夏鋼趕緊把煙掏出來,遞過去,點上。蘇雪連嗆幾口,說,你們也抽吧。

劉大順問:就在這客廳里?

蘇雪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對。大順,你繼續,孩子后來怎樣了?

慢慢在好轉,出門不會嚇到別的小朋友了。我們到處求醫,上海、北京的大醫院都去過。醫生說,長到十六七歲,她就不用再植新皮了。我為什么勒緊褲帶也要在城里買房子?怕她感染呀。小時候她喊痛,我們怕她抓臉,就把她雙手捆在椅子上;后來,當她有一把彩色筆時,她就畫得很開心,很長時間都不喊痛,也不去抓臉了。我曉得,我家幺妹亂寫亂畫的東西,不算個啥子,掙來的那些獎狀也不算個啥子。只要她畫畫的時候,不曉得痛,我心里就好受些。

她絕對有畫畫的天賦。蘇雪認真地說,你轉給我幾張,我給我們學校美術系的老師看看。有痛感的作品,才能直擊人心。哪怕它出自孩子之手。

劉大順“嗯”了一聲,用手掌重重地揩一把眼淚,似乎并不抱什么指望。他喃喃道,下周天,又該帶她去醫院植皮啦。

夏鋼遞一支煙給劉大順:老哥,你家幺妹會有出息的。

這是他對劉大順說得最真誠的一句話。

臨近深夜十二點,大家比等待新年鐘聲還要興奮。業主群里已經喧鬧得不可開交,有問解禁通知的,有爭論哪家燒烤店味道更好的,有約打麻將的,還有人臨時組織了一個騎行隊,明天就騎車到離城一百公里的星海湖,活動活動已快要僵化的筋骨。管家小秦面對眾多的追問,始終只一句話,在等通知,等通知。

蘇雪今晚喝了約小半瓶紅酒,已是兩腮緋紅,像傍晚的晚霞又飛回來了。楊思語打電話來問,明天要不要來接她。蘇雪說,不用,我要趕公交車回家,把我們的城市慢慢走一趟。

多嘴的劉大順在蘇雪放下電話后問,蘇老師,你老公,還沒有回家嗎?

蘇雪淡淡地說,我們早離了。她站起來說,我先去睡了。通知來了也別告訴我,反正也是明天才能走。那時我們再道別,你們繼續喝吧。

劉大順呆呆地望著蘇雪有些搖晃的背影上樓,感嘆一聲:這么好的女人,怎么會沒有人要呢?

夏鋼仰頭喝下一大口酒,悶悶地說,城里人的事,我們搞不懂。

這座城市的百姓有句俗話叫作“死在醫院門口”,說的就是蘇雪、劉大順、夏鋼今天早上遇到的情況。

蘇雪上午八點多才醒來。在迷迷糊糊中,她在尋找正常日子里應該從院子里傳來的一些生活氣息——鳥鳴、汽車喇叭聲、跳操的音樂。昨晚她還看到有人在群里說,要敲鑼打鼓地慶祝解除封閉,還要放鞭炮。

可是,鑼鼓積蓄經年的宣泄呢?鞭炮壓抑已久的爆發呢?

翻開手機看,管家小秦的群公告赫然在前。蘇雪快速瀏覽了一遍。這是還在夢里?她又戴上眼鏡重新看一遍,然后一掌拍在枕頭上!這不是夢。

業主群里有一長串的“呸”!

蘇雪套上外衣,拉開門就往樓下沖。剛跨出一步,就差點絆倒在一個人身上,好在她及時抓住了欄桿。

小夏?蘇雪一聲驚叫。

夏鋼迷迷瞪瞪翻身爬起來,一臉懵懂??吹教K雪后一掌拍在腦門上:哎呀,我睡過頭了。

你為什么要睡在樓道里?蘇雪厲聲問。

夏鋼一邊收樓板上的墊子和毛巾被,一邊說,昨晚喝多了,對不起對不起。

蘇雪猛然想起了什么,內心一陣悸動:這些天來,你都睡在這里?

夏鋼輕輕點了點頭,喃喃說,蘇老師,我答應過你的。他的臉漲得通紅,好像做了天大的對不起蘇雪的事。

蘇雪眼眶濕潤了,有把這個小兄弟攬進懷里的沖動。

樓下傳來劉大順的叫喚。都起來了嗎?出事了,出大事了!這狗日的疫情啊,沒個完了!

小秦在群公告中說,昨晚剛剛確診一個無癥狀感染者,此人是社區的志愿者,小區封閉后一直在為大家服務。防疫指揮部要求水泊金石小區再隔離七天,所有隔離人員今天中午十二點前下樓完成加強針疫苗注射。

劉大順哭喪著臉說,我要帶我家幺妹去植皮呀!專門從上海請來的專家,一個月前就約好的時間。人家再三說,不要改時間喲。我還跟醫院的人說,三萬元定金都交給你們了,專家不來才要我的命。

蘇雪不知該怎么寬慰劉大順。她問:孩子媽媽帶她去行不行?

她懂個啥喲?每次植皮前要簽很多的字。這樣補會是啥子樣子,那樣修又會是哪個樣子,全都要家屬確認簽字。蘇老師,你也是養閨女的,她長成什么樣子,天注定;我家幺妹的臉,要拿鈔票去補??!手術完了,還得補繳費,我還要找人湊一點錢。哎喲,背時倒灶喲,一個接著一個地倒。

愁苦的皺紋把劉大順的眼睛擠壓成一條縫。仿佛他不想睜眼看這個被背時鬼侵占了的世界。蘇雪感覺他花白的頭發,正在迅速變白。

上午十點,小秦來敲門,帶他們下樓打疫苗。生活再次被打亂,大家都一副沮喪至極的模樣,話也懶得多說。在電梯里,蘇雪看見小秦眼睛通紅、滿臉倦容,想他昨晚大約一宿未眠。他按上面的指示今天上午八點才發出群公告。無數人怨氣都撒在他頭上,說他欺騙了大家。他本來要做傳遞福音的天使,瞬間就變成最大的背鍋俠。

在小區的花園西側,臨時搭建了一排活動房屋,第一間登記,第二間注射疫苗。小秦帶著蘇雪三人從單元樓道出來,馬上就有一個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員跟上來護送。步行道兩側拉起了彩色警戒線,每一個路口都有人把守。他們將沿著一個環形動線完成注射,然后再被送回單元。小區里又多了些警車和應急救援車輛,氣氛又回到剛剛出現疫情時那種緊張、慌亂。

被關了半個月,一走出單元門,便覺得天地如此廣闊,空氣格外清新,連曬在身上的陽光都仿佛有了重量,人就像置身于曠野,心情被陽光撫摸,被樹上的鳥兒帶動著一起跳躍、飛翔。蘇雪嗅到了梔子花的清香,她停下腳步,想找到花香的方位。在他們身后的防疫人員便說,快走快走,不要停留。

他們走過一座小石橋,沿著一條人造水渠往前走,路經一塊非洲菊花圃,穿過花圃,水渠匯入一方噴水池,噴水池一邊是路,一邊是一面鑲嵌了文化石的水幕墻,這墻有三米多高,一直有水從頂端潺潺流下,給人帶來一片涼意。墻兩端連接小區的圍欄,密實地布滿月季、玫瑰、三角梅等帶刺爬藤植物。圍欄外面就是街道,街道背后是一處小山坡。五天以前,劉大順的媳婦帶著一雙兒女在那里跟他“見面”。

蘇雪后來多次回憶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就像大白天也跌入到一個噩夢里不能自拔,令人膽寒。小秦在前面帶路,蘇雪跟在他后面,她身后依次是劉大順和夏鋼,防疫人員殿后。在走到噴水池邊時,有一股風從蘇雪身后掠過,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一個身影已“撲通”一聲跳進水池里,池水并不深,只到人膝蓋。待蘇雪看清是劉大順時,他已經蹚著水“嘩嘩啦啦”地撲向了水幕墻。幾聲喊叫炸雷一般響起:抓住他!快抓住他!

小秦和身后的防疫人員都跳下水池,路口那邊有兩個保安和一個警察也沖了過來。劉大順已在攀爬水幕墻,他都快爬到頂端了,只要他騎上墻頭,便可以飛躍而下,逃離這沒完沒了的隔離。他要像一只鳥兒一樣自由地飛走,飛過條條街道,飛過幢幢高樓,飛過這疫情威脅的城市,飛到他的“小畢加索”身邊。他要帶著她一起飛,飛進童話世界的春天,讓劉婉婷同學曾經擁有過的笑臉,也像花兒一樣自如地綻放。

但是那道水幕墻不幫他,他滑下來了。在他再次向上攀爬時,小秦和防疫人員趕到。他們將他拽下來,阻止他試圖飛翔的白日夢。水花四濺,嘶喊聲震天。劉大順反抗,我要送我女兒去醫院……趕來的警察和保安都跳進了水池。五個男人也制服不了一個想女兒的父親。有人動手了,劉大順還手,水池里拳頭亂飛,還有人猛踢他的腰。劉大順終于倒在水里了。

不要打人!蘇雪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她眼淚被喊叫聲震得四處亂飛。

夏鋼像一塊巨石一樣砸進水池,幾步就邁到那群人中間,他俯身擋在飛舞的拳頭和劉大順之間,大喝一聲:你們不要打他!有話好好說。夏鋼的身材比那五個男人都高大壯實,像一堵墻一般橫亙在暴力與柔弱之間。他只是輕輕一用力,就把劉大順從水里撈起來了,然后攙扶他向岸邊走。有個保安想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甩手就掙開了。

有更多的人奔跑過來。蘇雪看準一個管事的,問他是不是防疫指揮部的?那人說是。于是蘇雪拉著他,嚴厲告誡他管束好自己的人,劉大順再有錯,也不能打人。那人表示贊同,說,打人不對,這個人想逃跑更不對,他已經違反了防疫工作相關條例,必須接受處理。

蘇雪問:怎么處理他?

那個跳下水池里去的警察在剛才的廝打中被碰掉一顆牙,他吐一口嘴里的血,氣呼呼地說,違反抗疫規定,逃逸、襲警,至少拘留他十五天。

蘇雪說,警察同志,他家情況特殊。

警察看了她一眼,誰家情況不特殊?

劉大順頭上又添新傷,一道血沿眼眶往下流。他癱坐在水池邊,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眼里冒著不服輸的怒火。蘇雪聽有人叫那防疫指揮部的人王處長,就上前說,王處長,我們還是先給人把傷治療一下。這位警察同志也該抓緊去看看牙。對不住你了,我先替劉大順給你道個歉。

王處長問:你是什么人?蘇雪昂首道,我是大學里的老師。夏鋼接嘴說:教外國文學的教授。王處長不得不把蘇雪重新打量一番,一揮手說,找醫生來,給他止血。你們是個什么情況,到我辦公室去說。

那排臨時搭建的活動房有一間是王處長的辦公室。里面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行軍床,外加幾把塑料方凳。蘇雪調動了自己從教二十多年積累下來的講課藝術,把劉大順的家事講得聲情并茂,令王處長動容,連那個被打掉牙的警官也聽得氣平心順了。他的臉上還冰敷著塊毛巾,嘆一口氣又吸一口冷氣。管家小秦也介紹了蘇雪如何讓兩個進城務工人員跟她一起隔離、主動為社會分憂解難,讓王處長和警官對蘇雪刮目相看。

蘇雪有一句話頗有感染力,連她自己都被感動得再次流淚。她說,疫情期間,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承受力更弱、更難。在災難面前,劉大順這樣的人,脆弱如一根草。就像洪水來了,首先被沖倒的總是那些小草小樹。我們是為他們擋住洪水,或者扶他們一把,還是眼看著他們被沖走?

王處長反問:我們不是天天都站在第一線,為他們擋住新冠病毒的侵害嗎?

蘇雪說,當然,你們最辛苦。劉大順解決不了自己的難題,不惜鋌而走險。你們是擁有裁決權的人,我請求你們,在處理劉大順時,既要讓他知道自己的錯誤,也要讓他感受到我們社會的善意和溫暖。

王處長端正了坐姿說,按市防疫工作管控條例規定,擅自逃逸隔離區的,輕則警告、罰款、單獨隔離,情節嚴重的,可送公安機關依法拘留。蘇雪忙說,王處長,你就狠狠批評劉大順一頓,怎么罵都行,款就不要罰了吧?他還要給女兒湊藥費呢。王處長沉默良久,才說,可以不罰款。但我得單獨隔離他,重點看管。

蘇雪想,這是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便連聲稱謝,感激涕零地把王處長贊美了一番,夸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便扭頭問警察,李警官,你的意見呢?

李警官說,這種人,法盲,可悲又可憐。算了,我不追究他襲警了。

你的牙,怎么跟女朋友交代?王處長問。

李警官苦笑一聲,就說我騎車摔的唄。

蘇雪感動地說,李警官,你可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李警官說,好警察不敢當,你們別給我們惹事就好。疫情期間,大家都不容易。你看我們王處,半個月都住這里,還不是跟你們隔離一樣。別看我們可以在小區里走動,壓力大呀。今天這位工人大哥要是跑了,我們都得替他背鍋。

蘇雪忙點頭稱是。又問王處長,我可以去看看劉大順嗎?跟他說幾句話。

王處長爽快地答應,還說,社會上多一些你這樣有愛心的人,我們的工作也好做多了。

劉大順單獨隔離在另外一排活動屋,有專人在外面值班,一把大鐵鎖將他反鎖在里面,里面只有一張折疊床。蘇雪和夏鋼只能隔著窗戶跟他說話。

劉大順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哭喪著臉,像戰場上下來的敗兵。他說,蘇老師,我又背時倒灶了。不但灶倒了,連鍋都砸了。我該咋個辦喲?他們讓寫檢討,你幫我看看,這份檢討書行不行?

尊敬的領導同志:

我叫劉大順,半個月前來水泊金石小區干活,被格(隔)離在一個好心人蘇老師家里。我家里有病人,這個星期天要做手術。專家是從上?;ù髢r錢請來的。旦(耽)誤不起。我就在打一(疫)苗時想跑回家,送女兒去看病。政府給我臉,我不要臉,就不對。我錯了,我會改。請領導把我放回蘇老師家。我保證不給政府熱(惹)麻煩,再不跑了。

蘇雪是當老師的,自是看過不少學生的檢討書。劉大順的檢討卻讓她看得心里五味雜陳。一個人的心該是由什么做的,才能承受這一個接一個的打擊?或者按劉大順的說法,灶倒了,鍋也砸了,灶膛里該有哪種剛硬耐燒的干柴,才能讓這生命之火堅韌地燃燒?他們的生命并不脆弱,脆弱的是生計。

蘇雪字斟句酌地說,大順,檢討就這樣交給他們吧,他們是要你認個錯。我有個朋友在衛健委工作,我讓他跟醫院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請上海的專家改個時間。遇上疫情了嘛,或許人家也能理解。

那太謝謝啰。蘇老師真是我的觀世音菩薩。蘇菩薩,你再給他們說說情嘛,讓我出去,我們還在一起隔離。你是大教授,會講話,他們聽你的。拜托你啦,在這里才曉得我們在一起時的好。

蘇雪想起大家一起度過的這一段時光,忽然有些傷感。大順,你恐怕得在這里面待著了。沒關系的,很快就會結束了。我還想吃你做的青椒兔丁呢。你的東西我會讓管家小秦給你送下來。

夏鋼在一邊說,大順,你就知足吧。要不是蘇老師為你說情,你現在肯定被關進派出所了,還要罰你的款。

劉大順手扶額頭,臉上的皺紋又擠成一堆。媽媽喲,我苦不動了。

在劉大順的話語中,從來沒有累,只有苦??嗯c生俱來,累一生伴隨。夏鋼曾經跟劉大順說過,苦不苦,看命;累不累,看運。劉大順的回答是:我們是為下一輩人活著的人,苦也好累也好,就當它是我養的兩個不聽話的兒。

道別劉大順,蘇雪和夏鋼去打疫苗。注射完疫苗有半小時觀察期,小秦跟蘇雪說,有事要跟她單獨商量。夏鋼何其敏銳,用敵意的眼光盯了小秦一眼,然后又有些疑惑地望向蘇雪。蘇雪對他報以一個溫和的笑臉,什么也沒有說。

在小區花園里,小秦問:蘇老師,要不要把那個工人送酒店去隔離?

哪個工人?蘇雪明知故問

就是那個……那個夏鋼。最好把他送走。憑什么?

他……他蹲過監獄……

冉·阿讓也蹲過監獄。

誰是冉·阿讓?哪個單元的?

蘇雪微笑不語。

小秦表情復雜,就像面對老師的拷問。就你們兩個關在家里,我怕……

陽光下,樹上有兩只鳥兒叫得歡,它們在樹枝間跳躍,時而可以瞥見鳥兒翅膀上的光芒。它們扇動翅膀時,陽光灑落一地。蘇雪仰頭,目光追隨鳥兒躍動自如的身姿,仿佛心靈也自由輕松了。

你想多了。她用肯定的語氣說,夏鋼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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