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鶴慶瓦貓的鎮宅辟邪功能

馬 佳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一、從稱呼看功能

瓦貓，是學界對云南屋脊獸的一種統稱，其實它本身應該只代表著滇中片區（昆明、呈貢、宜良、玉溪等地）對屋脊獸的一種稱呼。在楚雄地區，瓦貓被當地人稱為“石貓貓”或是“石虎”；在麗江，瓦貓被稱為“四不像”；在永勝，瓦貓被稱為“克山虎”；在賓川，瓦貓被稱為“土貓”或是“虎”，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稱呼，所謂的文化內涵便隱藏于這些不同的稱呼中，而當前幾乎無人關注到稱呼的地方性差異，亦無人從此方面進行梳理與分析。從筆者的長期調研所獲可知，在大理白族自治州的鶴慶縣，當地的白族稱“瓦貓”為“向（xiàng）吉虎”/“降（xiàng）脊虎”/“降（jiàng）吉虎”。三個名稱為白語發音，漢語標記，存有發音上的差異，分別來看：

（1）向（xiàng）吉虎，意味著朝著、向著吉祥、吉利，求清吉平安。

（2）降（xiáng）脊虎，指鎮住、降住屋子的天脊（正脊），此處的天脊被類比為一條龍（下文安放儀式中將詳細說明）。

（3）降（jiàng）吉虎，意思與（1）向（xiàng）吉虎相似，意味著吉祥、福氣降臨，亦求清吉平安。

由以上分析可知，（1）（3）均是祈求降福、吉祥如意、清吉平安。（2）降（xiàng）脊虎，此一稱呼的含義為“鎮脊獸”/“鎮宅獸”。隸屬于鶴慶縣金墩鄉趙屯村委會的北班榜村中的一位老人曾告訴筆者一個故事。他說，瓦貓的意思是“虎騎龍背”?；⒕褪峭哓垼ㄘ埣词腔ⅲ?，龍就是房屋正脊（天脊）。在大理（含鶴慶），民眾認為龍掌管著雨水，亦會興風作浪，暴雨、洪災都由它引發，而虎可以降服/鎮住龍的諸多興風作浪之行為。再有，在當地白族與漢族的觀念中存有“四方”“四域”的傳統觀念。此觀念認為：空間四方被分為四域，即，東、西、南、北。四域由（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管理。當東域與西域相互制衡，力量相當的時候，才能發揮其調節與維持四方風水和諧的作用，而四方風水和諧，那就意味著邪氣不易侵入。瓦貓鎮宅辟邪的功能由地方性稱呼之分析可見一斑。

二、從實物造型看功能

鶴慶瓦貓主要由四個部件構成：筒瓦型底座、桶狀瓦貓身軀、柱狀四肢、圓盤子狀瓦貓頭臉部。再細分的話，底座是一片筒瓦（合脊時，此筒瓦底座扣蓋在左右筒瓦上，于是，瓦貓便可站立于正脊上）。由筒瓦狀底座可以推斷，瓦貓與磚瓦業的關系，它實屬是一件瓦器，同磚瓦一起，在瓦窯中燒制而成。與筒瓦底座連接的是瓦貓或蹲或站的實心小圓柱狀四肢，在四肢上又架起（粘接）一個圓筒狀的空心狀身軀，它由一片類似于板瓦造型的瓦片聚攏成圓桶狀而成?？招膱A桶狀身子前端粘接瓦貓大臉（其上粘貼五官）鶴慶瓦貓造型中最突出的特點是具有一個大圓盤子臉，大張的嘴巴，以及頭頂處的獨角。

圖1 屋頂上的鶴慶瓦貓(來源：馬佳拍攝，2009年3月)

圖2 剛出窯的鶴慶瓦貓(來源：馬佳拍攝，2021年4月)

為什么鶴慶瓦貓有如此大的臉及嘴？當地人告訴筆者，嘴大張，看上去才“惡（wō）”、才“兇”。的確如此，猶如彝族掛于大門前的吞口，嘴大張，看上去又“惡”又“兇”。此外，還有人說，嘴張得大，吃得才多，拉得也多，家里財運才旺，當地人概括性地表述為“吃鐵屙金”。由此可見，鶴慶瓦貓造型特點與文化意義十分一致。

但是，一個問題隨即出現，依據筆者的調研，嘴大吃四方造型的瓦貓，其誕生年代并不久遠，它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與鶴慶北班榜村的瓦貓制作人郜金福師傅密切相關——它由郜金福師傅在老式樣瓦貓的基礎上發明制作而成。那么，原來的老式樣瓦貓是什么樣子呢？筆者一直關注與思考這個問題。通過對實物的收集整理研究，筆者發現，一些明確制作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鶴慶瓦貓，其臉部并不是大圓盤子狀，而是立體狀的，類似于虎臉、獅子臉、麒麟臉。老式樣的鶴慶瓦貓與故宮屋脊上的用于辟邪的狻猊、懈眥、斗牛等的脊獸在造上型有相似處。

眾所周知，今年五月份開始土耳其等新興市場連續陷入金融危機。繼土耳其里拉對美元暴跌，國際評級機構降低對土耳其二十多家金融機構的評級之后，阿根廷、巴西、南非蘭特等國家也出現金融危機并在不斷蔓延。那么為什么金融市場會出現危機？危機的傳導機制又是什么？能否尋找有效機制預防和阻斷金融危機的產生和傳導？這些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本文就從理論梳理和案例分析兩個角度來探究這些問題。

圖3 老式樣的鶴慶瓦貓(來源：馬佳拍攝，2009年3月)

“辟邪”有廣義和狹義之說，廣義的“辟邪”是指辟開、除掉、威懾，震懾一切被認為可能危害人類的惡物、邪穢；狹義的“辟邪”往往是指一種有翅膀的獅虎型猛獸，其頭頂部有雙角或獨角，鶴慶瓦貓頭頂上常有的獨角造型足以說明其辟邪的功能。1940年出生的章虹宇老人一直關注與研究鶴慶民族文化，鶴慶瓦貓亦是他最早關注與研究的對象，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他便發文介紹與闡明了鶴慶瓦貓的文化內涵。在一篇頗有價值的文章中，他已說明自己所見與收集的老式樣瓦貓造型，融合了獅子、魚、麒麟、牛膝、牛腿、鷹翅、龍身、龍爪、蛇尾等特征，是十足的“四不像”（泛指）。按照用途、造型及擺放位置不同，鶴慶瓦貓被分為迎吉、望庚、嘉瑞、拱極、慮、陸、姆、鲊、摟滴兒、羅陸漂、福婁11個品目。迎吉、望庚、嘉瑞、拱極為脊貓，安裝在主房屋脊正中央。其中又因住房方向之異，裝置的瓦貓又各有不同。房屋坐西朝東安迎吉，坐東朝西安望庚，坐南朝北安拱極，坐北朝南安嘉瑞。脊貓均為站立型，以現實中的虎為原型，根據其“職守”不同，揉合進鷹、蛇、牛、魚的部分造型。迎吉貓為貓頭、虎軀、蛇尾造型；望庚貓為虎頭、牛身、豹尾造型，雙目分別為日、月圖案，象征著迎旭送蟾。嘉瑞貓，人面虎身造型，寓意五谷豐登、萬事如意。拱極貓為虎頭、龍身造型，巨頭仰天，前爪供以太極圖，后爪踏云……慮、陸、姆、鲊為角貓，又稱掛貓或角哨。福婁又稱鎮門虎，安裝在大門瓦脊正中央，造型較為別致，頭為虎頭，呈扁狀，臀部坐于瓦上，與頭部呈四十五度傾斜，尾巴九節重迭，直刺藍天……迎吉貓是兆吉的化身；望庚、嘉瑞、拱極貓是納福、賜豐、如意的化身；慮、陸、姆、鲊貓則分別是福、祿、壽、喜；帶貓摟滴兒、羅陸漂，象征平安；鎮門虎福婁是納福的體現。

由筆者的調查及章虹宇老人所寫的文章可知，鶴慶瓦貓的造型是多樣的，它即有獅虎特征，又融入了麒麟、龍、鷹、牛、蛇等動物特征。云南瓦貓屬于民間手工藝范疇，它最大的特點就是不遵守所謂的藝術造型規則與框套，憑手藝人頭腦中的認知而自由發揮創作，所以融入了多種祥瑞之獸的形象特征。鶴慶瓦貓的多種造型特征意味著其文化意義亦是多樣的，其應是文化復合之物。從鶴慶傳統造型可以看出，其功能除鎮宅、辟邪，還有祈雨、防震、降福等作用。當前鶴慶瓦貓功能的單一化與泛化趨勢與市場經濟沖擊下的造型特征單一化與趨同性密切相關。

三、從安放使用看功能

對瓦貓功能的探尋與研究，筆者認為一定要將之放到安放儀式中來理解與闡釋，即人們為什么要使用（安放）瓦貓？如此，才能以問題作為導引，在文化語法中尋找到答案。

安放瓦貓，在大理鶴慶當地，被稱為“卡瓦貓”“合龍口”或是“合脊”?！昂淆埧凇边@個詞對于中國人來說并不陌生，修建橋梁的過程中，當左右兩端橋梁即將于中間連為一體的時候，便叫“合龍（口）”。在甘肅、河北、河南等地，當歇山頂房屋，屋頂兩坡面交接處的正脊（天脊）瓦片，由左右兩邊鋪向中間，待中間僅剩下一塊筒瓦狀大小的缺口，天脊即將連接成一體時，這時候也稱“合龍（口）”。所以，“合龍口”是普遍性的，只是在這些地方，“合龍口”用的是筒瓦或各式各樣的中花，而在云南大理鶴慶，用來“合龍口”的瓦器就是瓦貓。當屋頂兩坡面的瓦鋪放完畢，正脊處的筒瓦，從左到右鋪到中間，留下一片筒瓦大小的缺口時，瓦貓便被安放于此缺口處。

“安瓦貓”/“合龍口”的過程一般是這樣的：首先，從磚瓦窯上或是瓦貓銷售店中購買來瓦貓，安放前，需要將其放置于家中干凈處，或桌子上，然后供奉上一只煮熟的公雞，雞嘴里放入折疊的100元錢；一枚熟鴨蛋；一枚煮熟的雞蛋；一塊方形的熟豬肉；一小杯茶，一小杯酒，一盤炸米粉皮，一小碗米飯（煮熟）。這些供奉之物被分放于兩個搪瓷圓盤子中，一并擺放在瓦貓前。

第二天，泥水匠師傅將瓦貓拿到屋頂天脊的“空缺”處，進行安放，即用水泥粘接瓦貓底座與龍口處，使瓦貓的底座與左右兩邊的筒瓦連接穩定。依照選擇好的時間，泥瓦匠師傅安放瓦貓的時候，當地的老齋奶們會將供品抬出，放在屋前，然后，站于供品前，三叩首后，口念：“阿彌陀佛，保佑***氏門宗，人合、意合、萬事合，今日合下五方后，萬事大吉大利，阿彌陀佛?！蹦嗤呓硯煾翟诎卜磐哓埖倪^程中，也會口念一些四言八語：“**門宗，人合、意合、萬事合，重此今日合下五方后，保佑主人大吉祥，天無忌，地無忌，陰陽無忌，百無忌，萬事大吉大利?！贝哓埌卜诺轿缓?，屋主人需跪于供品前，磕頭三次。完畢之后，泥水匠師傅點燃掛于梢角頭兩端的鞭炮，以表祝賀。

圖3 合龍口（卡瓦貓）(來源：馬佳拍攝，2021年4月）

以上是簡化的安放瓦貓的儀式版本，章虹宇老人提供的較為隆重的儀式版本如下。

第一步：祭供瓦貓

請來瓦貓，安置在新居正堂屋門中走廊正中心處，前擺有大供——豬頭、全雞、全魚，敬茶、敬酒祭祀；貓左右點2支紅燭，前燃香燈，四周用12柱（閏年13柱）條香圍成圓圈，另擺素供——齋飯一碗、干朗一盤，茶、酒各一杯，五龍水一碗，茶、鹽、米混合物一碗（有的用小供祭祀——雞蛋、鴨蛋各一個，豬肉一塊）。敬過茶、酒，焚燒過黃錢、大錁后，祭師唱贊：“皇天后土，天地神靈，茲有**省**縣**村村民***擇選**年**月**日**時為新居合龍，安放四靈神獸護宅吉日。伏以 日吉時良，天地開張，跪拜焚香，神靈臨降，躬身拜請：東方鳳凰、南方麟翔、西方神龜、北方龍王、中方瑞獸九天王，五王化一體，化身強聚宅氣，驅魔鎮邪，降吉納福、賜財賜福德四靈王。鎮宅保平安、如意，護佑宅主人丁興旺，五世昌盛?！?/p>

第二步：點血

待祭祀過瓦貓后，用雄雞冠血點貓眼、舌、額頭后，師傅口念：“伏以 三拜九叩拜玄皇，九天請來金鳳凰，凰冠珠筆蘸天泉，天泉龍涎來開光。一點龍眼觀四海，二點龍門大吉昌，三點龍頭三星照，四靈附身賜吉祥?！?/p>

第三步：安瓦貓

瓦貓由弟子扶拿，遞送給祭師安放于龍口之上，祭師口念：“伏以拜請四靈王率五方神靈就位——一請東方甲乙木，兒孫代代食天祿；二請南方丙丁火，兒孫代代早登科；三請西方庚辛金，兒孫代代斗量金；四請北方壬葵水，兒孫代代大富貴；五請中方戊己土，昌盛連綿傳萬古。五方神靈衛四靈，吉祥如意享安寧。四靈鎮予華居，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有朱雀，后又玄武。諸神供衛，三羊開泰，八駿呈祥，龍盤虎踞，地久天長?！?/p>

至此，瓦貓安放完畢。

從安放瓦貓的簡化版本與章虹宇老人提供的隆重版本來看，有這么幾點需要著重說明：其一，瓦貓安于中心位置，匯聚五方之力?！昂淆埧凇庇纸凶鳌翱ㄍ哓垺迸c“卡五方”。泥瓦匠師傅所念的四言八語中有：“**門宗，人合、意合、萬事合，重此今日合下五方后，保佑主人大吉祥，天無忌，地無忌，陰陽無忌，百無忌，萬事大吉大利”?！翱ㄎ宸健币馕吨y合五方之力，強調“合”，追求的是“五方和諧”“陰陽平衡”。從章虹宇老人的念詞中可知，瓦貓為五王的化身，即“東方鳳凰、南方麒麟、西方神龜、北方龍王、中方瑞獸九天王，五王化一體”，所以，也集中了五方（五靈瑞獸）的神力。其二，無論是“卡五方”還是“五王化一體”，瓦貓的較重要的功能是為了“強聚宅氣”，即瓦貓能統合/凝聚“宅氣”。注意，“宅氣”的凝聚與和諧取決于五方之氣的和諧與匯聚，此目標靠著房屋竣工之后，安放瓦貓，舉行“卡/合五方”儀式來實現。其三，由前兩點可知，鶴慶瓦貓鎮宅辟邪之功能實則應該是“統合五方”，以“統合五方”之力來“凝聚宅氣”，而不是泛化的除掉、威懾、震懾一切被認為可能危害人類的惡物、邪穢的辟邪。鶴慶瓦貓并不是憑著一己之力，向外對抗來犯者與攻擊者，而是以統合五方之力來扶正正氣，以此消除與防范因建屋時五方地脈龍神（宅氣）有所缺損而招致的邪氣入侵，本質上它是一種“固守”的功能。

“扶正”/“固守”與“攻擊”是對外部人與事的不同心理與態度。在大理鶴慶，安放使用瓦貓的民眾多為白族及漢族。鶴慶的世居民族為白族，漢族多為明、清時期，從中原地區，河南、江蘇、湖北等地，以軍屯與民屯的方式遷移至此。發展到今天，漢、白民族除了使用語言不同外，衣、食、住、行等文化的方方面面均幾無差異。他們已擁有較為相似的觀念系統，空間觀、五方觀、五行觀便包括其中。白族是一個在文化上兼容并蓄的民族，他們和平友善，無論是家庭、鄰里、還是朋友之間均講究和睦、和諧。故而反映在安放使用瓦貓的規則上，便突出為：居中與統合。他們從自己的角度來考慮如何防護與固守自家住宅的正氣，而不是對外攻擊，他們堅信的是：“五方和諧，清吉平安”。

綜上所述，由瓦貓的本地稱呼、造型特征及安放儀式細節可知，鶴慶瓦貓是一個統合、聚集與調節五方靈氣的器物，可理解為鎮宅辟邪。但是，需再次強調的是，鶴慶瓦貓鎮宅辟邪功能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鎮宅辟邪，而是以統合五方之力，令五方神靈和諧，地脈龍神不能恣意妄為。鶴慶瓦貓以扶正/固守正氣/宅氣的方式來實現鎮宅辟邪之功能，這一點區別于泛化意義上的、主動出擊對抗的鎮宅辟邪。值得注意的是，鶴慶瓦貓的功能一直在隨著當地民眾生活需求及市場經濟的變化而變化。當前，因建房習俗及房建式樣的改變，鶴慶瓦貓招財納福的功能較鎮宅辟邪更為突出，這一功能的演變與強化還有一些微妙的社會文化原因，待下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