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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謝女

2022-10-28 10:10枕上濁酒葉嘉
南風 2022年10期

圖/枕上濁酒 文/葉嘉

(一)

月宜六年鶯時,孀居公主府長達三年之久的清河長公主謝嬛終于納了位面首。

消息傳至宮中時,謝睿與數位近臣正在勤政殿中議事,眾人聞言皆驚愣不已,就連謝睿也靜默了好半晌才緩聲開口問道:“那人是何來路?”

“回陛下的話,那人姓張,單名一個‘檀’字,乃吳興郡人士,此番因水患逃難至帝京。昨日,殿下欲往京外名山踏青,儀仗抵至城門口時,正巧遇上了涌入京中的難民,為免驚擾殿下,守城令命人疏散難民,一年老體衰之人不慎摔倒在地,張檀回身相扶之時被殿下瞧見,就此入了府中?!?/p>

謝睿萬萬沒有想到謝嬛拒了那么多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最后竟然瞧上了個身無分文的難民,實在忍不住輕跳了下眼皮。

“流徙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仍有讓皇姐一眼相中的本事,想來也是個骨相似謫仙的人吧!”

“陛下所言不錯,那名喚作‘張檀’的男子洗去塵垢后確實極為俊美,但臣以為,殿下選中此人并未僅因貌佳之故,而是因為此人的面容生得與……前駙馬薛寄仿若一人!”

“什么?”稟報之人此言一出,滿殿霎時嘩然起來,謝睿亦驚愕地雙眸圓睜,吐出這兩個字后便跌坐在御座上久久無言。

“陛下,薛寄并無孿生兄弟,怎會突然冒出如此相像之人,難道是……薛寄其實未死之故?!”

“當年那一幕卿亦在場,那支羽箭是如何飛入薛寄心口的,卿該永生記得,怎還能說出這般胡話?”謝睿不由得冷聲喝道。

方才言語之人聞言連忙跪下磕頭,再不敢出一言以對。

“皇姐與薛寄青梅竹馬,夫妻數載,對彼此的一舉一動皆了若指掌,倘若那張檀真是薛寄所扮,卿等以為皇姐會辨不出來嗎?”

當年,殺死薛寄的羽箭正是由謝嬛親手射出的,這世上哪有人會將歸來尋仇之人安排在自己的枕邊,萬般殷切地盼著夜半魂斷香閨?謝睿的話深深地提醒了在場之人,讓他們不敢再妄加揣測。

“陛下與諸位大人莫驚,張檀雖與薛寄生得貌像,但張檀的眼下有一顆薛寄所沒有的天生淚痣,依此便可分出人來,臣以為,殿下之所以要將此人留下,大抵也只是借此慰藉心傷而已?!?/p>

聞言,謝睿等人終于紛紛舒出一口氣來,待謝睿緩過神后,他便拿起龍案上的御筆在一方空白的圣旨上落了下去,他一邊擬旨,一邊對著眾人慢聲道:“眾卿應該記得,薛寄與皇姐自幼相識,兩情繾綣,古來出嫁從夫,縱使薛寄心存謀逆,皇姐也大可不顧姊弟情意,站在夫主那邊與朕作對,若是薛寄成事,皇姐如今便是這一國之母,較之長公主的身份不知要尊貴幾許??苫式闶冀K沒有那樣做,在經歷無數個煎熬的日夜后,終究在家與國之間選擇了大義,也為朕保全了江山,朕欠皇姐的,此生無法彌償,如今皇姐只是要個肖似亡夫之人聊以慰藉,朕有何不能容允?”

謝睿音落旨成,眾人連聲應“是”,不敢再對此事表出任何意見。

于是,翌日闔京上下皆知,當今圣上為賀清河長公主喜納面首一事,賜了數以千計的金銀羅衣。

(二)

謝嬛喜清靜,無意應承那些各懷心思的道賀之人,自謝睿的賀禮入府之后便命人關了大門,態度冷硬地拒了各家的拜帖。

張檀雖是平民出身,但在遭遇水災之前,家中也算當地富戶,因此他上過學堂,識文斷字,骨子里潛著文人的傲氣,若非謝嬛以妥善安置同行而來的流民為條件,他寧愿餓死街頭也不會答應成為她的面首。

謝嬛心細如發,自是瞧出了他眼中的不甘與憤懣,因為謝嬛如今喜怒無常,眾人生怕張檀會因此等倔強的性子遭難,可誰知謝嬛卻將僅有的耐心都給了這個男人,知他不愿,便分榻而眠,始終不曾抬出公主之威強迫于人。

因為公主府中的下人皆對故去已久的駙馬諱莫如深,所以張檀一直以為謝嬛留他在身邊當真是為了他這張賞心悅目的皮相,直到是年中秋到來之時,他才陡然知曉,原來世間曾有一位名喚“薛寄”的男子,那男子是謝嬛此生摯愛,卻也是她今生必舍之人,而謝嬛之所以一直喚他“檀郎”,并非旁人眼中愛重于他的緣故,而是因為薛寄小字名喚“檀奴”,他只是謝嬛心中一個可以作為薛寄的絕佳替身而已……

中秋之夜,謝嬛循例入宮赴宴,直至月上中天時分方才回府。

張檀依禮出府迎候,若是往日,七寶歩輦穩穩停下之后,謝嬛便會拾簾而下,可誰知,這一夜,眾人等了許久都沒有覺出輦中的動靜,張檀心中惴惴不安,連忙上前掀開了簾子,這才發現,原來謝嬛因在席間多飲了幾杯烈酒而醉了過去,于是,張檀只能將謝嬛打橫抱起,穩步朝府內走去。

雕花長廊之上,百盞明燈高懸其間,將謝嬛靨邊酡紅的嬌色盡數送入張檀眸中,他抱著輕若無骨的明艷美人,不由自主地滾動了喉結,隨之耳后便泛起一陣難言的緋紅之意。

張檀乃一向好眠之人,可是夜卻因為方才與謝嬛觸碰過后留在掌心的馨香而輾轉難眠。直至丑時將至之時,他才生出些許困意,然而就在他漸然闔眸的那一刻,內室里突然傳來謝嬛因夢魘受驚而發出的驚叫聲,張檀心底一顫,入內便見面色如雪,大汗淋漓的謝嬛緊緊抓著胸前的寢衣,似有心悸之狀。因為家中曾有人從醫之故,所以他略懂些醫術,連忙上前為謝嬛壓穴順氣,約莫一炷香后,謝嬛才漸漸復了神志。

張檀見謝嬛無礙之后便想告辭離開,可誰知他還未將人兒放下,一雙素手便緊緊環住了他那勁瘦的腰身,謝嬛帶著僅剩的一絲醉意,透過婆娑的淚眼望著天邊那輪孤獨的圓月,輕聲呢喃道:“張檀,本公主想與你說個故事,你留下聽上一聽可好?”

張檀無意窺聞宮密,但又不忍見謝嬛這樣綿軟可憐的嬌弱模樣,躊躇再三之后才緩緩點下頭來,謝嬛隨之抬首凝望,含淚的杏眼里透出一絲難言的感激之意,隨后她那纖秀的指尖緩緩游移至他的眼下,悄然隱住了那點淚痣。

謝嬛望著眼前這張與薛寄如出一轍的俊美面容,第一次在幻夢之外與故人對話。

張檀聽見她說:“如若此生有幸重來,但愿謝女莫要再遇檀郎……”

(三)

元昭七年季夏,謝帝欲為嫡公主謝嬛挑選宮學伴讀的消息一出,各大族便開始紛紛聘請名家畫師將自家子侄的畫像遞入宮中,那場面絲毫不亞于往日的太子選妃。

這些老謀深算的勛貴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事,是因為國朝不抑外戚,只要是有能之人,便可掌政要,執軍機,謝帝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此番顯然大有自小培養駙馬,成為謝睿輔佐之臣的心思,哪有人舍得放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

月余之后,經過謝帝的層層考驗,最終只留下兩位少年,他們分別為定國公府家的小公子薛寄以及寧遠侯家的小侯爺裴頌。

因為兩人的才貌不相上下,謝帝不知該如何取舍,猶豫數日之后索性便將這難題拋給了謝嬛,畢竟是為她挑選的人,總要她自己喜歡才好。

因此,是年中秋那日,謝帝特命薛寄與裴頌入宮赴宴,在那廣闊的宮室之內,當謝帝牽著身著藕荷色宮裝的謝嬛出現在眾人眼前時,饒是見多了好相貌孩子的薛寄也不禁為之感到眸色一亮。

“嬛兒,你來瞧瞧這兩位小哥哥,選出一位來,父皇將他留在宮中陪你可好?”

謝嬛是年不過五歲,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她只知道往后會有一人與她一同上宮學,采夏荷,心里歡喜都來不及,哪里還能思及被選之人心中的意愿?

經過一番細致打量之后,謝嬛伸手指向了薛寄,而后紅著嬌俏的小臉,害羞地撲進了謝帝懷中,因此,她沒有看見那一刻,薛寄眸中閃過一瞬震驚之色。

原來,薛寄自小便想成為父兄那樣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年前好不容易說服定國公在下次出征之時將他帶上,可誰知就在大軍開拔前夕,他得了入宮待選的圣令。

他不想將自己最寶貴的年華浪費在這幽深宮廷之中,于是便暗中派人打聽謝嬛的喜好,得知謝嬛不喜檀色,便特地選了一身這樣的衣裳入宮赴宴,可誰知,定國公不舍幼子再受塞北風沙,戰場兇險之苦,命人給他傳去了相反的消息,讓他憑著這一身檀色入了謝嬛的青眼之中。

他雖不敢對定國公的做法有所指摘,卻也因此郁郁不樂,即使入宮之后,他待謝嬛也總是禮數周全卻又疏離寡淡,累得不明所以的謝嬛常常躲在教養嬤嬤的懷中,癟著小嘴自言自語道:“檀哥哥為什么不喜歡嬛兒?”

直到謝帝自教養嬤嬤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謝嬛才在謝帝的解釋之中得知原委,也就此對薛寄生出了不小的愧欠之意。

從此以后,謝嬛便開始想方設法地彌補薛寄,無論薛寄待她態度何如,她都永遠跟在他的左右,拉著他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叫他“檀哥哥”,薛寄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哪里受得了軟糯小人這樣的刻意討好,久而久之便也消了氣性,坦然接受這一局面,將謝嬛當作自家幼妹一般來疼惜。

(四)

因為謝朝的天下是自馬背上得來的,所以國朝極盛田獵之風,謝睿身為嗣君,往后要領著親貴重臣年年前往京郊圍場秋狝,自然更要習得一手好箭。

待謝睿長到十歲之后,薛寄的任務便不再只是陪伴謝嬛讀書,還要挪出時間陪同謝睿練習射箭,如此一來,兩人見面的機會自然減少許多。

謝嬛不喜歡心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于是連夜去求了謝帝,不知撒了多少嬌,落了多少淚才得了允準與謝睿一同練箭。

翌日,當她穿著一身束腰窄袖的衣裳出現在靶場之上時,薛寄先是眸色一驚,而后便沉下面色,抿著唇角向她行過禮后便不再與她說話。

謝嬛知道這是薛寄生氣的表現,自然也不敢輕易上前搭話,只能走到謝睿身邊。

“女子臂力不足,習箭甚苦,皇姐明知他不舍得讓你受這苦楚,為何還要這般行事?”

謝嬛聞言,不禁白了謝睿一眼,待謝睿自謝嬛的眸色中窺知自己是那個罪魁禍首之后,便連忙轉身去向師傅請教,不敢再回頭看謝嬛一眼。

第一日,謝嬛那雙柔若無骨的素手便被磨出了好幾顆水泡,她含著搖搖欲墜的淚珠看著半跪在面前正在給自己上藥的薛寄,忍不住喊了一聲“疼”。

而后,她便見肅著一張俊臉的薛寄手下一頓,猶疑一瞬之后將她的手輕輕抬起,男子溫熱的氣息似輕羽一般撫過她的掌心,雖緩不了什么疼痛,卻將她這一整日的郁色都吹散了。

“檀哥哥還是心疼嬛兒的,嬛兒很高興?!?/p>

薛寄原想再冷落她片刻,可誰知一抬首便撞進她那雙剪水盈眸里,只一瞬,便再也板不起臉來。

“殿下既然向陛下求了要習箭,那便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往后臣會日日監督殿下,殿下可莫要借著情分向臣討饒,臣是一概不應的?!?/p>

謝嬛聞言霎時破涕為笑,笑意吟吟地看著薛寄那世間罕見的俊秀眉眼,只覺滿身酸疼都萬分值得。

半年后,謝嬛在箭術上的天賦漸漸浮現在眾人眼前,謝帝見狀便命巧匠為謝嬛特制了一把輕巧的寶靈弓,謝嬛得到此物之后頓有如虎添翼之感,沒過幾年,她的箭術便已凌駕于教授她的師傅之上,那箭無虛發的準度就連出身將門世家的薛寄見了,也只能笑搖著頭,輕嘆自己望塵莫及……

(五)

待到元昭十七年的蘭秋到來之后,宮中便開始為謝嬛籌備起了盛大的笄禮,只不過,令眾人沒有料到的是,在舉行笄禮的前三日,謝嬛宮中有一回鄉探親的小太監染上時疫而不自知,待他發病之時,太醫院已然無法控制疫病在宮中的蔓延,更令謝帝感到心焦的是,謝嬛也染上了這兇險無比的病癥。

七日之后,一眾太醫跪在謝帝面前,顫聲稟道:“臣等已研制出治療疫病的藥方,但殿下因為身體虛弱,昏迷過久,始終牙關緊閉,無人可將湯藥喂入殿下口中,若是再這般拖延下去,臣等恐殿下有性命之危!”

“為何不早來稟報,你們若是喂不了,那便由朕親自來喂!”謝帝怒氣沖沖地擲下一言,便準備起身朝謝嬛宮中而去。

彼時,薛寄亦陪著心焦難耐的謝睿在場,在謝帝即將踏出大殿之時,薛寄快步上前,跪在了謝帝面前。

“陛下萬金之軀,實在不宜前去冒險,若是陛下信臣,臣愿前往殿下宮中一試!”

謝帝聞言眸色一頓,發問道:“這疫病是會死人的,你不怕嗎?”

“臣自幼習武,身體強健,自比殿下這樣嬌弱女兒要能受些風雨,就算當真染上,也有諸位太醫竭力救治,臣無所畏懼?!?/p>

謝帝知道謝嬛對薛寄一往情深,但在此前,謝帝一直都看不清薛寄待謝嬛的心意又是何如,因此久久未為二人許婚,直到此刻,謝帝才終于明白,自己多年培養,終究還是不負。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的心意,倘若你們二人皆能平安度過此難,待為嬛兒補過笄禮之后,朕便將你們的婚禮也提上日程!”

“臣……謝主隆恩!”

……

在踏入謝嬛的閨房前,薛寄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鎮定,可誰知當他掀開鮫紗帳,親眼看見躺在榻上那個氣若游絲的女子時,霎時間便紅了眼眶。

隨后,他不顧太醫的阻攔將謝嬛的身子輕輕托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而后隔著一層薄紗,附在她的耳邊輕語。

“殿下,方才陛下說了,只要殿下能恢復如初,他便為殿下賜婚,讓殿下嫁給心儀已久的少年郎,所以,臣請殿下乖乖喝藥,也賞臣一個得償夙愿的良機可好?”

薛寄并不確定謝嬛能夠聽到自己的這番表白,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將這深埋心底多年的愛意表露出來,這樣,無論生死,他此生都能無憾。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發現謝嬛那如蝶翼般的長睫似有顫動之象,于是連忙命人端了藥來喂,果然,原本緊閉的牙關漸漸松泛開來,沒有人知道他看著那褐色湯藥緩緩流入謝嬛口中的那一刻,心中漾出了多少歡喜之色。

……

薛寄與謝嬛成婚那日,謝帝不僅親臨府上觀禮,還贈了一塊親手題寫的匾額,只見那千金難求的楠木匾上,龍飛鳳舞四字——檀郎謝女,此語既取自二人之名姓,也借古意代指才貌雙全的夫婦,由此可見謝帝對這對小夫妻的喜愛之深。

只可惜,這樣好的父親并沒有得到上天眷顧,僅僅三年之后,謝帝便因為突發心疾而在勤政殿中猝然離世,為了穩定政局,薛寄只能勸謝睿先行放下心中悲痛,迅速登上皇位,改元月宜。

(六)

謝嬛自謝帝去后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便深居簡出,極少過問政事,而升任輔臣的薛寄也不喜將朝廷之事帶回家中,從不與她訴說煩憂之事。

月宜三年季夏里的一日,謝嬛前往薛寄的書房尋取紅絲硯作畫,誰知,她剛將東西拿到手,便聽見薛寄領著一眾幕僚快步前來的聲音。

因為夏服輕薄,不宜見客,于是她便屏息凝氣地躲入內室之中,盼著薛寄能夠早日結束此番商談。

謝嬛原以為薛寄會一直幫著謝睿穩定朝堂,看著謝朝走向海晏河清,天下安平的那一日,直到這一刻,她聽著薛寄與幕僚的對話,她才發現,原來薛寄早已在謝睿對他的寵信之中膨脹了野心,生出了謀朝篡位,改元換姓的卑劣心思。

隨后,薛寄便驚聞內室之中傳來石硯落地之聲,幕僚見狀紛紛拔出腰間佩刀,可薛寄只是眸色一斂,命人先行離去,待沉重的雕花木門闔上之后,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朝內室走去,果然,當他掀開青紗帳后,便見謝嬛咬著蒼白無色的唇角,滿目冰霜地看著他。

他每往前進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直至背抵墻角,退無可退。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

謝嬛的一個“你”字令薛寄心底一顫,眸色瞬間猩紅起來。

“臣雖無話可說,但殿下依舊是臣妻,往后還是要像從前那般稱呼才是?!?/p>

“往后?”謝嬛聞言不禁看著薛寄嗤笑開來。

“你想要殺我的弟弟,奪我謝氏江山,你覺得我們兩個人還會有什么往后?”

“此刻,你若不殺我滅口,待我踏出這屋門,你的狼子野心便會路人皆知,我要讓天下人看看,你究竟是何等忘恩負義之輩?”

薛寄自然不會讓謝嬛有這樣的機會對外說出一切,在她歇斯底里地發泄心中驚痛之時,便趁機將一枚淬了迷藥的銀針封入她的體內,待她回過神來時,藥力已經開始發效,她只往前逃了兩步,便四肢綿軟地倒在了薛寄懷中。

隨后,薛寄一邊對外宣稱,謝嬛感染寒癥,謝絕見客,一邊命人按時給謝嬛喂服可致人長久昏厥的藥物,他要讓她睡到是年中秋過后,因為到那時,縱使她知曉內情也無力再阻止他攀登至尊之位的步伐了。

中秋宮宴散罷之后,薛寄便借著眾人醉意盎然之時發動宮變,幸好謝睿手下的控鶴軍反應及時,這才將薛寄的兵馬抵御在了皇城之外。

謝睿站在城樓之上,氣得渾身發抖,開始高聲怒罵薛寄,薛寄手下的兵將都是久經沙場的,見少年帝王如此心浮氣躁,越發覺得自己此番隨著薛寄起事,大有身負從龍之功的可能。

薛寄并不將謝睿的控鶴軍放在眼里,面色如常地聽著謝睿的責罵,后來索性命人將護衛在身前的盾牌撤了,因為他所在的位置遠在控鶴軍箭手的射程之外,而這世間唯一能在這樣的距離里射死他的人還在榻上昏睡,他自然無所畏懼。

可誰知就在他拔出佩劍,準備發起第一輪進攻之時,眾人只聽見“嗶”地一聲,一只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薛寄飛射而來,薛寄眸閃一瞬驚愕便再也躲閃不及,隨之便被飛刺入心口的羽箭帶得跌落馬下……

原來謝睿早對謝嬛久病一事生疑,趁著薛寄不在府中的一個暗夜,派了人潛入府中查看謝嬛近況,謝嬛在經銀針刺激之后便醒了過來,也將薛寄的全盤打算盡數告知謝睿。為免讓薛寄看出破綻,謝嬛依舊服下湯藥,昏睡至起兵前夜,才在謝睿的幫助下醒來,換上箭手的兵服混入控鶴軍中,親手殺死這個背信棄義的亂臣賊子。

薛寄一死,薛軍便因群龍無首而現亂狀,他們行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遇此情狀,內心自然愈發驚恐無措,當有一半的人因為謝睿的“既往不咎”而丟下手中的刀槍劍戟之后,另一半便再也掀不起一絲風浪了。

于是,這一夜的宮門之變,僅以“薛寄”一人之死而告終結。

……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中秋佳節對我而言都是輾轉難眠的可怖暗夜,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在這個圓滿月夜里安然睡上片刻時間?!?/p>

“今夜有草民在,不如殿下再闔上眼試一試?”

謝嬛難得見張檀這般溫柔地與她說話,靠在他的肩頭便閉上了眼睛,誰知一盞茶后當真睡了過去。

張檀見謝嬛額間仍有涔涔冷汗,便取出一方錦帕為她輕柔拭汗,這一夜的清亮月光落在窗臺,窺見了張檀手中的動作,卻窺不出他那低垂的星眸里究竟藏著何種神色!

(七)

月宜七年季夏,宮中辦賞蓮大會,謝睿邀謝嬛入宮一聚,順便讓她將張檀帶來給他瞧瞧,謝嬛本不欲往那唇舌混雜之地,但又不想拂了謝睿的面子,糾結片刻之后也應承了下來。

“入了宮門之后,你便只管跟在本公主的身后,無論誰上前與你搭話,你都無須理會他們,你可記下了?”

張檀不想讓謝嬛瞧出自己內心的慌張,只能強裝鎮定地點下頭來。

這一日,謝嬛為張檀挑了一身月白色的華衣,頭飾白玉冠,整個人瞧著當真像天上的謫仙一般,所以,當兩人出現在謝睿眼前時,就連他也不禁晃了神,想起了那令人感到無比唏噓的“檀郎謝女”。

席間,張檀飲下幾杯烈酒之后便感不適,在得了謝嬛的允準之后起身前往御花園中透氣,可誰知他要返身而回之時,竟與如今襲爵寧遠侯的裴頌撞了個正著。

裴頌一直對當年落選一事耿耿于懷,薛寄在世之時,他一直沒有尋到報復的機會,如今見到張檀,看著這張與薛寄幾無二致的面容便忍不住怒火中燒,帶著同行之人上前,趁著張檀不備之時,將他推入御湖之中。

裴頌知道張檀乃水鄉之人,定會鳧水,本也只想讓他鬧個難堪,可誰知張檀在經歷那可怖的水患之后,遇水便驚,就連自救的本事兒都忘的一干二凈,待裴頌瞧出異樣,派人躍入湖中相救之時,張檀已經因為嗆入過多湖水而不省人事。

翌日天明時分,當張檀轉危為安的消息傳出之時,寧遠侯裴頌也因在宮中行事無狀而遭言官大力彈劾,直到領了罰俸三年的旨意之后才將此事平息。

自此以后,闔京高門再也無人敢因面首的身份而輕視張檀,誰人見了都要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張大人”。

(八)

自薛寄死后,謝嬛便不愿留在這座與薛寄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帝京之中,隨即命人在封地清河郡中修筑長居之所,只不過后因旱災、兵亂、水患等各種原因,直到月宜八年鶯時方才落成。

謝嬛與張檀離京那日,謝睿特地舍了朝會,趕往城外送行。臨別之際,謝睿意味深長地看了張檀一眼,而后將一封厚厚的信函塞入謝嬛手中,囑咐她上路再看。

謝嬛雖然不明所以,卻也遵了旨意,待馬車駛出帝京地界后,她才用簪尾挑開封蠟,取出了里頭的信紙,信中洋洋灑灑上千字,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便將一段鮮為人知的舊日往事盡數展露于她的眼前。

原來,昔年薛家人確實起了謀逆之意,但真正懷著不臣之心的并非薛寄,而是他生來最為敬愛的父親與諸位兄長。

薛父知道薛寄自小在宮中長大,與謝嬛、謝睿之間情義非凡,本不愿讓薛寄涉入其中礙事??伤麄兤衷诩抑忻苤\之時出了紕漏,讓無意中路過書房的薛寄得知了他們的野心。

薛寄不可能容許旁人傷害謝睿與謝嬛,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成為人人唾罵的亂臣,在經過與謝睿的謹慎商談之后,他便開始假意向父兄流露出自己亦有稱帝的心思,從而成功打入其中,在數年的努力之下,終于徹底取得薛父的信任,將發動宮變的指揮權盡數攬入手中,如此,他才有機會讓謝睿兵不血刃地平息一場本要血流成河的叛亂。

因為他一定要在戰中“死去”,而后才能以全新的身份回到謝嬛身邊,所以只能由謝嬛親自來殺,往后才不會遭人無盡非議。

雖然胸前的鋼板擋住了大部分的力道,但鋒利的箭鏃還是刺入他的心頭,謝睿暗中派人照料了他一年,而后又花了兩年時間,用秘藥消去了那愈合后的駭人疤痕,這才讓他頂著“張檀”之名重返帝京……

“臣原想換張面皮回來見殿下,那樣便可以省去許多麻煩,誰知換顏師瞧了臣的這張臉都舍不得下手,無奈之下只能作罷,添了顆淚痣,聊作區別?!?/p>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山間,薛寄紅著眼跪在淚流滿面的謝嬛面前,握著她那雙顫抖不已的冰涼素手不停地道歉。

“我就那樣不值得你們信任嗎?這樣大的事情為何不早早與我說明?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過得有多么煎熬?”謝嬛說出這些話時已經顧不得舉止禮儀,對著薛寄又拍又打,直到喘不上氣才停下手來。

薛寄見狀連忙將人抱入懷中安撫,過了好半晌才哽聲續道:“當初臣若是與殿下說了實話,殿下捫心自問,中秋那夜舍得射出眾人眼中的致命一箭嗎?”

謝嬛聞言頓時語塞,可隨之心頭的怒意也仿佛消去了一半,沉默了好半晌才氣聲道:

“你們就是仗著對我的了解才這般欺負我……”

“那你回京之后為何仍不向我道明實情,任由那些勢利小人隨意欺辱于你?”

“殿下,臣既上了戲臺,便要將戲唱罷方可下臺。臣要讓帝京之人都知道,臣只是一個以貌侍人的面首,這樣才不會有人因著臣的這張臉再去深究往事。至于清河郡,山高路遠,那里的人又未曾見過薛寄是何模樣,臣自然也無須再多加顧慮了?!?/p>

“如此說來,那年落水昏迷一事兒也是假的了?”

“那日臣確實因為身體不適嗆了幾口水,但遠不至于昏迷的地步,之所以要那般行事,只是想教訓一下裴頌,誰叫他在我‘死后’還心心念念地想娶殿下為妻?”

謝嬛從未見過薛寄吃醋的模樣,聽過這話之后便將另一半的氣也消了個盡。

“你總是這般有理,我自小便說不過你。這些年我過得很苦,可我知道,你也不會比我好過多少,既然往事那般不堪回首,那我們便就此放下,從頭來過吧!”

薛寄聞言終于含淚輕笑,俯身上前吻住近在咫尺的秀美紅唇,唇齒纏綿之間,謝嬛聽見他動情地應了一聲“好”!

后來,薛寄與謝嬛生了一子三女,個個皆是人中龍鳳,而他們也在謝睿的偏護之下,有了極好的前程與歸宿。

薛寄為免惹人注意,無數次地打消了謝睿想為他賜官的念頭,僅以面首之名陪伴謝嬛終生。

謝嬛彌留之際,忍不住握著薛寄的手,弱聲詢問:“這一世,檀郎為謝女放棄姓氏、親族、前程、爵祿,可曾生過一瞬悔意?”

薛寄含淚搖著頭,將謝嬛那枯瘦蒼老的手放至唇邊親吻,慢聲笑回道:“漫漫人生,有舍有得,檀郎此生亦可稱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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