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樽前月盡,孤燈眠

2022-10-28 10:09枕上濁酒鬢上
南風 2022年10期
關鍵詞:朝堂丫鬟晏子

圖/枕上濁酒 文/鬢上

(一)

辰時又一刻,恰雨過天青,云霧乍破,庭中梧桐瀝著昨夜的潤雨,本是顏色正好,卻教風驚碎了風貌,憑添出些新愁來。

謝時玉聽得有人叩門,也來不及問,連忙按下心緒將人請了進來。頓時,一襲官服輕塵踏來,襟袖間落下一點風塵,端的是不容拒卻。

“都準備妥當了?”那人眉也不抬,淡著平仄問了一遍。

“凡是能翻找到的,小女皆已報以朝廷?!彼泵狂?,心中七上八下。

那官人并不應話,反倒一揮寬袖,對門外的幾位官員示意道:“繼續搜?!?/p>

不過片刻,屋內便紛響起來,謝時玉不敢尾隨,只是怔怔地立在原處,抬目望著那梧桐細雨,滿心哀慟。思緒便就在這時徹底解了轡,無法收束,昨日之事歷歷在目,似乎隨時都能重走一遍。

她是如何也想不到,會在自己夫君的書房內無意翻出拓有玉印的白宣。她本以為,那紙只是尋常白宣,但細細觀來,卻發現那宣紙上的筆墨端正深沉,寫的卻是本屆春闈的考題。

謝家本是官宦世家,當初,謝父便是瞧著李君之愿俯下身子來做事,這才安下心來辭退另外一段舊婚約,欣然贅他入府,即使他那時家徒四壁,卻仍是不乏一場風光的婚儀,正所謂“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雖是狼狽,日后或也能積厚成器。

至如今,他們已婚兩年之久,這兩年來,兩人皆是相敬如賓,從未有過敗品廢德之舉,確也不負謝父良訓,只是此事一出,她忽而發覺,自己竟有些看不懂那人了。

謝時玉不知,當時父親是以何般心情遞交那卷檢舉良胥的奏疏的,但她清楚得記得,昨日官兵來時,自己痛徹心扉,險些亂了步子,又幾度失了儀態。

她至今也不知,當初的少年郎為何會成如此模樣,被利益鎖了心扉,一雙霧眼再也瞧不見當初。

她正挽著眉發怔,忽聽得書房一陣紛亂,卷軸落地聲格外清晰,不多時,那官人便走了出來,再一次揮了揮衣袖:“可以了,都走罷?!彼⒍?,穩穩躬身,“謝夫人,叨擾了?!?/p>

等這座府邸重歸于闃寂,她這才敢稍微挪出步子,只是那梧桐滴著晝雨,細細顫著枝丫,已濺得謝時玉滿袖濕漬。

(二)

轉日,那天色仍是霎晴霎雨,謝時玉正挽袖謄抄詩文,忽又聽見敲門聲。她不覺心下一驚,正要起身,卻見是父親退朝回來,身上官服未去,頓時松了口氣。

只是立即,那甫一松了的氣又被收起,謝時玉看著父親沉郁嚴肅的面容,越發覺得壓抑,心覺事態不大樂觀,但猶豫了幾次,還是沉下眉來佯裝不知,不作叩問。

彼此靜默了片刻,卻是父親先開了口,只是他說:“此次春闈舞弊人數之多,是朝庭萬萬沒有想到的,只怕是我所推行的變法出了什么紕漏,導致朝廷命官自成一派,辦事疏忽慵懶?!闭f罷,他便深深嘆了口氣,手中的蒲扇再也不動。

謝時玉細細斟著茶水,聽過這句卻是一愣,斂聲道:“那這舞弊一事,當作何處置?”

謝父緩緩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謝時玉頓時心領神會,斟茶的動作忘了停,不知覺間茶水已滿溢指間,她一個哆嗦,忙收了手。

“小心,夏日里茶水燙?!?/p>

“時玉知道,謝父親叮囑,是時玉自己不注意?!彼撎搼?,心神卻已不再寧靜。

謝父自然明晰女兒的心思,只是他無能為力,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是。兩人此時各懷心思,卻大抵都有同樣的心情,但誰也不曾開口,飯席間一度陷入沉默,那蟬鳴雨落便顯得格外清晰。

才不過半個時辰,便這樣潦草著收拾了飯席,未時父親又去了朝堂,謝時玉正幫下人們拾掇碗筷,瞧著他遠去的身影,一時心中鈍痛,久久陷入了思情。

偏偏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可她又無可奈何,只能縱著那無限的相思綿延不絕,漸漸蝕骨逐心,直至痛徹心扉也不罷休。這才分隔兩日,她卻深深發覺,自己竟一步也離不得那人了。

夜時,謝時玉挑著一盞明燈,獨自在書房里理著李君之之前用過的書稿。那日朝堂搜查過去,她再也沒有勇氣涉足這里,現在來了,卻發現滿地狼藉,同她滿目瘡痍的心一般,亂得再難歸位。

她彎腰撿起一頁詩稿,想起之前的七百多個日夜,那少年郎疏懶地系著發帶,斜插一根銀簪,坐在燭火前溫書。那時火光溫柔,幾番映得他面若冠玉,那下頜弧線溫柔,即使倦困不已,也仍鎖緊了眉,不敢睡去。

那時,她便立在他身邊,隨時為他更替燈芯、焚脂燒香,偶爾也會取來幾本淺顯的書冊,裝模作樣地翻看起來。

這時,李君之就會滿目溫柔地問:“看得懂嗎?”

她若答否,他便耐心為她教學,只是后來,她不愿打擾他用功,便不在他面前看了,但私下里還是要偷偷翻一翻,不為別的,她只想與他多一點共鳴。

那時每每溫書至夜半,他總要規勸她早些歇息,切莫勞累了身子,自己卻仍提著毫筆,仔仔細細地皺起了眉,研讀那些文字??伤帜睦镄孟?,李君之哄不得,只好笑著催她道:“你呀,怎么如此傻,若是累壞了身子,可要教我心疼的?!?/p>

他們之間,總歸是謙讓多一些,可偏是這些舉案齊眉的過往,令謝如玉久久不能忘懷。

在她眼里,他們的情愛是神圣的,也因此,就算如今水落石出,她仍是不敢將“李君之”三字與“舞弊”做起聯系。

驀地,叩門聲小心翼翼地響起,她正欲轉身,卻聽得那丫鬟喚道:“夫人,您在里面嗎?”

她急忙斂住了情緒,刻意收束著嗓音道:“進來吧?!甭犚姟爸ㄑ健币宦?,她又似不經意般問了句,“夜如此深了,你竟還能尋來,可是有什么急事?”

那丫鬟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說,抬眼卻見謝如玉眼神疲倦,這才壓低嗓音輕輕道:“夫人,白日里老爺去了趟宮里,便就在那時,皇上下了圣旨來,道是……”

謝如玉手中的動作頓了頓,心中有不好預感,卻還是問:“道是什么?”

“道是這次春闈事關重大,舞弊之人……皆處以杖刑,流放他地……”

“砰”的一聲,手中書冊猛然落地,她忽的有些立不住了,只能強撐著桌案,這才勉強穩住了身形,那丫鬟見了,忙將她攙扶住,嗓音里似有淚意:“夫人切莫動氣,小的也是偶然知道的,只是老爺怕夫人傷心,這才瞞著不說……”

“你先出去吧,容我先緩緩?!彼韲蛋l澀,卻是極其隱忍地壓制著悲慟,聲音壓得極低。

那丫鬟哽咽著應了,又看了她幾眼,這才唯唯諾諾地退出去,將門也一并帶上了。

謝時玉再也撐不住了,她忽然伏倒在案,眼尾潮紅,飲泣聲散落在風中,只怪殘風不曉心底事,才落下疏窗,又遠去風塵,空教一人秉燭心傷。

(三)

因著那夜的哀慟,謝時玉不幸染了風寒,臥倒在床,闔府上下亂得不可開交,一日之內,郎中足足來了三四次,到了夜里,還仍是發熱不止,至今終是好了些,可她又不愿臥床靜養,日日想著室外之物,旁人攔不得,只好揀了個晴徹的日子,扶她出來散散心。

恰巧那日家父老友到訪,兩人借著換取茶餅的事由談起了家常,謝時玉偶爾路過那窗,卻將對話聽去了大半。

“謝兄,近日那場大試你可是也聽說了?”來著畢竟是客,談起春闈之事難免有些隱晦,他嘴上說著“大試”,心下卻怕惹了主人家的不快。

“略曉一二,但說無妨?!敝x父語氣深沉,辨不出情緒來。

“在下認為,此事頗為蹊蹺,似乎另有玄機?!蹦侨丝桃鈮旱土松ひ?,似是怕被旁人聽了去,然而謝時玉聽過這一句,卻怔住步子,如何也不愿走了,她知自己不便進去,只好遣散了隨從,立在原處聽著。

那人見謝父表情并無波瀾,于是接著說:“你看,此次舞弊之人多是富家子弟,然富家子弟身居京城,見識退路也要多得多,明知朝堂森嚴,又怎會如此狹隘?倒是窮人,個個妄想翻身,正是容易走了這暗道?!?/p>

“我看不然,倒是富人身上承載的期望重了些,總不好為世家門族丟了面子。況且世家子弟揮金如土,稍稍賄賂一番未嘗不可,若是窮人,倒就不見多么闊氣了?!敝x父語氣極淡,面上也云淡風輕,他于喝茶的間隙瞇上了眼,似乎若有所思。

“理是這樣講的,但你想,自你變法以來,加強了對科舉的管制,不止是這要求提升了,連主考官一行的俸祿也一升再升,他們萬不敢拿前途作玩笑,只顧些蠅頭小利?!?/p>

“哦?那依你之見如何?”

“下官覺得,是有人刻意如此,意欲擾亂變法,想趁此廢了對官吏的栽培,對人才的選拔也頗為不利,只怕這人不止是針對變法,而是在與朝政作對啊……”

謝父心中明朗,面上卻裝作糊涂,一盞茶飲罷,他緩緩起身,語氣散淡道:“蓋世的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的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我知我變法患有疏漏,也知春闈一事小婿有過,只愿閣下莫要嘲笑了才是?!?/p>

那人迎面笑著,只道“不敢”,謝時玉站在外邊,卻是聽得神色恍惚,她一介女兒,自是辨不得這許多的政事來,卻以大抵知曉是怎么一回事,她也知,以父親的性格定會息事寧人。

正沉思著,腳下一個疏忽,踩上了門檻,謝父旋即厲了聲,冷聲喝道:“誰?”待他瞧見謝時玉時,神色卻是一僵,怒目瞪了好久,憤憤罵出一句“胡鬧”來。

謝時玉自知理虧,無從辯解,但等送畢了客,卻還是斗著膽問:“那若真是有什么誤會呢?”

誰知謝父更怒了,狠聲道:“如此大的事端,翰林院那邊怎會毫無察覺?若是你依然無理取鬧,到時小心連那小子的命也都搭進去!”說完一揮衣袖,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留謝時玉一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深意。

可她仍是不甘心,心里總想著萬一呢,萬一還會有些許生機。只是那日服侍她的丫鬟領了罰后,便不敢再令她亂走了,于是她扶案沉思了會,命人將李君之寫過的詩稿盡數送來。

她原是想找出些蛛絲馬跡,誰知剛一翻開,指尖便是一陣痙攣,她心下一顫,狠狠捏下了眉心,再抬眸時,卻分明染了些淚意。

似是往事又上心頭,她無可奈何,只能逼迫著自己讀完。

然而她翻看了許久,卻仍是不得解答,正想放棄時,卻找出一封書信來,她略有些疑惑,想著君之并不喜結友,為何要把一封陳舊的書信放這許多年。待她徐徐拆開,卻看見“晏子瑜”三個端正的楷字,一時如遭雷擊,心狂烈地跳了起來。

謝時玉本和晏子瑜是有一段婚約的,只是臨近儀時,她才知那人為進翰林院使盡了手段,用盡了人脈,這與她耿直的性格相沖,故讓她難以忍耐,心生厭惡。于是謝如玉不顧晏家的繁盛,毅然退去婚約,兩家關系就此煙消云散。

她顫抖著手鋪平了信,卻見信上寫的盡是些威脅之語,那些言語字字如針,不斷刺著她的心臟,她忽的闔上了目,不愿再讀,恍惚間,不知被什么朦朧了雙目,神智終于不能清醒。

那夜她又發了熱,渾身酸的厲害,甫一闔上雙目,便顫聲問:“你為何什么都不肯告訴我,為何所有一切都要默默承受……”

恍惚間,她似是聽見那人嗓音極盡溫柔,啞了聲答道:“我自然是怕你擔心,又要惹我難受?!?/p>

但轉頭時皆是夢,薄衾孤枕,終是難慰夜涼。

(四)

次日晨露漙漙,乍暖還寒,謝時玉本就風寒未愈,此時坐臥室中,被丫鬟硬塞了一個手爐。

可她心中仍是放不下那份信。她想了想,要來了筆墨,抬筆寫道:“時玉既與君別,便與晏家再無瓜葛,那怕君之被發配荒地,時玉亦愿隨郎君去,還請相忘?!?/p>

可甫一寫完,她便紅徹了耳朵,默了默,又揉作了紙團,填進了香篆中。

她忽然意識到,之前對晏子瑜的百般嫌惡,或也是因她并不愛他,若是換了君之,她定不是那般決絕的態度,至少也會黯然神傷一番。想到這,她便愈加羞紅了臉,手下不經意翻閱的,卻又是君之的手稿。

只是翻著翻著,目也紅了起來,滿心凄涼。

可她不曾將那信寄出,隔日卻又收到了晏子瑜的書信。她沉了沉眉,極度不解,至讀了信,才知那是一道邀約,約她明日戌時到靜湖邊相見。

她雖不知所為何事,卻還是暗想道,如此也好,有些事當面說,或許也斷得干凈,于是趁父親管得稍松些,她便悄悄潛出了府,在靜湖邊等著那人。

晏子瑜不多時便來了,他直直盯著謝時玉,目光灼灼,并不說話。

謝時玉愣了愣,率先開了口,“我有事問你?!?/p>

他冷哼一聲,隨意道:“問?!?/p>

“此次春闈舞弊一案當真判得確切?你在翰林院,應當略曉得些風聲?!彼q豫了一番,還是問道。

晏子瑜淡淡看著她,冷聲道:“你為何不問這兩年我的心情,為何不問我是有何苦衷,為何一見面便問的是他?謝時玉,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啊?!?/p>

謝時玉怔了一下,忽然記起,兩年前,他們也是在這個地方道了離別,只是那時她走得匆急,兩人從未好好談過,至今仇怨一積再積,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她不想再釀就大禍,于是連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多想?!?/p>

“那是什么意思?”晏子瑜神情忽然狠厲起來,他陰鷙地走近一步,揪住了她的衣領,“你只知琰圭九寸,當誅討惡逆,卻不知我當初如此,是為了誰?若不是我自覺官位底下,配不上你,又怎會……”

謝時玉被嚇著了,她盯著那雙腥紅的豹目,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只是不斷地掙扎,想離他再遠一點。

可晏子瑜占有欲過強,他容不得謝時玉半點掙脫。她被挾制著,回憶卻如潮似浪,裹挾著夜風席卷而來,她不自覺顫了顫身子,猛然發覺,原來從一開始,她便于他無感,那次的事件只不過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她徹底擺脫這一段乏味感情的契機。

“若是我說,這次春闈判案確實有誤,你當如何?”他語氣越發急憤,手下也粗暴起來。

謝時玉渾身一僵,一雙眼失了焦距,卻仍是顫聲問道:“你說什么?”

“你當這次是何大事?不過是有人推阻變法,翰林院就是查出來了,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就連主考官也難免其咎,你覺得你的好郎君又當如何?畢竟這盤根錯節的勢力,又有誰愿去招惹?”

謝時玉猛得跌倒在了地上,晏子瑜緩緩停下了動作,嘴角微微抽了抽,嗔道:“無趣,我早便不稀罕你了。我得不到你,也別想讓李君之得到,如今恰是時候,好讓你也飽嘗一番離別的痛楚?!?/p>

說罷便緩緩離去,嘴角略帶一絲譏笑。

晏子瑜走后,謝時玉癱在地上,心下哀慟萬分。她看著深靜的湖水,拼命抓緊了衣襟,仍是不能喘過氣來。

那一刻,她忽然想了許多。她甚至想到,若是自己當初并不執意查驗此事,悄悄將那卷軸藏沒了,李君之是不是便不會卷入這禍患中?然方此之時,如何悔過也無甚意義,只能任那流水迢迢,滌不盡心上悲秋。

那夜她立在此處,幾番想要躍入那碧水中,但想了想,還是頓住了步子,也許一切都有轉機,也許君之還在等她,等一個真相。

暗夜中,一個身影沉默著離去,月光滿地,落影成霜。

(五)

天色微暝,細雨濕了落花,院中那樹梧桐影影綽綽,風流愈甚。謝時玉已枯坐了兩個時辰,此時正按下眉頭,握住筆寫著什么。

“夫人,您都在這坐了一夜了,快些歇息吧,若是被老爺知道了,只怕我們也要跟著受罰?!?/p>

謝時玉聞言頓了一下,她抬起倦眉,朝著那丫鬟淺笑道:“你先下去吧,這一夜也難為你了,一直伴我讀些卷軸?!?/p>

那丫鬟猶豫著,卻還是輕輕道:“小的不怕勞累,何況當初,您不也是這樣待李公子的么?!?/p>

謝時玉忽然停了筆,神色一瞬的空白,她啞聲道:“不必多說了,我知你心意,快些歇去吧,我還不累?!?/p>

那丫鬟見夫人神色不大對勁,于是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只是走時還不放心,又回頭望了幾眼,替她換了趟茶水。

她其實早便有了打算,若是李君之被罰沒到邊疆之地,她如何也愿跟隨??伤缃袷窒铝兄?,卻是最有可能推阻變法的朝堂命官名單,她想查明真相。她不怕吃苦,可她怕李君之吃苦,她知他性軟如水,定是熬不過那許多的風霜。

初次分析朝堂上的事跡,倒也有些頭疼,她默默點燃了那香篆,扶著額繼續列著??上乱豢?,目光便被一個名字奪了去。

晏子瑜。

晏子瑜最有可能為守舊派,只因他權力來的虛無,若是實行變法,層層削減權力,定是要影響他的利益;不止如此,那晏家早與謝家結下了怨,以晏子瑜睚眥必報的性子,恐怕不會讓謝家舒心。

她心下一顫,忙寫下了晏子瑜種種不端作風,列下他所有的動機,那語言狠厲,卻是摻進了對君之的無限思情,待列完了罪狀,她望著那字跡,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她的字,是晏子瑜與李君之教的,前者教她如何運筆,后者則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端正字跡,規范結構。那些往事,現在想來,倒也覺可謬,分明是無意中的折磨,只教人心下沉悶。

然而隔日,她便將晏子瑜參了上去,請求朝堂徹查此事,只是很快便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訊。也是,晏子瑜既愿將真相告訴她,便是料定她無能為力,只能懷著愧怍,空余相思。

爐中的香又熏了起來,煙霧繚繞,謝時玉胸口發悶,伸手探了探前額,卻只嘆出一口氣來。

“時玉,你且放心罷,我便是贅入了謝家,就一定會考取功名,定不教外人的誹謗傷了你?!?/p>

迷蒙的香霧中,她似是又聽到了那人的囈語,溫柔到了極致,教人不敢忘卻。

她不甘心,如何能叫那樣溫良的一個人墮入風塵,她的郎君,本該是位列高臺,一世風流。

仿佛是心隱隱作痛,她夜時也不愿歇去,第二日甫一更衣,便匆匆取來那些參詞反復斟酌,為揀一處漏洞精疲力盡。那丫鬟望向了疏窗,悶悶地嘆出口氣,才要入室伺候早膳,卻見她揮了揮手,于是便默默退了下去。

可她終于沒能拿出足夠說服朝堂的證據。

又記起兩年前的傍晚,同樣是柳亭風靜,她抬眉望著斜陽落日,卻被突然出現的李君之攬入了懷。

“你開臉了?”那公子溫柔地護著她,卻在看清她的面目后微微愣了一瞬。

李君之感到懷中的玉人兒細細顫了顫,而后輕輕點了下頭,他忽然笑了:“以后這種虛禮便不用了,我的時玉受苦了?!?/p>

“以后只要你嫁了我,就再也不要你受累了?!?/p>

回憶斷了線,似玉珠散落一地,終似他們的結局,一盤散沙。謝時玉忽的掩住了面,兀自垂淚不止,她弱弱泣道:“這是你應允的,不教我受累,等你回來了,我定要好好算算這一筆賬?!?/p>

那天父親自朝堂回來,滿面愁容,見到父親的那一剎那,她本欲哀求父親幫忙的心瞬間軟了一半。

她小心翼翼地端來了洗浴的水,卻見父親褪去官服直接進了寢室,于是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遣退了下人自己將水端了進去。

“玉兒啊,你說天是不是要亡咱們謝家?”甫一進門,她便見父親倚在榻上,手邊的書卷早已散亂不堪。

謝時玉沒有答話,她也大抵能猜到,父親想要說些什么,無非便是變法廢止,一切庸碌著回歸原位,這也正應了守舊派的心意??伤聊季?,仍是沒有將那份參詞拿出來,只是任由那風聲滌蕩,不知覺間,庭中梧桐已落了大半,原是涼秋將至,梧桐不肯嫁秋風。

七月末的雨,如何敵過心上素秋。

(六)

天色轉涼,謝時玉正捧著一個手爐吁氣,那窗外影影綽綽落下了雨,久久不能收勢。她呆望著院中的梧桐,想著待雨歇下去,怕是要落滿地蒼涼。

“夫人,昨夜里京中可傳開了一件大事?!蹦茄诀咻p手輕腳地給謝時玉披上大氅,滿面春風地說道。

謝時玉聽她這副語氣,不由得怔愣了下,這才搓了搓發僵的雙手,緩緩道:“你且說吧,我聽著呢?!?/p>

“那晏家大公子昨日里同敵國來的質子私會,可巧被捉了個正著?!蹦茄诀吲滤l冷,便親自替她暖著手。

“哪個晏公子?”謝時玉愣了一瞬,旋即聽見自己紛亂的心跳聲。

“便是您知道的那位晏公子了,聽說他當時辯駁了許多,險些將龍陽之好也扯進去,”那丫鬟忽的笑了起來,“只可惜官家沒有信,查過了他家才知,這晏公子早就與敵國通謀,那箱柜里竟也有敵國的玉尺,您說可不可笑?”

謝時玉有些恍惚,她無意間攥緊了指節,心跳聲愈加清晰,“那最后是作何處理?”

“夫人可不知,他連夜被押入了宮中,皇上正等著親自問話呢,”那丫鬟頓了頓,終于小聲說道,“說不定此事一出,夫人日夜擔心的事也能有個著落?!?/p>

她眼中閃過一線光亮,似是有所期待,忽的立了起來,那大氅本就虛虛披著,此時早已落在了地上,那丫鬟見了,忙撿起為她披著。

“消息可否屬實?”她難以抑制心中翻涌上來的情緒,不覺嗓音已然顫栗。

“這消息是小的探聽了許久才得來的,昨夜確也有人見過官兵聚集在晏府門前,夫人莫要憂心,只管放寬心才是?!?/p>

謝時玉忽而全都明了了。她便說,晏子瑜若是執意想要報復,當有無數個方法,又怎會單挑如此荒唐的手段,若是掌控不好分寸,動輒便要身敗名裂,禍及全家。

原來他是早有預謀,欲以阻止變法來廢除國法改制,避免兵力過盛,殃及鄰國安危。想來他當初使盡手段打入翰林學院,也是有著這一方面的目的,只可惜這人手段過于精妙,竟無人察覺一二。

大約到了八月中旬,此事便已有了結果,晏子瑜終被處以極刑,被廢止的變法也再次被擁上朝堂,慢慢回歸了正軌,可她仍是不覺舒心,似乎還在期盼著些什么。

那日九月初二,驟雨初歇,謝時玉瞧著天色將要放晴,便想著將那籮桂花晾曬一番,待君之出了獄也好做些糕點。只是她剛一出門,便見幾個下人擁堵著議論些什么,等見了她,卻都又靜了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

“怎么了?”她疑惑著問。

“夫人,方才朝堂來了人,將老爺請去了,只說是皇上請的?!辈恢钦l大膽,率先道。

謝時玉頓了頓,想接著問些什么,卻又覺得與己無關,可正想出去,就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那車停在了府前,即刻便有一個太監走了下來。

“李公子,您請?!?/p>

車內沒有應答,大約過了片刻,便見一個容貌清秀的公子踏了出來?!斑选钡囊宦?,謝時玉手中的籮筐掉了下來,桂花如雪似霧,紛紛揚揚,迷糊了雙目。

“君之……”分明已有淚意。

被喚作君之的男子亦望著她,眼眶微紅,他想過去抱抱那個相別已久的姑娘,卻不大敢,只能怔在原地,躊躇不前。

那個風塵仆仆的男子滿身是傷,早已不是她夢中的模樣,反倒平添些滄桑來。他立在原處,拿不準她是否不曾怪罪于他,抑或說是否還在怨他棄她而去,惹這許多的麻煩出來。

似乎是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才愣愣開了口:“你別哭了,快些進屋去吧,你本就體寒,小心受了風寒?!?/p>

謝時玉便問:“那你還用走嗎?”

“走哪里?”

“邊陲……”

“你傻不傻,我既是回來了,又走什么?等我回去換一身干凈的衣裳,再去尋你,好嗎?”說完猶豫了片刻,便要轉身離去。

謝時玉忙道:“我幫你?!?/p>

謝時玉的貼身丫鬟見了,笑道:“姑娘前些日里還不是說要尋郎君算一算舊賬,今個見了怎么反倒不提了?”

她自知被聽了墻角,心中不快,此時又有些許尷尬,于是忙掩住那丫鬟的口,不敢多瞧李君之一眼。誰知他忽然不走了,轉過身來急急答道:“那你可不要嫌棄,一定要留下與我慢慢算這舊賬?!?/p>

謝時玉只笑著,并無言語,他看著那笑,恍若是相隔千里的月,至今終得窺破云霧,再無相思之苦,從此心上月便是枕邊秋,檐上霜充作懷中玉。

為伊立盡梧桐影,終得細雨花驄,不負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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