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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獨坐的大象(組詩)

2022-10-29 10:15霍俊明
揚子江詩刊 2022年2期
關鍵詞:梯子湖水紅薯

霍俊明

恍如己身

即使有光線

這里的一切也都是灰色的

微弱的光線

在過渡帶或暗影處

持燒火棍的手

埋在灰燼中的紅薯

有時是土豆、花生、栗子、苞米

甚至還有過螞蚱、蛐蛐

兩只剛剛長成的麻雀

漸漸煨熟的香氣彌散

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身旁

恍如己身

灰燼溫熱而我仍是少年

稚嫩的面孔有些模糊

黑暗在灰塵中不斷低壓

那時的父母

他們還在紅薯田里

鐵擦子擦出的薯片

已經漸漸鋪滿了干熱的土地

有的已經卷邊、變干

擦子閃著微光

刀片的邊沿兒也越來越潮濕

時時滴下

白色微甜的紅薯漿液

麂子

戴眼鏡的人

需要每天擦拭那兩塊玻璃

以前是用手

用哈氣

后來用棉布

紙巾

再后來

有人找來一塊麂子皮

一大塊剪成數小塊

輪換著用

它們干燥時有些發硬

像是嶄新的柳樹皮剛剛經過晾曬

每當我用水沖洗上面的污漬

麂子皮

頓時會變得柔軟滑膩

那時它又成為動物的皮

新生的肌膚

被利器剝下

在水管噴濺的白色水流中

我聞到了肉體或尸體的腥氣

它們仿佛又回到了叢林

那時

嘩嘩的水流聲令人恍惚

這無關痛苦

也無關殺戮

關于死去之物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歌——

“我愿變作一只麂子

只要跟著你在一條河邊”

奔赴

小地方的一座山

被憑空削掉一百米

對于曾經的龐然大物

人們把它換算成一個個數字

削掉一百米也還是一座山

小鎮上的人已經習慣了

它們繼續削減

崩塌、風化、泥石流……

它們一次次奔赴江河

正在成為多種不可知的形式

只允許人們一次次視而不見

更深的惶恐

一條小路越來越清晰

那是晨練的人硬生生踩出來的

誰都不會料到

草叢里突然有震耳的轟隆之聲

兩只野物

倉皇起飛

巨大的翅膀

瞬間掠過白楊樹林

猝不及防中加速的心跳

有些事物處于更深的惶恐之中

停頓

醫療廢物轉運車

抑塵車

工程救援車

它們的車廂都是白色的

如同那些形制、顏色統一的高速路護欄

在一個主干道出口

沉淀、堆積之物越來越多

很多人和工具

越來越遲緩

他們瞬間變得疲憊

少年把剛理過發的頭探出車窗

喉結已經越來越突出

他偶爾干咽著唾沫

高大夾竹桃的頂端還沒有花朵

偶爾有白鳥幾只停留或飛遠

一天即將進入另一天

喜鵲半邊黑半邊白

中年人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一輛黑色的車

駛入一條從未經過的鄉鎮級公路

一切都隱沒了

只有車燈照到的局部是亮的

路邊的白楊被刷過了石灰水

偶爾遠處泛出幾點燈光

多么熟悉的多年前的夜行

多么陌生的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之地

不遠處的墓地如約而至

還有那些夜鳥總是在黑暗中啼鳴

它們比黑夜更黑

也比一切更恍惚

似乎有人聽到了湖水的聲響

河閘在拐彎處出現

作為陌生的地名

它在黑夜中

帶來了更多的流水

更多喧響或靜默的不明之物

微型地窖

父親老了

個子本來就不高

此刻越發矮小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

挖一個普通大小的地窖

家里也沒有那么多的白菜和土豆了

菜園子越來越小

父親在后院

趁著土層還不太板硬

他用右腳踩著鐵鍬

一點點插入

鏟起的土又一次活了過來

多么熟悉這種土腥味

就如多年前

在鄉村公路上奔跑

歡快地猛吸拖拉機和大卡車的柴油味

偶爾土中會有完整或斷裂的蚯蚓

終于

父親挖出了一個寬深一米的微型地窖

他小心翼翼將青蘿卜擺放到里面

像是完成鄉下的古老儀式

上面蓋上一塊木板

再鋪上幾層稻草

最后

他又在稻草四角壓上石塊

終于完工了

他挽起的褲腳邊沿已經磨損

膠鞋上是半干半濕的土

借助鐵鍬的力量

黑暗的土從地層中被挖出來

堆積成了一座微型小山

弱薄的光線下

不久的將來

它們將重回黑暗中去

水 梯

那些在現場的人

都已經走了

連背影和影子也一起帶走了

一個鋁合金的梯子

卻留了下來

它在高原的湖泊中

隔著水波閃著啞光

金屬的擦痕不深也不淺

上面有過

曾經攀爬的人

修剪行道樹的人

檢修風車和路燈的人

鑿掉路邊山體即將迸裂的石頭的人

水中的梯子橫放

和岸只隔了兩米遠

已漸漸招惹了水草的綠衣

多少都會引來好奇

一個梯子

無緣無故地扔在了湖水中

廢棄物也在尋找它的安身或葬身之所

幾條白色的船

從不遠處的孤島繞過

既定的路線之外

塵世的臉在金屬的反光中

跟隨著湖水

一起微微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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