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生命

□崔立

李天柱上任第一天，椅子還沒坐熱，就給辦公室主任郭琦打了電話：安排一下，待會兒我去現場，找個在建的工地吧。郭琦忙不迭地說，好的，李書記。掛掉電話，郭琦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本來還考慮上午開一場見面會，萬事俱備，只等李天柱發話，看來不需要了。

五分鐘后，李天柱下樓，一輛別克商務車停在門口，郭琦和辦公室的小伙子小趙、建設處處長孫文宏等已等候在車旁。

李天柱說，上車吧。

車門打開，李天柱坐第二排，郭琦坐李天柱身邊，孫文宏坐副駕駛座，其他人坐第三排。

車子從大院里駛出，車速并不快，外面還是一條簡易的石子路，拐個彎又是一條泥路。這個還處在建設初期的新城，因為好幾天沒下雨，車子開過去，就揚起了陣陣飛舞的泥灰。緊閉的車窗，不至于讓泥灰吹進來，只聽到空調呼呼的聲音，盡管很輕，李天柱還是聽得很清楚。

李天柱說，文宏是吧？給我介紹一下那些開工項目的建設進度吧。

孫文宏坐直了腰板，四十多歲的他從新城成立之初就來了，一干就是三四年，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小的刻痕，還有手上的老繭，一看就是個實干的人。孫文宏說，李書記，我們目前所處的是新城的重點區域，總占地面積約為4.52 平方公里，通過過去幾年的土地收儲、土地招拍掛等，先后有內地乃至香港、臺灣地區的28 家企業成為開發商，目前90%以上的項目已開工，三個項目預計在三個月內全面建成，所有353 棟樓宇的結構封頂率超過了50%……

李天柱聽得很認真，說，我們待會去哪家企業？

孫文宏說，我們去的是一家福建企業：中街集團。該地塊在我們重點區域內的地塊面積中排名第二，用的是裝配式建筑的造樓形式，有一定的典型性，而且該地塊處于項目建設的攻堅階段，所以集團的總部管理層最近也在這里督戰，您可以見一面。

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路邊，旁側就是一大片半人高的雜草，已經有七八個戴著安全帽的人在等候。車門剛打開，一名白凈臉的男人走上前，握住了李天柱的手，說，李書記您好，我是楊昆，中街集團總經理。李天柱說，感謝楊總你們對我們新城建設的幫助和信任。

項目是上午看完的。

李天柱剛回辦公室，郭琦又敲門進來，叫了聲，李書記。李天柱抬起頭，說，有什么事嗎？郭琦說，您第一天來，要不要和大家見個面？想來想去，郭琦還是覺得要安排一場見面會，即便李天柱沒說，即便明天就撤了他的位子，他只要今天在，這個動作他都一定要做。桌上擺著新城領導層和各處室從處長到成員的每個人的工作履歷，李天柱早已了然于胸。

李天柱反問了一句，一定要見嗎？

郭琦說，看您的意思，您說要見就見。

作為前任一把手書記任命的辦公室主任，對于新書記李天柱的到來，郭琦這幾天一直處于誠惶誠恐的狀態，新書記肯定是要用自己人，這本無可厚非，那若自己不做這辦公室主任，又做什么呢？更何況前任書記是因為犯了錯誤被免的，自己會不會被波及，被免職，甚至組織調查，也都是這新任一把手一句話的事情。

說話間，郭琦不自然地擦了把額頭上沁出的細汗。

李天柱說，那就見吧，你準備個會場，下午兩點。

我來安排。郭琦如蒙大赦，臉上舒展開，緩緩地退出房間。

站在辦公室外配套的獨立屋頂花園，因為樓層高，幾乎是聽不到別的雜音，這也促使李天柱又想起與組織的對話。

李天柱同志，我希望你能想好，確實愿意去新城嗎？不得不說，你去了后不僅要抓經濟發展，還要顧及到反腐倡廉，如果一著不慎，可能也會像劉震業一樣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影響你的一輩子……

我想好了，我能去。

還有市領導關心的電話。

天柱，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過去的工作我們都有目共睹，我也相信你會保持住自己的這身“潔白”，唯一擔心的還是你的身體。

領導，您放心，只要戰壕在，我人一定好好地！

見面會上，面對新城一百多位干部，李天柱說，我今天就講兩個詞：一是干勁，二是廉政。一個沒有干勁的黨員干部是不足以擔負起自己的這個崗位，現在要的不是“躺平”干部，要的是不顧一切“向前沖”的干部。再說廉政，我們新城的廣大黨員干部要能管得住自己的手，自己的眼，還有自己的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訓比比皆是，誘惑很多，陷阱也很多，像我們餓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塊蛋糕，但這是蛋糕嗎？不，那是“糖衣炮彈”，你但凡吃了就萬劫不復。過去的工作實踐中，我一直這么告訴自己，也一直這么警示自己，希望在座的同志們也要時刻提高警惕，官字頭上有一把刀??！

臺下坐著的人，都面色凝重，很多人在認真做著記錄。

上任一個月不到，辦公樓下突然跑來了四五十個工人，拉起了一條長長的紅色橫幅，上書九個大字：“中街集團，還我血汗錢！”還沒人來得及和李天柱說，他聽到聲音站在屋頂花園外的天臺上，遠遠看到的。

七八個門口的保安在攔他們，不讓他們進來。但這樣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地在政府大樓外拉橫幅，負面影響是相當大的。

郭琦已經進來了，走到了天臺上。這么大的聲響，李天柱肯定是會知曉的。作為辦公室主任，郭琦需要第一時間上來，等候下一步指示。李天柱看到郭琦，剛想說，孫文宏在哪里？就看見略有幾分消瘦的孫文宏走出大樓，身后跟著處里的兩個同志。近在眼前后，不知道孫文宏和他們說了什么，那些人從群情激憤恨不得沖進來，到表情慢慢地變得平和，到后面，戲劇性地一幕發生了：工人們居然收起了橫幅，轉身緩緩地離開了。

這個孫文宏！

十分鐘后，緊急召開辦公會議。李天柱、分管建設等處的副主任汪海洋、分管招商等處的副主任趙斌，還有郭琦、孫文宏幾個人都到了，小趙負責做會議記錄。匆忙趕到的是中街集團副總裁、上海項目公司董事長劉開濤。因為走得急，劉開濤臉上還冒著汗，身后跟了個頎長身材的年輕姑娘，因為也流著汗，妝容稍有走樣，卻似乎更漂亮了。

李天柱看了一眼在座幾位，說，誰來說說今天的這個情況？又該怎么解決？

兩個副主任都沒說話，孫文宏的眼睛看向劉開濤，劉開濤說，李書記，我來說吧。來討債的這批工人，隸屬于一個姓安的安徽包工頭，去年開工搶工期時，公司在社會上多用了一些分包事宜，這個安姓包工頭是其中之一，他和我們公司結算完所有費用后，帶著錢就跑了。這批工人拿不到錢，來工地要過好幾次，我們甚至還報過警。他們可能在工地上要不到錢，就來咱新城政府這邊來要錢了吧！

一共涉及多少費用？李天柱說。

一百多萬吧。

那你們公司想過怎么解決嗎？

我們……

劉開濤的眼神，探尋似地從李天柱臉上又到了兩個副主任和孫文宏的臉上，有過幾秒的沉寂，孫海洋拉過話筒，摁亮了紅燈，說，劉總，你們報過警后，警察怎么說？

警方還沒給我們明確的回應，我聽說……

聽說什么？

小道消息說，這個老板拿了錢后，去澳門賭輸后直接跳江了……

你們這么大個企業，還聽小道消息，一切要以警方的說法為準知道嗎？

孫海洋的聲音陡然升高，面色也一寒，劉開濤就不敢說下去了。場面有點陷入僵局。

緊隨發聲的趙斌說，那就再聯系警方，請他們盡快找到這個包工頭，一百多萬，不是小數目！

再度冷場。

李天柱有些不快，話題又繞回起點。這不算是個太大的問題，在過去的工作崗位上，更大更復雜的資金問題困擾過他，都迎刃而解了。真正影響他心情的，是領導層明哲保身、自掃門前雪的心態，一個單打獨斗的新城，接下去又能干些什么，又能走多遠呢？

我有個想法。是孫文宏的聲音。

事情晚解決肯定不如早解決，我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警方身上，如果三個月、半年、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不能找到這個包工頭，我們就一直這么無休止地等下去嗎？首先，這個事情本身是發生在中街集團，中街肯定是逃不了這個干系的，即便劉總你該付的錢都付掉了，但這幾十個農民工拿到錢了嗎？其次這個事情的外在影響力還沒有真正發酵，沒被太多人關注，如果一旦被曝光，講的肯定是中街集團欠薪，對你企業本身也沒好處，對吧？所以，解鈴還須系鈴人，劉總你匯報給集團公司，先把這筆民工的錢款給付了。如果你協調有問題可以和我說，和海洋主任說，甚至和咱們李書記說，總之，這件事情要盡快妥善解決，懂了嗎？

孫文宏鏗鏘有力、蕩氣回腸的一番話，哪怕是已經回到辦公室，李天柱腦子里還在回放。

電腦屏幕前，是一份孫文宏的詳細介紹：孫文宏，42 歲，教授級工程師，曾任職高校、區建設局局長、鎮黨委書記、區發改委主任等職，曾榮獲全國建設系統先進個人、市重大項目建設功臣等榮譽……

新城第一個建成項目桂生國際商業中心本周五落成開業，郭琦興沖沖地來送邀請函，說，李書記，桂生那邊想請您出席，為他們剪彩。

李天柱看了郭琦一眼，說，讓海洋副主任去吧。

這……

我剛來沒幾個月，項目這塊海洋抓了那么久，和這些開發企業的人也熟，他去沒任何問題。

好的，李書記。

郭琦明白了，轉身要離開，李天柱又叫住他，說，項目建成就預示著下一步工作我們要從前期的開發建設往后面的功能打造來發展了，你幫我找些國內外知名新城建成的成功案例，另外，明天下午開個招商工作會，請趙斌副主任，涉及招商這條線的處室負責人參加，你也參加。又說，以后我這邊，你多幫我照應點。

我……好嘞。李天柱最后一句話，讓郭琦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整個人也變得激動起來，說，李書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李天柱站在屋頂花園外的天臺上，已經到了落日余暉時刻，眼前卻綻放著絢麗的光，甚至比日頭當空時更讓人激動。

招商工作會上，招商處處長生曉峰第一個發言。

生曉峰說，李書記，我個人的想法是咱們下一步的招商工作可以從三方面入手：一方面是要招幾家世界500強企業進來，我們可以適度地引導開發商，這些知名企業的到來，可以迅速拉升他們地塊的人氣和影響力，帶動他們其他樓宇的銷售和租賃，起一個龍頭、引領的作用。當然，開發商要給他們提供租金優惠，甚至是零租金，同時我們新城政府是否可以通過專項資金給予開發商一定的補貼？其次，我們要吸引一批有一定規模、準備升級騰飛的企業入駐，并且希望他們可以將企業總部放在這里。這樣就可以把稅收也留在這里，這些企業如何到來？我們可以通過北京服貿會、廣交會等國內重大招商推薦活動和發動一些知名的招商機構來完成。我們新城政府給開發商做好招商定位指導，更要走出去幫助他們招商，把我們新城需要的“朋友”請進來。最后，我想說的是偏重前面兩端的同時，也要引進一批成長型企業入駐。成長型可以是小企業，比如我們這邊至少有半數開發商要做的聯合辦公空間，可以滿足大到整層樓面小到一個幾平方米工位的企業入駐，門檻低，進入快，誰能說這樣的小企業在未來不會成為我們新城具有朝氣的大企業呢？專項資金也可以考慮對這塊做些補貼，以拉動更多開發商拿出相當規模的商務樓宇來做這個事情。

趙斌做補充，說，早在半年多前，曉峰已經將這方面的構想跟我做了溝通，我非常贊同。如果說成長型企業是未來的支柱，那500 強企業就是現在的名片，再換句話說，500 強企業能不能來，就確定了眼下我們新城的能級和規格到底能有多高。當然，這方面的前期調研摸底，我和曉峰也約談了幾家開發商，他們一方面是有顧慮，畢竟從拿地到開發建設已經投入了那么多的資金，另一方面他們也是贊同的，到處都在建商務樓宇，競爭的殘酷是顯而易見的。他們既愿意投入，又希望能夠適度，所以，癥結就回到了曉峰提到的新城的專項資金。雖說有一百億資金這么大一個蛋糕在這里，但又不能直接拿來用，因為之前的并沒相關政策可以扶持給開發商做500 強企業引進的補貼，這需要和市領導做溝通，再由財政局等單位幫忙做調整。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李天柱身上。

原來你們是把最后一個皮球踢給我??！李天柱呵呵一笑說，沒問題，市領導那邊我去應付，請領導出面幫忙解決。這事就交給我了。

又說，還有一點我要說明，接下來無論給開發商補貼多少錢，不能有一分錢進我們政府任何一個人的腰包，丑話我說在前頭。請大家既要管好自己，同時也管好手底下的人，好吧？

會議結束了，李天柱還有幾分興奮，他以前一直有句話，隊伍帶得好不好，不是你指揮官有多強，而是下面用的人有多強。那些招商的想法，可能只是一個遠沒完全展開的雛形，但已經看到了他們的努力。下一步要攻堅克難，要堅持不懈，要決戰到底。這些從前用過的口號，自己骨子里的那些深埋已久的精神氣一下子冒了出來。

桌上手機的震動聲，打斷了李天柱的思緒。

你好，我是李天柱。

李書記，我是趙光遠。

哦，趙醫生呀，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嗎？

我的李書記，是你有什么事呀！你上禮拜又忘記來復診了你知道嗎？聽說你又到了新的重要崗位，但是李書記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并不適合進行高強度的工作，希望你能聽我一句勸，要按時休息，千萬不要熬夜。還有，準時來復診，好吧？

好好好，我的趙醫生，我明天上午就來，行了吧。

趙醫生已經成為李天柱的好朋友。人家是久病成醫，李天柱是久病交了個不厭其煩來關心他的好朋友。

掛了電話，剛好郭琦進來。

明天上午我去趟醫院，稍晚點過來。

李書記，您沒什么事吧？

沒事，就是例行檢查。

需要派車嗎？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安排吧。

這一年多來，新城各項工作在緊鑼密鼓地穩步推進中，早已從前任書記劉震業的事情中走了出來。桌上的一疊厚厚的有關開發建設、招商引企的匯總報告，成績無疑是喜人的。李天柱心里是高興的，但似乎不能只為眼前的這些成績而沾沾自喜，更應該加速超越。

小趙敲門進來，說，李書記，您找我？

李天柱說，馬上7 月份了，你幫我安排一下企業調研活動，再報給郭主任審一下，排得滿一點不要緊，可以是在建工地或是建成的商務樓宇、商業中心，入駐的世界500 強企業、成長型企業，也可以是人才公寓和酒店，對，還有區區對接道路的相關單位等……

小趙說，我知道了。

李天柱說，給我一定關照好，我們拜訪一不吃飯，二不拿任何禮品，清清白白去，清清白白回，明白嗎？

小趙說，好的。

夏日炎炎下，為期一個月的調研開始了。第一站是世界500 強企業：新博，這是一家來自瑞士的高新企業。企業所在樓宇的一樓大門口，一位穿著白襯衫的年輕姑娘在此迎候，標準的普通話，說話時露出一口光潔的牙齒：是新城的幾位領導吧？請隨我來，我們中國區總經理比爾先生在開一個國際視頻會議，馬上就結束了。等了十幾分鐘，比爾先生姍姍來遲。這個白種肥胖男人，進來時，用中文再三致歉：不好意思，讓各位領導久等了。李天柱微微一笑說，比爾先生的中文講得很標準啊。白襯衫的年輕姑娘說，比爾先生在北京、深圳等地工作將近二十年了，是個標準的中國通。比爾先生莞爾一笑說，中國通帽子大了，入鄉隨俗罷了。李天柱說，好一個入鄉隨俗，說得好。

他們參觀了新博公共辦公位，又通過會議室的多功能大屏，瀏覽了未來會建成的企業展廳布局和各板塊元素情況，思維立體的展示形式，李天柱看得連連贊嘆：以后我們觀摩企業文化，足不出戶就可以一覽無遺了。

下一站去的是在建中的人才公寓，拿地建設的是一家市內國企。商務車還沒到，早有好幾個人穿戴整齊地站在那里。

李天柱與其中一位男人握了手，他自我介紹，李書記，我是一建項目一部總經理高翔，負責“景秀居”人才公寓的建設，歡迎您帶隊前來指導，以前我在金東區見過您。李天柱笑笑說，是嗎？高翔引著李天柱他們往一側的臨時板房區域而去，打開會議室的大門，一股涼風撲面而來，讓人無比舒爽。里面的大黑板上，是一行筆力渾厚的大字：歡迎新區李書記一行……擺放整齊的椅子，擦得光潔明亮的長桌子，每個席位擺著滿滿當當的果盤，都是當季的新鮮水果，還有杯蓋水、礦泉水等等。李天柱不由搖頭，說，高總，你這么搞，下次我們可不敢來了。高翔說，不，不，李書記，你們能不辭辛勞地趕來，就是對我們項目的支持……

李天柱哭笑不得，不得不轉移話題，說，你們景秀居目前一期的竣工時間和二期的開工時間都定了嗎？如果全部建成，大概有多少套住房供新城白領居??？

高翔說，李書記，如您所見，我們景秀居一期項目大約還有一年能竣工，目前地下空間都已經建成，未來全部投入使用可以容納1958 戶白領家庭入住，其中1312 套為一房一廳，646套為兩房一廳。二期目前還未確定具體開工時間，預計在兩年以內吧，規劃住房為2528 套，其中1716 套為一房一廳，812 套為兩房一廳，一二期一共可推出4486 套人才公寓，至少滿足新城住房需求白領的30%以上的份額……

李天柱聽高翔娓娓道來，倒是對他有點刮目相看，說，工作做得很細致。

高翔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領導過獎了，我是吃項目飯的，比這更復雜更難記的數字只要從我的眼前過一遍，我都能記住，職業病了。

兩個項目看完，時間已經快六點了。他們謝絕了一建的晚飯安排。

李天柱讓司機往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的方向開，說，今天晚上的這飯，我請大家。別看餐館小，味道不錯的，我幾次加班都在那里吃的。

生曉峰說，李書記，還是我請吧，怎么能讓您請呢？

李主任說，怎么不能，難道我李天柱的飯，你們不敢吃？

大家都笑了，說，吃，一定吃。

一人一份現炒的蓋澆飯，色澤很不錯，還冒著熱氣，飄散著香味，同行的商務處年輕姑娘小齊連連說，味道不錯呀?？创蠹业臍夥詹诲e，又說，各位領導，我今天可是看出來了，同樣是接待，兩家人對于接待的重視程度完全不一樣呀，前一個讓我們等了十幾分鐘，后一個可能已經等了我們半個小時以上，前一個就是簡單接待，后一個明顯花了心思，可能從昨天就開始準備了，所以說這企業與企業不比，不比就沒有傷害呀。

李天柱說，我不贊同小齊同志的意見，反而覺得第一家的招待更自然些，我們不是搞形式主義，調研也不是給企業添負擔，添麻煩，影響他們的正常工作秩序。

小齊的臉猛地紅了，頭也低了下去。

生曉峰笑了，說，小齊，咱李書記是在給你上課了，這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好好領悟，對你未來也是受益無窮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小齊的話的觸動，車子往回開，路過中街集團的工地時，李天柱突然說，停一下，我們去中街這邊看看吧。

這，李書記，我們事先沒和他們溝通過，他們可能一點準備都沒有。郭琦說。

都做準備了，這調研又有多大意義，是不是？李天柱說。

車子停在了中街集團項目部的門口，李天柱他們徑直往里面走，門口的保安攔住他們問，你們找誰？郭琦說，我們是新城政府的，找你們劉開濤總經理。保安看他們的裝束不像有假，就沒攔他們。

走過幾排臨時板房，最里面是項目部管理層的板房，二樓有總經理劉開濤的辦公室，緊閉著，但屋里有燈光，旁邊輔樓是餐廳，晚上8 點的天色已經黑了，燈光還不足以照亮所有的角落。餐廳的方向有聲音傳來，兩個人緩緩地走過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還有幾分熟悉，待走近就看清了。男人是副主任孫海洋，搖搖晃晃地由旁邊的女人攙扶著，兩個人靠得很近很親密，女人是上次隨劉開濤一起來開會的年輕姑娘。孫海洋的臉紅紅的，一口口往外涌著濃重酒氣。

李書記。

走到跟前，避無可避，孫海洋趕緊甩開身邊的姑娘的手，看來還沒完全醉。

我們回吧。

李天柱臉上沒什么表情。

孫海洋調走了。去了市里一個比較邊緣的委辦局，算平調，查下來是接受了合作單位的宴請，并沒查出實質性的貪腐行為。

市領導征詢李天柱的意見，你看誰可以補孫海洋的缺？

李天柱脫口而出，孫文宏。

市領導說，你確定嗎？據我了解，組織部對孫文宏是考察過的，但一直沒下文。

李天柱說，除了孫文宏，新城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而且開發建設正處于最后的沖刺收尾，如果另外調一個人來，他還要從頭熟悉。

市領導沉吟片刻，說，那我讓組織部對孫文宏同志再細致考察一下。

接到組織部任命的那天，孫文宏站在李天柱面前，端端正正、畢恭畢敬地說，李書記，您放心，我會用實際行動向您證明，您的推薦是對的！

李天柱微笑說，文宏，請你一定不要讓新城的老百姓和白領們失望。

九月，李天柱赴京參加北京服貿會的第二天下午，新城那邊打來電話：馨雅工地的塔吊倒塌了！本來還在盤算待會約好的企業，李天柱的頭一陣暈眩，鎮定了下，問打電話來的辦公室副主任曹力偉，有人員傷亡嗎？曹力偉說，目前有五名工人受傷，已送醫，其中兩人傷情較為嚴重。李天柱說，文宏副主任在哪里？這個事情他怎么沒給我說？曹力偉說，孫主任在發生塔吊倒塌后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去……

掛了電話，李天柱看到了孫文宏十分鐘前發來的短信：李書記，馨雅工地塔吊倒塌，我先去現場，有進一步情況再給您匯報。

新城已經連續下了幾天的雨，好幾場雨都很大，往機場趕的李天柱早已心急如焚。北京服貿會那邊由趙斌負責了，他和郭琦坐最近的一班飛機趕回去。

手機上，又跳出一條孫文宏匆忙發來的短信：李書記您放心，這個事情我一定妥善處理好。

孫文宏說的妥善，李天柱是相信的，也相信他一定會全力把這個事情的影響控制到最低。但過去幾十年的經歷與教訓告訴他，沒有十全十美的重大事故的妥善處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處理，甚至這個事情不能讓媒體來得及發酵。

想到這，李天柱不由給老朋友、宣傳部擔任領導職務的孫大江發了條信息：有關新城塔吊輿情，請幫忙關照。

孫大江很快回復：放心。

孫大江曾經是李天柱一個戰壕里爬出來的戰友，所以不需要把事情說明，對方就已經知道你要表達什么。李天柱并不是讓孫大江管控住這方面的報道，只希望報道的記者能以客觀事實為準繩，而不是捕風捉影，為謀求點擊量、關注度而惡意炒作，這樣會讓民眾對事情產生一定的誤解，也會讓新城工作陷入被動。

飛機落地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商務車送他們到了事發的馨雅工地。工地已經被攔了起來，門口等候的建設處主持工作的副處長楚正陽叫了一聲李書記。旁邊是馨雅集團項目經理王科，面色黝黑的王科臉上寫滿了焦慮和疲憊。李天柱說，具體情況是怎樣的？王科說，李書記，塔吊是昨天下午五點多倒塌的，因為這幾天下雨，工地上五點就要求下班了，只剩十幾個工人在做收尾工作，其中有五人被壓住了。李天柱說，現在傷者情況怎么樣？楚天陽說，傷者這塊，孫主任和馨雅集團副總經理蘇偉在醫院處理，我得到的消息是三個輕傷的工人包扎完就可以回來了，還有兩個重傷的工人，其中有一個需要做手術。李天柱說，工人醫藥費和其他賠償這塊，你們都安排好了嗎？王科說，這個孫主任早就關照過了，集團也在本來應急費用的基礎上，又調配了200 萬過來做處置，并且隨時可以增加費用。李天柱說，千萬記住，以人為本，以生命為第一考慮要素。又說，還有媒體這塊你們也要注意處置，沒有統一的口徑之前，不要讓任何人說話，這個要和所有人關照好，對記者也要客氣，以禮待人，知道嗎？王科臉上稍有些汗，說，我知道了，李書記。李天柱說，還有，有關塔吊這塊的安全檢測，各種檢查的手續，都合理合規嗎？楚正陽說，李書記，這些材料按照以前孫文宏主任嚴格要求的，一張都不會少。李天柱說，好，那你們繼續在這里，我去醫院看看。

三天后的辦公會議上，眼圈發黑的孫文宏發言時倒是中氣很足，但仍不免不時打哈欠，只能向大家擺手致歉。孫文宏說，李書記，按照您的指示，我們會同市相關質檢部門，對此次塔吊事件的相關情況做了非常詳盡的調查。首先，這次事件純屬意外，因連續下雨造成了泥土松動而引起的塔吊倒塌。其次，五名受傷的工人，目前有三人為輕傷，當天包扎后就回工地休息了；一人經治療后，第二天也回工地休息了，還有一人，在當天晚上動過手術后情況良好，預估半個月左右也可以出院。有關五名傷者的醫藥費、補償金等，馨雅集團會按最高標準予以支付。第三，有關這次事件的情況通報稿，在經李書記審定后，我們已通過辦公室給予市府新聞辦和相關媒體。最后，我們在本周內，也就是今天會議結束后，由建設處牽頭，市相關檢驗專家、各街鎮安監部門參與，開展為期兩周的安全大檢查，以杜絕此類事故再度發生。說實話，這次塔吊倒塌雖然并沒造成重大傷亡，但也暴露了我工作上的麻痹大意，我要向大家檢討，請求組織處分我。

說到最后，孫文宏站了起來，許是沒休息好，沒幾秒人就搖搖晃晃了，兩只手趕緊扶住了桌子。

文宏說的是，雖然并沒造成重大傷亡，但我們也要繃緊這根弦啊同志們！李天柱說，有關文宏你說的處分我看可以先放一放，你抓緊給我做好安全大檢查工作吧，再有問題，我提請市委市政府免了你的職！

孫文宏說：“我向您保證，再有事故，我主動辭職！”

坐回辦公室，李天柱翻了翻商務處遞來的北京服貿會的相關招商情況匯報，有數十家重點企業對新城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預計在一兩個月內前來拜訪和了解。

又要開戰嘍！

李天柱推開屋頂花園的門，一下午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邊突然現出了彩虹，像一座絢麗多姿又充滿無限美好的橋梁。

五年時間一晃而過，一個充滿活力、創造力、想象力的國際化新城的雛形已初具規模，重點區域353 棟樓宇全部實現了結構封頂，九家世界500強企業，上百家行業領軍企業、總部類企業，數以萬計的中小企業在這里集聚，稅收連年實現翻倍增長，區區對接道路、交通樞紐站、基礎設施和體育文化設施建設等都在緊鑼密鼓地推進中；重點區域4.52 平方公里白領人數約8 萬人，未來可達15 萬至20 萬人，周邊五公里范圍內的酒店可總容納超過1 萬間客房，人才公寓已交付4000多套，未來可達12000 套以上……

這是一張比較靚麗的成績單，也是一個比較高的起點。

李天柱站在屋頂花園外的天臺上，俯瞰視線所及處新城日新月異的變化，心里先是一陣欣喜，突如其來地卻是一股胸悶，悶得感覺越發沉重，都快要喘不過氣了。李天柱趕緊掏出手機，顫抖著給郭琦打電話，說，快，快來我這里，快安排一臺車……

郭琦沖進屋頂花園時，看到倒在一片黃楊旁的李天柱，他腦子里蒙了一下，趕緊喊人，快，李書記出事了，快來人??！孫文宏是第一個沖進來的，一眼就看到了一動不動的李天柱，毫不猶豫地跑上去，朝郭琦瞪著眼，快，快扶李書記到我背上……

緊隨進來的趙斌、生曉峰、楚正陽幾個人都一臉凝重一臉關切地要幫忙，孫文宏背著李天柱跑得飛快，和往日的他像換了一個人似地往電梯處跑，幾個人在后面跟著追，早有人摁住電梯等候了。從五樓一直往下，沒有人摁電梯，現在這儼然已經是李天柱的專屬電梯了。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來到了廊道里，沒有人說話，但每個眼神都在問：李書記，李書記他到底怎么了？

李天柱被送上了后排放平的商務車，車子像一陣狂風般沖向醫院。

李天柱是兩天后醒來的，他看到了趙斌、孫文宏、郭琦、生曉峰他們，孫文宏的眼睛里還冒著血絲，還有他家的“管家”，卻永遠管不住他的老婆陳邦月。陳邦月又瘦了。

郭琦一臉歉意地說，李書記，是我的錯，對不起，我沒照顧好您。

孫文宏說，老郭，不是我說你，李書記帶著我們在前面沖，讓你在后面做個后勤保障工作你都做不好，你是不是失職了？還有你，曉峰，招商工作，你們不能多替李書記分擔些嗎？……

孫文宏呼啦啦地說了好多，郭琦、生曉峰只能苦笑著點頭。

李天柱笑笑說，文宏，別怪他們，這是我老毛病了，和他們可沒關系。又想到了什么，說，你們怎么都過來了，新城那邊的工作誰來做，亂彈琴，趕緊都給我回去！

趙斌解釋說，放心吧，李書記，在您昏迷期間，同志們家都沒回，都在單位認真工作等著您的消息，本來他們都要來，被我們給勸住了。一切按部就班，按照您的指示在工作?？吹侥蚜?，我們也放心了，馬上就回去。

臨離開時，幾個大男人突然都轉過了頭，眼圈紅紅的，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李天柱和老婆陳邦月了。

李天柱說，老婆，這次我肯定是要退了，接下來一定好好陪你。

陳邦月說，好，老李。

隨著推開的門，一個洪亮的聲音猛地傳來：你小子，終于愿意退啦？很難相信，這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領導好！李天柱想直起身，但虛弱的身子又不能讓他直起來。

兩雙堅實的手握在了一起。

你要退了，考慮過新區哪位同志來接你的班嗎？

領導，我可以說不想退嗎？

什么？

我覺得那幾個同志都行，具體還是請領導定了。

滑頭！

病房外不知誰在播放歌曲：……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巔/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