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吳晨駿

在灰白色的夜里，一個拎著皮箱、身著長衫的人出現在一個小鎮上。誰也不認識他。這個小鎮只有一條街，他從街頭走進來，腳步聲很清脆，他走過一家又一家緊閉著的門前。月光在他光滑的額頭上一閃一閃的。

走了幾百米，他在街邊的一堵廣告墻前站住。他看著墻上用毛筆寫成的廣告：“勤奮旅社國慶酬賓活動，凡來投宿的旅客，房費一律八折。本旅社地址是，光明路2 號?！痹趶V告下面畫有大大的箭頭，指向他正要去的左前方。

他輕咳了一聲，轉身繼續往前走，又走了幾十米，他看到勤奮旅社的門面。門面不大，門框上方有不太亮的霓虹燈。他把手上的皮箱移到身前，走進旅社門。

旅社柜臺里面一個老頭在日光燈下看報紙，他抬起頭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這年頭很少有人穿長衫。老頭把柜臺上的登記冊推了一把，向來客打招呼：“先生，登記一下姓名，你有證件嗎？給我看看?！眮砜痛蜷_皮箱，取出證件遞給老頭，并在登記冊上寫了姓名、事由。

老頭看完來客的證件，收下房費。盡管他對來客冷冰冰的面部表情有點厭惡，但他還是給了來客一把房間鑰匙?！?15 房，從這邊的樓梯上去?！?/p>

穿長衫的人哼了哼，也沒說“謝謝”，就朝樓上走去。他上了樓，一間一間地往里找，找到了215 房。進入房間，打開燈之后，他把皮箱放在地毯上，坐在椅子上，舒服地喘了一口氣。

房間不大，一張床占了大部分面積?？繅κ且粡堥L條桌，桌上醒目的地方，擺著一本厚厚的書。

穿長衫的人伸手拿起書，撣了撣書上的灰塵，翻開棕色封面。書的紙張顯舊，像被很多人閱讀過。

“篤篤篤”。他聽到敲門聲。

他打開門，看到剛才登記來客的老頭站在門外的陰影里，手上拎著一只熱水瓶。這一次穿長衫的人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

他用旅社的茶杯倒了些水，坐回椅子上，繼續看那本書。

書名有點古怪，叫《家園》。書的內容雜亂無章，列出了鳥兒、魚、海洋、森林、狼、虎等等幾十或上百個條目，在每個條目下都有詳細介紹，并配有插圖?？床怀鲞@是哪個年代印刷的書，有些書頁被先前讀的人撕掉了。也許它是過去住這房間的客人扔下的，旅社管理人員卻把它當寶貝似的收藏著。

“篤篤篤”，敲門聲又響起。

穿長衫的人以為老頭又有什么事，他放下手中的書，站起來，走到門后，把門打開一條縫。

一個女人在門縫中看著他。

“你是……？”他把門完全打開。

“我住在斜對面的房間?！彼噶酥感睂γ?，“我聽到你這邊有人，就過來看看。我能進來嗎？”

“好的，你進來吧?！贝╅L衫的人請女人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注視女人。

“你從哪里來？”女人問。

“從小鎮外面……”客人答道。

“來做生意？”女人瞥了一眼桌上那本破舊的書。

“我路過這個小鎮，還要去別的地方，”他說，“天色晚了，鎮上只有這么個旅社?！?/p>

“是的，鎮不大，只有這一個旅社?！迸苏f。她捋了捋額前垂下的頭發，“我叫王亞男，你可以稱呼我亞男。你呢？”

“李峰?！彼f，“你應該不是鎮上的人吧？”

“不是。我和你一樣，從小鎮外面來?！眮喣姓f。她看上去有點沮喪，“我來了幾天了。本來我要去鎮上找我姨媽，我知道她家的門牌號，可我去找時，她家里總是沒人?！?/p>

“哦?！崩罘迥樕巷h過一絲同情。他并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只是他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

亞男請求李峰，第二天陪她再去一趟她姨媽家。李峰立即答應了。既然到了這個小鎮，他也想欣賞一下小鎮周邊的風景。

亞男離開房間后，李峰收拾床鋪睡覺。他感到渾身疲乏，好像今天走了幾百公里路似的，剛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李峰和亞男在旅社里吃過早飯，走出旅社的門。李峰轉身看了一眼旅社的外觀。旅社相比兩邊的房屋，屋頂高出不少。外墻的石灰脫落了好幾處。陽光給破舊的旅社染上一層金色。

“看什么？”亞男問李峰。

“沒事，我們走吧?！崩罘逵糜沂州p拍長衫上的灰。

他們沿著小鎮的街道向前走。路面由石板鋪成。街上有幾個匆匆走路的行人，他們面貌模糊。街旁的店鋪，那些雜貨店、時裝店和飯店，都開門營業了。

經過一家糕點店時，李峰進去買了一盒桃酥和一盒麻餅，他對亞男說：“我不能空手去你姨媽家，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p>

“啊，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眮喣姓f，“還不知她在不在家?！?/p>

他們不緊不慢地在石板路上走。李峰的兩只手各拎一只糕點盒，在身子的兩邊晃蕩。當亞男偶爾走在他前面一點時，李峰注意到亞男的短尾巴一樣的頭發在腦后彈跳。亞男的暗紅色外套包裹著她豐滿的身軀。

亞男帶李峰從街道上拐進一條巷子。巷子很窄，兩邊是青色磚墻。潮濕的氣味，彌漫在巷子里，好像這里多年沒進入過陽光。墻根處爬了一層青苔。

在巷子深處兩扇舊門前，亞男一邊敲門，一邊喊：“姨媽，姨媽?！睅追昼娺^去了，門里沒有聲音。亞男不甘心又白跑一趟，站在門前不肯離開，隔一會兒就敲一次門。

李峰見亞男這么固執，也不好說她什么。他默默地等待亞男完全失望的時刻，這樣他就可以讓亞男陪他去小鎮邊走走。

巷子的入口傳來腳步聲。亞男臉上現出一些驚喜的神色，她涂著口紅的嘴唇微微張開，臉轉向巷子入口。一個人影挑著兩只木桶走過來。那是個男人，他走近時，整個形象才變得清晰，他穿淺藍的土布衣服，臉上輪廓堅硬，皮膚發黑。

那人也看到了亞男和李峰。他蹲下，把木桶放穩，從肩上卸下扁擔。

“你們找李麗珍？”他掏出香煙，點了一支。

“是啊?！眮喣姓f。

“她一家人上個月去外地了?！?/p>

“哦，”亞男吐出一口氣，渾身一下子沒了力氣，“那她什么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她走的時候沒說。我家就在前面，”他指了指前面十幾步遠的門，“我家與李麗珍家是老鄰居了，我爸過去與李麗珍的爸爸合伙做生意?？礃幼?，你們找李麗珍有事，你們不如去我家坐坐，喝點茶。好嗎？”

“好吧?！眮喣信c李峰對視了一眼。

他們兩人跟隨挑木桶的人進了他家，門后是一所小院子，養了些花草，院子中間壘了一座小小的假山。他們進院子后，繞假山走一圈，走進這家的堂屋。堂屋里布置著一些古董一樣的舊木器，木器格子里和臺面上，則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盆景。

李峰很好奇，這陌生的小鎮里，居然隱藏著這種有雅致愛好的人家。

這家的主人姓孫，他招呼兩位客人在大桌邊坐下喝茶，一邊說：“家里的這些擺設，都是我爸留下的。他幾年前過世了。我現在每天做兩桶豆漿去鎮上賣。你們找李麗珍有什么事？”

“她是我姨媽，”亞男說，“從小我媽就告訴我，姨媽生活在這個小鎮。我媽讓我有機會來姨媽家。姨媽有重要的話對我說?！?/p>

“哦，這樣啊……”老孫點點頭，瞇起眼睛審視亞男，片刻后他臉轉向李峰。李峰對他笑了笑。

亞男說李峰是朋友，但她沒說他們昨晚才認識。

“是這樣的，”老孫說，“實不相瞞，你姨媽離家時請我為她家看門。我們兩家關系一向很好，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請求?！彼酒鹕?，從身后靠墻的木格子里取來一把鑰匙，擺在茶壺邊。

“看，這是你姨媽家的門鑰匙?！崩蠈O接著說，“你姨媽養了一只貓，栽了些花花草草，她走后，我負責為她養貓、澆水……我五十多歲了，我認識鎮上的每個人，我們這個鎮很少有客人來。你們來之前，最近一次來客人，距離現在有五年了。是的，五年前，一個修理工打扮的人，突然來到鎮上，他來幫我們鎮修理變壓器?！?/p>

“沒客人來，鎮上的旅社怎么還能開下去？”李峰插話。

“旅社是我們鎮的臉面，”老孫說，“全鎮人都支持保留一個每天24 小時開張的旅社，我們的稅收會有一部分用于補貼旅社老板?！?/p>

陽光從堂屋的門口照進來，照在門檻里面的一小塊地面上。屋里也亮了一些。

“好吧，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眮喣姓f，“如果我姨媽回來，麻煩你通知她去勤奮旅社找我。我會等到與她見面后，才離開小鎮?！?/p>

臨別時，李峰把兩盒糕點送給老孫，作為對他熱情接待的感謝。

巷子的盡頭，是一條包圍小鎮的土路，土路邊長了一排粗大的榆樹。榆樹后面，就是廣闊的田野了。遠處的天邊，似乎臥著一片高低起伏的、淡淡的山影。

亞男在土路上腳步輕快地走著，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錯。與老孫的偶遇，讓亞男有了信心：姨媽一家人也許去外地游玩了，他們遲早會回來。耐心等待，總能等到他們。

亞男臉上的皮膚越來越紅潤。

“空氣太好了?！崩罘逭f，“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這個小鎮里多住幾天，多陪陪你?！?/p>

“好啊，”亞男說，“有你陪著，我就不會感到無聊了?！?/p>

天空很藍，懸著一些白云。李峰眨了眨眼睛，遠處的山影不見了。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訴亞男，亞男卻說她沒有看到過山影。

他定睛看著亞男，這個紅衣女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的旅途中，她不會像那山影一樣突然消失吧。他有些感傷，他不愿去回憶他來小鎮之前的生活，眼前的亞男激起他內心剩余的一絲溫情，他想盡可能地關心她。

他們沿土路一直走下去。亞男很自然地牽著李峰的手，李峰捏緊亞男柔軟的手掌。從背影看，他們真像是一對情侶。

時近中午，他們感到有點餓，李峰建議找個小吃店吃中飯。他們離開小鎮邊緣的土路，返回到鎮中的街道，走進一家叫“胖子魚湯面”的面館。面館入口處幾張桌邊都坐了人，他們只好去里面找了個空桌子坐下。

李峰注意到，自他和亞男走進面館的那一刻起，面館里所有人都從面碗上抬起頭，盯著他倆看。

面館老板走過來，問他們吃什么。老板長得黑黑胖胖的。李峰和亞男點了魚湯面。老板很快端來兩碗面?！澳銈儍晌粡男℃偼饷鎭?？”老板忍不住問。

“是的，”李峰高聲回答老板，同時也算是回答了面館里所有好奇地看他倆的人，“我們不是鎮上的人?！?/p>

根據老孫透露的情況，小鎮好幾年沒有外來客了，李峰能理解鎮上人看到他倆時的復雜心情。本來鎮上人生活得好好的，鎮上的一切事物都按老規律運行著，包括這個魚湯面，味道也與幾十年前一模一樣。突然有兩個他們不認識的人出現在他們中間，這不能不引起他們的圍觀。

吃完魚湯面，李峰和亞男手牽手走出面館，他倆不屬于小鎮，也就不必太在意鎮上人對他倆身份的猜想。

回到旅社，亞男跟著李峰進了215 房。房間里還是老樣子，被子和床單亂糟糟地攤在床上，那本奇怪的書仍默默地待在桌面，書頁翻開在李峰昨夜讀的那一頁。

李峰把長衫脫下，擱在椅背上，露出他長衫里面的襯衫和背心。他坐在床邊。亞男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他們四目相視，仿佛相互重新認識了一回。上午在小鎮里轉了一圈，讓他們對彼此產生了很強的心理依賴。

亞男的頭側靠著李峰的手臂。他們靜靜地坐著，窗外傳進一兩聲麻雀的叫聲。

此后的幾天，李峰和亞男待在旅社里，哪兒也沒去。如果亞男的姨媽回家，老孫一定會讓她來旅社找亞男，亞男無須每天都去打聽。旅社一日三餐的伙食，口味還不錯。樓下負責登記的老頭，對李峰的態度越來越客氣，每次見到李峰，都滿臉掛笑。李峰每天要么翻看那本《家園》，要么陪亞男聊天。李峰生活在這種愜意時光中，都不想離開小鎮了。

這天早上，天剛亮，亞男敲門，把睡夢中的李峰吵醒。李峰開門讓她進來，問她：“怎么了？”

亞男說：“你還不知道嗎？昨天夜里，旅社里又住進了一個客人?！?/p>

“哦，很好啊。多一個客人，旅社里熱鬧一點。你怎么知道的？”

“我聽樓下那個老頭說的?！?/p>

過了一個小時，在旅社的飯廳吃早飯時，那個新來的客人出現在李峰和亞男眼前。他穿一身黃色的、有大大小小口袋的工裝。他從飯廳門口走進來，向李峰和亞男點頭打了招呼，隨后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找到放飯菜用的托盤。他看上去很壯實，飯量也大，他往托盤里放了一碗稀飯、兩個饅頭、兩根油條、兩個雞蛋和一碟小菜。他端著托盤，大大咧咧地坐到旁邊的飯桌上，臉正對著李峰和亞男。

“你們好，你們也是來住宿的？”他嘴里含著稀飯問。

“是的?！崩罘逭f，“那你呢？你就是傳說中的修理工？”

“哈，傳說中的……”那人笑了，嘴里的稀飯差點淌出來，“是啊，我是修理工，我叫胡偉。我到處跑，到處修理。我隔幾年就來這個小鎮一趟?！?/p>

“啊，想不到能遇見你。你有空時來我房間坐坐。我在215 房?！崩罘逭f。

“鎮上有兩臺變壓器出問題了，上午我要去檢查故障，還不知會搞到幾點鐘?！?/p>

修理工胡偉忙了一個白天，到傍晚才回旅社。在飯廳匆匆吃完晚飯，李峰、亞男與胡偉三人一起去了215房。李峰倒了三杯開水，放在長條桌上。胡偉已是第二次出現在李峰和亞男面前，早上他們之間那種生分感，現在已不存在了。胡偉告訴李峰和亞男，昨天夜里他開一輛小卡車來到小鎮。

他們邊喝水邊聊。

“那本書是你留下的嗎？”李峰問。

胡偉拿起桌上那本《家園》，翻了一下說：“是的，這是我的書，我已看完了。送給你吧?！?/p>

李峰向胡偉請教這本書有什么意義。

“我只覺得它好玩?！焙鷤フf，“書是我師傅給我的，它到我手上時就很破了。上次我來小鎮，也住在這個215 房。整個旅社只有我一個人。晚上無聊，我靠讀這本書打發時間。我對書里的插圖特別感興趣?！?/p>

“插圖的確很有意思?？上Р恢罆淖髡呤钦l?！崩罘逭f。

“哦，我記得我師傅給我書時，曾對我說過，寫這本書的人不屬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p>

“那不可能吧?！崩罘逭f，“書在我們世界，作者怎么會不屬于我們世界呢？”

“是呀?！眮喣姓f，“他可能已經死了，但他一定在我們世界生活過?！?/p>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師傅也是聽他師傅講的?！焙鷤フf。

他們三人接著談了一些別的話題，其實也就是說說閑話，開開玩笑。胡偉是一個挺簡單的人，他最大的愛好是修變壓器，他修的是那種從主電網連接到小鎮家用電路的大型變壓器。他對李峰和亞男講了他有一次修變壓器時差點觸電的經歷。他看到李峰和亞男吃驚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們在歡聲笑語中結束了閑聊，各自回房休息。

一覺醒來，在飯廳吃早飯時，胡偉邀請李峰和亞男去他工作的現場，參觀他修變壓器。

李峰和亞男坐上胡偉的卡車?？ㄜ囬_過鎮上的石板街道，停在鎮東頭的變壓器前。三人跳下駕駛室，胡偉從車后廂中拽下一只伸縮梯子。他拉長梯子，把梯子架在變壓器的側面。他爬到變壓器頂部，掛在他屁股后面的工具包里叮當作響。

李峰和亞男站在卡車旁邊，抬頭看胡偉。胡偉用巨大的扳手扳變壓器上的螺絲。過了片刻，鎮上的居民陸續聚到變壓器旁，他們神情專注地抬頭看胡偉。

人們一開始懷著獵奇心理看胡偉，慢慢地人們意識到修變壓器的活兒并不是那么輕松。變壓器上的胡偉，有時蹲著，有時趴下，忙得一頭汗。

“幫我去車后廂里拿一桶變壓器油?！焙鷤罘搴?。

李峰撩起長衫的下擺，爬到車后廂里，在那一大堆黑乎乎的修理用具里找油桶。好在油桶體積較大，李峰很快找到了。綠色的鐵皮油桶上印有紅字：“變壓器油，10 公斤”。

幾個小鎮居民自告奮勇地跑到車尾，接過李峰手上的油桶，舉起來，交給胡偉。還有人遞煙給胡偉，胡偉謝絕了。

李峰正準備彎腰跳下車后箱，突然發現人群中有一個長著亞男模樣的女人，抱著孩子，在看熱鬧。

李峰下車走到那女人身邊，注視著她的臉。

“太像了?！彼匝宰哉Z。

那女人被李峰盯得有些害羞，把孩子抱緊，轉身走開。

“有個女人長得很像你?！崩罘鍖喣姓f。

“是嗎，哪兒？”

“那邊?！崩罘逯附o亞男看。

亞男走過去看那個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也看著亞男，她們好像在看鏡中的自己。她們說了一會兒話。亞男回到李峰身邊。她說：“我以為她是我姨媽的女兒，我問了她，她說不是。她認識我姨媽李麗珍，但不太熟?！?/p>

胡偉一直忙到下午，修好了變壓器。他當天就要離開小鎮，去另一個需要他的地方。他在房間里收拾完行李，敲李峰和亞男的房門，與他倆告別。

李峰和亞男把胡偉送到卡車旁。

“我暫時不會再來這里了。你們保重?！焙鷤フf。

“路上開車小心啊?！崩罘逭f，“運氣好的話，我們會在別的地方碰面?！?/p>

亞男眼里有點潮濕。她臉上的皮膚反射著從西邊斜照過來的陽光。她嘴唇動了動，但沒說話，朝胡偉揮了揮手。

胡偉爬進卡車駕駛室?？ㄜ囋谑褰值郎暇従徎?，漸漸遠去，越來越小，小得像火柴盒那么大，消失在街道盡頭的虛空里。

胡偉走后，亞男搬進李峰的215房，與李峰過起同居的生活。旅社里再也不會有別的客人了，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指責他們。況且，亞男不知她姨媽何時回來，從經濟角度考慮，與李峰同居比各自單獨住要節省開支。

李峰愛上了亞男。在李峰漫長的旅行生涯中，他還沒有好好地愛過一個女人。他很幸運地在這個不知名的小鎮里體驗到了愛。

這一對相愛的人，在旅社里又生活了很多天。一天下午，一個小男孩來旅社找亞男。小男孩說他奶奶李麗珍讓他來喊亞男。亞男和李峰跟隨小男孩走出旅社。路過糕點店時，李峰進去買了兩盒糕點。

他們走過一段石板街道，拐進通向亞男姨媽家的巷子。李峰對這條巷子印象很深。他們走到亞男姨媽家門前，推開了門。

亞男十歲之前見過她姨媽。她姨媽那時皮膚白凈、身姿婀娜，不像現在臉上滿是歲月侵蝕的痕跡。

“是亞男嗎？快進屋坐?！眮喣械囊虌尷铥愓湔f。

“你好?！崩罘鍐柡蚶铥愓?。

“男朋友還是老公？”李麗珍問亞男。

“男朋友?！眮喣行Φ?。

李麗珍一頭卷發，說話聲慢條斯理，很好聽。她拿出一些橘子，叫亞男和李峰吃。

“謝謝你們帶糕點給我?！崩铥愓湔f，“我這兒幾十年沒來過老家的人了。我今年退休后帶孫子去外地玩了兩個多月，今天才到家就聽隔壁老孫說你們找過我，我真開心?！?/p>

亞男把來意對李麗珍說了。

李麗珍有點詫異地說：“我的確知道一件關于你家的事，但我以為你媽早就告訴你了?！?/p>

“她沒說，”亞男說，“她只讓我來問你?！?/p>

“哦，那說來話長了?！崩铥愓湔f，“你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你和你妹妹兩歲時，你爸和你媽離婚了。你媽一個人帶著你們姐妹倆回娘家住。她那時沒有工作，不能把你們兩人都撫養大。她就把你妹妹交給我，讓我把她送人。我把你妹妹從老家帶來這個小鎮，送給鎮東頭的一戶沒有小孩的人家?，F在你妹妹也長大了。她不知道我與她有親戚關系?！?/p>

“我們前一段時間在小鎮里好像見過她了?！眮喣姓f，“她是不是生孩子了？”

“是的，她有一個三歲的孩子，是個男孩?！崩铥愓湔f，“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小鎮的生活，不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你們也不要去告訴她這事。就讓她安心地這樣生活下去吧?！?/p>

李麗珍問了亞男媽媽的近況，還解釋了這么多年沒回老家的原因：“你知道的，我回去一趟不容易，路費很貴。你外婆、外公都去世后，我也沒心情回老家了。亞男，你們偶爾來看我一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p>

晚上，李麗珍留亞男和李峰吃晚飯，李麗珍一家人都到齊了。這家人熱情好客，飯桌上擺滿了好吃的菜。

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下，李峰和亞男相依著走出巷口，走到石板街道上。亞男有一種渾身輕松的感覺，她完成了她媽交代的任務。她很高興自己多出了一個妹妹，盡管還不能與妹妹相認?？傆幸惶?，她會再來這個小鎮，把妹妹帶回老家，或者把她媽帶到這個小鎮，與鎮上的親人們團聚。

李峰低下頭，吻了一下亞男軟軟的嘴唇。

回旅社后，他們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早晨離開小鎮。他們把衣服和雜物塞進李峰的皮箱和亞男的旅行包。房間里顯得空蕩蕩的?？繅Φ拈L條桌上，那本《家園》孤單又沉默地擺放著。

亞男在洗澡。李峰坐在椅子上，用鋼筆在一張信紙上寫道：

“胡偉兄：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和亞男早已離開小鎮。你曾許諾把《家園》這本書送給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本書，我已經看完。我想把書仍然留在這個房間，留給幾年后來小鎮的你。你一個人待在旅社里時，有本書陪伴，總是好事。我和亞男想念你，我們會把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好好珍藏在心里。李峰?！?/p>

李峰把信紙折了幾折，夾在《家園》的棕色封面下。

李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窗外漆黑靜謐的小鎮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