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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在吳縣做官的歲月

2022-11-07 06:54王淼
蘇州雜志 2022年2期
關鍵詞:袁宏道金瓶梅做官

王淼

袁宏道擔任吳縣縣令時只有二十八歲。那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晚明時期最好的年華,誠可謂四海升平,萬物安寧,帝國雖然腐敗已極,處處隱藏著深深的危機,卻依然維持著表面的繁華,大明王朝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沐浴著絢爛璀璨的夕陽余暉。而彼時的蘇州更是奢靡至極。名重一時的筆記作家王锜所謂:“閭閻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碑斒翘K州繁華的真實寫照。而這還只是成化年間的景象,到了萬歷年間,蘇州的繁華有增無減,甚而躍居為“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看過去更像是彼時大明王朝的一個濃濃的縮影。

身為一介士子,平生最大的愿望,無非是金榜題名、出將入相——想當初鑿壁懸梁發奮、十年寒窗苦讀,圖的不就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嗎?但袁宏道卻無疑是一個例外,在出任吳縣縣令之前,袁宏道已經在老家湖北公安待了將近兩年時間,他于萬歷二十年(1592)考中進士,即告假返鄉,卻遲遲不愿去京城謁選。對于袁宏道來說,考取進士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才華,真正做官卻是一個負擔,他曾經親眼目睹大哥袁宗道在京城為官的操勞與辛苦,他更愿意留在家鄉,安享名山攬勝、優游歲月的日子。這既是他的價值觀,也是他的人生理想。

然而,在學而優則仕的時代,做官的好處可謂人人盡知。清人歐陽鉅源說:“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貴矣,官之權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睂俦疚簧鐣龉俚暮锰幾龀隽司降狞c評。想要真正踐行袁宏道的人生理想,對于彼時的他來說的確還是太早了點,他畢竟只有二十五歲,有著大好的時光,有著遠大的前程,何況對他抱有殷切期望的父親并不允許他這么早退居林下,他也要養家、也要糊口,他本人又豈能決定自己的行止呢?

按說吳縣縣令是一個不錯的仕途起點,袁宏道雖然考中了進士,但成績一般,只能外放任職。晚明時期的吳縣乃是“錢谷多如牛毛”之地,能夠榮任吳縣的父母官,算是謀到了一份“肥缺”,如果沒有大哥袁宗道在朝中的影響,可以想象,袁宏道顯然很難有此幸運。盡管袁宏道有著滿腹的不情愿,甚至將官場視作壓抑個性、畫地為牢的樊籠,并一再聲言“如何囚一官,萬里枯懷抱”,但他終于還是身不由己地走馬上任了。

在吳縣縣令任上,袁宏道做了很多好事,他是吳縣歷史上難得的好官,大僚申時行甚至稱贊他:“二百年來,無此令矣!”比如,他對吳縣縣衙進行了全面改革,任賢為能,裁除庸員;他對吳縣的賦稅進行了徹底的清理,一舉解決了吳縣縣衙遺留多年的問題,開源節流,扭轉了吳縣財政虧空的狀況??梢娫甑捞幚硇姓聞盏哪芰€是非常強大的,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夠做一名沉穩干練的地方官員。難能可貴的是,做了兩年吳縣縣令,袁宏道竟然室無余財,這在雁過拔毛的晚明官場,尤其是在吳縣這個富貴風流之地,當更屬鳳毛麟角。與這些相比,袁宏道留給世人最深刻的印象,卻是他對自己縣令身份的極度反感,以及對官場陋規的深惡痛絕。

首先,袁宏道不適應每天起早貪黑、忙碌不停的生活。吳縣經濟發達,各種事務也多,尤其涉及經濟糾紛的訴訟案非常繁重。面對著處理不完的公務和公文,袁宏道雖然勉力而為,卻依然不堪其苦,疲于應付。袁宏道本質上是一個文人,他天性崇尚自由,向往不受羈絆、無拘無束的生活,然而,袁宏道在吳縣所做的都是他不喜歡做的事情,虛與委蛇,迎來送往,想象著一種理想的生活,踐行著另一種沒有心靈參與的生活,他更像是一個精神分裂者,他在吳縣的生活其實是扭曲的、錯位的。

其次,袁宏道極其厭惡官場上的各種約定俗成的陋規。官僚既稱體系,就有著一定的游戲規則,官場中人大都有一個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就是擅長打通各種關節——所謂“打通”,說白了就是收買,假以各種人情世故的虛偽面子,表面上是禮尚往來,實際上是行賄受賄,時時需要打點和應酬??偠灾?,人在仕途,就要應對大量的人事往來,對上,要奴顏婢膝;對下,要恩威并用;對同級,要含而不露。再違心的話,要說;再惡心的人,要見。其訣竅不是致力政績,而是平衡人際關系。這種圓滑與偽善的韜晦之術,對于袁宏道而言無疑就是受罪,他既不甘心情愿,因而顯得處處被動,當然也無法真正投入其中,因為這些完全違背了他的天性。

正是因為這樣,袁宏道才會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頻頻訴苦。他在寫給丘長孺的書信中這樣說道:“弟作令備極丑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嘣?!毒哉!”他在寫給沈存肅的書信中這樣說道:“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于奔命,十圍之腰,綿如弱柳。每照鬢眉,輒爾自嫌?!闭f實話,做官一旦做到這種地步,實在了無生趣可言了!

比袁宏道晚生四十多年的李漁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睍r當晚明,一代大儒王陽明倡導的“心學”風靡天下,晚明士人不僅追求物質上的享受,同時也追求心靈上的享受,這既是商品經濟發展的結果,也是皇權松懈、王綱解紐的結果。袁宏道可謂得風氣之先,所以盡管他明明知道“作令無甚難事,但損得一分,便是一分才。彼多事者,非生事即是不及事耳”,但他并不想委屈自己,他只想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他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生活——亦即他本人所謂:“除卻袁中郎,天下盡兒戲?!币痪湓捳f到底,他只想做自己。

關于人生理想,袁宏道曾經羅列出五種人生至樂:其一,看盡世間美色,聽盡世間美聲,身歷世間閑適,說盡世間美談;其二,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賓客雜坐,放浪形骸,極盡宴飲之樂;其三,家中多藏奇書,每日群賢畢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其四,千金買一舟,舟中多置梨園歌吹之具,邀請知己好友數人,泛家浮宅,遨游江上,不知東方之既白;其五,及時行樂,趁青春年少,將家中所有資財揮霍殆盡,到老來只須拿個破碗,挨門串戶,以乞討為生。他說:“大抵世間只有兩種人,若能屏絕塵慮,妻山侶石,此為最上;如其不然,放情極意,抑其次也。若只求田問舍,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p>

袁宏道羅列的五種人生至樂,除了其五有極端之嫌之外,另外四種其實都是性情畢現、個性張揚的表現,它們或許都能與玩物喪志沾得上邊,卻惟獨與做官格格不入。若說人在仕途,身不由己,那么,仕途中人一旦有了與做官格格不入的想法,如何做官,顯然就成為一個問題——袁宏道在吳縣為官最大的快樂,恰恰是做官之外的種種:他喜歡游歷山水,蘇州附近的名勝,諸如虎丘、上方、天池、靈巖、西洞庭、東洞庭、姑蘇臺、百花洲……處處留有他的足跡。他喜歡聚飲,在吳縣期間,他忙里偷閑,每每宴請賓客,竟至通宵達旦。他喜歡插花,將逼仄的居室插滿鮮花,“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袁宏道本人并不善飲,卻喜歡知己好友飲酒的氛圍,尤其愛看善飲之人,他后來之所以寫《觴政》,寫《瓶史》,正是為了在苦境中尋找歡樂,力求將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化為樂趣。

袁宏道在吳縣做官只有短短兩年的時間,其間尚有一件快事頗為可記,那就是發現了《金瓶梅》。袁宏道初見《金瓶梅》是在松江董其昌的府上,紙質發黃的半部書稿,很隨意地擺放在董其昌的書架上。袁宏道從董府借來,當晚捧讀,即以其特有的夸張語調大呼“奇書”,他馬上給董其昌寫信,詢問《金瓶梅》從何得來,并盛贊《金瓶梅》“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在以后的日子里,袁宏道更是對自己所有的知己好友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金瓶梅》,他驚嘆《金瓶梅》對現實世界的揭露,他稱贊《金瓶梅》對于人情世故的熟稔,他甚至在繁忙的公務之余,將《金瓶梅》完整地抄錄了一遍??梢哉f《金瓶梅》作為一部“奇書”為世人所知,進而流布天下,袁宏道厥功甚偉。

給朋友寫信,是袁宏道在吳縣為官的另一大樂趣。在吳縣期間,袁宏道寫下了大量的書信,他在這些書信中敞開懷抱、直抒胸臆,談人生,談理想,談風物,談人情,談對朋友的思念,談做官的感受……袁宏道將尺牘提升為一種獨具特色的藝術形式,打造成一種飄逸靈動的性靈小品文。袁宏道的朋友江盈科即這樣評價他的尺牘:“中郎諸牘,多者數百言,少者數十言,總之自真情實境流出,與嵇、李下筆,異世同符。就中間有往復交駁之牘,機鋒迅疾,議論朗徹,排擊當世能言之士,即號為辯博者,一當其鋒,無不披靡,斯以奇矣。要之,有中郎之膽,有中郎之識,又有中郎之才,而后能為此超世絕塵之文?!睂⒃甑赖某郀┍戎诶盍甑摹洞鹛K武書》和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江盈科可謂慧眼識珠。

萬歷二十四年(1596)二月,袁宏道接到家書,得知將他撫養成人的庶祖母詹氏罹患重病,他連續兩次上疏乞歸,但均未獲準。同年八月,袁宏道本人突患瘧疾,“旬日之內,嘔血數升,頭眩骨痛,表里俱傷”。他纏綿于病榻之間,有時勉強起來處理各種公務,終至“心如戰馬,睡不貼席,坐不支床,痰嗽帶血,脾氣久虛”。至此,袁宏道既掛念著家鄉的親人,又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他已經忍無可忍,他出任吳縣縣令以來的種種壓抑和郁悶,終于全面爆發了。

袁宏道一連五次上疏朝廷,請求辭職。他時而在這些《乞歸稿》中陳述自己“如釜中之魚,欲活不能,欲死不可”的病況,時而以商量的口氣,請求朝廷暫且允許他辭職返鄉,以待病痊之日改授教職。而在寫給朋友的書信中,袁宏道則直截了當地表明他做官已經進入苦境,“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就像吞吃熊膽一般,全身上下無處不苦。袁宏道甚至直接將自己得病的原因歸之于做官,他說:“一入吳縣,如鳥之在籠,羽翼皆膠,動轉不得,以致郁極傷心,致此惡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愈?!睔w根結底,他的病還是因為做官而起,事到如今,要保全性命別無良策,唯一的辦法就是辭去官職。

萬歷二十五年(1597)正月,在先后七次上疏辭官之后,袁宏道終于如愿以償,正式辭掉吳縣縣令一職。卸任之日,袁宏道首先感謝自己所得的這場病患,聲言:“以官得病,此官苦也;以病得歸,此病樂也?!崩^而欣然寫下《病痊》一詩,來表達自己辭官后喜悅的心情:“病合當求去,宦情非是闌。與其官作病,寧可活無官。腰膝皆相賀,妻兒亦自歡。高堂垂萬里,誰與說平安?!笨磥碓甑赖牟」皇且驗樽龉俣?,現在辭掉了官職,不僅病好了,妻兒為之歡欣雀躍,甚至連他受損的腰膝也為他祝賀。

辭掉官職的袁宏道再無掛礙,頗有乍脫塵網、巨魚入海的感覺。過去他雖然明言自己作令吳縣,是為了“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但他多次去虎丘觀景,心思卻全不在此。如今再看虎丘,已與他做官時的虎丘全然不同,他不禁感慨,自己終于有時間、有心情去欣賞虎丘的月之夜、花之晨和雪之夕了。而大哥袁宗道也堪稱解人,他明白二弟發病實是因其內心高傲,不堪折腰之苦,所以他在寫給三弟袁中道的信中如是說道:“既病矣,自宜解官,豈容以七尺殉一官也?!睂υ甑擂o官的行為表達了高度的理解。

晚清大吏李鴻章嘗言:“天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倘若連官都不會做,那也太愚蠢了?!钡聦嵉恼嫦嗍?,并非每一個人都適合做官——尤其對于那些時刻向往放飛心靈的性情中人來說,傳統官場“備極丑態”的圓滑、因循和偽善,無疑是對人性最大的壓抑與桎梏。萬歷二十五年(1597)三月,春光正好,袁宏道告別了吳縣,前去江南各地縱情游玩,就此開啟了他一生中最為閑適、最為愉快的山水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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